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麗敏
下班號響過許久,大院的路燈都亮起來了,林強還坐在辦公室,沒有回家的意思。
深化國防和軍隊改革,全軍要裁軍30萬。上周,大隊全體軍人大會上,領導根據研究所政治部的要求,做轉業動員,宣讀了今年干部轉業政策,通報今年大隊轉業名額是去年的兩倍,說希望夠條件的同志,要做好走的心理準備:不屬于嚴格控制轉業對象范疇的,本人愿意走,可以向大隊黨總支提出或遞交書面申請。當時,林強按照政策暗暗對照了一下,心中跟自己幽了一默:你林強也屬于重點安排轉業的對象了。
下午上班到辦公室不久,大隊廖主任把他叫到隊部會議室,先聊些天氣、霧霾等閑話,接著歷數他為大隊、為研究所做出的貢獻和爭得的榮譽,然后講這次軍隊改革的力度、對每個干部的影響,最后言歸正傳,告知經大隊黨總支研究,決定報他轉業,特別說明今年報他不是為完成指標充名額。又說有什么困難可以提出來,總支負責向研究所黨委反映,等等。自己當時怎么回答的?好像是服從組織安排之類的話。
雖說林強覺得自己被圈到重點安排轉業對象的框框內,但認為大隊總支讓他走的可能性不大。畢竟,他一直是單位的科研骨干。他相信各級領導愛惜真正有能力的人。大隊的確有幾個當和尚不撞鐘的,因為有關系,年年安排轉業,卻是年年走不了。軍隊深化改革,要提升戰斗力,有些風氣應該能得到糾正吧!林強心里滿滿的自信,卻也按照領導在轉業動員大會上的要求,做著走的心理準備。
可當被告知自己真被報轉業,且不似往年為完成年度轉業指標充名額,林強惶然、悵惘、傷感。他不愿承認這個現實,頭懵懵的,思想在夢幻與現實之間來回穿梭。心里亂糟糟的,想捋捋頭緒,但就像一團亂麻,拎哪兒都揪不出個頭兒。于是,干脆想妻
書雅。平時遇到不順心的事,就想妻,心就能靜下來,很靈驗。但是,這回不靈了。想著妻,心卻越發地亂。這時他意識到了心安靜不下來的原因:割舍不下對部隊的那份情感,是其一:不知該如何對妻子說出這件事,是其二!而這其二,是自己這個點了還坐在辦公室的主要原因啊。
林強的妻是個溫婉的女人,不論性情還是容貌,江南女子應有的美好,在她身上都體現得那么到位。當初為了追隨林強,她離開山水環抱、蔥蘢毓秀的江南古都,放棄讓人羨慕的公務員職位,隨軍來到北京。作為隨軍家屬入京,工作隨調太難了,這么多年,一直沒有正式工作。好在,她有鋼琴十級證書,在一家琴行,教孩子彈鋼琴。
唉,我回到家該怎么向妻啟齒?說組織安排自己轉業,妻肯定不會相信;說自己提出要走,恐怕她的嘴角要撇到耳朵上去。煩躁又一次揉搓林強的心尖。他疼,有些喘不上氣。
辦公桌上的電話又響起來。林強知道是妻打來的,沒接。他記不起這是妻第幾次往辦公室打電話了。如今,手機普遍到人手一部,有人甚至兩部,親戚、朋友、家人相互聯系,都習慣打手機,座機已很少有人用。林強下午上班時,鎖上門把鑰匙放進褲兜。在那里,他的指尖沒有與手機相遇,這才想起手機沒帶,又懶得再開門進去取。
冬季,天黑得早。
以往下班晚了,林強是要打個電話,對妻說原因的。部隊五點半下班,現在快八點了,自己還沒回家,也沒給妻打電話,妻哪能不著急呢!這樣想著,林強拿起電話,在空中舉了半晌,才猶猶豫豫地按下家里的電話號碼。那頭,電話很快被接起。
老公,又加班呢?手機沒帶,辦公室電話也不接,你是成心讓我著急嗎!要給你送飯過去不?書雅急切卻不失溫柔的聲音。
聽著妻的聲音,林強感到暖暖的,心頭那團亂麻,也一下子順溜了。她是好妻子,與自己風風雨雨共同走過了20年。面對這樣的好女人,這件事,有什么不好啟齒呢!這樣一想,林強有些釋然。
書雅,不用送飯過來,我這就回家。
嗯,兒子已經吃過,寫作業去了。放下電話就往家走吧,我把飯熱上。哎,出辦公樓多穿點,外邊很冷的。書雅囑咐著,那樣體貼。
林強是軍事通信工程專業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網絡安全技術、可穿戴計算技術。畢業那年,因為成績拔尖、軍事素質過硬,被分到科技含金量很高的某軍事大隊。工作一年后,林強參與了一個科研課題,從早期立項、研究進程調研、資料查找,到報告撰寫等重頭工作,課題組長都交給了他。他做得很漂亮,因此,來年課題獲得軍隊科技進步一等獎,他成為研究所一顆科研新星。日子像風,快得一晃而過:像水,總是悄悄從指間溜走。林強覺得自己是在眨眼之間,就到了中年的。這些年,讓他滿足的,除了美滿和諧的婚姻、健康陽光的兒子,就是領導、同事對自己的信任,這一點他尤其感到欣慰。雖然,林強從沒申請到課題,卻是位緊俏人物,或者說是每個課題組不可或缺的一分子。大隊凡申請到課題的科研人員,任務一下來,首先要琢磨如何把林強“搶”進課題組,其他大隊的重大課題,也紛紛請他參與、合作。說來也怪,只要林強參與的課題,獲獎成了常態。人們咂著嘴感慨:人家的能力、素質擺在那兒呢,不服真不行。
往年轉業,按照相關文件,林強都屬于嚴格控制轉業的對象,但每年大隊領導都會提前跟他打招呼,說為了完成上報轉業指標名額,要報他,讓他為大隊解壓,說反正報上去,上級也不會批,湊名額而已。他從不計較自己被上報,能為大隊領導分擔點什么,替不想轉業的同事湊個名額,覺得也有意義。所以,每年部隊干部轉業季節,領導找到他重復這些話時,他就嘿嘿一笑了事。可如今政策發生了變化,軍隊深化改革,裁軍已成定勢,干部轉業條件就得做相應調整,碩士研究生已不再作為嚴格控制轉業的對象,而連續三年被報轉業未走者,必須列為重點轉業對象。
夫妻二人吃過晚飯,林強讓妻子歇著,自己收拾碗筷。書雅心里受用著,將他手里的碗筷奪過來,說你累了一天,還是我來吧。
林強的雙手就從妻子身后纏過去,摟住她的腰,下顎抵在她肩膀上,說為了我為了咱這個家,老婆你犧牲得太多了,我挺對不住你……
書雅騰出一只手,輕輕拍下丈夫的臉,說今兒這是怎么啦,你可好長時間不這么浪漫了,忽然來一下,我還真有點不習慣!哎,咱一會兒回臥室浪漫行不?現在你該去看看兒子,你爺倆多久沒打過照面了?總出差,一走就十天半月的:不出差呢,一大早就出操,等你出操回來,孩子已經上學走了,也就晚上能見個面,可你又總加班,一弄就到深夜。孩子想見你一面,比見國家領導人都難。書雅說到這兒,似乎意識到自己這個比方打得不妥當,咯咯笑起來。
林強卻感到無地自容。他松開妻子,恓惶地一笑說我真想鉆地縫。
書雅說你別鉆地縫,還是去瞧瞧你兒子吧!又放低了聲音,前兩天去學校開家長會,老師悄悄對我說,你家凌一高考走“211”“985”類大學沒問題。瞧瞧,兒子多爭氣。
林強說老婆你教子有方,功勞大大的!
書雅得意地一仰臉說那是,你去看兒子吧,我洗碗去。
林強輕輕推開兒子房間的門。望著兒子坐在桌前挺拔的背影,心里是驕傲的熨帖的,而伴隨而來的內疚與苦澀,也強烈地沖擊著全身。他喉嚨酸脹,眼睛濕漉漉的。不知不覺中,兒子長成了大小伙子,個頭超過了一米八〇的自己,可自己在他身上又付出過什么呢!幼兒園、小學、初中、高中,都是妻接送;生活打理、功課輔導,也都是妻一個人的活;至于各個階段的學校家長會,自己基本沒參加過。對妻兒、對這個家,自己顧及得太少太少了。唉!林強無聲地嘆了口氣。
凌一,還溫習功課呢!
凌一聞聲轉過身子,見父親不知什么時候進來了,忙離開椅子,高興地說好些天沒見著爸了,是不是特忙?
年底事多些。林強把手放在兒子肩膀上,用力捏了捏說都這么高了!明天還得上學,早點睡,別太熬夜,身體會吃不消的。
嗯,我把明天老師要講的內容看一遍就睡,馬上就看完了。爸,您累了一天,去歇著吧。
兒子如此懂事、體貼,讓林強越發感到自己不是個稱職的父親。
林強心里難過著,不知說什么好,想轉身離開,又覺著那樣太突兀,便有的沒的說快填報志愿了吧,你心儀哪所院校,有什么打算?
“我……”凌一支吾一下,似乎是鼓了鼓勇氣,說班里好多同學選擇出國去讀,媽媽說,您希望我報考軍校或國防生。
說說你自己的想法。
凌一遲疑一下,垂著眼睛說其實很羨慕能出國讀書的同學,我看過一些資料,民國時期中國的一些大學人,多數都留過洋。可那要花很多錢,我不想讓爸爸媽媽壓力太大。所以,還是在國內讀吧。
林強注視低著頭的兒子。良久,他在兒子肩膀上拍了幾下說爸爸知道你心思了,溫課吧,早點休息。
爸爸晚安!
洗漱完畢,林強從衛生間出來,看一眼墻上的掛鐘,時針在十一點十分的位置,又望望兒子房間,門縫有燈光透出來。“這孩子,都這個點了還不睡!”心里這樣想著,他走到兒子房門口,抬手要敲門,卻在半空停住。林強垂下手,轉身回了自己和妻的臥室。
書雅已經躺下,靠在床頭看微信。見丈夫進來,便將手機往床頭柜上一擱,說打開微信,都是說部隊軍改、裁軍、文職干部脫軍裝之類的文章,也不知道這些信息可不可信。哎,你也是文職,脫軍裝不?單位今年轉業名額多不多?
林強在妻身邊躺下,伸個懶腰說脫不脫軍裝,正式文件下發之前,一切說法都是傳說,看看就行了,別當真。五年內裁軍30萬,每個單位轉業名額只能增加,不會減少。
書雅瞥丈夫一眼,說名額再怎么增加,也不會讓你走。這么多年,你都是嚴格控制轉業的對象。前幾年,我那個學生的父親,給出年薪50萬元、一套200平方米大房子的條件,請你去他的公司,老公,你知道我是多么希望你答應下來!200平方米的大房子啊,我們就是不吃不喝攢一輩子也買不起。當時我看著你也挺動心的,本以為你會轉業,可到底,你還是選擇留在部隊。
想想真可惜,對吧!哎,他那兒現在還要人不?林強故作漫不經心地問。書雅咯咯一笑,怎么,想去?不為部隊做貢獻啦!這可不像你。林強嘴角朝上翹了翹,這個表情恰好被書雅逮著。你這個表情,讓我想到一個人的四個字。書雅說。
哪四個字?
哭之笑之!
林強摸摸自己的臉:八大山人,哭笑不得。哦,難道我今后的人生路跟他一樣?我說老婆,你可別一語成讖。書雅瞥了丈夫一眼,說我的話要這么管用,咱早就住大房子了。是啊,當初要聽了你的話,也許我們可以像別的人家一樣,又住大房子,又有能力將兒子送到國外讀書。
嗯,總算聽你說了句對我心思的話。好在,咱兒子知道用功,書讀得好,將來考帶全額獎學金的國外大學讀研究生,也不是沒可能,你說對吧!書雅停頓一下又說,不過你是希望他像你一樣,獻身國防事業的。
林強說中國父母太習慣把自己的意志強加給孩子,像我這樣農民出身的人,這種觀念尤甚。其實,孩子從一生下來,就是一個獨立的人。嘴上也說要多給孩子理解與自由,但逢事就想給他做主。剛才跟兒子聊了一會兒,我突然覺得,自己對兒子了解得太少了,根本不知道他的真實想法;說愛他,仔細想想,也僅限于對他學習成績的關注,至于他每天在思什么、想什么,一直是忽視的。想想真是后怕。還好,我們的兒子三觀很正,也很懂事,我能為他想的,遠不如他替我著想的多。作為父親,我真的很可悲、很不稱職……
書雅望著丈夫,聲音極其溫柔:你是我和兒子的驕傲!林強嘆口氣,說有啥值得驕傲的,名位不顯,也沒能讓你和兒子坐上名車、住上寬宅。你給了我們穩定、安寧、幸福的生活,這比名車寬宅什么的都重要。林強的心又像在被揉搓,一陣難過一陣疼痛,感到喘不過氣來。他沒接妻的話茬,沉默半晌才說書雅你知不知道,兒子挺想去國外讀書的。
書雅說他倒沒跟我說過,不過以咱家這條件,現在送他出去讀,壓力太大了。大學還是在國內上吧,研究生出去讀,你說呢?
林強望著妻的臉,俊秀還在,皮膚依然白皙,但眼角、眼瞼處,細碎紋路明顯增多,法令紋也加深了。
林強忽然想哭。他拉起妻的手說書雅你跟著我受苦啦,你看兒子馬上都該上大學了,咱們還住著這五十來平方米的公寓房。我,太沒本事……
書雅一把捂住丈夫的嘴,手在上面晃悠了兩下,說誰說你沒本事,我跟誰急。看看你那些獎狀、獎杯,不是全軍級就是國家級,最低也是總部頒發的。書雅說著松開捂在丈夫嘴上的手,嘻嘻一笑說你在外面要時刻保持謙虛謹慎,在家里不用,在家里呀,你是可以偶爾高調一下、作威作福一下地。
林強被逗笑了,深舒一口氣說也不知道我家先人積了多大的德,讓我娶到你這么個好老婆。
沒良心的,結婚都二十年了,才知道我好!
其實早知道。
書雅說我倒是今天才知道,其實林強同志的嘴巴,還是蠻會討好老婆的。
哈哈哈!林強笑得很響很開心。
“噓——”書雅悄聲說輕點兒,兒子還沒睡呢,平日你總是一臉嚴肅相,這大晚上的哈哈大笑,多疹人,該嚇著兒子了,沒準還以為你神經了呢。
得到娘子夸獎,小生受寵若驚,一時不能自已,便哈哈笑出聲來。娘子,見笑了。林強京腔京韻地說。
這回輪到書雅樂了,但她忍著不出聲,吃吃地笑。
林強望著吃吃發笑的妻,說別光知道笑,我剛問你的那個事兒,你還沒回答呢。
啥事?
林強嘖嘖嘴說就你剛才說的那個。
剛才我說了很多,你指什么嘛!
嗨,就是開50萬元年薪、200平方米大房子挖我的那個老板——你學生的父親。他那兒現在還要人不?
噢,你說他呀,人家姑娘去年升初中,送國外讀了,好像是澳大利亞,孩子不在琴行學琴了,跟她家長也就沒了聯系。怎么,有人托你找工作?書雅問。
林強不吭聲,望著屋頂愣神。
書雅瞅瞅丈夫,推推他肩膀說你好像有心事,今天你一進家門,我就覺出來了。不跟我說說?
林強略一猶豫,側過身,臉對著妻說的確有件事要跟你說,老婆我……
林強欲言又止。
有事就說,別吞吞吐吐的。不會是又出長差吧?老公,今年咱可家有考生,跟領導說說,能不出差就不出了,啊。
今天下午領導找我談話,報我轉業了。林強說。
書雅不以為然地一笑,你們單位每年都報你,早習以為常了。往年報,是為了完成指標,今年是真的。書雅還是一臉不信的樣子,你屬于從嚴控制轉業的對象,我知道的,別蒙我。
那是往年,今年政策有變化,我好幾項都圈在重點安排轉業對象的框框里。
直到這時,書雅才把丈夫的話當真,收起臉上的笑容說你這獎那獎的,獲了那么多;這功那先進的,也得過不少;核心期刊搶著發你的學術論文,怎么一下子就被圈在重點安排轉業對象的框框里了?
林強長舒一口氣。終于在妻面前把這件事說了出來,身心徹底輕松了。
裁軍30萬,是習主席在中國人民紀念抗日戰爭勝利70周年大閱兵時向全世界愛好和平的人的莊嚴宣告。30萬不是個小數目,轉業政策做相應調整,也是形勢所趨。林強說。
書雅沉默。半晌才問,你都哪些項圈在框框里?
在科研崗位任中級專業技術職務滿10年:連續三年被報轉業未走。林強咧嘴苦笑一下又說,最后一項最要命,我被報轉業豈止三年,都N年了。
那不是為完成單位指標充名額嗎?都清楚的呀!你今年不是參加高職培訓了嗎,怎么還把你往中級職務上套?
林強無奈地一笑,說過去被報轉業的事,什么也不說了:至于參加高職培訓,那只代表獲得了高職資格,高級職稱得上級機關下任命命令。研究所當年獲得高職資格當年被任命的,似乎還沒有過,最快也得隔一年。
聽丈夫這樣說,書雅有些激動,話語中便帶出怨氣來:每年評職稱,你都讓:每年報轉業,讓你充名額你就充。這下好了吧!這就是你“不要總計較個人得失”的結果。如今部隊工資漲了,這日子剛好過了點兒,就讓你轉業,真是柿子撿軟的捏!
林強望著妻,心里很不是滋味。
與妻相識于一次軍地青年聯誼會。那時,他是江南古都那所軍事院校的在讀研究生,她是市委宣傳部主管青年工作的干部,兩個人雖然第一次見面,但都有相交已久之感,可謂一見如故,一見傾心。為了愛情,她放棄在江南古城擁有的一切優越,隨軍來到北京。可多年過去,自己既沒能讓她過上比較寬裕的生活,也沒讓她用上一個稍微上點檔次的包包,最關鍵的是連個正式工作都沒能給找著。身為江南古都那所國家重點大學教授的岳父岳母,多次當著他的面埋怨女兒不求上進,放著家鄉讓人仰慕的工作不干,偏要隨軍到北京,落得在琴行教小孩子彈琴,挺好的工作和社會地位輕而易舉就扔了,早知這樣,真不在你身上花費那么多心血。林強再憨也聽得出,岳父岳母明著是說閨女,其實話里話外都是對他這個女婿的不滿。每當這個時候,妻就像一只要掐架的老母雞,竭力維護他,不讓父母說他半個字不好,合沙射影也不行。林強何嘗不希望妻能有份體制內的好工作!但北京駐軍太多了,軍人太多了,隨軍家屬太多了,需要工作崗位的太多了,有些事情他是無能為力的。作為男人,他想讓自己的妻穿好的、用好的、住好的,可現實總歸是現實,現實不是因為有良好愿望就可以改變的。物質上不能滿足妻,也就罷了,他清楚妻不是貪圖物質享受的人,否則也不會嫁他。如今他最感對不住妻的,是自己人到中年還要第二次就業,連妻那并不高的要求
穩定、安寧都不能滿足!林強心底深處最柔軟、最不能碰觸的,莫過于此了。
然而,從穿上軍裝那天起,“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這十個字,就已經深入林強骨髓里。這么多年,他一直守護著這十個字,像黃牛一樣,在軍事通信領域,默默地攻關著,拼搏著。名與利,他也在乎,但他不會去爭,評出來的、組織決定給的,他不推辭。他不爭不算計不計較,總覺著身為一名黨員軍人,遇好事就爭就計較就算計,不愿付出只想索取,便跟普通老百姓沒什么不同。正是這種想法,使他在諸如評職稱、被報轉業等問題上,不像有些人,削尖腦袋鉆營、千方百計自保。在林強看來,部隊利益高于一切,國家利益高于一切,不能只當作口號掛在嘴邊說說,它應該體現在平時一些小細節上。
林強意識到自己的思路跑遠了,忙回來,拍拍妻的手說,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歷史就是一出“你方唱罷我登場”的戲劇,人生如戲,戲如人生。其實,每個當兵的人,從穿上軍裝那天起,就接受過“時刻做好犧牲準備、做好脫下軍裝準備”的教育。不能否認,這兩年軍人工資是漲了不少,就是一個士官,每月工資條上的數字,也讓地方那些科級、處級干部心生羨慕,但數字背后的辛酸,你這個軍嫂應該最清楚吧!想想,一年到頭,有幾個節假日,我能陪著你和孩子這走走、那逛逛?我一個科研人員尚且如此,野戰部隊指戰員的艱苦就更難以言說:一天24小時枕戈待旦,逢周末、節假日就戰備值班,一旦遇有非戰爭軍事行動,犧牲生命的可能性,不比戰爭中的概率小。這些,金錢能彌補得了嗎!軍隊改革是場大考,在這場大考面前,作為一名受黨教育多年的人,應當也必須從“小我”的圈圈中跳出來。所以書雅,對今年組織考慮我轉業這件事,希望你能想得通。
書雅說我不反對你轉業,就是覺得吧這事不公平。你一直是單位的科研骨干,連續多年被評為優秀黨員、優秀科干,老是發揚風格,到現在才拿到高級職稱資格,這是你自愿,不說也罷,可這個節骨眼上讓轉業,不明擺著欺負人嗎!這么多年白干了。老公,你要不好意思,明天我去找你們所領導,就說今年家有考生,你轉業會影響考生情緒,緩一緩再走。噢,那些有關系的,不想走,上邊打聲招呼就留下了;沒關系的,反映一下實際情況,總是可以的吧?
林強說可以,但你覺得有意思嗎?你剛才也說了我連續幾年被評為優秀黨員、優秀科干,優秀黨員和科干不就應該在關鍵時刻,起模范帶頭作用嗎7別拿這種眼光看我,我這樣說,并不是自己多高尚,我只是覺得人要懂得感恩。想我一個農民的兒子,托黨的好政策走進軍營:在部隊,多虧各級領導關心、關懷與鼓勵,才考上軍校。我從一個小兵,忝列到技術七級相當于副師的級別,我何德何能?所以我知足。這些年,我是取得了一些成績,但那得益于組織給提供了條件和舞臺,與組織給予的相比,我只不過盡了一點綿薄之力。在你眼里,我很優秀,可我常常有江郎才盡之感。最近幾年,部隊引進了大批博士、博士后和指技合一的復合型人才,他們的能力素質與知識儲備,的確讓人大開眼界,縱然我是科研骨干,也自愧不如有落伍之感。我的學歷與潛力,同飛速發展的科學技術相比,已明顯滯后了,不相適應了。所以,及時抽身,未必是壞事。
書雅說我不管好事還是壞事,反正我覺得這個節骨眼上讓你走,是欺負人!混吃混喝、什么事都不干的,倒可以在部隊穩穩待著,憑什么?就憑有關系?軍改軍改,就這個改法?這樣改,歪風邪氣要是滅了才怪呢!前幾年地方有人高薪“挖你”時,你是嚴格控制轉業的對象,想走不讓走;現在呢,年齡不占優勢了,卻成了重點要走的,這算什么?每年替單位完成轉業指標充名額,最后被圈進框框,不是被當猴耍又是什么嘛!
林強笑笑說什么被當猴耍,別說得那么難聽。書雅,我一直憑本事吃飯,也不愿在其他方面勞神,既然組織考慮讓我走,我覺得還是走好。當然,我要是提出來緩一年,等今年兒子高考完明年再走,組織不會不考慮。但是,我不想那樣。被圈在轉業對象框框里的,多數不想走,都有這樣那樣的困難,這個提出來緩一年,那個也提出來緩一年,領導的工作還怎么做,軍改怎么推進?主要是我覺得吧,如果必須要走,晚走不如早走。書雅你要相信,軍隊結構調整了,以前那種憑著托門路走關系,就可以得到一切的風氣,肯定會杜絕,部隊今后決不會再養閑人的。
其實,我最擔心的,還是怕影響到兒子。成績挺好的,萬一因為這件事,高考發揮失常,我們不得后悔一輩子呀。這時,書雅的心情平靜了一點。
他要是塊好料,別說他爹轉業,就是坐牢,都不會被影響。林強自信地說。
話是這么說,一點兒不受影響,怕是不可能的。書雅依然憂心。
相信咱兒子!這小子,將來比他爹有出息、有本事!書雅哼了一聲,說那也是我帶得好。那是自然,剛才我不是說了嘛,在兒子培養上,你的功勞大大地!林強沖妻子豎起大拇指。書雅扳下丈夫豎著的手指,順勢握在自己手里,說地方人際關系復雜,你這么憨,轉業了能適應嘛!
林強說哪兒都不是世外桃源,前幾天讀了一篇文章,里面有幾句話,我覺得說得特別好,就背下來。
背背,我聽聽。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你怎么樣,江湖便怎么樣;你若簡單,世界便沒那么復雜;你心懷刀劍,就不能抱怨社會種種不堪。”林強從妻手中抽回自己的手,拍拍她的臉說人際關系復雜與否,全看個人,你待人真誠,別搞些邪的歪的,再壞的人,也不會從背后捅你刀子。
你呀,四十大幾了,還這么憨。
林強嘿嘿一笑說記得你說過,就因為我憨,才吸引了你。書雅輕輕一呸說不害臊,唉,辛辛苦苦在部隊干了這么多年,一旦轉業,就都成零了,一切還得從頭做起。部隊培養教育了這么多年,在部隊歷練了這么多年,能力和素質,不會因軍裝一脫就清除的。
聽說部隊轉業到地方的干部,安排得都不理想,咱一沒關系二沒錢,也不知道會把你打發到哪兒去。書雅說。
第二次就業對軍人來說,如同女人擇婿:充滿期待,又忐忑不安,怕遇人不淑。但是,這一步總要邁出去。老婆你信不信,就是安排我當清潔工掃大街,我也會掃得有聲有色,風起云涌!
信——!書雅說這個“信”字時,先拉長聲,后又拐個彎,接著撲哧一笑,說當然信,我的老公棒棒噠。
林強發自內心地笑了,說其實我也不只轉業一條路,還可以選擇自主擇業。
你打算自主擇業?書雅問。
林強眨巴眨巴眼睛說我得再想想,你也想想。哪條路有利,就選哪條。人生有些事,自己沒法選擇;但這個,是自己能夠選的。
書雅說脫下軍裝,你會難過、會留戀不?
林強閉上眼睛,深舒一口氣說部隊凝聚了一個軍人太濃太烈的情感,光榮與夢想、使命與忠誠,早已融進了我這一百多斤和一身軍衣,成了心頭無法剝離的一部分,穿它20多年了,忽然要脫下,心里真的五味雜陳。這恐怕是多數復轉軍人都有的陣痛!但生命里有過當兵的歷史,無憾了!
書雅往丈夫懷里偎了偎說老公,你是個有擔當的好男人!對你以后的路,我蠻有信心的。
林強有些動情地說書雅你這么理解我、信任我,對正處這個當口的我來說,真的是極大安慰,謝謝你!我已經四十大幾了,即使能活到90歲,人生也過去了將近一半。前半生,我一直在圓自己的夢;余下的后半生,為了你和兒子,我還得繼續趕路,去追一個新的夢……
鈴……
床頭柜上的電話忽然響了。
這大半夜的,誰來電話?夫妻二人幾乎異口同聲地說。
忽然,書雅倒吸一口涼氣,說別是我爸媽身體有什么不好吧!她說著,一把抓起電話,喂了一聲,語氣里有明顯的顫音。
書雅啊,我是廖主任,休息了吧?
書雅已經提到嗓子眼的心,一下子放了回去,手輕輕拍打自己的胸口。
電話那端不等書雅說話,就又說起來:對不起,這么晚了還電話打擾,實在是有件要緊事情,所領導指示我必須馬上通知到林工,請他接電話好嗎?
書雅握著電話,想到老公每年為單位完成指標被報轉業,今年成了“連續三年被報轉業未走者”必須要安排走的,氣便有點不打一處來,“林強睡了”這幾個字都蹦到嘴邊了,又被她生生咽回去。她望著丈夫,半晌才將電話遞過去,悄聲說是廖主任,說有重要事情。
林強疑惑著,心想:什么重要的事情,非要在夜半時分通知到自己這個即將轉業的人?他接過電話:廖主任,什么指示?
廖主任說不是指示,是奉命打電話向你道歉。噢,今兒太晚了,我長話短說。剛才,政治部主任打電話給我,告知所領導看了我們大隊上報的轉業名單很生氣,臨時開了碰頭會,責成他給我打電話,狠批了我們總支一通,同時讓我向你轉達所領導的意思:這次軍隊改革,絕不讓一個真正有本事、有素質的人才中途下車,那些“光當和尚不撞鐘”、貪戀部隊待遇、只要組織照顧不要組織紀律的庸才,不管他們有什么關系,一概不留。林工,太晚啦,不打擾你兩口子了,先到這兒,明天再聊。好好睡覺,明天見。
林強還沒反應過來,電話里已經“嘟嘟嘟”響起忙音。
林強一頭水霧,拿著電話愣神。
書雅望著發愣的丈夫,推推他說都忙音了,還不放電話。什么事呀?
林強“哦”了一聲,將電話放好,說不知道。
廖主任都說了什么?
好好睡覺,明天見。
就這些?
我就聽明白這些。
書雅輕輕“唉”一聲,杵下丈夫的腦門說,你個憨子!幾點了都?她問著丈夫,自己卻拿起手機輕輕觸了一下屏幕,看了一眼,打著哈欠將手機送到丈夫眼前,說老公你看都這個點了,真該睡覺啦。睡吧,明天一大早我還得起來給兒子做飯,你呢,要轉業的人了也不用再出早操,安安心心踏踏實實地睡,把以前加班熬夜缺的覺,統統補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