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鴻宛轉閉月人

綏曳

《三國演義》是一出天下男子的戲，多少英雄豪杰讓人側目，卻有一個女子驚艷千古，讓無數男兒在她面前黯然失色。

那晚夜深月明，霜華清冷，更襯出庭院的靜謐。司徒王允在一片岑寂中踱步，心中愁思難以排遣，化作一聲嘆息。他立在荼 架旁，卻見到遠處牡丹亭畔有煢煢一影，那長吁短嘆之人正是貂蟬。她是府中歌女，又恰是情竇初開的年紀，那哀愁難遣的模樣落入王允眼里，便成了一種為情所困的女兒情結。此時正是社稷動蕩、奸臣當道之時，天下百姓的福祉和漢室江山的安危如巨石般壓在他胸口，而府中竟還有一派“商女不知亡國恨”的情景。他頓時惱怒，徑直向貂蟬步去，出言責問。

但貂蟬并非一般女子，她嗓音柔婉卻擲地有聲：“妾蒙大人恩養，雖粉身碎骨，莫報萬一。近見大人兩眉愁鎖，必有國家大事，又不敢問，因此長嘆，不想為大人窺見。倘有用妾之處，萬死不辭！”

王允望著她驚鴻宛轉的身影，計上心頭。這是一出連環計，以美人為引，令董卓與呂布反目。等待她的是一個危機四伏的險局，其間步步驚心只能由她一人承受。王允為她指明方向，卻無法教她行事，倘若事情敗露，她亦只會成為一枚棄子。可貂蟬攜著一份孤勇，毅然入了此局。

憑借絕色容顏，她顧盼之間便迷了呂布的眼，令他魂牽夢繞。彼時王允假意贈禮于呂布，引他登門拜謝，于是有了一場英雄美人不期而遇的邂逅。那日她妝容絕艷，席間纖手持盞，眸光似水。呂布的心早游離于酒水之外，系在那皓腕凝脂的佳人身上。待她緩緩離席之時，呂布仍長久地望著她消失的方向，久久不能回神。呂布是馳騁沙場的將軍，貂蟬是傾城柔婉的佳人，恰合了他憐香惜玉的心思。爾后王允將貂蟬許給呂布為妾，卻又宴請董卓，故伎重演。當貂蟬踏上那輛跟隨董卓前往相府的氈車，她將獨自走完余下的路途，以她的果敢和智慧，為天下臣民除去奸佞。

董卓是權傾朝野的太師，手握西涼重軍，荒淫殘暴，玩弄漢室江山于股掌之間。然而他不僅是個悍勇的武將，亦有謀略在胸，為人多疑而警覺。縱是一代梟雄曹操，曾借口進獻寶刀身懷利刃行刺董卓，也只落得倉皇而逃的下場。

所以，她要化身為一柄鋒利而精巧的劍，一步步攻破董卓的心防，贏得他的信任。她要董卓對她的信賴，高于對他的義子呂布。

如燕的舞姿和婉轉的歌喉是她接近董卓的鋪陳，精致的眉眼亦不過是迷惑的籌碼，這些仍遠遠不夠，還需要能抵達內心的感動。當董卓染疾臥于床榻時，她衣不解帶地照料，親手喂他湯藥，夜半仍守在榻旁。她知此刻她憔悴的神色定然比艷妝華服更令他心悅。燭光映襯著她略微凌亂的青絲，柔和的輪廓在董卓微睜的眸子里有種說不出的溫暖。尋常的溫情在權勢籌謀面前顯得彌足珍貴，貂蟬利用董卓隱藏在悍勇之下對真心的渴求，悄然將這出美人計緩緩推進。其時，她亦未曾疏忽對呂布的循循善誘，讓他壓抑的憤懣逐漸傾瀉，沖垮他所剩無幾的理智。

她用一顰一笑動搖著呂布心中的天平，牽引著他的思緒。所以他能恰巧窺見貂蟬對鏡出神的惆悵，能擷得她站在董卓身側暗送的秋波。她時刻在用最細小的舉動向呂布傳遞著一個訊息—她不快樂，因為身旁不是他。他當然能順著她的心意想到更多，不僅是與美人咫尺天涯的憾恨，還有義父此舉給他帶來的莫大羞辱，他與貂蟬的不快樂都是董卓所致。

董太師大鬧鳳儀亭之舉，與其說是兩虎相斗，倒不如言鷸蚌相爭。貂蟬以縝密的心思，為他們布下一張羅網，網中的人卻渾然不知。清風拂過佳人羅裙，湖水倒映出亭中倩影，呂布至鳳儀亭時，見到的即是這樣臨水照花的溫婉情致。他聽她嬌羞地訴說著真摯的戀慕，看她倚欄低眉有楚楚動人的哀愁，仿佛有柔軟的羽毛輕輕掃過心底。饒是他把金戈鐵馬視作尋常，亦逃不過如此纏綿的陷阱。因此當貂蟬梨花帶雨，欲投身湖中以證其心時，他無暇多思，便將她的攬在懷中。

這一瞬，是她逼迫他做出抉擇，繼續忠于董卓還是選擇美人和尊嚴。她不給他退路，在一嗔一笑中拖延時間，等董卓回府撞見他信任的義子輕薄他的寵姬。

董卓回到府中見到這一幕，拾起擱置在亭畔的那柄方天畫戟，直直擲向呂布，他們的決裂也由此開端。呂布堪堪躲開兵器，卻注定逃不開一個女子苦心經營的棋局。貂蟬向董卓哭訴呂布行徑不端，董卓未必深信不疑。但當謀士向董卓闡明呂布的不可或缺時，貂蟬卻篤定地拒絕了將她贈與呂布的提議，董卓心中便只余下先前未能全然信任她的愧疚了。

昔日的溫情，不渝的忠貞，還有花容月貌，都成為董卓割舍不下她的理由。他放棄了以此彌補與呂布之間罅隙的機會，殊不知呂布會因此與他漸行漸遠。董卓至死都不敢相信，一劍刺穿他咽喉的不是別人，正是他的義子呂布。彼時他急急喊出一聲“吾兒奉先（呂布字奉先）何在”，話音未落便倒在呂布刃下。貂蟬至此才終于放下心來，她兩方周旋的秘密將永久被埋藏。呂布如愿抱得美人歸，這一切卻還沒有結束。

多少人纏綿地勾勒出英雄美人的亂世相逢，想象著千帆過盡的余生繾綣。可貂蟬不會愛上呂布，無關故事開端，只是沒有深陷其中、癡心交付的理由。她和他，從一開始就已殊途。

她在月華下低低一嘆，用羸弱的香肩負起憂國憂民的重擔，既是對司徒王允的報恩，亦是對家國天下的忠誠。可他雖是人中龍鳳，卻也是被廣為詬病的“三姓家奴”。她的忠貞和智慧，與他的反復無常，注定沒有交集。

何況她太清醒，清醒地經營這出美人計，也清醒地明白呂布的怒發沖冠為紅顏并不是真的愛她。他與董卓的決裂，源于對一個絕代佳人的爭奪，更出于對自身顏面的維護。縱然拜倒在她石榴裙下，亦不過歡喜那嬌艷的容顏，他從來不曾知道她的孤勇與決絕。

兒女情長武藝超群的呂布終究殞命白門樓，貂蟬的歌舞溫情送了他最后一程。她終于完成了使命，成了紅顏禍水，也以無雙的姿容和膽識名傳后世，定格在話本故事里。貂蟬自此下落不明，與她的出場一般，為一局棋現身，亦為棋的終結而失去蹤影。這樣也好，讓她用功成身退的背影避開現世的流離，未知的結局能給人一種暗暗的期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