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幸福過了頭》在門羅全集中格外引人注目,原因除了令人不安的極端邪惡主題,還有書名本身的反諷性。本文試圖詳略結合地分析解讀該書中十個故事標題,包括其出處、類型和意蘊等,以此了解門羅故事命名的技巧、蘊含的深意和故事中呈現的深邃的精神世界,標題的解讀因此成為進入門羅故事天地的一把鑰匙。
關鍵詞:艾麗絲.門羅;幸福過了頭;標題解讀
艾麗絲.門羅短篇小說的標題有時直接明了,有時頗耐人尋味、尋思出來讓人不禁嘖嘖稱嘆,有時又像謎一樣讓人百思不得其解,如“漂流到日本”。對這些標題的分析本身就是很有趣的研究。門羅晚年的短篇小說集《幸福過了頭》(2009年出版)呈現出比以往的任何作品都更陰冷、黑暗的色調?!短与x》中潛伏的陰森朦朧升級為濃墨重彩的邪惡。主題(除了“森林”)也更極端、更令人不安:謀殺、性變態、絕癥、冷漠的父親、精心謀劃的殘酷……很諷刺的是,門羅偏偏將這樣一本書命名為《幸福過了頭》。本文將詳略結合地分析該書中十個短篇小說的標題,包括其出處和意蘊等。希望通過對標題的解讀進一步了解門羅在故事中呈現的深邃而復雜的精神世界。
從類型看,門羅的故事標題有的是具體事物,如“明信片”、“礫石”,有的是主人公名字,如“杰西和梅瑞柏斯”、“科莉”,也有地名或重要意象,如“科爾特斯島”、“臉”,還有的標題來自故事中提到的詩歌,但更多的是故事敘述者或主人公用過的某個詞或短語。
“多維的世界”,Dimensions這個詞出自男主人公勞埃德發瘋殺死自己三個孩子被監禁起來后寫給妻子多麗的信中。勞埃德是個典型的大男子主義者,擁有極強的控制欲和可鄙又可憐的自尊心。從孩子的喂養、教育方式到妻子和女鄰居瑪吉的關系甚至談話內容都是他要干涉、顯示丈夫權威的地方,多麗難以忍受這種令人窒息的精神控制去瑪吉家透氣,勞埃德認為多麗家丑外揚,聲稱為了懲罰妻子而殺死了孩子們。“多麗抓到什么東西都往嘴里塞。從泥巴,到雜草,紙,或是浴巾,甚至她自己的衣服。仿佛她想要壓下去的,不僅僅是號叫,還有腦海里的那個情景”。[1]這樣的慘劇讓人不忍卒讀,雖然門羅一如既往地避開痛點,對殺人過程幾乎只字未提。|勞埃德在第一封信中寫道“那些往城市中心扔炸彈的,那些防火燒掉整個城市的,那些餓死、殺死成百上千生命的人,卻往往不被當成惡魔,而是大把大把地被授予獎章和榮譽。只有針對少量人的行為被認為是駭人聽聞的,邪惡的”。這與《罪與罰》中拉斯科爾尼科夫的殺人論調及其相似,但丁在《神曲》的“地獄篇”中將殺害至親的罪人打入地獄的最底層,惡魔勞埃德自然也是將自己關進了心的地獄。第二封信中他寫道:天堂存在,孩子們還存在,在另一個維度里,世界上也許有無數個維度,他一定跨越了某個維度,碰到了他們。正是這樣的想法潛伏進了多麗的腦海里不走了,成了她的避風港。在從瘋人院回來的途中,她救活了車禍中呼吸都幾乎停止的男孩,這讓多麗進一步走出了痛苦的深淵,她最后說不用去倫敦了,也就是不用依靠勞埃德來麻痹自己了。多維的世界可以有如下解讀。一、人心是多維度的,清醒與瘋狂,善良與邪惡并存,但認識到這一點卻不容易。勞埃德在地獄中走了一遭才擺脫舊日的偏執與瘋狂,像熊脫毛、蛇蛻皮一樣認識到內心的邪惡。二、跨越不同的維度需要愛。一個徹頭徹尾的惡魔是不可能實現跨越的,勞埃德心中蘇醒了的對孩子們的愛讓他看到了天堂。就像譚恩美《一百種秘密的感覺》中的通靈女孩,她能和鬼魂說話,是因為愛之深、念之切。三、門羅通過創作為人們打通了多維的精神世界,讓我們認識自身并感受到作者對人類痛苦的深切關懷。她有一雙冷峻的眼,默默看著陷于痛苦深淵的人們直到他們得到救贖,即使不是徹底的救贖。
“純屬虛構”(Fiction)是關于愛的背叛和回憶的故事。喬伊絲和丈夫喬恩原是高中同學,大一私奔后開始了人生新的階段。喬恩招了學木工的女徒伊迪,暗度陳倉移情別戀,喬伊絲被伊迪取代后默默從家里搬出去,并成為伊迪女兒克里斯蒂的小提琴老師,她面對愛的背叛看似逆來順受,其實內心痛苦糾結。多年后的一個晚上,喬伊絲看到一本短篇小說集《我們如何活著》,作者是克里斯蒂,丈夫問她看什么書,她說是“小說”,也就是故事的標題Fiction?!八郧昂蛬寢屪≡谝淮币郎桨5姆孔永铩蹦抢镌菃桃两z和喬恩的家,記憶的閘門隨著故事而展開,那里有她曾經的歡樂和痛苦。最后喬伊絲拿著書和一盒巧克力去書店跟作者見面簽名時,她發現克里斯蒂已經不認識她了,仿佛書里面的世界已經被她完全拋在了腦后。喬伊絲鎮定下來后覺得,這件事可能某天也會變成一個有趣的故事,她講給別人聽也不奇怪。標題Fiction指小說,也有虛構的意思。喬伊絲的過去明明真實的存在過,但時間讓過去有如虛幻的夢一樣,那夢里有過我們最真實的情感?!凹儗偬摌嫛弊屛覀兛吹接洃浥c現實、虛構與真實、過去與現在既膈膜斷裂又相互交織的復雜關系。時間是我們的盟友,往事不堪回首終會成為故事。Ailisa Cox指出,“純屬虛構”中門羅思考的是生活和藝術的關系,喬伊絲認為克里斯蒂的小說完全是自傳性質的,然而我們卻看到讀者和作者之間的界限。過去不能重來,小說中的過去必定是經過重構的。[2]
“溫洛嶺”(Wenlock Edge)是英格蘭鄉村一處石灰巖懸崖景點,但門羅的這篇故事全然沒有標題所指的詩情畫意。敘述者“我”是一名來自加拿大小鎮普通家庭的女大學生,希望努力學習讓自己過上更好的生活。而“我”的室友妮娜來自美國,家庭背景十分復雜,她被孤獨的有錢老頭普維斯包養。在受到妮娜的生活方式和價值觀念的強烈沖擊下,“我”接受了普維斯的邀請圣誕期間去他家吃飯。普維斯住的樓沒有掛圣誕彩燈,“我”一進門就被管家要求脫掉所有衣服,坐在昏暗燈光下的老頭顯得悲傷、蒼老、疲憊、冷淡,他仿佛根本沒看到“我”沒穿衣服,連碰都沒有碰“我”一下。餐后“我”念詩給他聽,“現在……溫洛嶺一帶草木深訴著悲苦—”。這首詩叫《西羅普郡少年》,是維多利亞時期詩人豪斯曼為暗戀的同性男子離世而作,風格沉郁。和“溫洛嶺”一樣,門羅的“拯救收割者”也是從詩歌(丁尼生)中獲得標題,詩本身的情感和意蘊能夠豐富故事的內涵。詩中悲苦的溫洛嶺十分契合故事中的人物形象。妮娜跟男友未婚生子,被拋棄后雖然嘗試了各種辦法想自己養大孩子,面對生活的艱難還是選擇了出賣肉體、游戲人生;普維斯有錢傲慢卻空虛悲傷;“我”幻想著充滿誘惑的神秘約會,嘗到的卻是自卑、羞辱和失望。如“我”所感受到的,“世界上的每一個人,在某種程度上,都是赤裸的。普維斯穿了衣服,他也是赤裸的。我們全都是憂傷的、赤裸的,被叉子叉著的生物”。
“深洞”(Deep-Holes)是一家人開車去野餐的途中看到的指示牌“小心。洞—深”。“深洞”做故事標題具有很強的象征性。莎莉看到指示牌覺得奇怪,兩個字中間為什么要用連接號?連接號意味著斷裂、分隔、距離,它引發對洞有多深、多危險的聯想。故事中異化的父子關系讓人不禁聯想,這個帶有連接號、位于懸崖邊的深洞是一種意味深長的多重象征符號:父子之間深不可測的隔閡、父親阿歷克斯內心望不見底的黑暗與冷漠、兒子遭到父親鄙視、自我確認感缺失后的絕望。洞是虛空、黑暗、孤獨、恐懼、隱秘內心的象征,也是人墮落的象征。阿歷克斯雖然救出了掉入洞里的肯特,他卻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拯救者,而是挖洞者。他討厭老婆哺乳的場面和性的聯想混在一起,并不是有的評論家所說的禁欲主義者,[3]是極端自我地把自己的欲望和孩子的需要對立起來;他拒絕肯特的感激,依然視之為鬼鬼祟祟、心靈骯臟的麻煩制造者;肯特離家出走后,他沒有絲毫反省自己作為父親的失職,簡單認為兒子不是個正常的人,連他去世之前也沒有提到這個兒子。可以毫不夸張地說,他一言一行都在無情地打擊著肯特,是他把肯特推離了家庭,使他過上那種完全沒有自我、看似無私的生活。成年后的肯特獨身、拒絕任何親密關系都來自童年時父親的冷漠給他造成的心理創傷。Ailsa Cox指出,“從比喻意義上講,所有孩子都會死掉:他們長大變成獨立的個體,和父母及童年的自己分離。在‘深洞、和‘沉默中,這種分離似乎是跟死亡一樣是絕對、不可逆轉的”。[2]
“游離基”(Free Radicals)是剛剛喪夫、獨居且癌癥晚期的老太太妮塔的故事,她通過講述自己真假難辨的謀殺事件嚇跑了闖入她家廚房的在逃謀殺犯。游離基是妮塔和殺手對話時提到的,她解釋說游離基是和紅酒相關的東西,它是好是壞、紅酒是毀掉它還是產生它,她不記得了。游離基也叫自由基,是化學術語,根據百度百科的解釋,它是化學反應活性很高的具有非偶電子的基團或原子。體內的游離基有一定的功能,但過多就會產生破壞作用甚至致癌,是人類衰老和患病的根源??茖W家們已經捕捉到了一部分游離基,但在成千上萬種游離基中,被直接捕捉到的還有限。從這個解釋看,化學中的游離基具有兩面性、活躍性和不可知的特性。故事末尾提到妮塔學到了“一些熟悉的通常無害的植物的毒性”。結合游離基的化學屬性看,這句話就具有了同時指涉人性的雙關意義:通常很好的人也有陰暗面。此外,游離基也指在逃的殺人犯和妮塔故事中試圖利用植物毒性殺死情敵的女人。
“臉”(Face)是圍繞男主人公臉上的深紫色胎記展開的故事,臉對主人公來說是核心意象,決定著他的性格、命運,影響他的人際關系。“森林”(Wood)洋溢著夫妻間相互扶持的脈脈溫情,在色調黑暗的《幸福過了頭》中顯得和其他故事格格不入。森林作為故事發生的主要場所,既是伐木工羅伊享受獨自工作的清靜的地方,也是他和妻子重新建立情感紐帶的地方。那些“互相支持,互相幫助的”樹在羅伊眼里有了象征意義?!耙恍┡恕保⊿ome women)類似“星期天下午”、“科爾特斯島”和“雇傭女孩”,有自傳色彩:為了生計,門羅17歲那年夏天去有錢人家里做過臨時女傭。這類故事中的雇傭女孩都只有十幾歲,心思敏銳,非常有觀察力?!耙恍┡恕睂懙氖桥⒀劾镉^察到的那些女人們的情態,她們性格迥異、暗地里展開了沒有硝煙的戰爭,平靜的生活下暗流涌動、掩蓋著不為人知的陰暗,這一切都被尚處于青春期的女孩看在眼里。
以上三個故事標題比較簡單直接,而“孩子的游戲”(Childs play)和“幸福過了頭”(Too much happiness)的標題則是反諷性的,故事內容和標題所指完全不符,二者形成強烈的沖擊。門羅在“孩子的游戲”中,以波瀾不驚的口吻講述了兩個女孩合謀溺死了她們強烈反感、仇恨的殘疾女孩。她用這個故事剖析了孩子身上的殘忍。該標題沒有在故事中直接出現。幸福過了頭是女主人公索菲亞臨死前說的話,我們能體會到其中明顯的反諷意味,但標題的具體所指卻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筆者也不敢妄做推斷。大概正如Dennis Duffy所言,“也許我們永遠都不能確定索菲亞臨終說的話是什么意思,現在也無法知道門羅為幸福過了頭這個短語賦予了什么含義。但讀者們可以達成一致的是:幸福真的可以多到過了頭嗎?反諷就潛伏在人類體驗深刻的悲傷中以及人類動機和反應的復雜性中”[4]。
綜上所述,《幸福過了頭》中的故事標題門類繁多,有簡單直接的,反諷的,來自詩歌意味深長的,甚至有別具匠心的化學術語。但無論何種標題都能讓人很容易想起故事的內容并恰到好處地指向故事的意蘊、主旨。深邃如門羅,有些迷一樣的標題依然向我們發出挑戰召喚著新的的解讀。本文對《幸福過了頭》里故事標題的解讀難免有片面、膚淺之處,但正如門羅在采訪中所說,“生活是琢磨不透的,如果能部分理解它也是值得的?!边@也是本文的寫作宗旨,但愿能拋磚引玉,引出更多對門羅作品中標題的更深入的研究。
參考文獻:
[1]艾麗絲·門羅.張小意譯.幸福過了頭[M].南京:譯林出版社,2013.
[2]Ailsa Cox. “Age Could Be Her Ally: Late Style in Alice Munros Too Much Happiness”. Charles E. May ed. Critical insights Alice Munro [C]. Massachusetts: Salem Press: 2013: 280,281, 284.
[3]傅利,楊金才主編.寫盡女性的愛與哀愁 艾麗絲.門羅研究論集[C].南京:譯林出版社,2015:383.
[4]Dennis Duffy.“AliceMunros Narrative Historicism: Too Much Happiness”. American Review of Canadian Studies, Vol.45 [J]. United Kingdom: Routledge Taylor&Francis Group:2015:205.
作者簡介:陳芬(1981.10—),女,漢族,湖北荊州人,廣西大學行健文理學院人文學部,講師,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英語語言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