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成松
(大連理工大學 人文與社會科學學部,遼寧 大連 116024)
唐代民族文學研究初探
龍成松
(大連理工大學 人文與社會科學學部,遼寧 大連 116024)
唐代文學是中國古典文學的高峰,唐代民族關系是中國民族史上榮耀的時期,但相比其他時段,唐代民族文學卻并沒有一種主體性的地位,相關研究也處于極不相稱的狀態。造成上述問題的原因,一方面在于文學觀念的僵化和滯后,而另一個重要原因則在于文學史料的匱乏。就前者而言,解決的一個途徑是回到歷史語境之中,持一種“了解之同情”來對待唐代的民族文學現象,向著內部開掘;就后者而言,充分運用新史料,開拓民族文學的外圍空間,是一種可行的方案。
唐代民族文學;民族觀念;研究范式;出土文獻
在中國古代民族文學史上,唐代是比較尷尬的一段:從民族文化和民族關系而言,唐代承南北朝胡漢民族文化融合之大局,啟中外民族文化交通之輝煌新篇;但就文學成就而言,卻只見漢人文學的璀璨星光,民族文學黯然失色。民族文學史于這一時段或含糊其辭,或合并于其他時段。唐代民族文學主體性的喪失及與唐代民族文化關系的錯位,從反思學的角度而言,乃是今日民族文學觀念及學術范式遮蔽的結果。隨著民族研究的推進和民族文學觀念的更新,有必要重新審視唐代民族文學現象,補齊民族文學史上缺失的這一環節。在此之前,有必要回顧一下民族文學研究的有關情況,以便在整體背景下理解唐代民族文學研究的現狀,探討之后新的研究方向。
中國文學史創立之初,對民族文學現象已有關注,如謝無量《中國大文學史》(1918年初版)提出漢初“楚聲之文學”,胡適《白話文學史》(1928年初版上卷)有“南北朝新民族的文學”之說,陸侃如、馮沅君《中國文學史簡編》(1932年初版)“古民族的文學”三講,等等。盡管近代以來民族主義運動波及各個文化領域,然而早期文學史的敘述還是映照在漢人中心主義之下,民族文學觀念的主體性未得到彰顯。
新中國成立以后,由于國際共產主義聯盟的需要,民族文學作為世界文學的組成部分,一度被抬得很高,然而這一傾向其后逐漸淡化。相比之下,民族文學向狹義少數民文學的轉向獲得了成功。少數民族文學概念的提出跟新中國成立以后的民族工作大致同步。據考,最早提出少數民族文學概念的是茅盾。他在1949年10月《人民文學·發刊詞》中提到:“開展國內各少數民族的文學運動,使新民主主義的內容與少數民族的文學形式相結合。”在文中他具體提出“少數民族文學”與民間文學、兒童文學項目同列[1]。從茅盾的提法就可以看出,少數民族文學的成立帶有的政治色彩。正如有學者指出那樣:“‘少數民族文學’正是在現代民族國家建構中,隨著具有國家主體地位的‘少數民族’的建構而出現的?!盵2]少數民族文學的出身背景,一方面決定了其研究目標是服務于當前民族關系;另一方將研究方法導向基于當時民族識別的“追溯法”,而這兩點是互為任務的,容易造成文學觀念和文學史書寫的固化。
經過這么多年的努力,少數民族文學研究在觀念上已取得極大的突破,但具體到古代少數民族文學研究上,仍然不乏困擾,就連少數民族文學這一內涵本身的界定亦未能統一。爭論的各派觀點有如下幾種:母語寫作論,題材決定論,作家決定論,民族身份、題材民族性二因素論,作家身份、題材、語言的民族性三因素論[3]。此外還有其他的分法,如內容決定論、形式決定論、形式內容決定論、創作主體決定論、創作主體加內容決定論,等等[4]。例如毛星先生《中國少數民族文學》“前言”中提出了“民族文學”界定的兩條標準:“在作家的文學創作中,所謂“民族”文學,我們的理解是:“第一,作者是這個民族的;第二,作品具有這個民族的民族特點,或者反映的是這個民族的生活?!盵5]這是比較通達的說法,但也有不少學者提出質疑。60多年來,民族文學研究取得了豐碩的成果,但也暴露出不少問題,主要表現為如下一些方面。
其一,重今輕古,研究格局失衡。作為一個學科,少數民族文學包括古代、近代以及當代各個時段。但當前的研究格局,古代少數民族文學研究只占極小的比例。這是民族文學提出之初的“任務”決定的。以《民族文學研究》30年間(1983年創刊,截止2013年)刊載論文來看,可以有一個大致的了解。《民族文學研究》由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文學研究所主辦,是民族文學研究領域的風向標。在30年中,共刊登作家作品研究欄目總數1 400余篇,而古代少數民族作家作品數只有270余篇。具體到古代少數民族研究(截止到清末),也存在明顯的不平衡。古代少數民族研究,清代和遼金元這兩個時段占據研究的絕對數量優勢。唐代、明代這樣的統一漢帝國,少數民族文學幾乎被忽略。而民族關系極為復雜的北朝時期,竟也只有少數幾篇北朝宗室人物研究。即便是清代、元代這樣的研究重鎮,也存在嚴重的“偏食”現象:過分偏重于重要作家及其重要作品。在遼宋金元近100余篇的研究論文,元好問一人占了近40篇。清代部分,納蘭性德、滿族皇室占據了研究的主體。這樣的研究格局無疑存在不合理性。從歷史的情形而言,北魏以來至唐中葉,少數民族作家是一個龐大的創作群體。他們在漢文學史中或許不算杰出代表,但從少數民族文學主體而言,則他們是無法繞開的。
其二,以今揆古,民族的觀念僵化。束縛于今日55個少數民族,用今日的民族觀念“上溯”古代,這是當前民族文學研究中的普遍現象。這種僵化民族觀念,運用到民族文學史的書寫中便會產生齟齬。葉舒憲先生在2006年《中國各民族文學關系研究》出版座談會上曾說:
將現代的民族識別觀念硬套在遠古以來的民族文學關系史上,難免有先入為主和以今度古的嫌疑?!@一部代表中國少數民族文學研究之高水平的新著,其知識觀上的先天缺憾表明:對思考者的思考范式和思考工具的反思,對現有的學科劃分制度合法性的反思,是一項迫切需要展開的學術“基礎設施”工作[6]。
這樣的問題在其他民族文學史中同樣存在,尤其分族文學史中表現得非常突出。民族觀念的僵化,還造成民族史書寫中的二重邏輯問題。這在一些分量比較重的民族文學史中亦不能避免。比如馬學良、梁庭望、張公瑾等先生主編的《中國少數民族文學史》,在封建時期的文學詩歌部分說:隋唐時期,我國涌現了許多少數民族詩人,如南詔的白族詩人楊奇鯤、段義宗,回紇詩人坎曼爾,回回詩人李珣、李舜弦等,他們的詩作逼近唐音,許多詩作被選入《全唐詩》。壯族詩人有寧純、寧悌原、馮戴智、韋敬辦、韋敬一、李堯臣、趙觀文等[7]。
這里已經注意到了入唐的北方少數民族作家的問題,但卻絕口不提唐代為數眾多的北朝胡姓后裔的文學創作。
其三,敘事僵化,對民族文學的理解簡單而模式化。這在一些所謂“少數民族文學概論”性質的書中尤其泛濫。這類文學史敘述在總論、時段劃分、文體分類等方面多作單一化處理,全書沒有統一邏輯結構。另外,民族文學關系史也是民族文學的一個重要領域。這類研究試圖通過比較文學研究,理清少數民族文學與漢文學的關系,卻往往變成漢文學背景研究、影響研究,如《中國各民族文學關系研究》稱:
迄今為止,《中國各民族文學關系研究》是在中國各民族文學關系研究方面,包納民族最多、涉及作家和作品最多、理論探索最為廣泛的一部研究專著。以較大的資料和理論容量,通過多側面、多角度的總體性考察,初步勾勒出中國各民族文學“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格局,并且顯示出這個格局的多層次結構,是本書的主要特色[8]。
前言中也介紹了對古代少數民族作家族屬界定之困難,但具體到書中并沒有直面這樣的問題。這種民族文學關系研究,變成一種民族文化影響研究。在唐代部分直接標明“唐代民族融合及其對唐詩創作的影響”,具體章節也沒有以民族文學為主體進行探索,更沒有對少數民族人物作家、作品的分析。這種“背景分析”跟我們在傳統文學史中多看到的并無不同。
新的文學史觀念,在運用到少數民族文學史書寫中亦“變了味”。20世紀以來,口述文學和民間文學曾給文學史的書寫帶來了革命性的變化。在民族文學研究領域,新發現整理的史詩、神話、民間故事等,正為這些新興觀念的運用提供了絕好的材料。然而不少古代少數民族文學史演變成為史詩、神話傳說、民間故事、歌謠等幾大板塊的作品串聯評說,無疑誤讀了這些新文學觀念。
其四,多宏觀敘事,而微觀情境的研究做得不夠。以唐代為例,雖然民族問題的研究非常熱,但民族文學的研究卻較少落實,尤其是在“漢化”的主流認識之下,民族文化的深層問題往往被忽略,這自然也包括民族文學。民族研究學者已經給出提醒,李鴻賓先生認為:“在具體涉及所謂胡人漢化時這樣的背景變遷,是我們討論得較少甚至被忽略的。”[9]宏觀的、模糊的研究方法還有一個弊端就是糾纏于一些民族作家的族屬,據此過度闡釋。如李白、劉禹錫、白居易等文人之族屬問題為文學史爭訟之公案,但研究多停留于族屬源流判定之淺層,深層文化因緣并未取得突破。陳寅恪在《元白詩箋證稿》附論“白樂天之先祖及后嗣”中有一段公論:
鄙意白氏與西域之白或帛氏有關,自不俟言,但吾國中古之時,西域胡人來居中土,其世代甚近者,殊有考論之價值。若世代甚遠久,已同化至無何纖微跡象可尋者,即止就其僅余之標識即胡姓一事,詳悉考辨,恐未必有所發見,而依吾國中古史“種族之分,多系于其人所受之文化,而不在其所承之血統”之事例言之,則此類問題亦可不辨。故謂元微之出于鮮卑,白樂天出于西域,固非妄說,卻為贅論也[10]。
此論對于古代民族文學研究是一個提示:考證作家的族屬出身并非研究的目的,重點在于挖掘種族與文化之間的深層關系。
民族文學的成立既有其特殊背景,又經歷多重觀念的變遷,所以研究起步較晚,具體到唐代這一時段更是如此。民族文學史很晚才注意到唐代民族文學現象,比如毛星先生主編的《中國少數民族文學》(1983年),沒有提及北朝隋唐時期的少數民族作家。此后馬學良、梁庭望、張公瑾等先生主編的分時段、分體《中國少數民族文學史》(1992年),在詩歌、小說、散文、歷史宗教文學、文藝理論等章節中,都未曾提及魏晉以來至于隋唐時期北方少數民族作家群體。但矛盾的是,梁庭望、張公瑾主編《中國少數民族文學概論》(1998年)在作家文學一章中,古代主要詩人中又列元好問(鮮卑)、宇文虛中(鮮卑),卻置北朝隋唐時期如此眾多的鮮卑詩人不顧。其后梁庭望、黃鳳顯等人所編《中國少數民族文學》(2003年)開始“彌補”前面的問題,在《下編》的作家文學部分,收入了南北朝已降的少數民族詩人,南朝之惠恭(胡人)、道猷上人(本姓馮,改姓帛)、釋寶月(本姓康);北朝鮮卑君臣,如孝文帝元弘、元勰、胡太后、高延宗、宇文毓、宇文招、元行恭等。在唐代部分,列舉了26個少數民族詩人名單,并對中唐時期的元結、元稹和劉禹錫三人的詩作做了簡要的評述[11],盡管顯得單薄,但畢竟進入了民族文學史的書寫。
單一族別的少數民族文學史,編著較早就開始,體系也較為成熟,但也存前述通史類似的情況。北方民族分族文學史中,直到近來的一些著作中才注意到中古時期的北方民族詩人,比如賀元秀主編的《錫伯族文學簡史》(2010年),因為錫伯族的族源可以追溯到東胡和鮮卑,所以其書中編“古代書面文學”特別列了鮮卑文學一章,對于魏晉至唐鮮卑詩人的創作作了概述,又將元結、元稹二人作了個案述略。又如朱昌平、吳建偉主編《中國回族文學史》(2007年),在唐宋回族文學概況中對唐代回族進士李彥升、五代時期李珣兄妹作了介紹。延續這一觀點的還有張迎勝《中國回族文學通史·古代卷》(2014年),丁一清《回族文學史》(2015年)等。這些情況,在一定程度上回應了古代民族文學研究新的潮流。
相比之下,古代少數民族作品選對唐代的關注要稍早一些。1985年莊星華先生選注的《歷代少數民族詩詞曲選》(1985年),選漢代到明代134位知名少數民族作家詩詞曲545首,其中隋唐五代作家34人,作品120篇,這占全書的比例已經較大,并且基本囊括了唐代重要胡姓作家。但還存在不少遺漏,這或許與當時對胡姓、胡姓家族的研究不夠深入有關。比如河南于氏家族,詩人輩出,竟無一收入。此后又有陳書龍主編《中國古代少數民族詩詞曲評注》(1989年),全書選先秦到近代少數民族157人,作品349篇。而隋唐五代一共24人,46篇詩作,相對前書而言,容量較小,但新加入一些唐代胡姓詩人,如元行恭、賀若弼、賀遂亮、戎昱、坎曼爾、崔致遠等人。二書基本上代表了那一時期對古代少數民族作家最大限度的理解。
專題研究對唐代民族文學的關注也可圈可點。在詩歌研究方面,祝注先先生從20世紀80中期開始,就從斷代和個案的角度陸續撰寫論文,顯示了建構整個古代少數民族詩史的努力,其《中國古代民族詩論》(1989年)和《中國少數民族詩歌史》(1994年)兩部論著更清晰地體現了這一思路。近些年來,他還在從整體上、理論上推進這一工作。在他的研究框架中,唐代民族詩歌也是一個重要板塊。又如王佑夫先生對民族詩學的研究,也觸及了唐代民族文學的核心問題。其《鮮卑匈奴后裔對唐代漢語詩學的貢獻》一文,將宇文逌《庾信集序》當作中國少數民族詩學史的開端,縱向考察了元結、元稹、劉禹錫、白居易的詩學理論,結論認為:
他們的詩歌理論批評見解及側重點盡管各不相同,但注重功利卻是一致的,并以重功利的思想核心為基礎,形成他們倡導與追求民間歌謠所具有的質樸淺易的詩風與表達方式的共同性,從而在唐代漢語詩壇上獨樹一幟。對于這一文學現象,也許是因歷史的煙塵基本掩沒了這些文人原有民族文化特性的緣故,所以研究者似乎尚未從民族學的角度思考,或許思考了而不屑一顧。然而愚意以為,這恰恰倒是一個值得探討的課題。這一文學現象的產生,除了這些少數民族后裔文人所共同面臨的特定的現實生活及所接受的漢儒詩學傳統外,是否還與他們心靈深處所殘留的難以覺察的原有民族意識及當時他們所處社會地位等等因素有關呢?這不能不令人深思[12]!
這一觀點代表了民族文學研究領域不再滿足于一般文學研究對于對于古代少數民族詩學思想的闡釋,而試圖彰顯古代少數民族詩學的“主體性”的訴求。王佑夫先生一直致力于古代民族文學理論研究,上述觀點是他深入思考水到渠成的結果。近來他與宋曉云合作之《論中文學人對少數族裔文論發展的貢獻》一文,進一步推出“少數族裔或以少數族裔為主體的文學”觀念[13],反映了他在民族詩學理論建構上的孜孜追求。民族文學理論的建構,對于這一學科成立的合法性和建制的完整性至關重要,有關的研究已經顯現出成果,如《中國少數民族文藝理論集成》(2005年),設置了鮮卑族和匈奴族兩個古代民族板塊,選錄了唐代元結、劉禹錫的一些文論作品,即是對上述研究動向的某種回應。
圍繞唐代民族文學的外圍,也有不少探索,其中“民族文學關系”研究是比較普遍的路數。傳統的古代文學研究也有偏向民族文學闡釋的,如已故學者余恕誠先生在其與鮑鵬山先生合作之《當代唐詩研究應加強民族與詩歌關系研究》一文中,對唐詩研究中如何加強民族關系研究提出了一些具體的方案[14],并且在其他的一些文章中作了示范。但這種民族關系背景下的文學研究,仍與民族文學有間,如何挖掘唐代民族文學這塊“富礦”還有待新方法、新視野、新材料。
唐代民族文學研究至今未有專門的論著,而前述民族文學史、專題研究的有關探索又存在諸多缺陷,這就需要尋找一種新思路。筆者曾嘗試回到陳寅恪民族文學研究的思路[15],希望作為一個參考。近年來,隨著新史料的涌現和民族研究的推進,民族文學的定位又發生了新的變化,其中影響較為深遠者有如下四個方面:其一,民族“客觀論”和“主觀論”的爭議;其二,民族認同的復雜性問題;其三,民族文化的深層遺傳性問題;其四,民族新史料的集中涌現。而這些問題往往是聯系在一起的,比如在民族“主觀論”視域之下,族源傳說、譜系文本都隱藏著深層的認同因子,而新出史料提供了相應的文本支持。王明珂先生的“民族史邊緣研究”即是對“客觀論”的反撥,他認為:族源資料是理解一個族群的本質或觀察族群認同變遷的最好指標?!逶磦髡f,反映一個民族的虛擬起源記憶,由這種起源記憶,我們能探索歷史上某地區人群的族群認同及其認同變遷[16]。
族源傳說是民族文學亙古不變的主題,而如何闡釋則歷久彌新,王明珂先生的論著提供了一個新的視角。又如民族認同問題,以往只注意“我者”的地位,而忽略了“他者”的意義。這一觀念之下的民族文學書寫自然就是漢人中心主義的文本。新的研究顯示,唐代“胡-漢”“胡-胡”、“漢-胡”之間的民族認同具有多元性和交互性*相關研究可參考Marc S. Abramson:Ethnic Identity in Tang China,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2007;又榮新江《何謂胡人——隋唐時期胡人族屬的自認與他認》,《乾陵文化研究》第四輯,西安:三秦出版社,2008年。,這就超越了傳統的“漢化”“胡化”模式,為民族文學的書寫提供了新的闡釋角度。新觀念配合新史料,將為唐代民族文學研究打開了新的格局。下面從向內和向外兩個方面,舉例說明筆者對唐代民族文學研究新思路的一些思考,就正大方之家。
1.發掘唐代民族文學內部之深度
以作家文學為例,如果以當代的民族界定和分別格局來衡量唐代,自然看不到當時豐富的民族文學現象。而從歷史的觀念來看,北朝以來入唐的北方民族后裔,無論他們的漢化程度如何,都應該屬于作家文學的范疇,這樣研究對象就會得到極大的擴展。隋唐時期較為突出的北方民族作家,可舉例如下:
匈奴系作家
獨孤氏:獨孤及、獨孤郁、獨孤實、獨孤霖、獨孤申叔、獨孤授、獨孤鉉;
河南劉氏:劉方平、劉崇望、劉崇龜;劉禹錫;
賀蘭氏:賀蘭進明、賀蘭遂、賀蘭朋吉;
鮮卑系作家
元氏:元兢、元希聲、元稹;元結、元季川、元友讓;
長孫氏:長孫無忌、長孫正隱、長孫佐輔;
竇氏:竇蒙、竇臮、竇參;竇叔向,五子群、常、牟、庠、鞏;
河南于氏:于志寧、于休烈、于鄴、于頔、于濆、于頎、于邵;于武陵
紇干氏:紇干臮、紇干著、紇干諷;
潘氏:潘炎、潘孟陽;
王氏:王珪、王燾、王涯;
穆氏:穆寧、穆質、穆員;
房氏:房元陽、房融、房琯;
源氏:源乾曜、源光俗;
謝氏:謝偃、謝觀;
豆盧氏:豆盧欽望、豆盧復、豆盧榮
其他:陸堅、綦毋潛、倪若水、鮑防、宇文鼎、盧坦;
西域胡系作家
白氏:白居易、白敏中
康氏:康國安、康顯貞、康希銑、康子元;康僚;
其他:何妥;劉蛻;李珣、李舜弦;米吉炎;
氐羌系作家
員氏:員半千、員俶;
符氏:符載、苻蒙、符子璋;
這些群體大多從北朝以來便開啟漢化歷程,其中一些家族如河南于氏,文脈相續,歷數百年不絕,其家族文學的生發、演進可以說就是一部微觀的民族文學史。民族文化、民族心理如何在他們的作品中反映,還有廣闊的研究空間。
在文學風貌而言,北方民族作家在某些層面具有特殊性。陳弱水先生研究中唐古文運動的社會文化背景,發掘出了古文運動領導者的家族背景,其中特別點出獨孤及、元結、劉禹錫三人代北虜姓出身。其結論指出中唐古文運動具有濃厚的北方士族背景,這在唐代是一個特殊的文壇現象,歸結起來:北方士族傳統文化是古文潮流形成的一個結構性因素[17]。前引王佑夫《鮮卑匈奴后裔對唐代漢語詩學的貢獻》,也指出唐代詩學中鮮卑、匈奴系詩人的特殊貢獻。吳宓《空軒詩話》曾記載一段陳寅恪的話:寅恪嘗謂唐代以異族入主中原,以新興之精神,強健活潑之血脈,注入于久遠而陳腐之文化,故其結果燦爛輝煌,有歐洲騎士文學Chivalry之盛況。而唐代文學特富想象,亦由于此云爾[18]。
強調唐代異族文化之“血脈”,是陳氏一貫的論點,而民族“血統”對文學之影響,陳氏此論為孤明先發。陳寅恪論晚唐文人劉蛻族源時曾指出:“關于復愚氏族疑非出自華夏一問題,尚可從其文章體制及論說主張諸方面推測,但以此類事證多不甚適切,故悉不置論。”[19]“文章體制及論說主張”的觀點,涉及民族文化與民族文學的關系,是民族文學研究的核心議題,也是今后唐代民族文學亟待開拓的方向。
2.用新史料拓寬唐代民族文學之廣度
以出土文獻為代表的新史料使得唐代民族文學在研究對象、闡釋空間等方面都得到得以極大的拓展。敦煌吐魯番文書和出土簡牘、石刻文獻中保存了大量北方民族(或族裔)的文學作品,這是唐代民族文學研究值得開拓的領域。
敦煌吐魯番文書中保存了大量文學作品,其中不少出自當地少數民族作家手筆,如敦煌詞《獻忠心》調“臣遠涉山水”“募卻多少云水”兩首,《贊普子》“本是蕃家仗”,以及失調名“(上缺)褰舊戎裝,卻著漢衣裳”殘篇,從情調、口吻和內容都表現出周邊民族對大唐的向往之意,一般認為是西北少數民族文人獻給漢族權臣的作品[20]。又如吐魯番文書《唐景龍四年卜天壽抄〈十二月新三臺詞〉及諸五言詩》,是十二歲的學生卜天壽在抄寫完《論語》之余信手抄錄的,在空白處他還作了一首“打油詩”:“書后有殘紙,不可到時歸;雖然無手筆,且作五言詩?!盵21]他抄錄的六首詩詞,內容淺俗,可能是童蒙教材。卜氏本為匈奴貴姓,卜天壽當即敦煌的少數民族,從這一文書中可以看出他學習漢人詩文具體情況。敦煌吐魯番文書中還有一些這樣的作品*近年新獲吐魯番文書中,也有一件唐代西州時期抄寫佚名五言詩及隋代岑德潤《詠魚》詩的習字殘卷 ,可能為出自西州學生,反映了內地詩文在當地的傳播。參考李肖、朱玉麒:《新出吐魯番文獻中的古詩習字殘片》,《文物》2007年第2期。。此外,敦煌吐魯番文書中還有一些用周邊民族語言寫成的作品,它們多數為官私文件或宗教作品,但也有不少民間文學作品,這些無疑是民族文學應該關注的重心。例如敦煌吐蕃文詩歌,往往采用六字兩頓的節奏,但每一句中往往加入“ni”“nam”“zha”等襯音,即是為歌唱的需要,如吐蕃民歌《莫拋棄》。一旦將這些襯字去掉,這些藏族“諧”體民歌便具備了五言詩歌的特點[22]。而有學者將這種形式歸結為漢文學的影響:“(《莫拋棄》)在形式上不同于傳統的吐蕃歌謠多用六言體,而是運用長短句形式,這當是受以敦煌民間曲子詞為代表的唐代民間詞長短句形式影響的結果?!盵23]
新出土唐代墓志石刻,也是民族文學的拓展的重要契機。20世紀以來新出文獻中,墓志占很大比例。無論在數量上還是價值上,都極大擴充了唐代研究的文獻容度。以《唐代墓志匯編》為例,共收錄3 676方墓志,其《續集》收錄1984年至1996年間出土的1 564件,合計5 240之多。近年來,又有大批新出墓志問世,匯集為《河洛墓刻拾零》《大唐西市博物館藏墓志》《西安碑林博物館新藏墓志匯編》(及續編)等書,其中《秦晉豫新出墓志蒐佚》及續編收錄1530余篇唐代墓志。在眾多唐代墓志中,有大量墓主本人出身是北方各少數民族,據筆者的不完全的統計已超過800方,其中包括如匈奴、鮮卑等族裔文人如陸據、謝觀、于志寧家族、竇叔向家族、白居易家族等,為研究這些作家的生平提供了第一手的資料。另外,不少出土墓志出于當時民族文化特征十分鮮明的少數民族作家之手,從中可以窺見他們創作的民族心態。比如唐代十分活躍的西域胡人之間,存在相互請托撰寫墓志的情況,如安雅撰《羅炅墓志銘》,米士炎撰《何德墓志銘》《熾俟辿墓志》,史恒撰《康夫人墓志》,石鎮撰《曹彥瑰故太夫人康氏墓志銘》,翟運撰并書《米繼芬墓志》等等,這一方面說明這些胡人群體,已經掌握了較高水平的漢文化,但另一方面也可能隱含著他們掌握自己的話語權的愿望。比如米士炎所撰二志,皆署“京兆進士”,其中何德為粟特胡人、熾俟辿夫人康氏也是粟特胡人,這絕非巧合。求志者與撰志者可能共同帶著一種族姓思維的默契,這里隱含著脫穎而出的粟特文人在建構族群話語方面的努力。
新出唐代少數民族碑銘作品,其文學性和民族性也是值得關注的。唐代周邊民族地區的碑刻,如古突厥碑銘,已引起了民族文學研究者的重視[24]。近年來在這些地區還陸續有志出土,如2009年蒙古國內發現了唐代儀鳳三年(678年)鐵勒族人《仆固乙突墓志》,學者們對該墓志涉及的有關問題已作考察[25]。又如新中國成立后出土的渤海貞惠公主墓碑,是唐代渤海國的重要漢人文學作品,金毓黻先生曾指出:“就碑文的文學造詣來說,可以說與當時唐朝金石文字的作風是一致的。……都是效法唐朝上流文人手筆而寫作出來的,因而也應該承認:此碑是一篇值得重視的作品。”[26]渤海國被稱為“海東盛國”,但有關其文學的資料卻不多,今書寫滿族文學史者,自然不能忽略這一重要的作品。
唐代中原的洛陽、長安地區,是北方民族(如突厥、回鶻、粟特)及外國(如高麗、日本)人物墓志最集中的分布地區,他們的葬俗文化也傳播到這些地區。其中還有一種胡、漢“雙語”現象,如長安曾出土北周《史君墓志》為漢文、粟特文雙語;近年新出之唐咸通十五年,波斯人《蘇諒妻馬氏墓志》,為漢文與波斯婆羅缽文合刻;回鶻王子《葛啜墓志》則為漢文、突厥魯尼文雙語,這是民族語文研究的絕佳史料。另外,近年洛陽新出土的《大秦景教宣元至本經》經幢,為當地信奉景教的粟特胡人所立。經幢所刻經文,可以和敦煌《大秦景教宣元至本經》文書互補,它們與明代出土的《大唐景教流行碑》同為唐代景教(早期基督教)文學的重要作品,最新的研究將之與基督教義和精神相聯系[27]。而新出土的洛陽景教徒花獻及其夫人安氏墓志,進一步證實了洛陽粟特胡人的景教信仰,對了解這一群體的精神世界和文化生活大有裨益。
60多年以來,民族文學研究取得了豐碩的成果,也遺留了不少問題,而其中唐代民族文學的問題似乎更為突出。唐代文學是中國古典文學的高峰,唐代民族關系是中國民族史上榮耀的時期,這些因素的疊加卻并沒有轉化為唐代民族文學的主體性地位。傳統的古代文學史和民族文學史在唐代采取了不同的敘事策略,而都沒有真正觸及當時民族文學的核心問題,這在對比魏晉南北朝、遼宋金元時代中可以清晰地看出。上述問題的出現,一個重要的原因在于文學觀念的固化和滯后,而另一個重要原因在于文學史料的匱乏。就前者而言,解決的一個途徑是回到歷史語境之中,持一種“了解之同情”來對待唐代的民族文學現象,向著內部開掘;就后者而言,充分運用新史料,開拓民族文學的外圍空間,是一種可行的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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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王莉)
New Approaches to the National Literature Research of the Tang Dynasty
LONG Cheng-song
(Faculty of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Dalian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Dalian Liaoning 116024, China)
Literature of the Tang Dynasty marks the peak of Chinese classical literature and a glorious period of ethnic relations in Chinese history, but the identity of national literature in Tang dynasty, compared with other periods, has not been established yet, and related research has lagged behind which stems from the rigidity and the lag of literary ideas as well as the lack of historical materials. An approach to the former is to go back to the historical context and investigate the phenomena of national literature during the Tang Dynasty with “an understanding of sympathy” and approach to the latter is to make full use of the new historical materials to explore the external space of national literature.
national literature of the Tang dynasty; national concept; research paradigm; unearthed documents
2016-10-27;最后
2016-12-05
中央高?;究蒲袠I務費專項資金資助項目(DUT16RC(3)059)。
龍成松 (1987-), 男,貴州盤縣人,講師,博士,主要從事唐代民族文學、民族文化研究。
2096-1383(2017)04-0310-07
I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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