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梅花
村支書“咣咣咣”叩門,院子里沒有聲氣兒。
門口的白楊樹葉子像日子般稠密,樹枝上一群麻雀突然廝打起來,激烈地嘰喳著,揪頭拔毛,聒噪得很。鄉里的麻雀,野蠻剽悍。我湊在莊門縫隙里瞅瞅,一頭老乏牛有氣無力地走過來,也把眼睛湊到門跟前瞧,“呼哧呼哧”喘息,倒是唬得人一跳。村支書大笑,他晃動著莊門釕铞,三推兩搡,一陣細碎的磕碰之后,門開了。
我像個窺視者,貿然闖入陌生人的家里,心里忐忑不安。不過,村支書說,屋子里肯定有人——病人癱在炕上哩。院子真個兒大,寂然無聲,一地白剌剌的日頭。南墻邊有個不大的園子,鳥啼花香,蔬菜也有幾行。
老吳哩?老吳哩?村支書在院子當中大聲吆喝屋子主人,還是沒有應承。他的聲音回蕩在院落里,暗暗有些塵土飛揚的粗獷。倒是那頭乏牛,趁機拿頭頂開莊門一路小跑逃走了,虧得老腿老蹄子還跑那么疾。村支書攆出去追牛去了。出門就是莊稼地,老牛最喜歡啃嫩草。樹上的麻雀又廝打起來,聲嘶力竭地激烈。眨眼,又齊撲撲飛走,大概到曠野里廝打去了。
這戶人家房子倒是多,也氣派,拔廊,落地窗。裝了玻璃的門半開半掩,花布門簾挑起來,高高懸在門楣。窗臺上曬著一溜兒艾草捻子,一種蒼涼的綠,令人感到絲絲清淡的愁緒。廊下還曬著幾筐子鋸末,白慘慘的,仿佛曬了幾百年,不知道今夕是何年的那種恍惚。
門檻一隅,一只蜂窩煤爐子上正燉著砂罐子,“咕咚咕咚”,草藥的味道遠遠飄過來,像一枝分出無數插枝的酸刺樹,大剌剌地橫沖直撞。
這時,有個老人從南墻的濃蔭下悄然出現,飄出來的一樣。一身黑乎乎的衣裳,眼睛卻分外紅,像兩盞小燈盞。他的臉瘦長瘦長,比馬的臉還要長一截。真是奇怪,世上竟然有這么狹長的臉。
幾只雞突然從他身后跑過來——腿那么短,卻跑得旋風一樣,什么雞???雞兒一路狂奔,跑到院子中間的破瓦罐里飲水去了。它們低頭啄一會兒,高高揚起脖子,簌簌抖著,把嘴里的水珠抖下去。水喝到一半,它們又齊聲“咕咕咕”叫著,撒開腳丫子沖到屋子里去了——天知道它們的小腦袋里想什么。
有個蒼老吃力的聲音從屋子里傳出來——誰放開了雞兒?該死的!滾開!然后聽見隱約的撲打聲,大概是雞兒飛到炕上擾民去了。緊接著,一只鞋子從屋子里飛出來,挨了打的雞兒也飛撲出來。然后呢,它們又返回去,繼續糾纏不休。屋子里傳來撲打聲和咒罵聲,雞兒們固執地從門口吐出來又吸進去。
我覺得驚詫,正打算和蹣跚獨行的老人打個招呼,村支書攆?;貋砹?。他吆喝一聲問,咋哩老吳?電話也不接,莊門也不開,偷著吃肉哩?
黑衣裳的老人挺古怪的,說話也不利索,也不看人,走路那樣慢,似乎每走一步都要把腳印深深烙在地上。他一邊撮著嘴唇啁啁地喚雞兒,撒了一把秕麥子,一邊含糊地說,添草去了,牛餓了一早上。雞兒們在走廊里留下幾攤子雞糞,一窩蜂撅著尾巴跑到院子里爭搶秕麥子。屋檐下的鴿子咕嚕咕嚕念經,瞅見秕麥子,樹葉一樣飄落下來,優雅地走過去,擠進雞群里,脖子一伸一縮。這時候,屋子里傳來硬拽拽的聲音問:誰來了?包村的干部嗎?村支書大聲回答說,不是,一個采訪的,報紙上寫文章的。屋里頭頓然沒了聲氣,寂靜下來。
古怪的老頭兒這才從雞群里收回目光,舉起枯瘦的雞爪子一樣的手,遮在額前,擋著亮烈的陽光,細細打量了一番。半晌,他看著我,忖度著說,窮不瞞人,病也不瞞人。家里的癱在炕上兩年了,動彈不了,全身都是褥瘡,看不成。少了藥,萬萬不行。家里若是短了什么,只能賒欠著過,到處是層層摞摞的賬債。你在報紙上給寫寫,有啥幫扶款,先考慮下我們哈……
我有些愧疚。一個寫文字的人,只是喜歡那份兒知黑守白的從容而已,能力之弱,根本不是他期盼的那樣,實在幫不了他的苦悶與擔憂。很多時候,我自己都煮字療饑,捉襟見肘,哪里幫得了別人。若是說文字的用處,唯一的,不過是取悅自己的心靈罷了。
但是,在這個陌生的村莊里,我不敢說出自己的怯弱無用來。我只適合在大野里,穿了長裙散漫地走動,作為風景的點綴。我所追逐的幽靜清寂,只合適我,與別人是無用的。別人巴巴地坐在那里等錢使,而我還在迂腐地談論詩歌。
村支書打斷老人的絮叨,皺眉說,工地下月就開工了,到時候叫你兒子去砌墻,工錢比別人高些——不要總等著救助,自己也好歹動彈著巴掙些。
老人的紅眼睛里透出哀憐的光來。他長長嘆了一口氣,聲音在空蕩蕩的院子里回響著,猶如畫里的聲音。那頭老牛也跟著哞哞了幾聲,聲音刺破寂然,不像在現實里,倒像是在一種迷糊混沌的狀態里。
也許,女子也該回來了。老人喃喃自語,一絲清涎水掛在幾根灰白的胡子上,眼睛分外的紅,一種低黯蒼然的紅。眼角斜上去——這種吊梢眼總是給人一種奸詐的感覺。可是一個衰老的鄉村老人,又能奸詐到哪里去呢?
這時,屋子里的病人突然高聲呵斥起來,似乎是炕上鋪著的鋸末都尿濕了,還沒換成干燥的,艾葉也沒點燃熏熏屋子,蒼蠅又那么多。然后又責罵沒個知冷知熱的人疼她,又詛咒該死的病折磨著她,想死不得死。又責罵錢都花光了,出的多進的少……她的語氣硬而冷,一句一句從屋子里往外砸。
村莊也是個空蕩蕩的村莊,路上幾乎沒什么閑人。院子外面的寂靜與院子里的寂寥,一脈應承。那位癱在炕上的老人,兩年不肯下炕,兩年不曾看到園子里的花朵,只是不斷地和闖進屋子里的雞兒較勁,細數幾聲牛哞罷了。在偌大的寂然中,她的白發日漸稀少,生命也會日漸稀疏。
莊門外有人叩門,老人照舊無動于衷,捉了一只公雞剪禿翅膀梢子,怕它飛出院墻。那人晃開了釕铞,推門而入,大聲問著,老吳哩?你家女兒捎回來的東西——害得我少拉了一個客人,短了幾塊錢。
哦,她捎什么回來了?如果下次見到她,捎個話,叫她回來一趟。家里該洗的東西都沒人洗……
真是的,你不會打電話告訴她?洗洗東西,也要從縣城里喊女子回來——你自己難道沒有長手著呀,又不是腿短腰塌,連個衣裳都不能洗。
來人扔下個紙箱子嘮叨一番走了,莊門外響起小客車發動的聲音,有些刺耳,有些笨重,大概是個破車子了。老人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眼窩更加紅了。這當兒,村支書接了幾個電話,他確實忙。他說,這樣,作家,你和老吳慢慢聊聊,寫什么盡管寫,我先去忙,等會兒來接你。
他幫著把紙箱子抱到廊下,扔在木凳子上噔噔噔走了。屋子里的病人顯然聽明白了,扯著聲音問,女子捎回來什么東西?快些給我看看。
老人彎下腰,撕開膠帶,扒拉著箱子里的東西,神情漠然。他不斷地揉著紅眼窩,擦著迎風流出的眼淚,回頭悄悄兒說,女子在酒店端盤子,一個月兩千過些——她都三十五歲了,死活不嫁人。若是嫁了人,人手倒是多些。
他家屋后的槐樹非常茂密,樹枝子探過來,幾乎伸到廊檐下了。風一吹,樹葉子稠密地翻動,一俯一仰,發出“簌簌啦啦”的聲音來。麻雀們又聚集在槐樹上,嘰嘰喳喳聒噪得不行。老人拾起一根劈柴,可力氣扔到樹枝上,粗聲呵斥驅趕著:“嘔——嘔——”
屋子里病人也在大聲催促著,急切地想知道捎來的東西。老人索性抱起紙箱子,進屋子給看去了。邊走嘴里邊絮叨說,也不肯到院子里曬曬,日頭這樣的好——我便是背,也能把你背出來。
我不下炕,不曬太陽,也不見生人——我是經不起風吹的,受不得一點日頭。
屋子里的窗簾也是常年遮著的,病人怕光。她直著嗓子呱呱叫喊,底氣倒是足。她大概是梗著脖子的,連額頭的青筋都會暴起來??墒牵D甓阍谟陌档氖澜缋铮B生人也不愿意見,只感嘆疾病纏身的人,或許是懦弱的。她的內心,一定梗著一塊冰碴,一觸就疼。日出日落,時光移動,她是怎么感受到的?別人都說光陰猶如白駒過隙,可是在她屋子里,終日黑沉沉的,怕是漫長而遙迢的吧?
我不敢跟進去。老人也沒有讓我進去的意思。早先路上等村支書摩托車的時候,遇見拾牛糞的那位老婆婆告訴我說,這家病人癱瘓之前,是個極剛烈的人。本來也不會癱掉,但是她和兒媳婦吵架,沒吵贏,氣急了,想著喝一口水接著吵。結果火氣太大,用力過猛,把一口水吸到鼻腔里,吸進肺里。嗆水之后劇烈地咳嗽,掙斷了腦子里的毛細血管,慢慢癱掉了。
老婆婆又說,兒媳婦在婆婆癱瘓后不久,就跟人跑了——其實那個媳婦人還是好的,只是嘴巴子厲害些。婆婆動輒就在人跟前說兒媳婦把自己罵癱了,是個敗家的禍害。偏是吳家本家戶大,妯娌又多,口舌重,話難聽,把個媳婦子逼走了。走的時候把孩子也抱走。也活該吳家倒灶,現在錢也沒,人也沒,病人還天天罵人哩——家里的氣數都罵盡了。
我暗自思忖,家長里短這事,真的夠蠻纏的。自己嘴里這樣,別人嘴里那樣。倘若心里老是存著郁郁不平,日子過得一定夠嗆的。俗世之俗,就是有許多繞不開的牽絆和得失。屈辱有,微小的榮耀也有。煩惱疼痛有,賞花聽風的愉悅也有。形形色色的東西原本是為著構成光陰的,若是心思一路狹促過去,被這些瑣碎的現象蒙蔽,自己把自己逼到絕境,日子只能過得一塌糊涂。內心的憤怒噴發,便是暴脾氣。內心的情緒過濾,便是淡然。嘴狠,不過贏一時。心廣,才能贏一世。
病人大概并不懂得這些,只管叫罵抱怨。可是,光是憤恨,頂什么事呢。
紅眼窩老人慢慢從屋子里踅出來,走出廊下,踅到院子里。他縮著脖子,沉悶得像一團舊了的棉絮,灰頭灰臉。好久,才壓低聲音說,算命的婆子說,她還有五年的活頭——生生要拖垮一家子人。
他說完,回頭覷著眼看了一眼屋子里,有些心驚膽戰的那種不安。那雙紅眼窩里,有些捂不住的東西在響動。真是不可思議的人家,我心里暗暗猜度著。而且他家的院子雖大,草木也多,但總覺得空落落的,根本沒有干凈與幽致的氣息,反而有一種不清爽的頹廢感。
你是作家?唔,到底來寫什么?
喔,是受朋友的委托,寫一篇因病致貧的稿子,所以才找到您。也許,稿子寫出來對您幫助不大,他們的報社,并不很有名氣。
老人的臉上閃過一絲“原來如此”的神色。一些說不清的東西在他的臉上輾轉反側了許久。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我是個懵懂的人。
他轉身拎起半桶水去澆花。園子里,開著好幾種花。不是很繁密,但開得還算好。清亮的水珠濺到草葉上,似乎寒涼蝕骨,草莖們都打著寒戰。老人澆花的神情認真無比,半晌,絮叨著說,這花兒都是女子在春天種下的,若操心不好枯了幾枝,回來又要發火吵架。家里人人都是暴躁脾氣,只我一個受氣包,一輩子憋屈死了。她們都命貴,只我賤,天生是個受作踐的。
她喜歡花,怎么會發脾氣?應該是個柔和的女子才對。
柔和?以前是的。那年她談了個對象,小伙子是南方的。家里老婆子死活不同意,怕女子私奔,就鎖在屋子里。后來,這門親事自然黃了。可是打那以后,死女子竟然再也不嫁人,一直干耗著,慪氣。今年都三十五了。脾氣也是打那以后就暴躁得很啊,說一句頂回三句,鏨子來釘子去,真個兒頂嘴的犟丫頭。你說,能有啥辦法嘛?
老人的眼窩愈加地紅了,手腳笨重地打理花草。他扶起一枝纖細的草莖給我看,說,這是啥花兒也不知道個名兒,清早開花,薄薄的花瓣,核桃大,怪好看的。日頭一照就落了,倒是陰雨天還開得時間長些——女子最愛這個花,得操心給打理好才行。
太陽當天照著,我來得自然遲了些,不得見這種脆弱的花。實際上,我也不喜歡太柔弱的花,連一層日光都經不起,喜歡個什么勁兒呢。也許,這花就是清少納言說的朝顏那類吧,太陽一曬,頓然凋零給你看。人有人的心事,花也有花的脾氣。大概,凋謝也是一種逃離俗世的方式。
這世間的悲喜滄桑,都彌散在花葉一脈淡淡的微涼和孤寂里,都凋零了。是的,我堅信凋謝就是逃離。那個女子,從俗世的庸常里撤退,抽身回到了自己的從容與清淡里,自此心神寧靜,生命澄澈坦蕩,不嫁人,獨守芳華。可是細細琢磨,算不算是一種決然的逃離?
園子的籬笆矮墻邊上,釘著一根木頭樁,白寡寡的木頭上,刻著一行小字:那年花開時節遇見你,草尖掛了露珠??赡氵€是去了遠方,直讓我等到枯草結霜,大雪封門,然后杳無音訊。
突然就心里一陣詫異。這野村荒地,竟然有一個文學女青年,如此婉約多情??墒羌氉x這幾行字,似乎是一個小伙子的逃離?;蛟S女子家人的干涉,只是夾雜其中,并不是唯一的理由。也或許不過是她自作多情了,小伙子只是對她好,并沒有娶她的意思。一個天南海北走的人,能死心塌地把心留給鄉里女子?她媽媽大概是怕小伙子走了女兒名聲不好嫁不出去,就大張旗鼓鎖在屋子里——你想,幾百戶人家的大村,臉面是多么重要。
不過那女子著魔了,自此再也看不上村里的小伙子,就一直老姑娘著。
澆了水,除了雜葉,老人又去草垛上撕黃草。他一直不停地忙這忙那——忙碌的目的,一定是為了淡化憂愁、擔憂和氣惱。這些東西忘是忘不掉的,只能淡化,處理得模糊一些,把銳疼轉換成鈍疼。能夠坦然面對現實,唯一的辦法就是把自己變麻木,在思想上逃離。家人應該是相互依賴的,可在他看來,一地雞毛,碎裂到無法收拾的地步了。
偶爾,他用眼角的余光看人的時候,眼神里有一種深不可測的東西一閃而過?;蛟S,我的想法是錯的,因為根本不能透徹地了解一個陌生人。
我想留一點錢給他,可是想來想去又覺得不妥。也許顧慮身上帶的錢太少,也許覺得自己也過得很省,還沒達到幫助別人的地步。
老人家,等您家女子回來了,替我問聲好,她一定是個美麗的女子。這會兒,應該還有通往鎮子上的車吧?
話是這么說,可她已經過了美麗的年紀,都要奔四十歲了,老牙衰草的。出門往右邊拐,順大路走,有個兩三袋煙的工夫就到了公路上,路過的車都可以攔,去鎮子五塊錢——你采訪的就這些嗎?不跟村支書打個電話了嗎?報紙啥時候出來——如果你認識縣里的干部,我家的情況給反映一下,都癱了兩年了,錢花出去不少……
抵達鎮子上的時候,已經下午三點多,餓得很了。路邊的涼皮攤子一家挨著一家,攤主都用眼巴巴的眼神瞅著,一時不知道坐在哪兒合適,挑挑揀揀。
抖去衣襟上的浮塵,拂順耳邊被風吹亂的發絲,坐下來吃一碗涼皮。其實,這便是尋常的日子。路邊一種單薄的小花開得非常繁密,頂著一頭灰塵,卻不減生命的旺盛。人一輩子,也許覺得漫長遙迢,不過在大自然看來,也和這路邊的花兒一樣,不過一朝一夕的盛開,一春一秋的枯榮罷了。把自己看低一些,把別人看高一些,冷靜而簡單的生活,一定會減少很多牽絆煩惱。光陰,還是尋常順其自然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