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涵
前幾天我在戲劇學院遇到任廣智,我們是相識50多年的朋友了,見了面自然會說起文藝界的一些事情。我問起焦晃的近況,他說焦晃前幾天邀他一起排一個朗誦節目,正在忙。說到這里,我很感慨,快80歲了,還是閑不住,一個人的脾氣真是改不了的。
一提起焦晃,他的形象立刻在我眼前活動起來:挺拔,頭發略長,微風吹來,會給人一種飄逸的感覺。人們常會把他與浪漫聯系起來,其實,焦晃并不浪漫,他倒是個很現實很頂真的人。他執著,有什么就會說什么。欺負弱小,說謊害人,很為他所不齒。
上世紀80年代中期,在青浦,我參加過民盟舉辦的一個學習班。兩個禮拜,集中在一起學習。焦晃與我都是學習班的成員。有一回,大家三三兩兩地在田梗邊走著,忽然,一只大且美麗的蝴蝶向我們的方向飛來,我當時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搞的,順手用手中拿的報紙朝蝴蝶一拍,它受了這一擊,便歪歪扭扭地,邊飛邊掙扎了起來。
這時,焦晃立刻嚴肅起來,他正色地指責我:它又沒有影響你,你為何對它下手!聽到焦晃嚴厲的話語,我一時語失,感到臉紅:是呀,天知道我為什么要去殘害一個美好的生命呢!此后,我再沒有去做過這一類缺德的事情。
我認識焦晃是在1959年,那年暑天,他從上海戲劇學院表演系畢業。而我,也是在同一年的春天進了上海兒藝表演班學習。說起來也算是同行。兒藝的對門就是戲劇學院,彼此很熟,常有往來。現在,過了一個甲子,歲月悠悠,憶及焦晃,他的成績與特色,尤使我印象深刻。
焦晃求學的那個表演系,在全國所有的學表演藝術的班級中,很有些特殊,特殊在哪里呢?這個班級日后在表演藝術上有造詣的人才特別多。焦晃就是其中的一位。
這個班在學習期間遇上了好老師。上戲的朱端鈞、胡導都是表演藝術的專家。另外,有一位專門研究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演員創造體系,叫葉·康·列普科夫斯基的女教授,也是這個班級的授課老師,這幾位老師運用的現實主義的教學方法,使焦晃他們在理論與實踐的結合上掌握了表演藝術的真諦。
這批年輕的學子在老師的教導下非常努力。他們在學習的過程中相當注重實踐,有時候幾乎每天要排小品,而且是夜以繼日。當時戲劇學院的學生宿舍安排在學校外面,學校一到晚上就要關大門,而學生和老師經常是一起排小品至深夜,然后爬墻翻過校門,再回到宿舍。
生活在這樣的環境中,焦晃體會到一種難以形容的愉悅,他一面認真研讀斯坦尼關于表演藝術的學說,一面努力在實踐中體會這種學說的真正涵義。畢業后他正式分配到上海青年話劇團當演員,更是鑄躇滿志。
焦晃在戲劇學習時演過莎士比亞的《無事生非》。進了青年話劇團,他參加的第一個話劇是俄國諷刺劇作家果戈里的代表作《欽差大臣》。這臺戲整整排了兩年,結果給否定了。當時的文藝界,眾多演職員辛辛苦苦排出一臺戲,只要某個領導一句話,就會全功盡棄,這是常有的事。當時兒藝排成的一出美國戲《哈克佩里歷險記》遭受的也是同樣的命運。
焦晃是個視戲如命的人。在文革中,像焦晃這樣的年輕人也會遭到批斗。戲劇,更是被糟蹋得不成樣子。憶及這段惡夢般的年月,有良心的中國人,都會對它深惡痛絕。
這是文革以后的事情了,那次焦晃也在。一回幾個朋友在隨便議論時,有個出版社的鄭先生談到他父親,說他父親因胡風問題而坐了牢,始終沒有流過眼淚,而等到他父親的冤案由胡耀邦同志批示而被平反時,卻激動得痛哭了一場。當時在場的同志充滿了對耀邦同志的感激與尊敬之情,議論了開來。旋即,這位先生又說了另外幾個人的遭遇,說到某個人時——在牢里,他挺過來了,但是一回到家里,目睹眼前的慘象,他不禁萬念俱灰,竟上吊死了。片刻之間,大家都愣了,每人都在回憶這段慘痛的歷史,鴉雀無聲。此時,焦晃以朗誦的聲調,輕聲而低沉地念起了一段話,表達了此時的心聲。念畢,人們沉思良久。
陰暗的日子過去,焦晃的激情得以爆發。他已經有整整九年沒有上舞臺了。從80年代開始,他一發而不可收。30年的時光,他和他的同事、友人,在舞臺與銀幕屏幕上頻頻閃光。昔日學的斯坦尼表演藝術體系學說,他即便在九年脫離舞臺時,也是一直未曾忘卻;而在新的時光,更為他原先學到的技巧,增添了厚度與深度。算了一下,到現今為至,他參加的話劇演出,約有50臺;還有多部電視劇;尤其是飾演的三個皇帝,更產生了廣泛的影響。
有一件事情很可以見得全國觀眾對他喜愛的程度。演了三個皇帝之后,2013年,焦晃在《北平無戰事》扮演校長一角。按慣例,一般在影片制作過程中,人物的配音,是由專業配音演員來完成的。然而,這次出了一個意外的情況,在影片放映后大量艱眾責問制片方:為什么沒有讓焦晃本人來配音,而讓焦晃“被配音”?觀眾對焦晃熱愛到這種程度,這實在是讓制片方始料未及的。結果,制片人只能向觀眾道歉,說明原因,并對焦晃表示歉意。
焦晃飾演三個皇帝,費了大量心血。他受斯坦尼學說的影響很深,他塑造藝術形象的方法,許多方面是同斯坦尼一致的。但是,他又有自身的創造,又有自己思考問題和表達個人意見的方式;這種方式,對于中國人來說,似乎更能夠理解。
比如,在接觸到三個皇帝的時候,他曾多次作了這樣的描述:康熙有魄力,能控制全局,他只要一站,就能壓住整個乾坤。乾隆則藝術家的性情濃一點。而漢景帝,卻是一生多起伏,命運飄忽不定。焦晃對這三個皇帝特殊性格的描述,很自然地使我們想起斯坦尼關于“內心的調子”“情感的種子”的有關論述。我覺得,他們對戲劇的觀念,一脈相成,抓住了人物的主要特征,還需要運用一切手段使人物活起來。
戲劇有了骨架,若要血肉豐滿,必定離不開細節;而對戲劇來說,出于形象的直觀性,細節的運用尤為要緊。一個絕妙的細節,往往會使觀眾一輩子難望。而焦晃扮演的三個皇帝,就恰當地運用了大量細節。他在屏幕上一站,頭一動,一個轉身,都可以成為刻畫人物的手段,他可以使人物更自然,更鮮活,自然也能增強觀眾的欣賞趣味。比如《漢武大帝》中有場景帝殺晁錯的戲,這在整個劇中是重頭戲。從景帝起念要殺昔日的恩師晁錯,焦晃設計了“十道門”,也就十個層次。每個層次有關聯,有發展,顯得動人心魂。這樣精彩的細節,在全劇中對刻畫人物,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無數細節貫串在一起,能使艱眾具體體會到景帝性格和命運的多重性和曲折性。職業演員都會知道細節的重要,因為這是“把演員創作天性的一切元素引入角色創造的實際手法”(斯坦尼斯拉夫斯基)。
曾有一位主持人,向焦晃提出這樣的問題:“您覺得演戲在您的生活中占有百分之幾的比例?”焦晃愣了一下,說,“是全部”。這是真話。他把生命交給了演戲。他的整個生命狀態,帶有宗教的性質。接受一個角色,總是全力以赴;而作為身份相當的特殊演員,他既是內容,又是形式;一個優秀的演員在實際生活中,往往會努力在形體和心靈上向角色靠攏。這種情況在演員生涯中經常會發生。
焦晃演皇帝,對他來說是極其艱苦的。唯其用心,聰敏,有智慧,才會深刻地感受到苦痛。這大概是一般人不大能理解的,但是好的演員就常常會出現這種狀態。椐馮小剛說,拍《一地雞毛》時陳道明扮演的男主角是個被人瞧不起的人物,拍戲過程中,在劇組里,陳道明也是一副對人低三下四的樣子,甚至每天為大家去泡開水。但是戲拍完,那副神氣活現的樣子馬上就回來了。
像焦晃這樣的演員,內心的煩惱也許會更加深廣。塑造人物過程中,有時會感覺到一種不可名狀的痛苦,這往往是角色的塑造碰到矛盾又在設法解決而又要努力解決的時候。這一類例子不少。我認識一位優秀的女導演,一次她在北京的寓所對我說:我當導演,每次在導演構思過程中,總會有一種說不出的難受和煩悶,過了這一關,會好一些。然而就這樣,我把老公給賠掉了。
焦晃搞戲,實在認真,他容不得半點馬虎。他一次談到某些劇目不如人意,且這種潮流也許會成為一種趨勢的時候,說:“這樣搞,我要給他們活活氣死?!绷硪淮?,劇場在演戲,他聽到有啃瓜子的聲音,立刻沖上舞臺,要那個觀眾離開劇場。他曾說,在后臺如果聽到啃瓜子的聲音,在哪一排,哪一座,我都會清清楚楚地知道。有同行說,干嗎這樣認真呢?但是,在焦晃看來,這不能容忍。
如今,像焦晃這樣的演員大概不會很多,但是,總還是會有。智慧與痛苦是可以合為一體的,這原本可以讓焦晃們感到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