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合才好
“適合”二字如同我們穿鞋子、戴帽子,適合不適合立馬就知道了。但“適合”之于未來之前,讓你去預測,就難說了。
談談尋找自己的飯碗吧。老子說:“自知者明,自勝者強?!边@“自知”、“自勝”就是找到了一個“適合”,才能不卑不亢,樂在其中。
當教師,做醫生,搞科研,當搬運工……上到當皇帝,下到做神仙,如不適合,就要被人嗤笑。只能挑50斤的挑一百斤就吃不消。歷史上最可憐又可哀的就是李后主、宋徽宗了,這么有才華的人,偏偏錯位了,早知道只適合寫寫詞,畫畫畫多好。
美術雖小道,但有大文章。現在畫家無處不有,各顯神通,這碗飯好吃么?油、國、版、雕、裝飾設計、卡通等等,你“適合”哪一門?如你興趣在國畫方面,其中還有工筆,寫意,山水、花鳥、人物,現代水墨,文人畫,書法,篆刻之分類。老天爺從來沒規定過你只適合做這,不適合做那。就要看是不是這塊料子。
當然“適合”的初始階段可能是模糊的,許多“適合”有的是要通過學習,磨合,機遇,碰壁種種經歷的?!皩W書不成學劍”也不妨。怕的是尚未站穩,就有好事者七嘴八舌,被所謂的獎牌、頭銜、虛名炫得飄飄然,以為已找到“適合”了,多年過后,看看還不如人家,就尷尬,有朝一日,哦!原來我的能力只適合做那,而不適合做這,往往已經為時已晚,時光不饒人啊。這就是覺悟遲與早的問題了。
一支筆在手,要找到“適合”,首先要清醒哪樣不適合!一是興趣,性格屬哪一方面;二是題材和表現手法,是適合表現喜劇的?悲劇的?浪漫的?寫實的?
下面說說技術。比如擰螺絲,擰得太松不行,太緊就會滑絲。然而畫畫近年來好像沒有了標準。是的,它不同于科學的檢驗。形神,美丑,虛實,濃淡,可以這么說,也可以那么說?,F代審美喜歡用玄學,禪意將其神秘化,其實大道本平常。好東西不需要太多理論,畫畫總離不開手工勞動,離不開視覺語言,只有當我們知行合一,得心應手,找到“適合”時,才是好的。
大畫有大畫的畫法,小品有小品的畫法,應該“致廣大,盡精微”。我把我的創作當造一臺機器,各部分零件都要配套,不管是外來加工的還是自家生產的,都要符合我的“機器”,這時大也罷,小也罷,繁也罷,簡也罷,重要的是一個適合,即所謂“畫如其人”“字如其人”“文如其人”。
多年來有一種現象:一談吸收外來的,就否認中國傳統的,一談繼承傳統,就不要個人風格,一談筆墨形式,就忘了思想內容。時尚喜歡走極端,有點顛三倒四的。上面提倡重大題材,于是到處向外找;上面要搞大展評獎,于是去摸評委口味。何不問問自己的所作所為,適不適合呢?
玩字、玩畫也是,對眼前形形色色,魚龍混雜的東西,如果只是隨著市場的冷暖來說好說壞,而不是從畫家的“適合”二字入手,就會被一些表面現象所迷惑。所以常常會出現人云亦云,甚至真假都看不出。正所謂:瞎子買,瞎子賣,還有瞎子在等待。玩字畫也要有自己的眼光,即使是真跡,畫得再細致而不“適合”,就不能算好作品。
在此請記住兩點:
凡是找到了“適合”的畫家,即真摯,即自在,即自然,即有生氣。雖不一定會成一流畫家,最起碼會有自己的風格,而獨樹一幟。
凡是找不到“適合”的畫家,即虛假,即做作,即自負,拿不定主意,東偷西仿,大言不慚。唯怕不被人家承認,而處處討好賣乖。
“適合”要靠智慧去選擇?!斑m”者,內心所適也,“合”者,彼此合拍也。各行有各行的要求,我這輩子畫過年、連、宣,拿過榔頭,當過編輯,終被文人畫吸引了,看來不會再改行了。
自娛及自娛娛人
畫家“自娛”,就是畫家關起門來,將喜怒哀樂任性揮毫,不管別人怎么說,可贊的是這自娛還要有格調有品位;“自娛娛人”就是將作品拿出來讓別人分享,能不能自娛娛人,就要看你怎么畫了。
先說說“自娛”吧,一般來說,真想畫畫的人,哪怕是生活條件再差,都會為了興趣去畫畫,不是人家要你畫,而是你自覺自愿地樂在其中,但當技法尚未成熟,這種自娛又多半是幼稚的,淺層次的。筆墨這事,非得時間的磨煉,雖說“法無定法”,火候不到,所謂自娛,只能是瞎折騰。我們應該重視中國文人畫給我們留下的一筆精神財富。你喜不喜歡是要有緣分的,不在于貧富,不在于出身、地位。沒有哪一個畫種能像文人畫那樣,自由、豐富、精深且能持續發展,薪火相傳。這里的道道和中國哲學、文學、美學是相關聯的,打好這幾方面的基礎,夠一輩子享用的。
畫畫不同于大合唱和拍電視劇需要集體配合,一張白紙就是畫家的舞臺,畫家可以自導、自演、自配角色,故事情節、筆墨濃淡都是個人的學識和性情?!叭找凰迦找皇笔且环N;一日揮毫幾十張,畫畫撕撕,也是一種。我喜歡今日高興就畫高興的畫,今日不高興就畫不高興的畫。有時感慨生活的不如意,就在筆墨上尋找一個寄托,曾畫過《進退維谷》 《公無渡河》 《人在屋檐下》 《惹不起難道還躲不起嗎》,雖能除卻一時煩惱,卻看得出下筆枯澀不暢,這種自娛實是自作自受。一日,重翻八大山人的畫冊,那翻白眼的怪鳥,確是有個性,但轉而一想,這樣的畫對身心健康不利。不禁想到好友李老十當年畫的 《鬼打架》和 《殘荷》,畫家最后卻跳樓了,這是畫家的悲哀(后世研究其藝術價值又是一回事)。時代不同了,畫家的痛苦和困惑,觀畫的人本無義務與你分憂,何不破涕為笑,用一種調侃或幽默的方式去表達呢?中國文人畫本是應該養生的,這也是我對所謂“自娛”的新認識。
再說說自娛娛人。有一次,一個老干部要我給他畫張畫,我便挑了一張我滿意的 《寒梅獨鳥圖》 給他。過了幾天,這老干部將畫又拿來了,他說這畫掛在床頭,老婆說不吉利:“我們二人都健在,怎么畫一只鳥呢?”請我再補上一只鳥。這事給我思維上一個觸動:我們的畫不拿出來便罷,既拿出來,賞畫的人多不管你是怎么畫的,而是看你畫的是什么,也就是說,你自娛的畫不代表是可娛人的畫。娛人本來是與自娛相矛盾的,他人的經歷、審美怎么會與你相同呢?眾口難調啊。我不能說人家要畫兩只鳥就是俗氣,這使我注意到中國民間的欣賞習慣——畫是有寓意的。我們把梅、蘭、竹、菊比作四君子,以松鶴、靈芝比寓為長壽,還有喜上梅 (眉) 梢,事事 (四柿) 如意之類,是知人們看畫不僅是看,還會抱有聯想。
改革開放后,文藝從為政治服務改成要為人民服務了。人民是誰呢?太概念了,畫筆在手,向外求與向內求區別是很大的。我們看看歷屆全國美展,都是人民喜歡的嗎?那么多巨制主題畫,恐怕還不如齊白石的 《蝦》、鄭板橋的“難得糊涂”深入人心。因為大多參展畫家的出發點是在如何討好評委的口味上,目的是想上美展,想獲個獎牌。好在官方以外還有藝術市場這條路,這條路花樣百出,更考驗著每一個畫家。
想做一個好畫家,在我們前面大致有兩種類型:一是像黃賓虹式,由高雅到高雅,無所謂賣畫,我有錢,即使無錢,我貧而樂道;一是像齊白石式,雅俗共賞,有人買畫就高興,但我不降格。正如一個是自娛,一個是自娛娛人。相比較而言,自娛是一種福份,只要能耐得住寂寞就行。自娛娛人要讀懂無字書,要經受風雨,弄不好就容易失去自我。齊白石是個有大智慧的人,他知道畫家的思維需要接地氣,在文人畫與民間繪畫之間找到了一個平衡點。
要自娛娛人不能失去本真,要有“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立一家之言”的精神。世態萬象,藝術不應是被動地跟在大眾后面,那只能是平庸。我們應不斷從平常生活中去發現真、善、美,要把人性中共通的理想表現出來。本質上人性都是需要陽光的,每個人的理想都是美好的,中國傳統的文學和戲劇最終都喜歡一個圓滿的結局,悲劇也會使其轉化。我們的生活有太多的不盡如人意,用虛懷曠達的方式釋懷是一種境界,如蘇東坡被貶后所作的 《赤壁賦》,陶潛的 《桃花源記》,于人于己對身心都有益,畫畫也是一樣。
不管怎么說,自娛及自娛娛人無可無不可,坐標在各人心中。
偷些漫畫本領
曾有人看我的小品畫說:有些像漫畫,言下似是貶意。我不諱言,倒是忽有提醒,想想漫畫之于國畫的差異所在。查漫畫這一詞的由來,原來是一種水鳥的名字,李時珍 《本草綱目》 集解有云:“鵜之屬有名漫畫者,以嘴畫水求魚,無一夕之停。”是一種很辛勤的鳥,不知怎么變成畫種了。明代有一幅 《一團和氣圖》,想得絕妙,畫的是虎溪三笑,將儒道釋三家合一,題:“偉哉三人,談笑有儀,合而為一,一團和氣?!边@大概可算是早期民間漫畫。梁楷的 《潑墨仙人》 和八大的翻白眼的魚,也可屬漫畫,只是那時還未用“漫畫”一詞。漫畫一詞真正的普及應歸為 《子愷漫畫》,1928年連載在鄭振鐸主編的 《文學周報》上,影響很大,以后又在 《新民晚報》上發表。我在孩童時曾臨摹過,還臨摹過張樂平的 《三毛流浪記》,這應屬連環漫畫。
“漫畫”一詞未確立時也有叫“寓意畫”,“幽默畫”,“諧畫”的,還有叫“諷刺畫”,“風俗畫”的。顧名思義,這種畫本意是重在醒人耳目,簡明扼要,通俗易懂。它最大的好處是讓人看了圖后有所思考,有所啟示,可以讓人想上半天。今天已落入讀圖時代,漫畫又有稱“卡通畫”的,而與有著千年的國畫相比,有些像快餐,自然也時常失之簡單。
十九世紀,社會動蕩,文人畫逐漸衰弱,許多畫家陳陳相因,筆墨毫無生氣,內容空泛,多是為畫而畫。中國畫如何創新,如何“筆墨當隨時代”?我們從齊白石的畫上看到了漫畫的東西,如 《不倒翁》、《人罵我我也罵人》、《看你橫行到幾時》 等。齊白石吸收了漫畫的夸張,將哲理寓于幽默之中的特長,必有為而作,同時沒有忽略筆墨中個性的作用,齊白石很好把握了這個“度”。畫國畫不妨偷一些漫畫的本領,吸取漫畫家攝物,一眼能抓住要點,舍其蕪雜,捕物見事,敏捷透徹。漫畫往往不按常規出牌 (這與瞎畫、丑化、心中無數是兩回事),這是需要獨具慧眼的??簇S子愷,關良,馬得,黃永玉,韓羽的畫都是國畫中的冷門,別出一格。好些畫國畫的瞧不起漫畫家,說他們不懂筆墨,而漫畫家自然也瞧不起畫國畫的沒有智慧。我視漫畫手段的“生動”“寓意”“傳神”與國畫都有相通之處,其題字的“畫龍點睛”尤為重要。畫國畫的吸取漫畫要防止不可成為說教的工具,不可走向滑稽或輕佻。如何將這“漫”字用到國畫上恰到好處,須因人而異,藝術本有其天性。筆下漫與不漫,本是教不出來的。
(選自《二剛·獨上高樓》/劉二剛 著/北方文藝出版社/ 2016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