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賽邇
你可不可以不要這么物化我。我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有才能,有夢想,除了外表,還有很多其他閃光的優點。
【1】暖意
夏安能嘗到感冒的味道。
剛剛凍到了的時候,喉頭會冒出一種澀澀的干苦味;若是重感冒,則整個鼻咽腔都會有一股鐵銹味。最糟的情況下是酸溜溜的咸味,充斥整個身體內部,會影響所有入口食物的味道。病到那種程度的時候,她什么也吃不下,甚至聞到食物的氣味都會想吐。
人的身體出毛病的時候,心情也會受影響。“人”被削弱了,只有二分之一還活著,還勉力繼續處理著日常事務。
每當感冒,媽媽都會給她熬姜糖水。
從冷冰冰的科學理論的角度來說,它對病愈并無作用,但夏安每次喝下那微辣的甜湯,暖意一陣陣滾過五臟六腑,就會覺得舒服了許多。
【2】怪胎
這一年的氣候簡直不可理喻,都九月底了,還是盛夏一般。太陽毒辣辣的,要在皮膚上烙下印痕來。
夏安就讀的高中一直平靜得很,沒什么拿得出手的奇聞。只有這一次,天干物燥,男生宿舍失了火,樓里所有人都吵吵嚷嚷著往外跑,樓外所有人都吵吵嚷嚷著往現場跑,一時間熱鬧非常。
聽到“著火啦,快跑啊”的呼聲,頭發花白的宿管大伯有如游俠附體,提了半桶水就往冒煙的二樓沖。不一會兒,他怒氣沖沖地緩步下樓來,大手一揮:“說了宿舍不準用電熱鍋!這不,把桌子燒壞了吧?還有,誰喊的快逃命?這里住的人這么多,瞎喊是要出事的知道嗎!”
夏安站在從操場趕過來看熱鬧的人群里,笑得肚子疼。平時跩得二五八萬的年輕男孩們,此時一個個窘態畢露,有抱著電腦手機的,有衣衫不整的,更稀奇的還有人捧著半杯泡面。
她剛想回去打球,轉頭看到一個瘦高個的陌生男生,單肩掛著書包,兩手抱了一個巨大的枕頭站在驚魂未定的人群里,偏長的頭發亂蓬蓬的,薄薄的嘴唇微張,一副似乎還沒睡醒的模樣。
“那個怪胎是誰啊?”她問身旁的女友。
“誰?”她順著夏安的手指望過去,“哦,高二的蘇曠。學妹們都說他長得帥,你覺得怎么樣?”
“切!”這條件反射性的否定來得太快太大聲,把夏安自己都嚇了一跳,“眼尾上揚,狐媚相,性格肯定很差吧,看著就討厭。”
“哈哈,知道你討厭男生,但也不用說得這么難聽吧?好歹是需要我們悉心愛護的小學弟哦。”
“比起‘男生,我更討厭這種娘娘腔的男生。”
不等莫名其妙的女友作出反應,她就大踏步回操場了。
夏安從小個子生得高,小學一直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是跟班上愛欺負人的調皮男生打架的個中高手。剛進高中,她身高就過了一米七,加上剪著男孩子樣的短短頭發,個性爽利,在女生中卻是比一般男生還要受歡迎。
她最不需要的,就是對某個男生表現出好感。
更何況是個娘娘腔的學弟。
知道了有這么一個人的存在,才發現校園其實很小,任意兩個人偶遇的概率都大得不像話。
走廊,操場,食堂,原本平淡的學校生活像是成了一場尋寶冒險。有時夏安遠遠望著蘇曠高瘦的背影,會沒來由地想,不知他有沒有注意到過有自己這么一個學姐的存在呢?呵,估計是沒有吧?就算迎面碰到,怕是把自己當作了學長也說不定。
她有點沮喪——只是一點點。到了又該去剪頭發的時候,也說不清是什么原因,拖著沒去把那些悶悶掃過后頸的煩人發尾剪短。
別的女生都是在高三剪短頭發,只有她,短發了十幾年,卻在高三開始留長。
【3】綠蘿
看到是爸爸來校門口接她放學,夏安有些驚訝。雖然名義上父母雙方共享撫養權,但在她的生活里,爸爸這個人,和他離婚前一樣極少出現。
“你給我媽打電話了嗎?”夏安平靜地坐進副駕駛座,拉上安全帶。
“當然打了,你覺得我還會犯讓你媽滿學校找你的錯誤啊?”爸爸大笑了兩聲,很是爽朗,“之前爸爸不是買了新房子嗎,打算搬家咯。突然想到應該帶你去看個電影,歡樂父女時間,怎么樣啊?”
夏安“嗯”了一聲,不置可否。
車子點了火,緩慢開出校門口擁擠不堪的車道。“留頭發了啊?喲,好看!女孩子嘛就是要像個女孩子。以前說過你多少次,一副邋里邋遢的男孩樣子,就算讀書讀得好又有什么用呢?能嫁出去嗎?不知道的還以為我生了個瘦巴巴的小子……”
夏安沉默著,把視線轉向車窗外,由他兀自說著。
車子并沒有開去電影院,才開出十分鐘爸爸就突發奇想地改了主意。“咱先去吃點有意思的,想吃米粉嗎,爸爸最近發現一家超正宗的店!”說著,方向盤一轉,硬插進車流換到了左拐車道。
我并不喜歡吃米粉,夏安在心里說。
爸爸說的店開在一個半新不舊的小區門口,看上去生意不錯。以原木色和白色為主的裝修,并不老氣,比一般的早餐店干凈亮堂許多。夏安跟在爸爸身后進店坐下,爸爸朝柜臺招了招手,一個盤著發的熟齡女子走過來。
“呃,我要……”夏安剛想點單,卻聽得來人熟絡地問:“這女孩子是誰呀?長得好高。”
“我跟前妻的女兒。”爸爸抬頭笑了笑,轉向夏安,“順帶著見見我女朋友吧。夏安,怎么樣,以后人家可能就是你的媽啦。”
那是個可以說是很美的女人,夏安看著她溫婉的笑容,卻只感到胃里一陣陣收緊。
“哦對了,你蘇阿姨還有個帥兒子,聽說也是你們學校的學生呢。算年齡比你小幾個月,該叫弟弟吧哈哈。今天他也在的吧?不如一起來打個招呼啊?”
原本夏安覺得今天已經夠悲慘,在看到蘇曠那張仍像是沒睡醒的臉之后,她才明白自己對“悲慘”二字的理解是有多淺薄。
蘇曠半冷不熱地跟她打了招呼,公事公辦,一句多余的話也沒有。夏安拿起筷子安慰自己:他壓根就沒見過你,也不知道你是何方神圣,少自作多情以為你倆是熟人了。
這家店桌上沒有備紙巾,餐紙盒裝在柜臺邊的墻上,由客人自取。夏安去拿時,看到蘇曠站在柜臺里,兩手閑適地支在桌面上。他穿得總比別人多些,一件過大的粗帆布外套,青黑的發尾時不時擦過暗紅色的帽衫。
真的是非常悅目的男孩子。原來是繼承了母親的美貌,加之身架舒展又修長,若有足夠藝術功底,幾筆就能勾勒出其神韻,成為在哪間畫廊展覽的藝術品吧。
她拿了幾張紙巾,一時忍不住,斟酌著對他說:“我以前見過你,男生宿舍起火時,你不走尋常路呀,居然抱了個枕頭跑出來。”
“學姐呀,你不懂,那個枕頭是我的心愛之物,就算逃難也必須帶著。離了它,我跟死了也沒差。”蘇曠朝她瞥了一眼,不咸不淡地說。
“……沒想到你挺油嘴滑舌。”
“不然你以為我該是怎么樣?”
男生狐媚相,果然……個性比想象的還差。夏安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轉身就走,卻聽到蘇曠在背后低低地說:“我媽沒那么快就決定跟認識不久的男人結婚,你家人也別想得太美了。”
夏安猛地停下腳步,怒到極處,卻是回頭笑了起來:“關我什么事?”
回到座位時,蘇阿姨已經回后廚了。爸爸舒舒服服地陷在椅子里,饒有興趣地用手指彈弄著一旁從屋頂垂下來的裝飾綠植。
“你看這盆,”他抬手就折下一枚閃著蠟質光芒的葉子,“這叫綠蘿,你拿著。”
夏安尷尬地左右掃了一眼,希望沒人注意到眼前這個大大咧咧破壞別人店里擺設的中年男人。
“干嗎?給你你就拿著,這東西很好養活的,放在水里就會長出根來了。”
夏安回頭看了眼柜臺里的蘇曠。他正遠遠望著他們,眼神像一潭無波卻冰冷的深水。“好。”她劈手從爸爸手里奪過那枚葉子。
【4】古怪的男孩
那枝突遭橫禍而“骨肉分離”的綠蘿,簡簡單單地插在水杯里,竟慢慢生出根來。
夏安忍不住在意起蘇曠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只言片語,一點一滴。
學校的人都說他是個有些古怪的男孩,很早沒了父親,和媽媽相依為命長大;他是性子冷淡的人,懶洋洋的,比起玩鬧更愿意趴在課桌上睡覺;成績不差,但也不拔尖;沒有拿得出手的運動特長。
這個就快要變成“弟弟”的家伙,和夏安的想象,倒也差不了太多。
日歷還沒翻到十一月,氣溫在一天之內降了十多度,徹底變了天。措手不及的同學們哆哆嗦嗦地在校服外套里加上了冬衣。今年的夏天過得漫長又辛苦,這個冬天也注定漫長又辛苦。
夏安的頭發長得極快,再與蘇曠母子會面的時候,已經是女孩的樣子了。
“你家女兒長得可真高啊。”蘇阿姨笑著說。她挽著身邊人的手臂,帶兩個孩子走在公園里的樣子,乍看倒真像是一家子。
當然,那不過是假象而已。夏安和蘇曠兩個人拖拖拉拉地走在后面,彼此隔了兩米以上的距離,各自沉默。夏安兩手插在兜里,被這些天肆虐的寒流凍得臉頰生疼。——她爸爸就是這樣的人,制定游園計劃時并不會考慮到天氣。
“我爸是怎么……認識你媽的?有人介紹?”
蘇曠似乎是吃驚于她突如其來的提問。“他是來吃飯的顧客,慢慢聊上的。你媽呢?對這事怎么看?”
“她沒什么看法,”夏安聳聳肩,“他們離婚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她是做護士工作的,經人介紹,跟同單位的醫生重新組織了家庭。”
“哦。”蘇曠涼涼地笑了兩聲,“看學姐對我媽那副瞧不上的樣子,我還以為是那邊家長有什么意見……”
夏安咬牙:“原來你是覺得我對你媽有意見?”
“難道不是?”
“沒錯,我是希望他們談不成。但問題不在你媽。”夏安停下腳步。真冷啊,公園的湖水大半已經結了一層薄冰,南方的濕冷空氣碰到皮膚就像無數細小的刀子在割。
“大概你也注意到了,我爸,我親生的爸爸,就是那個根本沒長大的樣子。好高騖遠,我行我素,只管自己開心就好。你猜他二十多歲的時候,是有多不靠譜,是有多愛玩?”她笑了,“我五歲生日時全家約好了去游樂園。可是我爸爸把這件事完全忘了,他前一天突發奇想出門釣魚,然后就再沒回來。媽媽快嚇瘋了,怕他出了什么意外,到處找人,最后才知道他中途又突發奇想去剛認識的朋友家通宵打牌,而且你猜怎么?原來他因為幾句口角辭掉工作已經一個星期了,每天離開家門,只是去釣魚或玩牌而已。”
不,爸爸根本沒有一點羞愧感,他理直氣壯地跟瀕臨崩潰的媽媽說,還不是因為你總這么大驚小怪,我才不跟你講的。
沒用的女人,面對一點生活變故表現得這么脆弱,又不是日子過不下去了。看看你,把孩子都嚇到了。
五歲的夏安,咬牙躲開了爸爸抱過來的手臂。
——是爸爸錯了,爸爸不知道媽媽之前有多恐慌,爸爸不知道媽媽每天擔驚受怕有多辛苦。是爸爸把媽媽變成了這副脆弱的樣子。
“我媽被他耽誤了十多年,可是你知道嗎?同樣被他耽誤的還有我!從出生,我就不得不親眼看著自己的媽媽被爸爸一次次無視和欺騙,看他們為了所有瑣碎、幼稚的事情爭吵!我根本不想要這樣的爸爸,但我沒得選,我只是希望你也不要撞上這么一個!”
說完這番話,她全身的力氣都被抽去了。她只想離開這布景刻意的合家歡片場。腳下一滑,聲音都還來不及發出來,天地就轉了方向。
薄薄的碎冰裂開,下一瞬,她已經落進一池冰水,全身僵直。仿佛有一雙冰冷的巨爪將她攫住,所有肌肉和骨頭都被死死擠壓,她不能動,不能發聲,不能呼吸。
只有蘇曠看見了夏安落水。
他幾步沖上去,扯下外套跳進湖水。待把直直往水里躺的夏安拖上岸,不顧其他,伸手就去脫她衣服。
“你……你干嗎?”她終于緩過來一點,大聲尖叫。身體后知后覺地開始發抖,為自體加熱。
蘇曠已經凍得烏青的嘴唇緊抿,顯得更薄了。他臉色煞白,狼狽又可笑,只有兩眼一瞪還稍有些氣勢:“你想凍死啊!”
他把自己水淋淋的毛衣從頭上拽下來,撿起地上仍干燥的外套,沒猶豫就扔在夏安身上。
“把濕衣服脫了。”
夏安后來才知道,在寒冷天氣落水的人被救上岸,濕透的衣服仍會持續不斷地帶走人體所剩無幾的熱量,最嚴重的情況下,人會失溫而死。
當時她只是猶猶豫豫地脫了厚衣服,和蘇曠在濕冷的北風里半裸著大眼瞪小眼,直到兩個人的父母和公園工作人員趕過來。
坐在回家的車上,夏安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她難受地抽了抽鼻子,聞到干干的苦味,并不陌生。
糟糕,感冒了。
【5】學弟乖
和往常一樣,媽媽給夏安煮了姜糖水。聞著熟悉的暖香氣,夏安忽然慶幸,幸好,她終于慢慢忘記過去,回復成了現在這般溫柔的正常模樣。
沒看顧好女兒,爸爸大約也是覺得愧疚吧,再次聯系她已經是半個月后。
“我最近都在忙著買新家具電器的事,唉,忙死了。搬個新房子居然會這么忙。”電話里,他還是老樣子,熱情地把每個人當自己的人生聽眾。
原來是因為這個,夏安悻悻地想。指望他會自責?怪自己自作多情吧。
“你媽不是有人民路廣場那家電器城的VIP打折卡嗎?我現在正要去買東西呢,你先把卡找出來吧,我開車過來拿。”咔,電話掛斷了,夏安拿著轉成忙音的手機,半天順不過氣來。
居然是為了這種事。
她打算把打折卡砸在那個人臉上,然而來按響門鈴的,并不是他。蘇曠看著她怒氣沖沖的臉,不自覺地朝后退了半步,聲音悶悶的。“干嗎?我剛救過你的命。”
“是你?”夏安更怒了,“他這就拿你當兒子做跑腿用了?”
蘇曠靜靜地看著她,欲言又止,最終只是聳聳肩。
“你從我家店里折走的綠蘿呢?”他答非所問。
那不是我折的……夏安勉強地往一邊的柜子指了指:“活著,生根了。”
“挺好,也不能讓學姐白白給掰了葉子。”
夏安剛想發作,忽然發現了什么。她側過頭,靠近蘇曠那張討厭的臉。“下巴那里是怎么回事?不是上次在湖邊劃傷的嗎?怎么還瘀青著?”
蘇曠沒好氣地舉起一只手,晃了晃,不動聲色地隔開兩人之間的距離。“拜學姐所賜,手上也有,腰上更多,要不要脫了衣服給你看啊。”
夏安不爭氣地臉紅了:“嗓子又是怎么回事?”
蘇曠皺了皺眉,聲音低下去:“你還真是沒白生長在一個醫護人員家庭。怎么,打算當醫生了?”
“你……不會是那次的感冒到現在還沒好吧?”
蘇曠不耐煩地聳聳肩:“反正又不會死。”
“你等等!”她沖進廚房。記得剛好還有切好的姜塊……對的,她砰砰砰的打開各個柜子,直到找出紅糖來。
客廳傳來蘇曠提高了的聲音:“你爸還在樓下車里等呢?”
“讓他去等!”她大喊,手忙腳亂地翻出小煮鍋,“只要五分鐘!五分鐘就好!”
好在姜糖水可說是最不具技術難度的甜湯。她把煮好的糖水倒進湯碗,端出來。“一口氣喝掉。”
蘇曠聞到那微沖的氣味,猶豫了半秒。他垂下眼簾,深深望了滿臉期冀的夏安一眼,最終,伸手接了過去。
“好辣。”他一口喝下,吐著舌頭半天才緩過勁來。
夏安笑了。胸口暖暖的,仿佛自己才是剛喝下了熱甜湯的人。“學弟乖。”
【6】總有一天
“你是真打算學醫?”蘇曠站在人來人往的電器城里,忽然朝正看菜單點飲料的夏安說。他半倚在吧臺上,慵懶地盯著吧臺頂上那些巨大而閃亮的聯排廣告圖片。
“為什么突然問這個。”夏安伸手去取吸管,“還是會學醫的吧。我喜歡只要追究下去、就一定會有確定答案的東西。不過這和我現在的父母沒多大關系,可能還是拜我那個不靠譜的爸爸所賜吧,就……不想跟含糊不定的人或事打一輩子交道。”
“嗯……我只是感覺,學姐是很細心的人。”蘇曠喃喃自語,側身對調飲料的服務生甜甜一笑,“麻煩奶泡多加一點,謝謝。”
服務生笑瞇瞇地把他的飲料遞給他。夏安的心里忽然酸了酸,她轉過臉去。
“我爸結賬也該差不多了,我們去停車場等著吧。”
下降的電梯里只有他們兩個人,除了機器輕微的運轉聲,什么也沒有。夏安終于覺察出一直微妙地縈繞在周身的不對勁是在哪里:“你媽為什么沒來?”
蘇曠的臉色微微一變:“我媽一個人開店,每天都要三四點鐘起來。她昨晚沒休息好,累著了。然后……”他低下頭去,“她跟你爸吵架了。”
夏安瞠目結舌。她難以置信,那樣端莊優雅的女人竟然也會吵架?
電梯到了,蘇曠大步走了出去。“他們的矛盾一直就存在。比如我媽身體不太好,情緒也容易波動,再婚的話不想再要孩子,你爸則想再生一個孩子。”
然后繼續做甩手掌柜,夏安苦澀地想。
“我對我媽說沒關系,她還有我。如果再有弟弟妹妹,我也會盡全力幫忙。但是她……”空蕩蕩的停車場里,蘇曠的嘆息聲格外凄涼,“她有時會哭得很厲害。她說我是她的孩子,她不能光依靠自己孩子的付出過一輩子。”
“蘇曠,你聽我說,”夏安疾步追在他身后,“你媽媽說得對,你不能一味為了她奉獻啊!并不是你越壓榨自己、犧牲自己,別人就會越幸福的!”
“我總需要努力一下吧。”
夏安忽然覺得心慌得厲害,她不知該說些什么好。她努力追上去,可手指還沒碰上他的外套后擺,好好一個人,竟就那么直直地摔倒在了地上。
她幾乎是狂亂地跪坐在了骯臟的地板上。周圍沒有一個人,她把他的頭盡量輕柔地放在自己腿上,照媽媽以前教的去掐他的人中。
這白癡,顯然是在發低燒。硬撐個大頭鬼啊!
看到蘇曠眼簾微動,夏安急忙把他的上半身靠在停車場的水泥柱上。“我去找我爸……”
這時,蘇曠的手攥住了她的手腕。明明是男孩子啊,細長的手指卻那么輕,那么涼。
蘇曠閉上眼睛向后靠去,忽然,自嘲地笑了:“辛苦你煮那碗姜糖水了,看來,還是沒作用。我白跳湖救你了。”
夏安慢慢站起來,手指在身側絞緊。“總有一天,會是我來救你。蘇曠你聽到了嗎,總有一天。”
【7】眼淚無聲
寒假過后,高三的學習一天緊過一天。意料中的爸爸的婚期久久沒有消息,夏安也懶得去細想了。
校門口的迎春像金色瀑布般燦爛地開起來的時節,爸爸終于出現,情緒高漲如常地帶她去吃晚飯。
“我參加自駕游社團啦!酷吧?先給自己放半年假,去青藏跑一趟,陶冶一下身心。你知道的,人到中年,我這種閱歷已經很豐富的男人啊,什么都不缺了,就迫切需要把自己沉淀一下,放下一切、回顧人生,把歲月積累的智慧……”
夏安終于打斷他的夸夸其談:“你那個女朋友呢?”
“哦,你說那個開早餐店的。”半晌,爸爸才擺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分手啦!相處一段時間后,覺得還是不能跟她結婚。是個漂亮能干的好女人,平時也溫柔,但鬧起脾氣起來好嚇人啊,嘖嘖,可能有抑郁癥吧。不夠好,不適合我這種心胸陽光的男人。”
“就……就這樣?”
“還有她家那個男孩子啊乍看上去蠻乖巧,接觸多了,發現還是懶。現在的年輕人啊,讓他幫忙搬個家,居然還沒半天呢居然就坐到旁邊休息去了,說自己頭暈。”
夏安的怒火就那么毫無征兆地猛燃起來。
“他不是!他……只是當時身體不太好!”她在校服口袋里握緊了拳頭,拼命克制自己。她想起那個男孩為救自己跳進冬天冰冷的湖水里的樣子,他感冒遲遲不愈,一直撐到昏倒的樣子。
“身體不好?”爸爸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哼,那小孩啊肯定也是喜歡熬夜,光玩游戲不好好吃飯,不然……”
夏安再也聽不下去了。
她埋頭轉身就走,不管身后的人怎樣驚訝地呼喊她。
有那么多憤怒和委屈在她胸腔里燃燒,膨脹,卻無處可去。再聽下去的話,她可能會大喊大叫,踢打,扔東西,號啕大哭……所有媽媽曾經經歷過的那些崩潰。她發過誓,永遠不讓這個男人看到自己“脆弱”的樣子,永遠不要成為他自證高明的另一個失敗者例子。
她疾走過兩條街,才準許自己憤怒的眼淚流下來。
那眼淚無聲地流啊流啊,怎么也停不下來。
【8】學姐太記仇
不記得是什么時候,夏安逛超市時忽然買了個花盆,把那枝生了根的綠蘿種進去。物盡其用,不浪費罷了,她告訴自己,然后把它搬去了陽臺,不用再每天進門就看到一束濃綠得不真實的葉子。
終于扎下根之后,那株綠蘿洋洋灑灑地生長起來。一天天,一年年,直到她忘了它的來處,直到她再不覺得自己還能再遇到那個倔強得叫人生氣的男孩子。
那天聽到有人呼喊她的名字,夏安反射性地從一摞病歷和掛號單里抬起頭來。她吃了一驚,不自覺地扯了扯身上的白大褂,坐直了身子。
“真是你啊?真成夏醫生了呢。”數年不見的蘇曠正站在她面前,笑著對她話,像是從一部名為《回憶》的電影里,突兀地現身。他手里提著一個文件袋,裝滿各種報告和票據。
“只是實習醫生……”忽然,她心下一緊,“你生病了?”
蘇曠搖頭:“帶我媽來做復查。”
正在跟患者細述病情的老師推了推眼鏡,略帶不滿的眼神看了過來。夏安局促不安地看了看墻上的時鐘:“你、你等我十五分鐘?”
時間過得太慢,她只怕他就此離去。——說真的,他憑什么要等自己?
幸好,他竟然還等在走廊里。他上下打量著她,清俊如初的眉眼里沒有絲毫冷漠和疏離,第一句話是:“頭發真的留長了。”頓了頓,“很適合你。”
“你媽媽,她怎么了?”
蘇曠笑起來。他站起身,一身黑色的帽衫和仔褲,顯得手腳頎長。“別擔心,沒什么事。記得我媽偶爾會情緒不穩吧?后來去醫院掛了精神科,查出來原來是因為甲狀腺機能減退的問題,小毛病吧。”
“哦,甲低。”夏安點點頭,“你現在是大四吧?”
“是的,該找工作了。”他苦笑了一下,“我沒找工作。一直說著要出去靠自己闖一闖,但我媽的店現在正缺人手,她對那個店的感情很深……你可能會看不起我吧……”
“怎么會!人是會變的,但,這不一定是壞事。”她說,“肯為了別人讓自己的愿望讓位,你變成有擔當的大人了。”
蘇曠怔了怔,一直垂著的視線訝異地抬起來,睫毛微顫了幾下。他剛想說什么,卻沒忍住咳嗽了起來。
“你又感冒了?”
“這段時間照顧我媽,沒休息好。”蘇曠支支吾吾地說。他臉上又浮現了那種夏安曾經常捕捉住的表情,少年時的夏安不懂那是什么,現在她明白了:那是對自己無能的羞愧和憤怒——我是照顧別人的那個人,而不是被照顧的人。
夏安的心忽然漏跳了一拍。
“蘇曠,你老實跟我說,”她急急地說,“你是不是一直都畏寒,容易生病,感冒會拖很久不好,可能還有容易煩躁、忘事之類的……受傷后止血也比別人慢些,是不是?”
蘇曠皺起眉。他只是移開了目光,不置可否。
“這些年,你驗過血嗎?”
“學校有體檢。”
“學校體檢只查傳染病,不查血象,你不懂嗎?”
“當然不懂。”熟悉的不耐煩表情,是蘇曠習慣已久的偽裝,“夏醫生你問完了嗎?我該回去了……”
夏安忽然惡狠狠兩步上前,扯住他的襯衫下擺。“不服氣是吧?小渾蛋,老娘這就代表科學,給你好好上一課!”
他吃了一驚,沒能躲開,被她就這么惡霸劫色一般猛拉起衣服,一手大力按在他的左腰上方。
“你……你干嗎?”
她冷冷哼出一聲,好整以暇地直起身:“去一樓采血室,做個血常規。你可能是溶血性貧血。”
“什、什么溶血?”
“我,”夏安做了個夸張的舞臺亮相動作,她嘴角翹起,兩眼亮得猶如燃燒,“我說過總有一天會換我救你。沒錯,就是我!”
“學姐你是不是太記仇了……”
夏安冷哼一聲:“現在還不用下跪謝恩,以身相許,你去掛號驗血吧,回頭去一下消化內科。”
【9】夏安,真的很謝謝你
“我還以為你只是一個沒膽的人呢。”夏安把手里的片子砸在病床枕頭邊,“恭喜你,你變成一個沒脾的美少年了。”
“好歹還是美少年啊。”蘇曠安穩地躺著,沖她笑了笑,眼尾上揚的雙眼漂亮得不像話。
她在床邊坐下:“這回沒把你心愛的救命枕頭帶上?”
“沒帶。我這回的禍福死生,就靠學姐您了。”
蘇曠的檢查結果是脾功能亢進造成的多種血細胞減少。做了脾臟切除手術后,血象成功地逐漸恢復正常了。
“伯母呢?”
“買吃的去了。”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東西,忍俊不禁,“伯父最近如何?”
“老樣子,想一出是一出的不靠譜中老年,不過這幾年還沒打算去禍害哪家的女人。”她搖頭。“有再不靠譜的爹媽,自己還是要努力靠譜地生活下去的。現在我翅膀硬了,學會當場頂撞他了,他表示內心很苦痛,但他總算是不那么討人厭了。”
蘇曠大笑了:“能想象,很有畫面感。”
“別笑了,手術線崩了我可不會幫你重新縫一遍。”夏安頓了頓,盡量輕描淡寫地問,“對了,現在有女朋友嗎?會不會來照顧你?”
“大學談過一次,很快她就嫌棄我娘、沒活力、沒意思,跟我掰了。”
“哦。”夏安暗暗地長舒出一口氣,輕輕拍了拍被子,“那是她不會珍惜你的好。”
“那,我的‘好是好在哪里?”蘇曠嬉皮笑臉。
“好看。”
“……”
“想必你自己心里也清楚得很吧?要不是長得好看,你這種怪胎早被人打死了。”
蘇曠激動地試圖坐起來:“你可不可以不要這么物化我。我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有才能,有夢想,除了外表,還有很多其他閃光的優點。”
“比如什么?”
“嗯……”
“得了吧,你除了長得好看外一無是處。”夏安站起身,正要出門,手腕卻被抓住了。
她記得這雙手——指節纖長,觸手卻又輕又涼。
“謝謝你,夏安,真的很謝謝你。”
她嘴角噙著笑,關上背后的病房門。這時,這個詭異的事實才突然擊中了她——這是蘇曠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不是“學姐”,不是“你”。
自己的名字,從那家伙嘴里說出來,還蠻好聽的。
雖然有過路的護士、病人和家屬奇怪地看著這個一個人笑得傻里傻氣的女實習醫生,但她也是顧不上在意了。
編輯/愛麗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