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是個少女，時光你別傷害她

簡微檸

“你是哪個大學畢業的？”“交大的。”“上海交大還是西安交大？”“我是外婆教大的……”若干年前央視春晚出了這樣一個段子，很榮幸，我也是外婆教大的。

六歲之前，我被寄養在姥姥家，陪伴童年的是一只行蹤不定、神情總是若有所思的貓。三歲時，姥姥送我上幼兒園，還沒到門口我便扯開嗓子哭得驚天動地，姥姥聽得眼淚汪汪。于是，姥姥不顧我媽的反對堅決把我帶回家，開始了我的“外婆小課堂”生涯。

勉強能認全字的姥姥給我念唐詩、講故事、讀報紙，奇跡般造就了我四歲便能背下整本唐詩的光輝紀錄。當然，姥姥很懂得“不偏科要從娃娃抓起”，她買來田字格小本子教我寫“1、2、3、4……”怎奈我天生對數字不開竅，簡簡單單十個數字寫到“2”就卡了殼，后來住隔壁的大舅看不下眼，跑來幫我描好了那個倔強的“2”。第二天老媽下班來驗收，姥姥正色道：“雖然2費點兒勁，8還是寫得不錯的……”

長大后大舅拿這件事笑話我，我都很驕傲地反駁：我是個從小就不肯“二”的清奇女子。

除卻對孫輩從小的教導，姥姥自己也很注重從電視節目里獲取知識。從宮斗劇到抗戰雷劇，從婆媳倫理劇到狗血偶像劇，從傳統京戲到時政要聞，姥姥的涉獵范圍之廣大大超出我的想象。

這個求知欲很強的老太太對歷史很感興趣，總是問我：康熙和乾隆誰先誰后？紅軍長征起因是什么？中共地下黨組織有何來歷？……看到偶像劇里男女主角期期艾艾地糾纏不休，姥姥很嚴肅地跟我說：“這個劇里的年輕人三觀不正，你可千萬不要學他們。”我瞬間覺得姥姥的形象又高大了幾分，她居然知道“三觀”這個東西！

為了讓姥姥打發閑暇時間，我從自己的書堆里翻出幾本宮闈秘史、名人八卦之類的小說給她看，姥姥戴著老花鏡看得興致高昂，時不時還跟我探討一下讀書心得，分析一下人物性格。

我想，如果當年條件允許她上學，姥姥一定會是個出色而有故事的女同學。

姥姥能干、手巧，各類手藝無師自通，是我家的“生活常識百科全書”，這讓躋身“手殘黨”與“生活白癡”之列的我很是慚愧。

老媽和大舅小時候的衣褲鞋襪一應出自姥姥之手，我和弟弟的毛衣毛褲也都由姥姥親手織成，穿在身上妥帖又溫暖。姥姥喜歡研究美食，總是創新很多菜式。我在外求學四年，只要想著姥姥做的一碗大燴菜就口水直流。

每到臘月，姥姥便開始準備過年的吃食，什么紅燒肉、醬牛肉、清鹵豬蹄炸丸子、油餅馓子棗饃饃，能在市面上買到的食物姥姥一定要親自動手，保證我們過年期間吃得健康又舒心。每當我幫忙弄得雞飛狗跳時，姥姥卻能氣定神閑地變出一道道熱氣騰騰的美食，那氣度簡直像一位運籌帷幄的巾幗英雄。

生活中的姥姥整潔利落，家里所有物品打理得井井有條。對于一些小細節，姥姥有自己獨特的理論，比如說，地板一定要刷得又白又亮才能讓家里看起來煥然一新。這些理論讓我深覺姥姥應該是個有潔癖與強迫癥的處女座。

最為悲催的是，老媽在觀摩了姥姥家的地板之后深受啟發，第二天便帶領我跪在自家地板上大刷特刷。當晚的后遺癥便是我夢見姥姥變成了手持鐵刷、飛檐走壁的武林高手，我們都是她的小弟，跟在她身后行俠仗義、除暴安良。

生活神技一手抓，文藝才華兩不誤。據姥姥自己描述，她年輕時很有藝術細胞，尤其擅長跳舞。當年因為身材高挑，她差點兒被選進村里的宣傳隊。

后來年紀漸長，舞是跳不成了，姥姥就把愛好轉移到扭秧歌上，每日都要去公園里舒展筋骨。我跟弟弟放暑假住在姥姥家時，每天五六點鐘便被她拎到公園強身健體。那時幼小的我們還不知道“害羞”二字怎么寫，一人拿條火紅的綢子跟在老太太隊伍里扭得無比歡快，那美妙的畫風到現在我都不忍回想。

年末，我去參加一場講座，臨走時主辦方送了一枝粉嫩嬌艷的玫瑰。我將它帶回家連同圣誕節收到的巧克力一起送給姥姥，姥姥高興得孩子一般找了白瓷瓶將玫瑰插好，小心翼翼安置在窗臺上，又剝了一顆巧克力細細咂摸起來。原來，姥姥心中也住著一個少女。

姥姥很愛養花，好養活的難伺候的只要經她的手，都長得生機勃勃，這讓只能養活仙人掌的老媽很是驚嘆。一次，老媽在養死第N盆三角梅后郁悶地問姥姥：“媽，我都照你說的養，為啥這花兒就是半死不活的？我一著急就拔出來看看它到底是死是活，再種回去它就真死了……”

“因為花兒知道你要殺它滅口，所以驚懼而亡了。”我看了眼姥姥的表情，默默飄過。

有顆少女心的姥姥是有故事的，十九歲遠嫁，二十歲就做了媽媽。她年輕時很漂亮，我見過她僅有的一張少時照片：清秀靈動的少女，兩條黑漆漆的麻花辮，臉上滿是對未來的憧憬，像極了《山楂樹之戀》里的靜秋。

那時姥爺常年工作在外，姥姥一人照顧一雙年幼的兒女，像男人一樣去挖沙子、干粗活補貼家用。姥姥的一生其實過得很辛苦，可我從未在她身上看到過對生活的絕望。

她獨自養大兒女，又為兒女撫養下一代，我們，便是她那許許多多未實現的夢想的延續。就像姥姥愛花、愛整潔、愛求知，那是她對生活最樸實的態度，也是一個女人最柔韌頑強的生命活力。

如果有來生，我愿姥姥可以隨心所欲地讀書，毫無羈絆地追尋她的夢，還能遇到讓她幸福快樂的男人，圓圓滿滿過完一生。

至于我，我愿變成那個男人，寵愛她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