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學仕

甘肅省永昌縣的高古城是少有的曾經建有城的村莊。
過去,高古城是名副其實的村中之王;如今,高古城的古城,早就被拆作了城糞。
高古城60歲以上的老人,都還記得那熱火朝天的拆城、拆廟景象:各村的勞力一起行動,扛著洋鎬和鐵鍬,趕著皮車,拆倒一道道城墻、廟墻,搗作土肥,撒進了莊稼地里;拆下一根根衙門和寺廟的木頭,修了公社,修了小學。其他的物件,去哪兒了呢?不知道。
但凡提起來,大家都是一聲嘆息。那么完整的一座城,硬生生給拆了個無影無蹤,而現在的好多地方,卻又在耗費巨資修建一些沒有任何歷史的古跡,可嘆!
據高古城六隊董新莊的煌爺說,高古城的樣式和規制,既不同于過去的永昌城和武威城,也不同于現在的嘉峪關關城。它的規模,則和嘉峪關的關城傍肩。“傍肩”,是紅山窯的一句土話,就是“差不多”的意思。煌爺是村里畫棺材的,一輩子走南闖北,敦煌和嘉峪關去過好多趟,新疆也去過幾次,附近的永昌縣城和武威縣城就更不用說了。他的話是可信的。
上個世紀90年代初,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龍龍跟著父親進城看親戚。
親戚一邊逗龍龍玩耍,一邊問他:
“龍龍,你家在哪里啊?”
“我家在高古城。”
“哦,在紅山窯啊?”
“我家不在紅山窯,在高古城。”
回家后,父親對龍龍說:“我們家就在紅山窯,高古城是我們紅山窯鄉的一個村。你和親戚說得都對呢。”
“不是紅山窯嘛,就在高古城。我們是城里的,不是窯上的。”龍龍嘟噥著,很不高興。
“哦,這孩子。”父親微微一笑,他明白了孩子的心思。
紅山窯,是紅山窯鄉政府駐地,位于紅山之下,有燒缸的缸窯和采煤的煤窯。各村的百姓要去鄉政府所在地逛商店、買東西,就說到窯上去。那時候,對于一年甚至還進不了一次城的村民來說,到窯上去是一件非常開心和幸福的事,在他們看來這已接近于進城了。
而對于一個少不更事的孩子來說,雖不能說以家在鄉里為羞,但他必是會以家在城里為榮的,他并不愿意被城里人說成是鄉下人。或者,在他的眼里,高古城當然是城了,不然怎么能叫高古城呢?而那土麻老鼠的缸窯,分明就是苦力和落后的象征,哪有一點點城的王者之氣呢?
高古城,曾經確乎為城。
孩子的爺爺在上個世紀70年代時曾去嘉峪關的親戚家。親戚說,嘉峪關是萬里長城的終點,號稱“天下第一雄關”,城墻雄偉,城門壯觀,城樓巍峨,一定要去看看。
那時候還是個毛頭小伙子的爺爺本來沒有參觀的興致,但他又被親戚的熱情感染,就在親戚的陪同下參觀了嘉峪關關城。他越看越眼熟,忽然一拍腦門兒說:“哎呀,我說好像在哪里見過嘛,我們高古城以前沒有拆時就像這個關城。我和一般大的娃子們放驢、放馬的時候,還一起跑到城墻下涼蔭涼、捉迷藏,還在城墻上頭摔跤呢。這城樓子,不就是我們高古城的城樓子嗎!”“什么天下第一雄關啊!比起我們高古城的古城,也就稍稍大上一點點。”
《永昌縣志》記載:
晉懷帝永嘉五年(311),張軌在今永昌縣城西七十里筑城,依焉支山置焉支縣。縣城遺址今名高古城。
在民間,老百姓則多說高古城曾是匈奴人的都城。可能是老百姓根據焉支縣的名稱作出的一種推測吧。
亡我祁連山,
使我六畜不蕃息!
失我焉支山,
使我婦女無顏色。
這首民歌,是匈奴被西漢軍隊逐出河西走廊時留下的一首悲歌,也是匈奴在歷史上留下的唯一一首歌謠。
公元前121年和公元前119年,衛青、霍去病兩次西征,徹底打擊了匈奴人的氣焰,將其趕出河西走廊,漢武帝設立河西四郡,屯田墾地,河西從此融入中原血脈。祁連山,那是匈奴人心中的“天山”;而焉支山,則是當時匈奴人的家鄉。“焉支”又寫作“胭脂”,據說因山上生長匈奴婦女用來化妝的胭脂原料紅藍花而得名。又說“焉支”和“胭脂”,均為“閼氏”(匈奴語稱各藩王之妻為“閼氏”)的諧音。
游牧民族的痕跡,早已被風煙吹散,只留下這些零零星星的歌謠和詞匯。
公元301年,西晉京城官員張軌主動請求調往武威,就任涼州刺史(當時全國設20個州,刺史為掌管一州軍政事務的官員)。張軌家族世代以專攻儒學著名,他到河西后,文治武功并舉,采取中原重教化與“拔賢才”的政策,征召九郡貴族子弟500人開辦官學,使得河西走廊儒學昌盛。當時鮮卑族反叛,盜匪縱橫州里,張軌剿滅盜匪,斬首1萬余人,使涼州地區秩序井然。公元311年,匈奴、鮮卑、羯、羌、氐等五個游牧部落聯盟趁西晉王室爭奪中央政權之機,大舉進兵入侵中原,造成血腥而混亂的社會局面,世稱“永嘉之亂”。
高古城即建城于此時。
《墨子·七患》中說:“城者,所以自守也。”在新石器時代晚期,黃河流域的人們就開始了筑城的歷史,以抵御兇猛的野獸、泛濫的洪水、無情的大火和外敵的入侵。涼州刺史張軌于“永嘉之亂”時建立高古城,也許就是為了防御游牧部落的入侵。
當時,由于河西走廊地處偏遠,沒有受到太多沖擊。中原百姓為了躲避戰亂,大量人口遷徙于此。張軌的后人建立了前涼政權,存在了大約60年的時間,為流落到河西走廊躲避戰亂的中原人提供了保障,并一度經略西域地區。
聽老人們說,高古城尚未拆除的時候,是一座具有相當規模的古城,那厚厚的城墻,高大的城門、城樓,耀眼地屹立在焉支山下遼闊的平川上,顯得巍峨、自信。還有那朱紅色粗大的立柱、雕欄畫棟的檐廊,在閃閃的陽光下發射著亮光,儼然一個莊嚴的所在。我想,這對于曾經入侵的異族,對于曾經為匪的暴民,也許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形成一種心理震懾。
但這些歷史,老百姓基本已忘記了。只有老年人,還記得“破四舊”拆城的那些事情;只有蒲家人,依稀記得他們的祖輩在清朝雍正年間來西北戍邊的事情。
丙申之春,快雪時晴。我在表姐夫的陪同下考察高古城。
初春的陽光毫無遮攔地散落在雪地上,一簇簇的芨芨草和石頭露出雪地,寂寥而荒涼。一絲西北風吹在臉上,我不禁接連打了幾個寒顫,白光光的雪地晃得人眼睛發酸。南面、西面和北門的幾截子短墻,孤零零地站立在沙灘上,相互遠望而永不再相連,比歷史上任何時候都顯得孤獨寂寥。若是沒有永昌縣人民政府樹立的“高古城遺址”石碑,很難想到這是一座舊城的遺址。
石碑上鐫刻著碑文:
古城東西長328米,南北寬321米,無甕城、角樓等建筑。城墻黃土版筑,夯層厚0.18米,墻寬2.5米,殘高2.0米,護城河寬4米。地表有大量清瓷殘片。
石碑處于高古城的南門位置,旁邊還有一個廢棄的澇池。
據《涼鎮志》記載:“高古城堡周圍二百一十丈,高二丈五尺,厚一丈,開城門一座。”換算成現在的計量,應該是周長630米,比現在的遺址小一半;但高達7.5米,厚3.3米,比眼前的景象宏偉多了!
和嘉峪關關城周長733米、內城周長640米、內城城高9米的規制相比,西晉時期的高古城應和嘉峪關內城相差無幾,而現今的遺址,則接近嘉峪關關城的兩倍。
高古城是什么時候擴大規模的?是因為面臨更大的戰爭威脅被迫擴大,還是因為經濟社會發展自然擴大?找不到相關的記載。
然而,提起現在的高古城,就不能不提高古城的蒲家人。
歷史發展到清朝雍正年間,經歷了風風雨雨的高古城早已敗落。山西人蒲國忠,跟著撫遠大將軍年羹堯鎮守西北,駐守高古城,在舊址所在地修建了城郭、營盤、教場等,戰時攻城拔寨、抗擊敵人,閑時習武練兵、認真備戰。蒲家人在此繁衍生息,不僅保護了一方平安,而且發展了地方文化。
可惜的是,重新崛起的高古城,沒有犧牲于戰火,卻湮沒于一場運動。
如今,老人們提起高古城,總是充滿了惋惜之情,甚至捶胸頓足:“那時候的人真瓜(傻),好端端的一座城,被拆得連影子都不剩。”
站在古城遺址前,廣闊的沙灘盡收眼底,同時也產生一種登高望遠、一覽無余的感覺。高古城北依焉支山,南望祁連山,俯視紅山、北山及其周圍的廣闊土地。焉支山為其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祁連山為其提供豐富的雪水,紅山和北山周圍的土地為其提供充足的糧食。上個世紀80年代剛剛包產到戶的時候,在政策的鼓勵下,農民嚴世友到西邊國營黑土洼農場旁邊的荒灘上開荒種田,成為高古城最早的萬元戶,被甘肅省委省政府授予“售糧模范”稱號。中央電視臺播放關于河西商品糧基地新聞報道的時候,攝取了嚴世友收成的圖片,在高古城一時傳為佳話。
高古城,占地利之便。
經黑土洼農場繼續向西,曾有亞洲最大的馬場——山丹軍馬場,由此可通往張掖的扁都口,至青海和新疆。可以想見,在遙遠的漢代,這里已是一片水草豐茂、人歡馬叫的熱鬧之地。自從漢武帝成立河西四郡、實行屯田政策以來,這里逐漸由牧區轉變為半農半牧地區。張軌選擇在焉支山下的高古城位置建城,應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在黑土洼農場,曾有一個農試場,據說是上世紀70年代末為實驗培育高產量種子而設立的農場。如今,黑土洼農場的土地已經流轉,高古城部分村子的土地也已流轉。過去,高古城及其周邊是高海拔地區,只能種植小麥、青稞和胡麻等作物。隨著科學技術的發展,以及礙于種植糧食作物成本高、收益少的現實,這里已很少種植糧食作物,轉而開始大面積種植經濟作物——啤酒大麥和大棚蔬菜。在土地流轉過程中承包了土地的老板們,主要種植西紅柿、黃瓜、茄子、辣椒、洋蔥、娃娃菜、菜花、芹菜等蔬菜。
望著近在眼前的祁連山和焉支山,我們感慨萬千,既為它的快速發展高興,又為它的未來命運擔憂。這一塊算不上富饒,但絕對不能稱之為貧瘠的土地,面臨著和目前所有農村一樣的困境。
過去我們說:“要想富,先修路。”記得小時候去高古城,沿著水渠,是一條筆直的石頭路,拳頭般大小的石頭尖尖斜斜地布滿了道路,手扶拖拉機“蹦蹦蹦”地往前跑,我坐在上面,被顛得像篩糠一般,感覺渾身都要散架了。據說高古城的一個村民半夜里膽結石發作,疼得又喊又叫,家里人趕忙開著手扶拖拉機拉他去鄉醫院檢查,沒成想經過一番顛簸,到了鄉醫院的時候,結石已被顛出膽管,疼痛消失,再也不用吃藥、做手術了。現在,村與村之間的一條條石子路,都鋪上了瀝青,變成了柏油馬路,使高古城的農民奔上了發家致富的快車道。但隨著社會發展的快節奏,大部分的農民都已進城。即使在春節團聚期間,村上的農民也很少,只剩下一些曬日頭、諞閑傳的老頭兒、老太太。
呂姐夫告訴我,高古城的老人們,尤其是放羊的羊把式,看到白云為焉支山戴上了帽子,就知道要變天了,看見白云橫在焉支山的半山腰,就知道大雨將至。那個晚上,我看到高古城上空的星星繁密地擠在一起,像一群調皮搗蛋的孩子,你推著我,我搡著你,仿佛一不小心就會掉下來。四周寂靜得能夠聽得見大地的心跳。過去,人們看云能識別天氣,看星空能判斷天象季節變化,而現在呢?
城的命運,就是人的命運。
城的歷史,就是人的歷史。
高古城,像它的名字一樣,確實老了。但老了的,又何止是高古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