唐山
“至考訂派則震于‘科學方法之美名,往往割裂史實,為局部窄狹之追究。以活的人事,換為死的材料。”
1940年,錢穆的 《國史大綱》 正式出版,由此奠定其學術大師地位,而上面這段話出自該書《引言》 部分,在書面世前,錢穆特意先將這個 《引言》 公開發(fā)表。
這段話半公開地罵了傅斯年,曾有人問傅斯年對 《國史大綱》 的看法,傅斯年怒道:“向不讀錢某書文一字!”繼而譏笑錢穆關于歐美的知識皆抄自《東方雜志》,來人奇怪道:“君既不讀他書文一字,又從何知此之詳?”傅斯年語塞,只好默然。
傅斯年與錢穆都是史學巨擘,為何矛盾竟激化到如此地步?
錢穆曾受胡適傅斯年推崇
錢穆與傅斯年幾乎同齡,錢略長數(shù)月,但二人前半生道路殊異。
傅斯年北大畢業(yè)后,赴歐游學7年,雖未獲文憑,卻因是胡適弟子,又是當年北大學生領袖,名滿學界,回國后便任中山大學教授,兼中國文學、歷史兩系主任,其時僅30歲。
錢穆因家境貧寒,只有中學文憑,到30多歲時,仍在蘇州中學教書,但學問精深,譽滿鄉(xiāng)梓,時胡適應邀到蘇州中學演講,友人推薦說,務必要見錢穆一面。故胡適在登臺演講前,請錢穆臺上就坐,沒想到錢穆正寫 《先秦諸子系年》,有兩個問題搞不清,便現(xiàn)場請教胡適,胡適也答不上來,場面極為尷尬,結果胡適午后便離開了蘇州,錢穆后來自我檢討稱,此行“事近刁難”。
1930年,錢穆35歲時完成了《劉向歆父子年譜》,轟動學界,被陳寅恪譽為“王靜安 (即王國維) 后未見此等著作”,經顧頡剛介紹,破格入燕京大學任講師,在顧引薦下,1931年春赴胡適寓所拜訪,幾個月后得到北大聘書,胡適還將自己所藏的古籍孤本借給錢穆看。
胡適如此推重,傅斯年自然亦步亦趨,請錢穆到他主持的中研院史語所工作,每次接見外賓,傅斯年都特意安排錢穆坐在身邊,并鄭重介紹:這就是寫出 《劉向歆父子年譜》 的錢穆,幾乎視錢穆為“同志”。
錦上添花反添仇
胡適推重錢穆,有自己的想法:首先,錢穆在 《劉向歆父子年譜》 中所采取的細密求證方法,與胡適的考據主張不謀而合;其次,錢穆是顆冉冉升起的學術明星,作為早期的發(fā)現(xiàn)者與支持者,此時錦上添花,能反證自己目光如炬、虛懷若谷。
但胡適忽略了,錢穆個性強悍,暴得大名后,對引路者未必會有感恩之心。錢穆年輕時曾參加過學潮,辛亥革命時,16歲的他曾計劃在棉衣里塞入銀元,制成類似盔甲的戰(zhàn)斗服,去參加攻打南京的戰(zhàn)役。
對胡適和傅斯年,錢穆頗不服氣。
一方面,此時胡適已學而優(yōu)則仕,更醉心于政壇,在學問上用功不夠,在與錢穆的爭論中,只能處于守勢,找不到證據時,往往推到方法上,而錢穆對胡適、傅斯年從西方引進的研究方法并不熟悉,抱怨二人對中國傳統(tǒng)史學的方法太忽略。
另一方面,錢穆戀棧中國傳統(tǒng)文化,認為胡適、傅斯年對其了解不夠,便采取全盤否定的態(tài)度。
前一方面只是方法問題,可以溝通,但后一方面則比較致命,胡適、傅斯年靠反傳統(tǒng)文化起家,這是他們影響力的基礎,絕不能退讓,而錢穆未有海外留學經歷,只能反復強調自己熟悉的老辦法,這樣才能在學界開宗立派。
彼此矛盾先是以學術觀點不同的名義顯現(xiàn)出來,胡、傅總是能退就退,不愿激化矛盾,沒想到錢穆步步為營,絕不妥協(xié)。
錢穆幾番背后找茬
錢穆原本主要針對胡適,但胡適力避正面交鋒,這使傅、錢之間矛盾漸漸激化。
據學者石興澤的研究成果,傅、錢分歧主要體現(xiàn)在史學主張上,傅斯年受西方史學影響,強調斷代史研究,這樣才能把史料搞充分,而錢穆受傳統(tǒng)史學影響,強調通史,認為只有通史才能貫通上下。
北大剛開設“中國通史課”,傅斯年主張由15名教授分別講授,但錢穆堅持應該由他一人從頭講到尾。傅斯年雖有不滿,但還是勉強同意了。錢穆講課深受學生歡迎,據傳說,胡適與錢穆開同樣的課,學生都愿去聽錢穆的課,錢穆在北大執(zhí)教期間,在講課競爭上從沒輸給過胡適。
“九·一八”后,傅斯年報國心切,組織學者并親自參與,撰寫完成 《東北史綱》,力證東北自古就是中華民族的一部分,以回擊日方學者的謬論,沒想到做得太倉促,在具體史料上出現(xiàn)了一些紕漏,錢穆帶頭譏笑,令傅斯年極為不快。
自此之后,兩人私下?;ハ嘣g毀,錢穆說傅斯年是水泊梁山的山大王,傅斯年則罵錢穆根底膚淺,錢穆說傅斯年舊學功底差,傅斯年說錢穆不懂西學。
錢穆意識到,要顛覆胡適、傅斯年等人主導學界的地位,必須拿出足夠分量的學術著作來,因而精心打造出 《國史大綱》,該書站在民族主義的立場對胡、傅等人提出批評,甚至連胡適提出的“以科學方法整理國故”也予以否定,稱為“博洽有所不逮,而精密時或過之?!?/p>
原本私下糾紛,就這么被公開了,傅斯年當然氣急敗壞,所以才有“向不讀錢某書文一字”的意氣之論。
傅斯年原本就任性
在民國學者中,傅斯年最為個性鮮明,他有強烈的權利欲,做事快意恩仇。
在北大上本科時,傅斯年與顧頡剛同宿舍,兩人曾討論人的什么欲望最強烈,顧頡剛說是求知欲,傅斯年說是政治欲。多年后,二人果然走上了不同的道路。傅斯年出國留學后,顧頡剛提出“古史辨”的一系列驚世駭俗觀點,在學界引發(fā)巨大轟動,儼然成一門派開山鼻祖,傅斯年回國后非常不舒服,曾當面對顧頡剛說:如果不是顧頡剛,我該怎樣嫉妒啊。
傅斯年回國后在中山大學任教,要顧頡剛去幫忙,沒想到魯迅對顧有誤會,聲明“顧頡剛來我就走”,傅斯年毫不客氣,也馬上辭職,表示對魯迅不滿,最終魯迅不顧而去,顧頡剛如愿進了中山大學。
然而,到中山大學后不久,顧頡剛發(fā)現(xiàn)事務性工作太多,而自己只搞學術工作,他給胡適寫信抱怨,已幾個月未寫論文,決定離去。傅斯年知道了,大怒,竟然說出:“你若脫離中大,我便到處毀壞你,使得你無處去?!?
顧頡剛表示屈服,在給胡適的信中,他抱怨道:“孟真 (傅斯年字孟真)則言不必信,行不必果,太無軌道……孟真則但責人服從,愛人之心沒有使令之心強?!鳖欘R剛性格亦強韌,幾番大吵后,兩人分道揚鑣。
直到雙方沖突40多年后,1973年時顧頡剛在補昔日日記時,還不忘抱怨:“孟真乃以家長作風凌我,復疑我欲培養(yǎng)一班青年以奪其所長之權。”可見傅斯年留給他的心理陰影,不是一般的深。
大師聯(lián)手做掉錢穆
“抗戰(zhàn)”爆發(fā)后,大學南渡,錢穆也跑到云南,在西南聯(lián)大任教,此時傅斯年名義上是北大校長,但常駐重慶,學科的管理工作由清華校長梅貽琦負責。
在西南聯(lián)大,西學占壓倒優(yōu)勢,錢穆只能與陳寅恪、吳宓、蒙文通等少數(shù)堅持傳統(tǒng)文化的教授來往,備感孤獨,據吳宓說,西南聯(lián)大一次辦“中國文化講談會”,吳宓被安排在最后一位講話,先發(fā)言的聞一多、雷海宗先對傳統(tǒng)文化狂貶一番,說“《四書》 《五經》 實極淺俚,不過初民之風俗與迷信”,令吳宓產生了深深的被排擠感。
但錢穆偏偏不服,1941年10月,他在媒體上發(fā)文稱:“我國自辛亥革命前后,一輩淺薄躁進者流,誤解革命真義,妄謂中國傳統(tǒng)政治全無是處,盛夸西國政法……于是有‘打倒孔家店、‘廢止?jié)h字、‘全盤西化諸口號,相隨俱起?!边@就連新文化運動也一并否定了。
錢穆的這些姿態(tài),自然被當局看到眼里,他因而成了高官們的貴賓,出入于國民黨中央訓練團講堂,還應命撰寫 《清儒學案》,儼然“帝王師”,錢穆原本就被胡適帳下自由主義知識分子所鄙夷,如今又被左派視為眼中釘,據錢穆當時自己說“凡聯(lián)大左傾諸教授,幾無不視余為公敵”。不久,錢穆只好從西南聯(lián)大辭職。
三人都不是省油的燈
“抗戰(zhàn)”勝利后,各校北歸,此時傅斯年主持北大校政,原屬北大的教授都被召回,唯獨沒有給錢穆發(fā)聘書。
據學者張曉唯的研究成果,錢穆備感失落,晚年述及此事,認為這是一個“特例”?;夭涣吮贝?,錢穆只好混跡于昆明五華書院、無錫江南大學等學校,他從前的學生欲追隨他前來江南大學就學時,他忙回信制止,稱該校學風太薄弱,貿然轉學無益。
1949年后,國民黨政權兵敗臺灣,錢穆突然開始高調指出國民黨丟掉大陸的“思想責任”,鋒芒直指胡適,并反復強調自己的“先見之明”,這或者是錢穆很長時間未能被選為中研院院士的原因,雖然有見證者稱,胡適曾多次推舉錢穆入選,但次次被他的“朋友們”否決,直到胡適去世6年后,錢穆才終于入選。
有趣的是,正是因為不愿再在傅斯年手下工作,錢穆沒有去臺,而是在香港辦起新亞書院,但錢穆晚年對傅斯年批評不多,或者是傅斯年去世太早,沒必要再打死老虎了,但對于胡適,錢穆卻沒那么客氣,直到胡適去世20年后,即自己89歲時,還撰文說:“適之 (胡適字適之) 晚年在臺灣出席夏威夷召開之世界哲學會議,會中請中、日、印三國學人各介紹其本國之哲學。日、印兩國出席人,皆分別介紹。獨適之宣講杜威哲學,于中國方面一字不提。”
三位大師斗了半輩子,吊詭的是,在 《丟掉幻想,準備斗爭》 一文中,他們又成了一伙,文中稱:“帝國主義及其走狗中國的反動政府只能控制其中的一部分人,到了后來,只能控制其中的極少數(shù)人,例如胡適、傅斯年、錢穆之類”。
(選自《北京晚報》2016年2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