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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弟的頭顱

2017-03-17 14:27:25李師江
福建文學 2017年1期

李師江

從我家翻過一座山,就到了半山村,那是表弟春仔的家。

說是山,其實不過福建沿海海拔不到一百米的小丘陵,小時候跟著媽媽,磨磨蹭蹭也要走一個小時。在靠近山頂的一個山坳里,途經一座古寺,叫慈圣寺,不大,灰磚外墻,里面白石灰抹墻,陳舊潔凈。慈圣寺分前后院,后院墻上畫著地獄受刑圖,血淋淋的,算是我最早看過的漫畫。媽媽還會給我解說,哪一種罪孽遭受哪一種懲罰,來龍去脈了如指掌。媽媽有時候會抽簽問事,大事小事公開的事秘密的事都能問。身穿舊青袍的胖和尚拿著巨大的掃帚拂地,朝我們微笑,端茶、解簽的時候耐心而生動,我也能聽個一知半解。佛國寬容而優雅,給我深深的印象。

慈圣寺再往前一里許,還有一棵百年榕樹,樹下有一個小廟,供著一個紅臉大眼、白牙緊咬的神。到了樹蔭下我總想休息,媽媽一把把我拉走,走了許遠才告知:這個神原是躲在榕樹上的一個妖,對來往路人不懷好意,各種不客氣,后來村人集資給它修了這座廟,落廟為神,改邪歸正。它畢竟出身不好,萬一觸動它的邪性,又讓人頭疼腦熱也未必可知,還是少惹為妙。

后來知道這尊神叫白將軍。這么邪性的神不知為何取了個風雅的名字!

這一條上山下山的路,途經樹林、莊稼地、墳堆、廟宇、小水庫,每一棵小樹都有傳說,故事多姿多彩,我又是恐懼又是喜歡。如果讓我一個人走,那絕對不敢。

下了山,走了片刻,就到半山了。這個村子的喧鬧與山上的靜謐成反比,到處都是運磚頭的拖拉機“突突突”的聲音。村子周圍有很多黃土,是制作磚頭的材料,那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剛剛從廣東引進的機器制磚是一門好生意,村外建了幾個紅磚廠,吸收了村中的主要勞動力。一進村子,就能聞到那種被泥土被燒焦的干燥的氣息。

春仔是姨媽的孩子。到了春仔家,媽媽就跟姨媽聊一塊去了,她們有聊不完的雞零狗碎的大事。我和春仔最聊得來,因為他比我小一歲,而兩個表哥比我又大得多,沒有什么交流。主要是,春仔喜歡聽我的話。

“有一只老虎,躲在草叢里,遠遠地看著我,真的,我看見它的眼睛了。”我對春仔講路上的見聞。我說些若有若無的東西,自己也不清楚是我腦子里還是眼睛里的,這樣可以吸引春仔對我的崇拜和信賴。

“它沒有撲過來吃你?”春仔眨著眼睛問。

“有神的保護,他不敢?!蔽液V定地說,“沒做過壞事的人,都有神的保護。”

那時候我應該是三年級,春仔是二年級,對世間充滿了好奇。

“你見過神嗎?”他問。

“榕樹下那個神,我經過的時候,我看它一眼,它也盯著我,但我不能確定它是否也看著我,不過對我沒什么惡意?!蔽依L聲繪色地說,“雖然它是出身不好的神,但我估計也能成朋友?!?/p>

“你是想去放牛嗎?”春仔問道。

之前我跟春仔說過,我不太想上學,想讓我爸爸買一只牛,到山上放牛。我可以騎在牛背上,和神靈、若有若無的野獸混在一塊,聊勝于在學校里被同學各種開涮。

“是呀?!蔽艺f,“我已經跟我爸說了,他只是點點頭,并沒有完全同意,但希望也很大。”

春仔在我的影響下,也有同樣的愿望。

“啊,我也想要這樣?!贝鹤袩o限向往,不知道是真的感興趣,還是只想學我。不過他信誓旦旦地說過喜歡放牛勝于上學。

“那你爸答應嗎?”

“還沒有。”春仔興奮地說,“不過我已經想出辦法了,我會一直哭,一直哭,白天哭到晚上,不吃飯不睡覺,這樣他就會答應?!?/p>

“哪里學來的?”

“鄰居有個女人,不停地哭,什么愿望就都實現了?!贝鹤胁焕⑹莻€聰明的小子。

我提醒他:“哭是很累的,眼淚也不是無窮無盡的?!?/p>

“我會喝很多水,我也不怕累?!贝鹤姓f,“到時候你從那邊山上,我從這邊上山,我們在山頂上碰面,如何?”

“最妙不過,我就可以擺脫那些可惡的同學了?!蔽艺f,“不過山上也有可怕的東西,你可得小心?!?/p>

“哦?”

“我看見一只鬼,跟在我后面,有點透明,走路飄飄忽忽的,你怕嗎?”我再次說起路上見聞。

“那你怕嗎?”

“有媽媽在一起,不怕?!蔽艺f,“而且一路上都是神,鬼也不敢輕舉妄動。”

“我也不怕?!贝鹤姓f,“我可以給你一根紅線,把鬼系起來,做成風箏。對了,你知道怎么抓鬼嗎?用血,或者大便,你一見鬼,就把血或者大便潑過去,它就被制服了。你回去的時候,我給你拉一坨大便,不過你抓到鬼也要分我一只?!?/p>

媽媽和姨媽正在廚房便忙活邊拉呱,我們在廳堂也嘰嘰喳喳,本來井水不犯河水,猛然間她們聽見“鬼”的字眼,趕緊沖出來,叫道:“呸呸呸,還不趕緊收口,你們這臭嘴!”

大人是不讓孩子談鬼的。

很長一段時間,媽媽都不帶我去春仔家。她獨自去,回來了我才知道,干后悔也沒用。我問媽媽為什么不帶我了。媽媽:“這……以后去吧?!蔽铱此卮鸬煤苊銖姷臉幼?,就知道一定有什么事瞞著我。

有一天夜里,我睡著了。爸爸和媽媽性交,把我鬧醒了。

我們家只有兩間房,一間是爸爸媽媽和我睡,還有一間是姐姐們睡。我夜里怕鬼,和媽媽睡一頭,爸爸睡另一頭。農村人,一天到晚干活累,晚上悶頭就睡,房事也耗體力,不頻繁,半月一月一次,一般趁我睡實了,媽媽到爸爸那一頭。我睡眠淺,被驚醒,不知道他們作甚,也知道是不宜大張旗鼓之事,假寐。

完事,他們乘興聊點家常。

“哎,那么小的孩子,說沒就沒了?!眿寢屨f。

“你妹妹怎樣?”爸爸問。

“也去了半條命了?!眿寢屨f。

我在瞬間醒悟,翻身起來:“是不是春仔死了?”

在黑暗中,爸媽嚇了一跳,還尷尬。媽媽連忙爬過來,把燈開起來,撫慰我道:“你做噩夢了吧!”

“春仔是不是死了?”

媽媽不得已,點了點頭。

“不,你們騙我?!蔽姨栠罂?。

我鬧了一個晚上,媽媽煮蛋給我吃,哄我,我也沒吃,早上兩個白里透黃的蛋安然在碗里。

再一次,媽媽要去半山的時候,我纏著去,媽媽用各種理由拒絕我。我想起春仔的話:“只要你不停地哭,什么愿望都能實現?!蔽铱薜迷絹碓絺摹:髞韹寢屨f:“如果你不哭了,我就帶你去?!?/p>

我停住了哭聲。我一定要去看春仔,他不可能死掉的,我們的約定還沒兌現呢。沒有跟我告別,他不可能就離開這個世界。

正在祭祖的時候,姨媽在家里燒紙錢,哭得死去活來。媽媽過來就是為了防止她傷心過度,哭著哭著就死過去。我知道姨媽愛春仔就跟媽媽愛我一樣,雖然嘴上從來不說,但心里著實愛得緊。

桌上擺著菜肴貢品,點著香燭,姨媽一邊燒紙錢,一邊唱著喪歌,眼淚一點點地灑在紅色的火堆,發出“撲哧撲哧”的聲音。媽媽扶著她,生怕她一頭倒在火堆里。我四處張望,尋找曾經熟悉的蹤跡。姨媽的房子在馬路邊,我以前到馬路上還沒進門,春仔就會興沖沖地迎上來,我不相信這次他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春仔,你怎么提著頭顱呢?”我叫了起來。

我看見春仔提著自己的頭顱走了進來,他的頭顱在朝我笑,而脖子上是空的,怪異極了,不得不使我大聲疾呼。

姨媽停住了哭聲,愣住了,她一把抓住我,啞著嗓子像公鴨一樣喊道:“你看見春仔啦?他還是沒有頭嗎?在哪里?”

我往門口春仔進來的地方一指。不過說實話,春仔在瞬間不見了,就在剛才姨媽抓住我肩膀的一瞬間,我的眼睛被一種霧氣蒙住,我看不見春仔了。本來他就是那么薄薄的一片飄忽的紙人。

顯然,姨媽更看不見。她朝著那片空氣跑了過去,好像抱住一個人的樣子,她的哭聲前所未有的凄涼:“我的寶貝呀,你沒有頭呀!”

我第一次目睹了一個人渾身癱軟暈死過去的樣子,像一根油條瞬間軟了。

姨丈和媽媽等過去,把她抬到床上,掐她人中,用涼水打她耳光,似乎要把一個死人打活過來。

我再找春仔,已經看不見了。我的眼睛蒙上了一種豬油一樣的東西,我再也看不到我心中所愛的物體了。但從他進來的表情,我能感覺他要回來吃飯的,他一定像平常一樣,踩著凳子爬上去,跪在凳子上才能夠得著桌子。他現在一頭提著頭,一手吃飯,著實比以前難多了。我坐在另一張凳子上,陪著他吃飯。桌上燭火搖曳,我想有可能是春仔和我開玩笑。

春仔的墓就在慈圣寺邊上。它比一般的墓地要小很多,但是很可愛,也簡單,也沒有普通墓地的制式,只是像一塊長條饅頭一樣,邊上立一個墓碑。周圍的荒草圍繞著它,隨著搖曳。種地的農戶、山中游走的眾神甚至是覓食的走獸,一眼就能看出,那是一個八歲的孩子小小的墓地。

墓地選在慈圣寺旁邊,是有講究的。

媽媽說,非正常死亡的人是有罪的,包括被謀殺、車禍、暴病等等。只要你不是靜靜地死去,你都是負罪而亡,要下地獄的。

船仔家的門口就是磚廠的交通要道,每天都能聽見“突突突”的聲音,馬達像射精的龜頭有力亂竄。春仔橫穿馬路時被運磚的拖拉機碾死。

他死得很慘,輪子從脖子上碾壓過去,身首分離。碾壓發生之后手還在抽動。

他才八歲,誰也不知道他身負何罪,死得這么殘忍。

媽媽和姨媽都相信他有罪,也許是前世的罪。墓地選在寺廟旁邊,這里是清凈之地,有利于修煉,可以早日從地獄出來,投胎成人。

姨媽整整數月,關在房子里,聽不得拖拉機“突突突”的聲音。

姨丈就在磚廠燒磚,是個技術能手。自己的磚廠的車碾死了孩子,這是哪里造的孽呀!他也不敢再去磚廠。但他畢竟是男人,迫于生計,歇了一段又重新出山了,他忍住不去想孩子的事。

半山村的村醫池德明算是村中有文化的人。他自幼從父親那里繼承了一些醫術,后來又去進修了一番,草藥、西醫都通曉,在村中的診所雖然僅是一個小門面,但藥材齊全,用藥科學,不曾發生過治死人的現象,在村醫中實屬難得。

姨媽來到池德明的診所,沒進門臉就哭成花了。她跪在池醫生面前,哀號道:“你救救我們春仔吧,求你了?!?/p>

池德明皺了皺眉頭,站了起來。他覺得這女人瘋了,可是也不能對她怎樣。還好他店里有人,他吩咐道:“去把他家人叫來吧?!?/p>

姨媽不管不顧,眼淚與鼻涕沾在醫生的西褲上。醫生從她懷里拔出腿來,問道:“怎么救呀,他都死了?!币虌尩溃骸鞍阉念^接起來,我的兒子不能是無頭鬼呀,嗚嗚嗚?!?/p>

從癥狀來看,醫生更加確定姨媽的精神有問題。

姨丈趕來了。他把姨媽拖回來,但是泣不成聲的姨媽像螞蟥一樣吸附在診所,實在是拉不走。如此僵持很久,姨媽沒有哭得那么厲害,終于能把話說完整了。

姨媽的意思是,請池醫生在燒香祭祖時,告知池醫生的父親,在陰間給春仔接上頭顱。

池醫生的父親池老醫生原是赤腳醫生,擅長接骨,用草藥,也在大饑荒時幫人治療浮腫、便秘,發明過用羊屎當藥丸的方法。他在臨死前得知自己要死,穿上壽衣,閉目而亡,算是個異人。姨媽認為,池老是醫生,死后也是當醫生的鬼,要接上春仔的頭顱,非他不可。

“荒唐,愚昧!”池醫生搖著頭,斷然拒絕。他不會讓這荒唐的舉動毀壞自己的英明。人死了就死了,一切煙消云散。而所有的儀式風俗,只不過是生者的寄托,作為醫生,他對生死的理解理性而有分寸,這種見識支撐著他的事業,乃至他的人生。

秋高氣爽的一天,姨媽鋌而走險,到池老醫生的墳墓上點起香燭,祭起魂靈。她燒了大量的冥紙,獻給池老醫生。如果這些錢都能在冥幣銀行兌現的話,池老醫生足夠建起一棟別墅,或者開一個診所。堆成山的冥幣,每張冥幣上都有金箔,那是姨媽半個月日夜勞動的成果。冥幣燃起了熊熊大火,被風卷過之后,在空中飛舞。姨媽很高興,她明白這是魂靈來收冥幣了,她的送禮即將成功。大火蔓延開來,把整個山頭都燒了,西山頭那片松樹,被燒得焦頭爛額。鎮上的人趕來救火,根本于事無補,火燒到資圣寺邊上的時候,自然熄滅。資圣寺邊上的菜園安然無恙。

作為縱火者,姨媽被抓了起來。燒山毀林是要坐牢的,這在民間普及多年,已是常識。姨丈也要被逼瘋了,他失去了一個孩子,現在妻子也成瘋魔,又要坐牢,真是禍不單行。

姨媽很高興。她看見火從池老醫生的墳墓燒到春仔的墳墓,說明池老醫生明白心意,收錢做事,速速趕往春仔的地方。醫術上,池老醫生無所不能。大饑荒時,大伙兒吃糠便秘,屎塞在屁眼里出不來,難受得嗷嗷叫。池老醫生用耳勺,把一個個肛門里的屎挖出來。這種事都能干得出來,春仔的頭顱應該不在話下。

池醫生更是氣急敗壞,父親的墳墓被燒得烏煙瘴氣的,憑空沾上這種倒霉事,憤怒是難免的。他到鎮上,揭發姨媽的精神有問題,任此下去,以后非但是燒山,就連村子也要被燒毀。池醫生畢竟是醫生,在這方面的建議不得不引起政府部門的重視。

池醫生的舉動挽救了姨媽,使她免于坐牢,被強制送到精神病院。

媽媽每幾天就得到關于姨媽的各種消息,一驚一乍,忙得不可開交。來傳消息的都是來往半山走親戚的人,其中最主要的是傘花嫂,她是一個長得像畫一樣好看的女人,就是嗓門大,喜歡走親戚,順帶傳遞各種消息,每個消息都說得夸張而邪乎,引人注目。她娘家就在半山,經?;啬锛?,一路上笑聲朗朗,極為招搖。她確實是極為少見的連小男孩都覺得好看的那種女人,有一種想讓全世界男人都來操她的顧盼生姿。她從半山回來,離媽媽好遠就張口劈里啪啦,媽媽捂著心口叫道:“傘花,你說輕一點兒,別讓我心跳出來?!?/p>

她像個演員一樣,悲哀地搖著頭,說:“天哪,你妹妹連精神病院都沒法治了,怎么辦呀!”

“哎喲,怎么個沒治法?”

“遣送回來了唄,誰家里能容得下一個瘋女人呀,你快去看看吧。”

傘花把消息匯報完畢,瞬間又興高采烈起來,由悲劇演員轉為喜劇演員,眼神流轉。她只有被舒舒服服操一頓才能消停下來。

媽媽像陀螺一樣又往半山走。那條石板山路,她恐怕走了數百遍。

原來,姨媽在精神病院住了不到一周,就被姨丈領了回來。精神病院的工作人員說,沒見過這么精神可嘉的病人,在醫院里一個人干十個人的活兒,再讓她待下去,護工全要失業了。

我翹課了,壯著膽子爬上山頭。老蟹伯正在路上山上給花生鋤草,見了我,笑了起來,道:“你背著書包來山上干嗎?”

“我來找我的表弟,你有看見嗎?個頭跟我一般大。”

老蟹伯擦了一把汗,指著山中散落的墳墓,道:“山上有的是鬼,沒有人,沒小孩愿意來上山干活的?!?/p>

“我表弟就是一個鬼,提著自己的頭顱。”我說。

“鬼能看見人,人是看不見鬼的?!崩闲凡溃斑@滿山都是鬼,我們看不見的?!?/p>

站在山頭,能看見慈圣寺,春仔的墓地就在邊上。我想,春仔一定會在這一帶玩耍的,即便他是一個小小的鬼。

山中有覆盆子、小紅果,在樹上也有鳥窩,我知道這些都是春仔喜歡的。

“春仔,我來找你了,你看見了嗎?”我站在高地呼喊著。

山間有小小的回聲,但春仔沒有出現。

“即便他聽見了,朝你走來,你也看不到他。”老蟹伯停下鋤頭,指點我道。

“可是我曾看見過春仔,他提著頭顱,像一片模糊的、半透明的紙人。”

“哦,最親的人能看見。”老蟹伯笑道,“也許他就在你身邊?!?/p>

我在山頭凝望良久,有灌木的地方影影綽綽,感覺春仔在和我捉迷藏。本來要下山去白將軍的廟里問一問,但是媽媽對白將軍的印象讓我覺得恐懼,猶豫著最終還是退縮了。

后來我對著空氣喊:“春仔,如果你能看得見我,一定要來找我,我們可是有約定的?!?/p>

我想問清楚,他犯了什么罪,要受到這樣的懲罰。

人找鬼不容易,鬼找人一定容易得多。

方圓數里,有幾個通靈的巫師,我們村的婦女鬼英就是其中一個,名氣也大。鬼英四十多歲,有一張白皙的臉,她會的通靈術叫“去陰”,顧名思義,就是去往陰間。農歷七月,中元節前后,是閻王把鬼放出來與親人團聚的日子,鬼英會在七月間“去陰”一次,想打探陰間消息的人早已得到消息,這一天會蜂擁而來。

姨媽自然不例外,她在這天凌晨就趕到我村,見了我,摸摸我的臉蛋,估計想起春仔,又淚汪汪了一陣子。

“見到春仔了嗎?”她眼淚汪汪地問道。

“他一定會來找我的?!蔽尹c了點頭。

媽媽說:“去陰的時間是晚上,你這么早來干什么?”

“在家我哪能待得住。”姨媽說。

晚上,大概七點的時候,鬼英的家圍了里外三重,有一部分人專門來問事的,也有一部分人來看熱鬧的,大人小孩都有。鬼英坐在凳子上,靠著一張方桌,頭上是一盞昏黃的燈。她點起香,念了咒語,把頭伏在桌子上,右手有節奏地擂著桌子,聲音漸小,睡去。俄而醒來,魂兒已到陰間,神情如醉如癡。她的魂兒漫步陰間,見了相熟的鬼,便會問候,那鬼也會回答,她便一人飾演兩角,表情口氣秒變,惟妙惟肖,讓人不得不信。

“見到我的春仔了嗎?他喜歡爬樹,有可能在樹上,你在路邊仔細找找。”姨媽不時地在鬼英耳邊喊道,惹得旁邊的人很不滿。

鬼英的魂靈到了陰間,能夠見到什么哪一家的鬼,都是碰運氣。讓他專門去找春仔,這個不太可能。鬼英如果碰到誰家的鬼,誰家就能和鬼對話。對于姨媽的催促,鬼英置若罔聞。

“阿如婆,你在吃什么呀,這么大口,哈哈哈,你的兩個女兒都要問你話呢。”阿英像在趕集的路上一樣,說話興高采烈。

媽媽一聽,趕緊道:“啊,碰到我娘了,你們讓開一下,娘呀,你還餓肚子呀?”

阿如是外婆的名字。外婆很早就死了,我沒有見過,據說是餓了,吃谷倉著火后燒成碳的糧食,難以消化而脹死的。所以媽媽不知道她是餓死鬼還是撐死鬼。

鬼英瞬間變成外婆的語氣,一個有氣無力的聲音,道:“怎么不餓呢?天天餓,也沒東西吃?!?

“燒了那么多紙錢,你就不夠買東西吃嗎?”媽媽傷心道。

“哪有那么多錢,到我手里就沒幾個,七扣八扣的?!蓖馄挪幌滩坏卣f,“再說了,什么能吃得飽呀,從來就沒嘗過飽的滋味。”

媽媽就哭了。媽媽參加過幾次去陰儀式,去陰師都碰見了外婆,外婆老在路邊吃臟兮兮的東西,有時還是垃圾堆里的食物,倒是容易碰上。媽媽每年給她燒更多的紙錢,希望她能吃到高級一點的食品,可是每次都在路邊吃,每次都喊餓。媽媽嘴上沒敢說,但心里篤定她是個餓死鬼。這樣的鬼,還有什么好做呢!

姨媽抓住鬼英的手,叫道:“娘,你看見春仔了嗎?你的外孫呀?”

外婆悠悠道:“他那么小,來陰間干什么?你們別騙我。”

“他確實在,娘,你去找找他嘛,他太小,照顧不了自己的生活?!币虌尩纱笱劬?。

“要找你自己找。”外婆沒好氣地說,“我餓得走不動路,你們誰管過我?!?/p>

姨媽大哭,幾乎要把鬼英的身子當成樹來搖晃,哭道:“你是不是做鬼做糊涂了,他是你親外孫呀,我的兒子呀?!?/p>

姨媽被人拖了出來。鬼英從外婆身上脫身,又往前走,看她的表情,確實是在陰間的一個集市上,打招呼的人特別多。

儀式進行了三個小時,終究沒有看見春仔。媽媽和姨媽擦干眼淚,渾身癱軟回家。

姨媽不甘心,她希望鬼英能再來一次,專程去找春仔。這不太可能,我們跟鬼英沒有這么大的交情。

姨媽豁出去,使了一大招,決定花五塊錢讓鬼英來一次。姨媽和表哥賺的錢攏到姨媽手里當家,姨媽有這個能耐。媽媽去當說客,軟說硬說,灑了幾把眼淚,鬼英最后咬牙打破規矩,道:“有錢能使鬼推磨,我今兒就應了這句話。不過可得說好,我可以去陰,但找不找到春仔,可不打包票?!?/p>

協議就這么達成。七月是鬼來到人間走親訪友的月份,過了這個月,大多數鬼就關進去,要找就更難,姨媽希望立馬執行,既然能找到外婆,就能找到春仔。鬼英說:“三天后來吧,可別走漏風聲?!?/p>

鬼英去陰一次,元氣大傷,需要養個三天。如去得頻繁,還會折壽,陰陽來回,付出代價頗為沉重。

第二次去陰,只有媽媽和姨媽在身邊。姨媽有準備,鬼英靈魂出竅之后,姨媽嘮叨道:“春仔也有可能去供銷社,他喜歡玻璃瓶里的糖果,有時候會巴望一整天,你看下陰間有沒有供銷社,有的話就太好了,活著的時候就沒吃過幾個糖,整天念叨。學校里就別找了,他不愛上學,見了書就頭疼……”

不知有沒有聽到姨媽的提示,鬼英神情恍惚,右手攥拳擂著桌子,以示她在陰間活動。今天路上的鬼沒有那天的多,那天是鬼的集市,今天鬼買足東西都散了,鬼英不得不東張西望地找鬼。有的鬼不熟識,鬼英就一臉失望,嘆了口氣。時見了熟識的鬼,鬼英就抬手招呼:“嘿,阿伯,有見到春仔了嗎?阿如婆的外孫,一個八歲的小鬼,沒有脫罪,還在修行,這種小鬼很少,你見到應該有印象,想想在哪兒,告訴我……”

如此往復,不厭其煩,可見鬼英的盡心盡力。

突然間,鬼英變成了一個蒼老的男聲,慢悠悠道:“看見啦,就從這兒過去,扒在一臺拖拉機上,那孩子太皮?!?/p>

姨媽愣住了。她朝鬼英叫道:“別讓他扒車,太危險了。”

鬼英神情嚴肅,擂動桌子的拳點更加密集,表明她在陰間劇烈走動,十分費勁,有可能是跑起來了,可以聽見她急促的喘氣聲。姨媽更加著急,恨不得幫鬼英架一雙翅膀。

終于她大口大口喘氣,似乎停住腳步,叫道:“春仔,你下來,你娘有話跟你說?!?/p>

姨媽瞪大眼睛,只差抱住了鬼英。

鬼英笑了起來。天哪,那是春仔的笑聲,春仔做錯了事之后那種得意的,帶著請求原諒的笑聲。

“春仔,春仔,我的兒呀,你怎么死一次都不怕,還在扒車呀!”姨媽抓住了鬼英的手,泣不成聲。媽媽扶住姨媽的肩膀。

春仔細細的聲音回答:“坐車快呀,我要去遠一點的地方玩?!?/p>

姨媽抓緊鬼英的手,驚慌道:“別去,聽娘說,你在那邊去找外婆,她最親,她是你最親的親人,好歹會照顧你?!?/p>

姨丈突然進來了,后面跟著傘花嫂。姨丈見了這架勢,就知道姨媽干什么勾當了。他痛心疾首,妻子變成了一個說瘋又不瘋說不瘋又是瘋子的女人,他辛辛苦苦賺的養家錢,被她花去搞子虛烏有的迷信事,求神拜佛大手大腳,家里堆著大把的香燭紙錢,卻在飲食飯菜上縮手縮腳。他和兩個表哥大春、二春都在磚廠干活,那是體力活,需要結結實實的飯菜打底子,她卻湯湯水水,能對付就對付,這讓老實、隱忍的姨丈真他媽的氣急了。

傘花嫂在身后,眼神緊張而飽含期待,不用說,給姨丈傳消息、帶路,全是她一手操辦的。

姨丈雖然憤怒,但畢竟修養還可以,沒有拳腳交加,只是咬著牙一字一句質問道:“這個家你還要不要,還有兩個兒子,你還管不管!”

姨媽被這一幕有所干擾,但并不影響她面對春仔的專注。她哀求的眼神盯著姨丈,希望他不要破壞這神圣的一刻。她把姨丈鐵塔般的身子摁了下來,坐在凳子上,更加耐心道:“爸爸來了,你想對他說什么嗎?”

春仔細細而調皮的聲音從鬼英嘴里出來,愈顯真實,道:“爸爸,我想要一頭牛?!?/p>

姨丈就那樣愣住了,他突然抱住姨媽,發出猛獸一樣低沉的慟哭。男人一生很少這么失控地悲傷的。

這個愿望是春仔和姨丈的秘密,也是我和爸爸的秘密。

姨媽忍著悲傷,把哭聲控制住,理智重新回到了腦海,她哽咽著輕聲問:“池老醫生來看你了吧,他把你的頭安上去了吧?”

春仔不屑道:“我整天在外玩,他找不到我,不過我聽說他找過我了?!?/p>

“那你的頭能安上去嗎?”

“安上去又掉下來,還不如提在手上?!贝鹤袧M不在乎道,“不過一吃東西就從脖子上掉了下來?!?/p>

“?。 币虌屗盒牧逊蔚貞K叫著,直至昏死。姨丈號叫著抱住她。人生凄慘,莫過于此。

春仔好動,能說這么多話都已然不錯,趁著間停的瞬間,又溜走了。鬼英悠悠醒來,恍如一夢。她無力地被媽媽扶著躺倒床上,媽媽喂她備好的黨參湯,她也無力喝下,只想休息。幾天之內,兩次去陰,她的元神耗到極致了。

我終于在夢中等到了春仔。那種感覺很神奇,我覺得春仔還活著,只不過以另一種方式。

我迫不及待地告訴了媽媽。

“孩子,你別老想這事,想了就會做噩夢?!眿寢尭嬲]我。

“不是做噩夢,是好夢,是春仔來找我的?!?/p>

“哎喲,胡說,你欠著春仔什么啦?”

“不,我在山上叫春仔來找我,他聽得見?!?/p>

媽媽這才信了,仔細打量我,看看我是說胡話還是怎么的。

“春仔在做什么?”媽媽開始認真查詢。

“吃冰棍?!?/p>

“他的頭還沒接上吧?”

“沒有,嘴里吃的冰棍,從脖子上流下來。”

“唉,那么多好吃的東西,為什么要吃冰棍呢?”媽媽嘆道。

媽媽特別不喜歡小孩子吃冰棍,因為我吃冰棍曾經鬧過肚子。

“春仔沒錢,是從街上討來的?!?/p>

“胡說,你姨媽給他燒了不少錢。”

“錢被扣壓了,到不了他手里,春仔是罪人?!?/p>

“天哪,陰間也這么黑。”

媽媽聽了狀況,緊跟著就去告知姨媽,每一個關于春仔的消息,都能給姨媽帶來一點驚喜。她們商量著請一個神,來幫助春仔的窘境。

傘花嫂是個演員,也是個觀眾,她喜看人間的極致的悲喜劇,這會給她帶來陣陣高潮。那是農村還沒有電視機的時代,可想而知,所有的戲碼她必須自導自看??恐@種精神的營養,她笑面如花,笑聲朗朗,回蕩在村落之間。她是我見過世上最快樂的人,沒有憂愁。

“你妹妹死了。”她大嗓門在我家后門響起。

媽媽驚得從門里竄出來,她幾乎跪在傘花前面,抓住她的腿:“她怎么啦?”

傘花嫂一仰脖子,做了個喝農藥的手勢,惟妙惟肖。那是農村婦女自殺的流行方式。

我媽慌了神,就要往半山走。我死死拉住,要跟著她去。春仔死了,我不知道;姨媽死了,我一定要去,我要看看死是一種什么玩意兒。這個死神,我要把你揍死!

媽媽又氣又急,見我像一團鼻涕甩不掉,她從大掃帚里拔下一條小竹枝,剝開我的褲子,抽打我屁股,像針刺一樣又癢又痛,留下細細的血絲,爽得不得了。

傘花嫂建議道:“重一點,屁股蛋打花了,他就有記性了?!?/p>

傘花嫂目不轉睛地盯著小竹枝落在我屁股蛋上,看得極為認真。

媽媽抱著我的腰,邊抽打邊哭道:“你這個冤家,就是你一句話害死你姨媽了!”

傘花嫂默默地去屋里拿了醋,幫助媽媽涂在我屁股上,那種電擊般的刺痛,一輩子難忘。我蹬著腿號叫了一陣,感覺自己像一只被捆綁起來的豬。

媽媽說:“還去不去?”我說:“不去了?!?/p>

媽媽總共這樣打過我兩次,還有一次是我去河里游泳,被收拾了一頓。村里有孩子在河里淹死過,游泳極為忌諱。這次收拾也是下了狠手。

媽媽把我收拾妥了,失魂落魄地往山那邊走。走了一百米,又被傘花嫂叫回來,道:“回來回來,不是那里走,她已經抬進城了,現在應該在醫院里。”

“有救嗎?”

“還不是死馬當活馬醫,吐白沫翻白眼,死相很難看的?!?/p>

媽媽掉轉方向,朝村里的另一頭走,要到隔壁村才可以坐公交車進城。我抹了眼淚,遠遠跟在后面,到村口的一棵荔枝樹上坐著,等媽媽回來。

姨媽在醫院里被搶救過來。媽媽就在那里照顧。我夜里一個人睡一頭,心驚膽戰,但也有些安慰:我不相信姨媽會死,所以姨媽還活著。我也不相信春仔會死,所以我相信春仔還會活著。

只是,他在哪里活著呢?

春仔,如果你再次來到我夢中,你一定要告訴我怎樣你才能活過來。因為你不該死,一個小孩子不該離開爸爸媽媽跑到另一個世界的,那太孤單。

池醫生跑到醫院去看姨媽,不僅出于一種道義,還帶著滿腔疑惑。當初他認定姨媽精神有問題,他的話是有權威的,但是進了精神病院,不到一周就放出來,這對自己的判斷明顯是一種羞辱。而現在喝藥自殺,不正說明精神確實有問題嗎?

另外,這個女人的死去活來,跟自己當初的冷漠拒絕有關嗎?池醫生是個自信的人,有一套現代的生活理念,自己的種種做法,是合情合理合法,破除迷信合乎科學精神的。但又隱隱覺得總是有一點不妥,不妥在何處,無從所知。一個人的身體出現問題,他能抽絲剝繭找到源頭,現在他覺得生活出現了問題,這讓一個鄉村醫生想破了頭卻沒有答案。

池醫生把兩盒罐頭放在床頭柜上,坐在病床前,他審慎地觀察著姨媽。這個從閻王爺手里被揪回來的女人一臉蒼白,精神尚好,只是在遺憾為什么沒有死成功。

“你有幾個孩子?”池醫生輕柔地問,他在考察姨媽的神智。

“三個?!币虌尵従徤斐鋈齻€手指。

“那是以前,現在只有兩個了,知道嗎?”池醫生勸誡道。

“不,還有一個,在別的地方。”姨媽堅定地說。

這個答案也還算及格,不能肯定她的精神有漏洞。

“為什么要自殺呢?”池醫生問道。

“我想去那邊照顧他。他接不上頭顱,一吃飯就漏下來,我的孩子呀,他日子怎么過,別的鬼怎么看一個整天提著頭顱的小鬼?肯定欺負他。”姨媽悠悠道,“大春二春都長大成人了,春仔更需要我,我就想去那個世界?!?/p>

池醫生當頭遭到一悶棍。他終于可以確定,這個女人不是精神病,是傻,是癡,是沒有接受過一點兒科學文化的教育,是比精神病更可怕的愚昧。

不管如何,作為醫生,總是有善意的初衷的,因此池醫生耐心道:“這個世界沒有鬼,也沒有神,只有我們看到的一切,你懂嗎?”

姨媽可憐地看著池醫生,為池醫生的無知表示遺憾,她比池醫生更耐心道:“你爸爸去找春仔了,只是沒有找到,他是個守信的老人?!?/p>

池醫生搖了搖頭,道:“那些個神漢神婆裝神弄鬼來騙你,你不要再相信了。那個世界是不存在的,你死了也白死。”

池醫生告辭了。這個世界的愚昧,中國民間幾千年方術的積淀,不是靠他一張嘴就能說服的,他愛莫能助,已經盡力了。

“給你爸燒紙錢的時候,代我謝謝他,他是個有德的醫生?!币虌寣χ蒯t生的背影道。

為了姨媽家的事,媽媽心力交瘁。外婆死得早,媽媽照顧姨媽和舅舅,既當姐姐又當媽,一人管著好幾家,整天掛在嘴上的都是煩惱,沒有過快樂的時候。即便跟爸爸性交的時候,她也是滿腹心事。

我在媽媽身邊長大,滿腦子也都是憂愁。人活著就是滿腹心事,解決了一件又來一件,沒有放得下的。直到長大了有一天,我突然醒悟,覺得傘花嫂那種女人其實是最好的,根本不知道憂愁是什么,別人多么不開心的事,在她眼里都是一個開心的調料。她死后一定是一個開心鬼。能娶一個傘花嫂那么漂亮那么笑聲朗朗的女人為妻,實在是再妙不過的人生。

我屁股上的小傷疤漸漸結痂,摸上去沙沙的,就如屁股上長了一臉麻子。有一天睡覺的時候,媽媽摸了摸我屁股上的一臉麻子,問道:“還疼嗎?”

“不揭開就不疼?!?/p>

我偶爾手賤,會把一個痂揭開,新的皮膚還沒長好,又露出紅彤彤的帶著血絲的肉,汗水一滲,又是那種麻辣酸爽。

“媽媽也不想打你?!彼袊@道。

“你打我的時候,我就覺得世界上沒有任何人愛我了。”

我沒有朋友,跟爸爸也比較疏遠,對媽媽極度依賴。媽媽,春仔,以及山上的神,是我屈指可數的親密的人。

“明天媽媽帶你去姨媽家。”媽媽岔開話題道。

“太好了?!蔽覔湓趮寢屔砩?。當我和媽媽之間恢復了其樂融融的關系時,那是難得的讓我有安全感的極度放松的時光。

“不過,你要對姨媽說,你看見春仔了,他的頭已經安上了,他玩得很開心?!眿寢屟普T,她極少有這么縝密的思路。

“不,我已經看不見春仔了,我的眼睛蒙上了一層豬油一樣的東西?!?/p>

“看得見看不見不重要,但你要這么說,知道嗎?”媽媽堅決道。

“不,說謊會下地獄,被割掉舌頭的,這你知道的?!蔽覉詻Q反駁道。

我一下子就想起慈圣寺的后院墻上的地獄受刑圖。那些有罪的惡鬼,有的下油鍋,有的被火鉗子炙烤,而被割舌頭的鬼,正是因為撒謊。媽媽跟我一起看過很多遍,對此我們心知肚明。

媽媽抱住我,說:“可是你不這樣,姨媽還會死的,她的腦子里全是春仔。聽媽的,沒錯,救人的謊言也許沒那么嚴重,如果真要受刑,媽媽也會替你受的?!?/p>

一邊是遙遠的謊言的下場,一邊是近在眼前的媽媽的垂淚哀求。我只是一個十歲不到的孩子,對于真理的把握根本沒那么硬朗。

我憂心忡忡地跨上了旅程。這是我第一次當演員。

姨媽正在灶間起火,她憔悴得像個人干,眼神黯淡,像一個活著的死人。

“我剛才看見春仔了?!蔽也蛔匀坏卣f,好在廚房黯淡,只有灶肚的火光照耀她自己的臉。

“在哪里?”姨媽有點不信。

“在路上喲,騎著一頭牛?!?/p>

“啊,真的呀。”去陰之后,姨媽燒了一頭很大的紙牛給春仔,真沒想到這么快就收到了。姨媽驚嘆道:“他怎么樣,還提著頭顱?”

“不,他的頭已經完好了,跟我的頭一樣。”

“天哪?!币虌屟劾锫冻鼍猓褚坏篱W電把她身體激活了,她朝山的方向跪下,道,“池老醫生,你大恩大德我永世不忘,他年我到了那個世界一定給你做牛做馬。”

她虔誠默念,相信自己的每句話池老醫生都能聽見,她的額頭頂在地上,嘴巴親著地上的泥土。她的吻直通黃泉。

儀式完畢,她對我說:“你再去看看,春仔還有沒有在,看看有沒有別的孩子欺負他。”

我趁機跑了出來,悶悶不樂地走到屋后的池塘邊坐下。三兩只在塘面飛旋的白鷺,意欲停落。我默默看著,我撒下的赤裸裸的謊言在心中堆積,不由眼眶濕潤。以我的見識體系,我能感覺到地獄的判官已經在記賬本上記下了我的罪過。

姨丈不知何時坐在我身邊,握住了我小小的手。他收工回來,也得知了陰間的訊息,他默默的感激加重了我的愧疚。他拾起一塊泥土,朝塘中停著的白鷺扔過去,白鷺受驚,起身翻飛。

“為什么要扔白鷺?”我問道。

“它吃池塘的魚,胃口可大了?!币陶烧f。

“可是它是最潔凈的鳥,它會不會是最善良的人的靈魂變來的?”

姨丈不是很理解我的想象,不過我的說法終究啟發了他,停了片刻,他說:“其實它是一種好鳥。一個池塘里白鷺突然云集,說明這個池塘的魚病了,提醒人們要換水?!?/p>

哦,這種說法與我的直覺相通了。白鷺的潔凈一定意味著某種東西。

姨媽做了幾個菜給說我們吃,她瘦瘦的身子已經充滿活力,在灶間靈活翻炒,眼里含著閃爍的淚花。我卻怎么也吃不下,扒了幾口。飯后我自己央求媽媽早點回家,這在以前是不可能的事。

從半山村出來走到山腳,依舊是塵土飛揚,拖拉機來往飛躥。我默默無語,眼前出現一副圖景:一個惡鬼被鐵鏈鎖著,赤裸著跪在地上,一把長長的剪刀,剪著它的舌頭,它嘴里流著血,疼得已經喊不出來了。

走到山腳下,風拂著山上的草木與莊稼,喧囂消失,塵埃落定,被姨媽燒掉的那片黑色的山清晰可見。

“媽媽,鬼被割了舌頭會痛嗎?”我打破了沉默。

我感覺一直沉默下去,恐懼會要走我的命。

媽媽低下頭,驚叫起來:“啊,你臉色這么白!”

我沒有回答,我不愿流露出我的恐懼。但我的一切寫在臉上。我和媽媽對人生的全部認識,來自于《三世經》,那是講前世、今世與來世因果報應的文字,三世人生都緊緊相連。一切罪惡,大的,小的,都會被記賬,在輪回中接受懲罰,在地獄受刑圖上具體表現。媽媽深知其中三昧,她無法編個話來哄我。她正正經經地認為,說謊是要被割舌頭的,特別是我這種觸犯陰間律例的謊。

以前我在夜里怕鬼怕黑,她撫慰說:“有媽媽的孩子都不應該害怕?!庇谑俏业男木投恕,F在,她連這句話也不敢說了,她無法跳出輪回報應的學說。

她緊緊拉住我的手,試圖給我力量,不讓我顫抖。但我無法控制,我加快腳步,覺得只有山上的眾神才會給我力量。

到了榕樹下的時候,一種力量讓我突然掙脫媽媽的手,第一次貿然走進白將軍的廟里。對著神像猙獰的面孔,我祈求道:“白將軍呀,春仔究竟犯了什么罪,居然要死得那么恐怖?他那么小,說錯了話,做錯了事,有點頑皮,都是平常不過的,卻受到這樣的懲罰,沒有天理呀。即便他前世犯下了錯,也不應該這么小就受到懲罰。閻王爺是怎么想的?他們家沒有孩子嗎?我知道,你不僅是個講道理的神,還是打抱不平的神,請你到閻王爺那里說一句,肯定是他們搞錯了,請他讓春仔活過來,活過來!”

我從未像現在這樣流利完整地說出這樣的話。也許自從春仔死后,這樣的質問就在我心中醞釀,今天在恐懼中一氣呵成。說完,奇跡并沒有出現。白將軍還是一臉猙獰,目光炯炯。如果他有靈的話,一定聽懂了我的每一句每一字。

樹上幾只白鷺突然被某種聲音驚飛,在樹蔭間翩飛。我突然明白,白將軍,就是白鷺化身的神,一定是個被人認為邪惡其實追求公平純潔的神,它一定為世道不公而努力。

白將軍肯定認同我的想法,難怪很早之前,我就覺得跟他心有靈犀。

媽媽愣住了,趕緊把我拖了出去,急匆匆往山頂走。在她的意識里,白將軍還是喜怒無常的神。

我一路想,春仔這樣的死是不公平的,那個主宰天理的神一定有失誤。無論何時何地,人間或者陰間,我所到之處,我都要爭辯它的失誤,這是我現在能懂的真理,必須堅持的真理。這么想著,我好像找到一把打開恐懼的鑰匙。

“啊——春仔,我一定讓你回來,我們一起放牛!”我在山頂大喊了一聲。

媽媽慌了,摸著我的額頭道:“孩子,你瘋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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