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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往郎木寺

2017-03-17 14:25:09方淳
福建文學 2017年1期

方淳

1

車離開蘭州,前往夏河的路上,瞥向窗外,田野里零散地豎著些白塔,一座一座,孤零零地,置身于莊稼地的碧綠中。

那是回民建造的。回民畢其一生辛勤勞作的目的,就是為了建一座白塔,用以祈福,用以修來生。白塔是心地善良、操守正業的標志。正業又叫白業,符合宇宙真理、自然規律、倫理道德的事業都可以稱為白業。回民,讓人想起伊斯蘭,想起耶路撒冷,心中懷有信仰的民族,知天地,懂敬畏,因而動心忍性,行為有綱。

到達夏河鎮,天色已晚,冷雨夾著寒風,從山上颼颼下來。

我們被召集到一個草坡上的氈房里用晚飯。氈房建在坡頂,離馬路有些距離,黑咕隆咚,撐著傘,依然擋不住四面飄旋而至的風雨。

然而,我的心里卻很坦然。這里的風雨,干干凈凈,不帶任何塵埃,正可以洗刷身上的灰塵。我打算,到達郎木寺后,每天沐浴焚香,持齋受戒,以告慰將要離開身體的靈魂。

氈房在藏民眼中布置得相當豪華,塑料膠板圍成的長方形房間,開有幾扇窗戶,窗下放兩張沙發,地上鋪著廉價的紅地毯。一張張粗糙的圓桌面,攤著白色塑料薄膜,上面放一圈碗筷。

坐下來很久,飯菜還沒上來,只聽到窗外繁密的雨聲,更顯得大地廣袤而沉靜。

有些餓了,身體弱,禁不住餓,胃里只稍稍覺得空蕩,腿腳就不能利落。我盼望快一點享用到晚餐,胃里能暖和些,好生出點精神,能撐到旅社。幸虧旅行團不需要提供身體證明,我已經是癌癥晚期的晚期,行將就木,我得竭力表現得健康,看上去像個正常人。

這張桌子坐了十個人,我注意到,對面的女人穿著紅衣服。殺人案新聞中,穿紅衣的女人常常遭罪,變態分子通常愛紅色,對紅衣姑娘下手,是他們的癖好。我看著她,同桌還有些別的女人,她的確最漂亮,穿紅色確實好看。男人的通病吧,也算不上什么變態。車上,她也許坐在后排,我沒怎么留意到她。

因為這小小的發現,這趟旅行竟使我百無聊賴的心稍稍歡欣起來,不再孤獨和寂寞了。我悄悄觀察她,年近四十,正是最有風韻的時候。風韻,是一種奇怪的東西,像風一樣難以捕捉。女人必須到達一定的年齡,才能出現風韻,但是,它就像彩虹,像蓮,只可遠觀而不可以褻玩。彩虹并非下過雨就會出現,蓮花香也是時有時無。風韻像海市蜃樓一樣虛無縹緲,只少數女人擁有它,而且,隨著生活境遇的改變,就像潮汐,來無影去無蹤,這會兒,它像月華籠罩在女人身上,一會兒,又消逝得無影無蹤。

我驚喜地發現,這個女人有一種說不清楚的風韻。饑餓感漸漸褪去,又隱隱約約地強烈起來,多年以來的單身生活,摧毀了我的胃,一種求生的本能攫取了我。人世是美的,尤其有美麗女人的陪伴。

飯菜端上來了,團餐大多不怎么講究,都是一些家常菜。最后上了一碗人參羹,聽說是用蕨麻、曲拉、青稞熟面、牛奶等熬制的,味美香甜,看著就覺得暖和。

氈房外面,暴雨如瀑,天完全黑了。我們在荒無人煙的草坡上吃飯,身在異鄉的生疏感緩緩爬上了后背。按照從小接受的壽終正寢傳統,此刻,我應該躺在碧桂花園的家里,可是,我最終還是選擇了離開。

吃好飯,我們沿著原路返回,到了夏河鎮旅社。

雨仍然下著,高原的夜,山氣充盈而潮濕,被子摸上去濕重濕重的。洗漱完畢,我站在窗臺,抽了一支煙。醫生囑咐過,不能再抽煙了,可是,一生的習慣養成了,臨到終了,也覺得沒什么必要修改。窗臺對面,是連綿起伏的黑魆魆的山峰,隱隱的沉穆的影子一座挨一座,貼在深藍色的天幕前。夜風中,煙味驟然飄逝,清冽的寒氣從底下漫涌上來,我緊了緊身上的毛毯,內心安寧平靜。我想,這決定應該正確吧。

一個星期前,我聯系導游,給我安排一趟去甘南的旅行。今天早晨,我就上了來蘭州的飛機。我準備得很充分。住所,鏡湖嶺十號碧桂花園二單元103的房子,賣了,錢都打到了賬上,一半留給母親,一半留給妹妹。三十五歲,我曾在這里結婚,婚后堅持做丁克,妻子不能忍受,四十歲離婚。妻子很快找人,生了孩子。我再也沒見到她。我害怕再耽誤別的女人,此后就一直晃蕩著孤獨的身體。現在,我五十五了。

碧桂花園是一幢單獨宿舍樓,是我早年工作的企業分配的職工宿舍,企業解體,就作為房改房買了下來。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我拿了一筆退養金出來重找工作,此后,顛沛流離,過得很辛苦,也沒掙下幾個錢,就一直住在碧桂樓里。

我的人生沒多大欲望,有地方住,能簡單對付衣食住行,就行了。

103是底樓中間套,兩房朝南,門朝走廊。房子不大,只五十多平米,小小的客廳與餐廳共用,兩個臥室,其中一個,放置了一些書架,堆放書籍和花草。書房出去,是陽臺和院子。我在院子里打了一口水池,種了幾株蓮花。一年四季,大部分時光,我都在碧桂花園度過。

我曾想,是否就這樣躺在碧桂花園的床上與世長辭?

這里的氣場是我熟悉的,每一塊磚、每一片瓷的縫隙里,都凝結著身體的氣息。我試想,自己死了,妹妹也許在哪個休息天來看看,發現了我的遺體,于是,打了殯儀館電話,一輛骯臟而堅硬的運尸車就過來了,我離開了自己的房間,離開碧桂花園,經過繁華似水的解放大街、冒著響聲和熱氣的喧囂的人流,離開主城,漸漸向西部的郊遠地帶而去。

殯儀館,尸體的集散中心,四面八方的尸體奔涌而來,每一條路上,每一幢樓里,都潛藏著朝這個方向出發的暗褐的身體,匯聚成波浪滾滾的尸體的河流,我,是河流中的一滴水花。

這么多尸體,堆積如山的尸體,在這里被機械化地處理掉,永遠消失,以騰出有限的空間來,讓活人在本來擁擠的世界生存下去。這是一種自然規律,新陳代謝,每個人都逃不過冥冥之中的命數。

我將在這里告別家人,他們為我哭泣流淚,或者沒有眼淚也未定。尸體之多,流程之緊密,常常讓人麻木,也許他們只想早一點把我處理掉,然后可以輕松地回家。我,成了他們的負擔。

我躺在幾叢假模假式的塑料鮮花中,容貌被格式化地清理過,第一次面帶油彩,就像要上場演戲一樣。我的尸身躺在白色棉布下,迎接他們左三圈右三圈的哀歌與緬懷,然后,被拉入一條通道,進了鍋爐一樣的房間,被推進寫著號碼的焚尸爐,就此煙消云散。他們會盛一勺骨灰給我的母親和妹妹,放進一個小匣子,這匣子是他們剛剛掏錢在殯儀館商店買的,我于是躺進了黑匣子,然后,她們將選擇一個日子,將匣子放進買好的墓地。從此,我離開熟悉的碧桂花園,在墓地長久待下去了,只有逢年過節,我們才能相聚一次,我才能看看她們的面孔。

這就是我將要面臨的離開人世的生活。

2

一個月前,我去過龜靈山墓地,墓地在G城西面,殯儀館還要再往西十里,再過去就是我曾經上班的地方,那家曾經輝煌一時的企業,早被幾個私人老板買走了。那以后,我沒再去過那里。

年輕時候,坐公交進出,會經過龜靈山墓地。這條路上淌著我青春的汗水,這里的一切是我熟悉的,躺在這條公路兩邊的墓地里,應該會覺得安心而快慰吧。回想起來,企業里幾個工友就躺在這里。碧桂樓二單元的一個住戶,丈夫夜班回家,在這里遭遇車禍,埋在了山上。過了幾年,孩子工作了,也是夜班回家,遭遇了車禍,又埋在了山上。這條公路別的地方都很安全,只在墓地這一段,總出事,人們說,此地陰氣重,每每騎車或開車經過,都小心翼翼的。

我從未去過墓地,不知道其中的境況。但是,自從醫院查出來得病之后,我經常考慮這些事,我想,到底要將自己安放在哪里呢?于是,我就去墓地走了走。

多年沒來,我發現公路都變了樣。從前是柏油路,現在,馬路上方架起了高速,車流滾滾,寧靜的山野變得喧囂而嘈雜。從前,山上的墓這里一處,那里一處,零零散散,如今看過去,都是簇簇齊整的石碑,密密麻麻地一片,橫亙在坡地上。

死去的人數與日俱增。現代社會,醫療科技越來越進步,然而生命卻變得越發脆弱了,隨時隨地都有人死去,各種死亡以病癥為理由,被命中的人們將隨時離開這個世界。年輕歲月里,我很少考慮死亡這件事,死亡意味著生命的消逝,死亡就是無影無蹤,不再存留在這個世界了。到了墓地,我才知道,原來,即使是死亡,也仍然需要在世上找一塊土地休憩,我們并沒完完全全離開這個世界。在找到了容納生之軀體的空間之后,眼下,我還得為死后的軀體再找一塊空間。

打聽之后,才知道,現在的墓地也納入了公司化運營。這也不奇怪,商業運作已深入到各個領域,為死人服務,是一種必須的需要,一個巨大的市場。

公司就在墓地山腳的街上。這條街不知什么時候開辟出來的,有些年數了。我在企業上班時,就曾溜達幾次。街兩邊,一溜兒排列著格子間般小小的店面,我曾來逛過,看看玉器之類的小玩意兒。現在,一眼望過去,幾家冥用商品店突出而清晰地展示在我眼前。兩家店中間,一個小小的門面,一側掛著長長的木牌,上面寫著龜靈山墓園管理處。

沿著窄窄的樓道上去,上面是十平方米的寫字間。一個四十來歲,穿著青色夾克的男人,用長滿粗大指甲的手,一手夾著煙卷,一手把弄著鼠標。

我想買塊墓地。我跟他說。

他回頭看我,點點頭。買墓地跟買房不一樣,房子要挑戶型,墓地款式都一樣,你挑位置好了。他點擊電腦上的圖片,我看到墓地規劃圖,他指著其中一個方塊說,現在南坡朝陽還有百來個位置,位置不一樣,價錢不一樣,北坡陰,日照短,便宜一些,你看,各人有各人的講究。

我不講究。安靜一點就可以了。北坡便宜,那就北坡吧!

買幾個?他撇著腦袋,擰頭征詢我的意見。

一個。我感到很詫異。

墓地有賣好幾個的嗎?

他笑了笑。有人十幾個十幾個買,你想想看,現在房產這么貴,土地值錢,人總是要死的,死人越來越多,墓地的漲價速度會超過房產。有頭腦的人都買幾個放著,等著升值再出售。

炒房之外還有炒墓地?

他嗤地笑了一聲,很不屑的樣子,似乎我是從另一個世界來的人。

是啊,只要跟土地有關的,都是不可再生資源,墓地是陰宅,那也是宅啊!房產炒得這么熱,陰宅行情也看漲啊!你看看,我這是點撥你,多買幾個給家人也好,以后說不定哪天死也死不起了!

死也死不起了,這說法還是第一次聽到。常聽活著艱難,勞苦一生,只為了買一套房,而今,窮人連死的權利也得不到保障,那豈不太寒磣了!行將就木,回顧自己的人生,他媽的活得有多累,多沒價值啊!

沒想到,死也居然這么累!

我茫然站在他面前,不知道說什么好。忙亂了一生,很辛苦,年過半百,就病了,手術、治療,各種各樣的補品、藥劑,差不多花完了這些年的積蓄,我不知自己還可以活多久,不知道身邊還要留多少錢才能茍延殘喘,聽說,在殯儀館處理掉自己的尸體,還要花差不多八千塊,而如今,還等著花一大筆費用買一個存放骨灰盒的地方。

我只一個人,買一個就可以了。我認真地說。

四萬一個。每塊八平方米。

也就是五千一平方米。

是的。

跟有些小城市的房產差不多。

以后會漲到兩萬吧!

完全有這個可能。

期限是多少年?我想起房產是七十年。

這是永久的。

我不由笑了,像是賺到了大便宜。死亡與生存相比,是永久的,無限的,因此,墓地,必須是永久產權的。

這么說,這四萬值!

是啊!而且,它是貼地面的,是真的地,不像房子,懸在空中,只是空中幾塊磚。

這兄弟說得相當形象。人生的確好笑,忙來忙去,只為了空中幾塊磚和地上幾塊磚。我們像一群鴨子,毫無征兆地來到這個世上,被一根無形的棍棒在后面驅趕、役使,走上了相同的道路,為幾塊磚奮力掙扎以至頭破血流。在幾塊魔磚面前,我們被教唆要像狼那樣富有戰斗性。童年,我們被教育不要狼心狗肺,等走上社會,書店里滿是教育我們要像野獸一樣兇猛的書籍,書店像動物園,充滿狼吟虎嘯。

就在前兩天,一個著名的經濟大咖運用高智商向女友開戰,成功要回了原先贈送的兩套房產,還讓對方背上了九百萬債務。九百萬,小三女友要用一生來償還這筆感情巨債了。這位大咖也許拿著這九百萬再次購買房產,再次尋找小三。幾塊魔磚決定著情感來去的軌跡,嘲諷盡了人世的生命之愛。

陰宅比陽宅實惠。我有些說不出的高興。

是的,所以有眼光的人都開始炒墓地了。這是實實在在的,沒有爛尾樓那種風險。

我不由笑了,忍不住大笑良久,為人生終于撿到了大實惠、大便宜,真想和他馬上干一杯。我的笑聲充斥在這間十平方米的辦公空間里,它就像無數死亡靈魂的中轉站,奔赴黃泉必經的驛站,我現在站在這個驛站里大笑,像古代穿著白衣的凜然俠客。我的笑聲穿越窗戶,穿越公路,穿越山巒,像波浪一樣輕輕振動,遠遠地播向墓地。我不知道自己的聲音有無驚醒墓地里沉睡的靈魂,我想大聲向他們問好,你們過得怎么樣啊,你們死得好嗎?你們告訴我死的滋味,死的滋味是怎樣的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這兄弟驚訝地看著我。我的表情神情古怪,顫笑不止。我迅速拿手掩住自己的嘴。

我就要告別這個世界了,哈哈,這是一種怎樣的悲傷,怎樣的釋懷,怎樣的難以思量。我以為死是一種解脫。你們解脫了嗎?啊,墓地里的你們,你們解脫了嗎?

3

拉卜楞寺就在旅社左近,是格魯派六大寺院之一。

格魯派是藏傳佛教中勢力最大、影響面最廣的宗派。走在寺院巷子里,就像迷宮,迎面的是一堵堵紅墻,歇山式屋頂,黃色與黑色的窗框與門框。紅白黑三種藏傳佛教寺院建筑的主要色彩,與前后綿延的群山互為映襯,樸素而不失莊嚴。

宗教教育人們要忍受一切人生磨難,事實上,不忍受又能怎樣呢?無論活在什么層面,各有各的煩惱。人生本來就是一條煩惱之河,人臉本來就是一個苦字。這是佛教宣傳的基本教義,我還未到需要皈依佛教來自我解脫的地步。任何苦惱都能尋找到答案,都能找到解脫途徑。

導游拿著喇叭引導我們從一堵紅墻穿越另一堵紅墻,在各個經堂之間穿來穿去。她介紹了藏傳佛教一大堆不同等級的職務,我只記得一個叫赤巴的稱謂,赤巴,就是負責人吧。

導游說起藏傳佛教的神奇,她講了一個故事。甘孜州德格有一位老人,對三寶非常虔誠,家境貧寒,每天靠刻觀音心咒勉強維生,白天工作,晚上堅持禪修,一天只睡兩三個小時,去世七天之后,家人驚奇地發現,除了指甲和頭發留下,肉身竟然沒有了,據說,這個現象被當地許多人親眼所見,這種現象叫作虹身成就。

我對這個故事很有興趣。我正為尸身怎么處置頭疼,假如也能來一招虹身成就,那么,只要將我的指甲和頭發掃進垃圾桶就可以了,用得著多麻煩嗎?可是,導游的故事令我不置可否。這些故事當然會吸引許多信徒,一日數遍地背誦那些經文,可是,我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無法達到這種境界。我不相信人的身體真會突然消失,吸虹而去。我也不相信有什么來世,對來世也沒什么愿望。我只須盡量妥善安頓好這一生。

路上,披著紅色袈裟的三三兩兩的僧侶走過,像是荒涼之地一簇一簇的格桑花。他們的高原皮膚黝黑暗紅,面目模糊,手臂赭褐,腳上趿拉著拖鞋。他們遠離夏河鎮的蕓蕓眾生,十年、幾十年甚至一生的光陰都將圈囿于這紅色高墻的四角天空里。他們思考過,要尋找怎樣的人生嗎?

佛教告誡人們要內心慈悲、智慧少欲,但是,沒有歷練,無從比較的人生,怎么知道什么是智慧,什么是慈悲,什么是知足少欲呢?殺人無數的征伐者最后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或許是為手上沾著他人的鮮血進入來世而感到不安吧!而這些年輕僧侶,臉上掛著淳樸、天真,如果離開寺院,他們會怎樣生活呢?我想。

大經堂陰森空闊,繁復的經幡,一條條從空中懸掛下來,陳舊暗淡,上面繡著佛陀教言和鳥獸圖案,作為福運升騰的象征物。經幡每年都要更新。然而,看上去,這些經幡似乎已經有許多年未更換了。最上頭的是藍色幡條,象征天,下面是白色幡條,象征云,再下面是紅色幡條,象征火,紅色幡條下面是綠色幡條,象征水。最下面的幡條是黃色,象征土,或者大地。五種顏色按照自然物質存在的形式,就像大自然天地不容顛倒。通過這些富有儀式感的媒介,人們就可以與上蒼對話嗎?就可以站到天父面前,大聲質問生命的本來意義嗎?

我仰頭望著這些懸掛的布片,深深地想。如果當年,我離開那座城,選擇到這里做一個僧侶,我將有著怎樣的人生呢?是否此刻,我也留著胡子,坐在禪包上,手持經書,誨人不倦?我的生命是否會燃燒得慢一些,再慢一些?我是否還沒有這樣衰老,是否還可以再做幾年關于人生的美夢?

第一世嘉木樣活佛時期所建,整個寺廟現存最古老也是唯一的佛殿,位于大經堂旁下續部學院。一屋子上百號僧侶脫掉鞋子坐在禪包上,集體打坐,集體念經。老的僧侶七十多歲了,小的十歲不到,都坐在一起。小僧侶坐不住,屁股來去晃動,老僧侶會停下嘴輕輕責罵兩聲。俗世的人,無法理解這種僧侶人生。這是簡單純粹追求精神信仰的人生,這樣的人生不用為物質所累,為一日三餐忙碌,精神充盈、簡單、平淡、安寧。

陽光稀薄,我們站在寺廟轉經筒長廊前了。導游說,挨個兒將經筒摸一遍,能求得好運氣。我的手于是搭在了經筒上,剩下的時間不多了,我還有什么運氣要祁求的呢?空氣有些清冷,我捋了捋脖子上的圍巾。那個紅衣女人走了過來,她攏了攏微卷的頭發,將肩上就要掉下來的大綠圍巾往上提一提,又將胸前抹熨帖了,表情莊嚴神圣,然后,攤開手掌,碩大沉重的轉經筒“呼嚕嚕”地轉了起來。

4

我規規矩矩買下了一塊墓地,八點四平方米,四萬兩千人民幣。墓地管理處的徐經理拍拍肩膀安慰我,很劃算,一塊墓地可以放兩個骨灰盒,你老婆就不用買了,這叫墓地設計的人性化。

他抽了一口煙,兩個剛剛數過錢的手指現在就放在我的白襯衫上,我剛剛看到他將手指伸進嘴里,沾點唾沫,飛快地點著紙幣,點錢的時候,眼睛發出綠光,喉嚨也發出莫名其妙的聲音。我說不清楚那是一種怎樣的聲音,就像電視中鯨魚愉快的喊聲一樣。

墓地設計的人性化。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詞語。我以為死是一件簡單的事。死,萬事皆空,還要人性化干什么呢?已成一抔灰燼,不能稱為人了,何談人性呢?這是對于祭奠的人來說吧,給活人一種精神上的安慰。

徐經理的說法不由讓我思考,是不是把一半位置騰挪出來,置放另一個骨灰盒。該放誰的骨灰盒呢?顯然,不能放媽媽的,也不能放妹妹的,她們都各有歸屬。

這顯然是死到臨頭仍然需要面對的一個問題。孤獨了一生,以至于我的整個人生都在思考,找一個怎樣的伴侶繼續生活,可是,顯然,不知道什么原因,也許是適應了孤獨吧,到如今,我也終未能找到合適的伴侶。我以為,走到人生最后的征程,問題就會迎刃而解,我不再需要伴侶了,就這么孤獨地奔赴九泉吧!而現在,這個問題又像一匹奔馬一樣突兀在了我的面前。是啊,我的墓穴里該存放一位怎樣的伴侶呢?

窗外,馬路對面的沿街商鋪,生意蕭條。城郊地帶,不熱鬧,有些冷清。行人走來走去,像一件件會移動的物。天,分不清藍色還是灰色,就像城市的表情,不愉快也不悲傷,像一間間寫字樓里白領們身上穿著的制服。城市的表情,就是沒有表情。

我是一個人。我沒有妻子。我又對他強調了一遍。

嗤——。他笑了。

你這樣怎么行?一個人到陰間去,太寂寞了。陰間,黃泉底下,你知道的,陰冷得很,沒人陪伴,會很寂寞的,一般人都受不住。有的農村,死了人,會把死人賣了,給人家配陰婚。怎么樣,要不要找個單身女的?我幫你撮合,付一點服務費就可以。

我驚訝地笑了。不是死到臨頭,我斷然不會知道,世間還有這樣一種買賣!令我想到諸多婚介公司,原來還有為死人做媒的。我看了一眼徐經理,大約長期與冥事打交道的緣故,他的臉泛著油亮的黃光,金燦燦的,就像油蠟黃表紙剪成的紙錢。

要多少費用?我頗有意思地問。

不多,三千吧!他爽快地一口報價。

這么貴?

便宜了。你看看婚介公司,找個條件好一點的伴,沒兩萬下不來。

可是……畢竟只有一捧灰了嘛!

靈魂,你難道不相信靈魂嗎?身體消失了,你們的靈魂在一起,靈魂是不會消失的。他瞪大了眼睛,竟然說起了靈魂,看上去像牛一樣真誠。讓我確信,人死后確實是有靈魂的。

包你滿意,門當戶對,家庭,學歷,身高,一定不會給你找橫死的。

怎么找法?我驚奇地瞪大眼睛。

我們跟殯儀館有聯系,要不然,殯儀館工作收入這么高。他吐了一口煙卷,頗富經驗地說。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真不錯!我再次驚嘆地發出了笑聲。

人性化。死了也有人關懷,只要付錢到位,不用擔心死后過奈何橋,橋上沒個伴。

那奈何橋,應該就是人間的斷橋,天界的鵲橋,那會兒,我就成了許仙,在橋上,我將逢著日思夜想的白娘子,開始我在陰間的驚世之戀。我就是那鵲橋上的董永,過奈何橋的那天,就是七月初七情人節。哇,多美好的黃泉路!

好,那么幫我找一個。差不多年齡,相貌過得去,大學畢業,病死的吧!說完,我又拿出銀行卡刷了三千。

嗯,你是爽快人。我告訴你,你付這三千一點也不虧。我讓她出一半墓穴價,找到了,我讓她掏兩萬給你。

哦。這么說起來,確實很值。我五體投地了。

從墓園管理辦公室出來,我頭一次感到一身輕松,一生沒有解決的大事,沒想到這么快,在生命征程將要結束的時光,突然解決了。我將得到一個滿意的溫暖的伴侶,不能不贊嘆,這人性化的服務確實讓我感覺溫暖。

徐經理管這叫服務一條龍。

5

從車窗望出去,尕海湖無邊無際。大片大片蒼茫的黃綠色,一望無際的草蕩,遠處水天相接,云朵在水面上漂浮,像浮動的冰層,再遠處是隱隱的山脈。

一行人從車里走出來,風有些大,我將沖鋒衣領子豎了起來。年輕時候,我比較注重形象,衣服不多,對顏色相當挑剔,青灰色為主,過了四十五,漸漸喜歡紅色,大概要用顏色來彰顯活力吧!這沖鋒衣橘黃和米色搭配,為了這次高原行,怕遇上復雜天氣,特意買的。希望生命最后時刻,也能穿得整整齊齊,精精神神。

人們陸陸續續下來了。不是假期,出門旅游的都是閑人,年齡偏大的居多。經過旅途顛簸,看上去,人們的臉色有些泛黃,但每到一處景點,仍然掩飾不住興奮。

哇!好大的湖啊!紅衣女人走了下來,驚訝而夸張地叫了一聲。湖水其實很遠,湖面和草原連成一片,看上去的確廣袤無邊。大約為了擋風,她特意加了一副白框眼鏡,涂了口紅,看上去分外靚麗。

我熱愛攝影,可是,來之前,我將這些心愛之物都留在屋里了。也許妹妹的孩子會喜歡。我只帶了手機,出于本能,我希望給她拍幾張照片。我們沿著棧道往前走,木制的棧道曲曲折折,在蒼茫、原始、蓬勃的草蕩中,逶迤蛇行,看上去質樸而滄桑。

讓紅衣女人站在棧道邊上,我拿起手機對著她。拍完,她就湊過來看照片。照片里顏色有些不同,多了層藍幽幽的調子,看上去顯得很藝術。

哦,真美!她贊嘆道。

是很美。我瞥了一眼女人畫得濃重的眉,一到晚上,洗去這些厚重的脂粉,女人在歲月里腌漬過來的陳舊就會一覽無余地暴露。但是,每當太陽升起,她們就像魔術師,將臉畫出引人注目的妝容,披上絢麗的衣服,一個有聲有色的女人出現了。這些女人活著,靠的是一種叫精氣神的內質,而使人覺出美,覺出與眾不同的,正是這種精氣神。

為什么一個人出來旅行?我問她。

為了開心!怎么開心怎么來!她爽快地答道。

家人不陪著來?

不用,一個人多自在!她的樣子豪氣沖天。

不用工作?

病退!她毫無顧忌地說。

哦,什么病?我很驚訝,竟然能遇到一個孤獨出門的病人。

癌癥。

哦,和我一樣!也許同病相憐,我的心里立即將她視為盟友。

我都病退十年了!醫生說我最多只能活三年,可十年過去了,你看看,我活得好好的!多活一年是一年!

哦,天啊!這女人真幸運!

這十年,我都是玩過來的!早上出門到公園唱戲,下午散步爬山,晚上看看電視,畫畫國畫,家里待得膩了,就出門旅游。我還買了一輛變速自行車,家門附近都騎遍了。怎么樣,你也和我一樣?

和她相比,我真是慚愧。

不,我……我沒法說下去了。我不想說,自己狀態非常不好,也許不能活過兩個月了。我得在女人面前維持最后一點尊嚴。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身體是否已經散發出腐朽的氣味,就像醫院病房里經常會聞到的不健康的氣味一樣。這種氣味,自己聞不到自己。她距離我這么近,我突然害怕胸口、腋下散發出這種死亡的氣味。

我不由自主摸了摸帽子。我怕風會將帽子吹掉。我的頭發已經落光了。頭發是一個人精氣神兒的外兆,腎氣衰竭,頭發就會失去光澤,枯萎,發白,經不住揉搓,自行斷裂,掉落。

我希望,她將我視為同類。我的生命,至少還有一年,兩年,甚至五年,十年,漫長的,就像這鋪向水中的棧道一樣,在前方綿延地等著我。

是啊,開心就好!我嫉妒地說道。

可是,怎么能夠開心呢?自從被打開胸腔,切了一刀,又做了化療,我的身體突然衰落下去。鏡子里,我看到自己的臉色一天天枯黃,發沉,發暗。再說,男人尋找快樂的能力恐怕不及女人吧!女人能夠到公園里去唱戲、唱歌,我卻做不到。我日常都宅在院子里,看清水池里的小魚,和它們說說話。

來來來,我們開心一點,走,前面去看看,好大的湖啊!女人再一次夸張地尖叫起來,湖面也似乎因她的尖叫而真的開闊起來。她伸出手拉著我的胳膊,讓我突然對生生出無限的留戀。

我們一路走,一路拍,還請周圍的人幫我們合影,她的頭輕輕靠在我的肩膀上。這些照片留在我的手機里,心中喜極而泣,眼睛都濕潤了。

棧道盡頭,靠近湖面,搭建了一個樓臺,人們都爬上去留下到此一游的倩影。樓臺上,是一個茅草覆蓋的亭子,它孤獨地撐在那里,風很大,四面沒有圍柵。晚上,這就是荒無人煙的所在了。凄清、寒涼、冷寂,不能留人。一行的游客,還不怎么相識,但大家相逢在一起,冥冥之中,能讓人產生互相依偎的感覺。

紅衣女人擺了幾個姿勢,每一個動作都嫻熟而優雅。我問她年輕時候干過什么工作,她說只是一般的文員,不過業余參加舞蹈隊,有時候也唱唱地方戲,拉拉芝麻開花節節高。總之是活色生香的人生。

風大,我們在茅亭下的橫木板上坐了下來。我解開沖鋒衣,將她擁進懷里。她說了,多活一年是一年,也許,遇上像我這樣的男人,在她的生命里,也是一件開心的事。

臨死之人,還有什么要顧忌的呢!

我朝她笑笑。我的眼睛里,一定寫著世事洞達后的釋然吧!

我想,她看得懂。

6

徐經理讓一個手下帶我去墓地。我跟著他穿過街道,穿過馬路,向龜靈山走去。

路口就在高速公路橋下,水泥階梯修葺一新。兩邊是新種的矮小的柏樹,我們沿著蜿蜒而上的階梯,大約走了二十分鐘,才來到墓地。墓穴就像單元小區,被劃分成一個個區塊,我的墓穴在天堂宮第三排第五座。

這是你的門牌號,可記得跟家里人說!手下呵呵笑道。

墓穴用水泥板磚砌成,和其他地方不一樣。

怎么這么粗糙啊?這種水泥能防雨水嗎?幾年不就漏了嗎?我疑惑地表示不滿。

那得裝修啊!看看前面幾個小區,人家已經入住的,都是裝修過的。手下指著前面幾排墓穴。是的,那些墓穴是用大理石砌成的。

裝修?墓穴不是一次性交付給顧客的嗎?這下輪到我懵了。

我們交的是毛坯。公司有專門的裝修隊,按統一規格裝修。

自己叫裝修隊不成嗎?

墓地裝修隊,很少啊!你到哪里去找?何況,別的裝修隊不熟悉這里的情況,裝修風格不統一,不利于墓園容貌。

墓園容貌?

是啊,市容有市貌,墓園也要講容貌啊!裝修風格統一,這是管理處的意見。

那么,我還得出一筆裝修費?

是啊!這個你跟裝修隊談,我幫你介紹,讓他給你打九折。

那得多少錢啊?

三個以上打八折,你只有一個,裝修費三萬八,打九折的話,三萬四。

還要花這么多錢?

我聽徐經理說找人跟你配對,到時候你可以讓她出一半裝修款。

真是沒死過,不知道死是這么不容易的事!

呵呵。手下笑了。那你也可以跟周總理一樣,把骨灰撒進江河里!這是你的自由選擇。

是啊。仔細想來,其實也沒有什么不公平的。我擁有選擇權。

我認真看了看墓地,只有五六個平方米的樣子。

不是八平方米嗎,怎么這么小?

除去公攤面積呀!這些走道都算在里面的。手下輕描淡寫地說。

哦。陰宅也是宅啊,既然是宅,就都有公攤面積。我拍了拍腦門,理解了。人死了,跟活著,待遇一樣。

怎么樣,要不要給你聯系裝修隊?買下來還是早點裝修好,畢竟,人的事,誰料得準呢,早裝修早安心!手下這話說起來毫無顧忌,仿佛明天我就要死了一樣,仿佛他很希望一個個墓穴被填滿一樣。

你這樣說話,不怕被躺在下面的人聽到嗎?我譏諷道。

聽得到嗎?呵呵,我一天總要上來一趟,我不說話它們還覺得寂寞呢!手下習以為常了。

你是墓地管理員?

是啊。墓地保持干凈,要定期打掃,尤其清明節、冬至前后,人們放的花呀,酒瓶啊,幾天就成垃圾了,都得清理干凈。我得安排清潔工,這些柏樹得定期修剪。

哦,工作辛苦嗎?

還行。

工資有多少?

四千一個月。

不少啊!

年終有點獎金。

徐經理發工資?

是啊,墓園管理處。

就靠這些賣墓地的錢?

管理費啊!墓地每年都收管理費,就跟小區物業一樣。

管理費?

一百八十塊一年。從第四年開始收。

那第四年我還沒躺進去呢?

那也得收啊!

我懂了!說不定以后還得加價!

那完全可能。人工費貴起來,管理費也會加上去嘛!根據物價上下調吧!

那如果我家人拖欠了管理費,或者不交了呢?

那會根據具體情況回收,我想。這塊墓地公司吃下來才不久,剛剛啟動,我們還沒碰上這樣的事!

裝修費三萬二,每年一百八,直到永久,我的母親、妹妹會來上墳,此后,妹妹的孩子未必會來,未必會交管理費,于是,墓地就將回收。那時候,我的骨灰已經爛成了泥土,的確也是應該回收的時候了!

沒想到死以后還要成為家人的負擔。

站在墓地的甬道上,對著山下的高速公路,車流滾滾,無疑這里的風水不好,如果從居宅風水上推敲,我應該不會選擇這里的墓穴。

手下大概看出了我的意思,他笑了笑。

這里離城里遠,又離高架橋近,附近也沒湖泊啊什么的,要不然早拿去開發房產了!

現在也是房地產呀!

是啊,現在就房地產賺錢!我哥開廠辛辛苦苦一年,不如嫂子炒房賺得多。我在這里買了好幾個坑,放個三五年,肯定漲!手下悠然自得,活得很滋潤的樣子。

我不知道應不應該也給母親和妹妹買下墓穴。我相信徐經理和手下的話,死人越來越多,墓穴也會越來越貴。這是我能為親人做的最后一件事嗎?

不如用裝修的錢再買一個吧?

不行啊,買下來就得趕快裝修,我們這里有規定。

那,我自己裝修不行嗎?

不行,外觀上不美觀,別的客戶知道了,也會有意見。

好吧,幫我叫裝修隊吧!

手下心滿意足地撥通手機。

我想起那年搬進碧桂花園忙著裝修的情景,那是人生第一次忙裝修。我把城里的建材市場都跑遍了。騎著自行車,我一遍遍來回,為材料砍價錢,看工人破墻開線,在院子里挖水池,接自來水管,看一塊塊地磚鋪滿地面,一塊塊瓷磚貼上墻頭,看電燈亮起來,窗籠上紗簾,看院子里草木滋生,第一朵蓮花在池中盛開,第一籠畫眉在陽臺下吟叫。

人生,真是匆匆啊!現在我又要裝修了。

明天就可以進場。我帶你去跟他們談談吧!手下掛了電話。

哦。好。我的思維和情緒,突然停滯了。仿佛身不由己,走在了黃泉路上,而眼前的這個管理員,就是引導我奔向另一個世界的向導。我現在被他帶領著,正往那個方向奔去。

裝修公司就在山腳拐彎處。搭建起來的兩個棚戶門前,立著一塊塊雕刻好的墓碑。我驚訝之前從來沒發現城市里還有這樣的產業。墓碑上的字看上去如此端莊雋雅,雕刻工藝稱得上精致完美。

三萬二。統一價。沒有商量的余地。我答應明天把錢帶來。

他們開始準備材料,讓我選擇。我將看到自己的名字刻在大理石墓碑上。這種體驗很神奇。

我將寫著名字的紙片交給他們的時候,忽然又遲疑起來。

讓我好好想想。我跟他們說。

塑料扣板裝訂成的棚戶,沒有窗戶,卷閘門外,是裸露的泥地。一排排豎立著的墓碑大理石材料就像建材店里的大理石地磚,整齊地碼著。

看著它們,我心情復雜。

我的身體已經衰敗,早晨起來,手指摁在腳背,會出現一個個深深的窩。頭發早落光了,整個夏天,不得不帶著帽子出門。臉驟然地胖起來,然后突然瘦下去,眼眶深陷。而今,伸出手來,已經青筋凸露了。

我不再愛它了,是的,這具軀體。

早晨起來,不再照鏡子,不喜歡看到自己,不喜歡看著自己漸漸失去生機。我的心里,很早就遺棄它了。我愛惜的是我的名字,那個石碑上的名字,它將告訴后人,曾經有這么一個前輩存在過,他是一個潔身自好的喜歡攝影的熱愛生活的男人。如果將自己托付到這樣一處所在,還有什么意義的話,我想這就是所謂的意義。

可是,這意義到底有多大呢?我沒有自己的孩子,妹妹的孩子會以我這個舅舅為榮嗎?他以后會在節日紀念我嗎?我沒有這樣的自信與保障。這是眼睛望向卷閘門外的泥地面,突然想到的事。

是啊,這到底有多大的意義呢!

7

天已經暗黑了,車脫離柏油馬路,拐了一個巨大的彎,駛進一條泥石路。地面高低不平,車上下顛簸,猶如海浪中的船。導游說,我們將去一個村莊住宿。我忘了村莊的名字,藏語難以記憶。

車開到一塊巨大的巖石前停了下來。司機打開門,兩個藏民上來迎接,是三十多歲精壯的年輕人。天光暗淡,依然能看出他們赭褐油亮的皮膚,結實圓潤的臉頰,印著模糊暗花的袍子。其中一個藏民是村主任,他感謝導游將一車人拉到這個偏僻的山村來。沿著四十五度的斜坡往上走,有一段長長的石子路,一邊是裸露著巖石的山壁,一邊是窮崖巨谷。

天色愈發黑了,司機趕著勁往前走,地形不熟悉,他的心里也捏著一把汗。轟隆一聲,車終于在一個稍稍平坦的坡道上停了下來。我們被村主任指著向一排懸在空中的木屋走去,看起來這是村莊最好的旅店了。

我被安排在一長列木屋的中間的一間。放好包裹行囊,去盥洗室洗臉刷牙完畢,我就在床上躺了下來。就要用晚餐,可是,身體疲憊,沒有一點氣力。我叫紅衣女人吃完飯幫我端一碗粥上來,白米粥就可以了,我吩咐她。

吃不下嗎?她擔憂地看著我。

是的。沒胃口。

好的。那你好好躺一會兒。她跨出門去,向走廊盡頭走去。

紗窗外,月色如水。明凈的夜的山風從窗外一陣陣吹進來。假如我還年輕,像從前那樣,這會兒,我應該擱著三腳架,用攝影鏡頭對著空蒙山色拍啊拍的。可是,疲倦使我睜眼的力氣都沒有。

將頭枕著,我閉目養神,一會兒,走廊里傳來一陣急促的跳躍的腳步聲,聲音漸行漸近,往門里蹦了進來。聲音停住了,那東西似乎在呆呆地看著我,或在觀察房間。一會兒,那東西挨近床邊,發出微弱的喘歇的聲音。

是小狗嗎?不對。聲音專注地對著我。我只好睜開眼,原來是一個孩子,骯臟然而健康的孩子,臉蛋、手臂都是圓滾滾的,腿腳結實,頭發有點長,長久沒洗頭了,黏乎乎地堆在一起,像爛稻草一樣。臉上紅一塊,黑一塊,分不清是什么污濁的東西,身上的衣服一樣臟。他將手擱在我身邊,露出一雙十分干凈的小鹿般的眼睛。

他凝神看著我,頓時,我的倦意消逝了些。已經許久沒見過孩子了,和一個孩子單獨待在一起,一個孤獨的孩子,默默承受他注視的目光,許多年不曾有了。年輕時,我一直不喜歡孩子。為什么要孩子呢?那是一個多大的拖累啊!一想到要給孩子吃穿住行,教育,幫他娶妻,買房,延續我的后代,就覺得生活失去了本該安靜祥和美好的意義。我厭倦孩子,一聽到哭鬧聲就頭疼不已,即使他們發出嘩啦啦笑聲地跑過來,我也希望他們趕快離開,孩子的臉說變就變,說不定過會兒又吵開了。

我不喜歡孩子。

可是,這一刻,我想,如果有一個孩子,那么,他現在應該二十多歲了,那么,我還和前妻在一起,我會把碧桂花園的房子留給他們,循規蹈矩,由他們為我繳納每年一百八十元的墓地管理費,直到孫子,如果他也記得的話。

傳宗接代的意義,就是把生命延續下去,把基因傳承下去。我并非那種角斗場上征戰殺伐的男人,我的基因不夠雄壯有力,所以,我沒想過,自己有著傳宗接代的職責和義務。母親對這一點總是不滿意,她鬧了許多年,因為我的堅持而沒有結果。要不是妹妹生了外甥,母親的心理得到一點安慰,我確實覺得自己頂著不孝的罪名讓母親下半生不得安生了。

生一個孩子,多么容易!又不要你養,我來養好了!母親幾乎拍著大腿指天咒地。

可是,我的人生進入了一條胡同暗道,找不到端口。我不想過那種世俗意義上的人生。

嗯,你是誰呀?孩子在問我了。他瞪著清澈的兩眼,神秘地看著我。

我朝他笑笑。

他看了看我的包裹,熟門熟路地打開了。一邊緊張地看著我,一邊大膽地向里面掏著。

野孩子。我心里想。我將包裹拉過來,翻出一包餅干遞給他。他突然笑了,露出好看的雪白的牙齒,將一片餅干塞進嘴里,并不就走,一邊吃,一邊羞澀地看著我。我盯著他看了許久,覺得疲憊才重新閉上眼。

人生,是不能擦去重來的。如果生一個孩子,那我的人生,又會有什么不同的感受呢?

紅衣女人踩著篤篤的后跟上樓來了,走廊上響起了她的腳步聲和輕輕哼歌的聲音。

呦。她看到了孩子,覺得很驚訝,又很欣喜。

你是哪里冒出來的,小東西?她和他開玩笑。一邊將粥放到桌上,扶我起來吃。

我想你可能想口味清淡些,給你盛了一點腌菜毛豆。她說。

這里也有毛豆啊,這個口味剛好,就想喝點薄粥。

一邊喝著粥,一邊看她和孩子坐在一起逗笑。

一個男人,一個女人,一個孩子,家庭的三要素湊在一塊兒,讓我產生一種恍惚,仿佛已經轉世投胎,開啟了另一種人生。男人,為什么要成家呢?張賢亮說,男人的一半是女人,那么另一半呢,是孩子嗎?小時候看法國片《老槍》,一個男人在“二戰”時期為妻子和孩子復仇的故事,我為這個男人深深震撼。母親說,我一輩子都沒長大,一輩子都只是個孩子。難道,就因為我沒生養過孩子,沒激發出一種男人天然的保護欲,一種男人的職責與擔當嗎?

如果說,我的人生有什么遺憾,這大概就是遺憾了。

給叔叔做兒子好不好?我和孩子開玩笑。

孩子愣住了,仍然害羞地看著我。

哎喲,那是你的福氣呢!叔叔帶你到大城市讀書去!她對孩子說。

孩子的臉色沉了下來,意識到什么危險似的,一手攫住了餅干,趕緊撒腿跑了。空氣里回蕩著紅衣女人哈哈哈哈的笑聲。

吃完了再來拿,阿姨這兒有!她朝他喊道。多可愛的孩子!

女人都喜歡孩子!我喝了一口,自言自語。

那當然,沒有孩子,女人就不能成為女人,女人的母性發揮不出來,女人是天生要做母親的!

她坐在我身邊,用喜悅而認真的目光看著我。我想告訴她我的往事,我執著或者錯誤的一生。然而,我喝著粥,什么也沒有說。

8

離開墓園裝修工棚,我到母親那里吃了一頓晚飯。

父親離開十一年了,她仍然住在這間六十平方米的小樓里。那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企業建造的最早的一批樓房,廚房和房間分開,中間隔著甬道。我爬上樓梯的時候,廚房里已經響起了鍋碗瓢盆的聲音,油煙氣的陣陣暖香從門窗里冒出來,母親輕微的咳嗽聲曾經那樣熟悉。

我一直沒有告訴母親和妹妹,我病了。單身生活多年,我總能安排好、照顧好自己的生活。即使病了。動手術,我叫了看護,在醫院里躺一個星期,就得把病床讓出來,給新住進來的人。醫院就像開往黃泉的列車,車廂里擠滿了人,每到一站,都有迫不及待的人上來。人生,如此非同尋常,又無可奈何。時間一到,大家都搶著去醫院報到。

十一年前,我和母親、妹妹送走了父親,家里突然寂靜了。母親漸漸習慣了寂寞。她曾想搬過來和我一起住,但我殘忍地拒絕了。我希望有自己的私密空間,整個空間都屬于自己。我跟母親說,會經常去看她,和她一起吃個飯。

自從病后,我去得少了,不想讓母親看出我的現狀,為我擔憂吧!動手術是冬天,我穿著厚厚的棉衣,等待傷口愈合。母親沒看出來。化療之后,頭發落光了,戴一頂呢帽,我跟母親說,謝頂厲害,就剃了光頭。母親每次都為我燉雞蛋紅棗,加紅糖,她說可以補血。

你的氣色怎么這樣難看。她看著我很擔憂的樣子。

因此,病后,我去得少了。

你怎么這樣廋了!當我站在廚房門口,叫了她一聲,母親停下手中的鍋鏟,回過頭來,神情憂傷地看著我。她兩鬢斑白,頭發松松地用幾個黑發卡別在腦后,一張長臉上,眉頭皺成了深深的川字紋,兩瓣枯萎的薄嘴唇不對稱地皺著。看到母親,我內心總有些不安,也許因為沒盡到傳宗接代的本分,沒有使她享受到膝下承歡的天倫之樂,老年人,太需要新生命的精神給養了。

母親將飯菜端上紗窗下的小餐桌,我給母親盛了飯,母親照例往我的碗里夾一筷子菜。綠紗窗舊了,顏色暗淡,燈光下,一只蚊蠅也沒有。母親邊吃飯,邊輕聲嘆氣。

老年生活,過十天跟一天一樣。母親停下飯,感嘆一聲。

哪里一樣,放假和童童出去玩,去爬山。童童是妹妹的兒子。

哼,大了,爹媽都不要了,還要我這個老太婆啊?

那,不是還有我嘛!話一出口,我心里一陣難受。我是來告訴母親,給她買好了墓地這件事。既然房價飆升得這么快,陰宅也會飆升,不如讓我盡到最后的孝吧!

房子漲得快!我支吾著,轉過話題。

我們不用愁房子,我老了,這個房子也是你的,你不要就給你妹妹,給童童,我們家房子夠多了!

你想過把房子賣掉嗎?

沒有。

人反正是要死的,死之前,把房子賣掉換成錢,自己愛干什么干什么。

我沒什么要干的,我活一輩子了,還干什么?

墓地總是要買的,沒去過的地方到處看看。

退休工資拿了這么多年,買墓地的錢總是有的。有什么好看的,哪里都比不過家里好。

聽說墓地漲得很快,再過幾年,跟買房子一樣了!

是嗎?這個我倒還沒想過,要不哪天你陪我去看看?

我已經看過了,給你買了一塊。他們有買好幾個的,兩三年價錢就要翻番,現在投資墓地的可真不少。

竟有這樣的事。

是啊,我就抓緊給你買了一個。

哦,好的,好的,還是你想得周全。

說完這些,我輕松地吐了一口氣。好像有一件事終于要結束了,終于有了妥善的結果。我從包里掏出龜靈山永久墓地使用證,填上了母親的名字:姚喜蓮,將它交給母親。

陪著母親喝了一個小時的茶,看電視到十點,母親要睡了,才合上門,拖著步子下樓去。

心里跟母親道了一萬個別:媽媽,我這就走了!您珍重!

9

郎木寺鎮有東方小瑞士之稱,位于四川與甘肅交界地帶,碌曲縣和若爾蓋縣共同下轄。小鎮依山而建,屋舍高低錯落,旁邊是著名的紅石崖,后山有天葬臺。一條不足兩米寬的溝澗從中流過,倒有個神氣的名字,叫作白龍江。江的一邊,挨挨擠擠的是兩層樓的民戶,不算太高,屋舍外都畫著大大的梯形窗框。

車穿過丁字街,向一個門樓駛去。看上去,門樓就像江南的牌坊,下面八根白色立柱,上面兩重歇山金頂,仰頭就能看到飛檐下的絳紅,立柱上方裝飾著藍黃相間的帶狀花紋。陽光下,門樓顯得氣派莊嚴,熠熠生輝。兩個工人蹲在飛揚的檐角,抹著涂料。

車駛過門樓,進了一個旅店,停了下來。

安頓好行李,我們就去參觀郎木寺。紅衣女人住在我對面房間,她招呼我下樓。

沿著白龍江,我們走上斜斜的石階。道路左邊,有兩三座回民建造的白塔,其中一座,挨著郎木寺重重堆疊的屋檐,特別高大,藍天綠草映襯下,樸素而醒目的白,讓人油然而生一種純凈感。

郎木寺是一系列歇山重檐金頂建筑,向前望去,滿目白與赭紅的圍墻。從環繞著的圍墻的小門踏進去,里面是寬敞的院子。正對面是威嚴燦爛的正殿,兩層樓的檐下,都懸掛著印有花紋圖案的簾幔,穿過圓形抱柱長廊,內殿陰暗空闊,聽導游說,里面供奉著肉身靈塔,頭發和指甲還在生長,真是不可思議。兩邊是騎樓,三五個穿紅袍的僧人立在圍墻下,表情淳樸而淡漠。

導游說,附近的賽赤寺,有一種叫羌姆的舞蹈。正月十四是跳舞的日子,鼓手、長號手等僧人會坐在寺院里,陣陣法號聲中,大跳護法舞、剛熱、女神舞、鎮邪舞,服飾面具精美華麗,可惜現在時節不對,看不到。

游覽了寺院,我們就朝西邊山坡走去。我想看看天葬臺。

藏民死后是舉行天葬的,這與佛教教義吻合。佛教講究布施,布施的最高境界是舍身,佛經故事中有舍身飼虎,人死后,靈魂離開肉體進入新的輪回,尸體成了無用的皮囊,將尸體喂鷹,就完成了人生最后一次善行。

天葬臺差不多在山頂,聽說要走四十多分鐘。我們沿著石階往上爬,漸漸離開了郎木寺,走在了羊腸小道上。兩邊都是草坡,海拔高,土層薄,不時看到裸露的巖石。幾個藏民婦女坐在小道邊上,地上攤著布,上面放一些首飾,有一串串的掛墜、鐲子、戒指等等。每看到一處紅衣女人就蹲下去挑揀。

藏民生活挺艱苦的,買一點,也算做善事!她說。

于是,我也蹲下挑揀起來。男士戴的,也有銀戒指,有綠松石、瑪瑙之類的玩意兒。

你可以給媽媽、妹妹帶一些!她又說道。

是的,她說得對!我于是又挑選了一些。

紅衣女人即刻將買的串鏈套在了脖子上。綠松石淳樸的色澤與她紫色的風衣很相配,山風吹動她的衣裳和頭發,就像一朵草原的格桑花。

終于,遠遠望去,我們能看見天葬臺了。許多根柱子豎立在地上,之間拉拉扯扯牽絆著許多條繩子,繩子上掛著紅白藍綠青黃等顏色的布片,遠遠看去,就像一個紙糊的戲臺。如果不是因為風吹雨淋,布片都掉了顏色,顯得蒼涼衰敗,意念中又增添了一種神秘和恐怖的氣氛,那么,應該像身著華麗的玩偶出沒的地方,就像日本儺劇里的藝人即刻要出場一樣。

有的游客看了一眼就回去了。死人的地方有什么好看呢,多看多晦氣。知道怎么回事了就回去吧!

一直走上去看看嗎?我問紅衣女人。

當然啦,已經走到這里了嘛!她的回答正中我下懷。她將手臂伸進我的胳膊,環著我。許多年了,從未再體驗過這樣的溫暖和幸福。

我,活不長了。我看著她的眼睛,慎重地跟她說。

不要這樣,要堅定信心,像我一樣!她看看遠處的山峰,又看看我。

我自己有感覺。我摸了摸她的手。

她沒再說什么,溫和地看著我。也許對于死亡的考慮,她也經歷了一遍又一遍,所以面對我這樣一個將要消逝生命的人,居然沒有恐懼!

我……希望死在這里。我看了看她,說道。

為什么不想待在家里死?她有些詫異。你并不是佛教徒,也不是藏民。

為什么要待在家里死呢?

漢人都講究壽終正寢。

那是從前……簡單地說,我對死這件事感到厭煩。我覺得死太麻煩了!

死太麻煩?死有什么麻煩的?

那是你還沒快死。

她看著我,不可思議地笑了。

我是個簡單的人,赤條條來去無牽掛,我希望這樣,也不希望成為別人的牽掛。

別人的牽掛?

是啊,死后別人每年都要為你上墳,關鍵是還要替你交墓地管理費,否則,你的墓地就會回收讓給別人。這,太煩人了!我希望死了就一無所有,徹徹底底從這個世界消失,灰飛煙滅!

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有的人活著,他已經死了!她念起了詩句。

哦,不,死了就是死了,甘甘心心、情情愿愿、徹徹底底離開這個世界……我可不想死了還活著!我喜歡純粹的事物!

所以,你跑到郎木寺來,向世界告別?

我打算在這里住下……死了以后,人們會把我抬到這個天葬臺,那些盤旋的鷹鷲會將我一塊一塊吞噬。這不是很有意思嗎?

葬身鳥腹?

鳥比人干凈。

是的,這里,一切都干干凈凈。草啊,泥土啊,花朵啊,天空啊,云朵啊,空氣啊,風啊,都干干凈凈。

你,愿意陪我些時間嗎?

她看著我,沉默了。這個請求也許過分了。我們繼續向前爬吧!我拉起她的手臂,慢慢地又抬起了腳步。

遠遠的,幾只蒼鷹在山頂上空盤旋,藍色如洗的天空映襯著它們,那是它們的家,我將借由它們的身體,升向天堂。

那一天,也許是兩三月后,也許就是個把月吧,反正,那一天就快來了。我的身體將被藏民們從旅店里抬出來,穿過剛才行經的道路,這些穿著絳紅色、藍綠色、黑色藏服的,與天地、野草、溪水相依的人們,嘴中念念有詞,唱誦著古老經書。郎木寺的喇嘛們,排著隊,為我舉行儀式,為我祈禱上路。我被送到那些五顏六色布片和彩旗包圍著的天葬臺,不用多久,我的身體就被鷹鷲們消化得干干凈凈。我的魂魄,在這里升向空中,借著鷹鷲的眼睛,俯視大地。也許,在下一個輪回,我就做了寺廟里的喇嘛,也許,我將在草坡放牧牛羊,也許,沒有也許。

終于走到了天葬臺邊,山風吹過,帶來一絲絲難聞的腥味,死亡的氣息逼近喉嚨,使人窒息。我忍不住涌出了熱淚。

放心。她突然捏了捏我的手,遞過來一片紙巾。

我會留下來,陪你走完最后一程,一直到這里。她指著五顏六色的天葬臺,盯住我的眼睛,幽幽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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