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是怎樣成為核心成員國的
——訪中國世界貿易組織研究會會長、中國駐世界貿易組織首任大使孫振宇

□ 本刊記者 邢 華

中國是怎樣成為核心成員國的
——訪中國世界貿易組織研究會會長、中國駐世界貿易組織首任大使孫振宇

□ 本刊記者 邢 華

記者：孫會長，您好！2001年12月11日，中國正式加入世界貿易組織(WTO) 。作為中國駐世界貿易組織首任大使，您能從您的角度談一談入世對中國的影響嗎？

孫振宇：加入世貿組織，是中國改革開放進程中的一個里程碑事件。中國在過去30多年改革開放所取得的成就是巨大的，效果也是明顯的，尤其是在加入世貿組織以后，經濟發展成就舉世矚目。2001—2015年，中國貿易規模持續擴大，進出口貿易總額由5000多億美元擴大至4萬多億美元，占世界貿易的比重由4%升至13%以上。2009年起，中國由2001年的世界第六大出口國躍居世界第一大出口國，在世界貿易中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中國的經濟規模也先后超過英國、法國、德國、日本，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

記者：中國入世之前，經歷了15年的談判歷程，入世之后，是否也面臨著諸多艱辛的挑戰？

孫振宇：是的，入世之后的中國之路，并非一帆風順。尤其是入世初期，中國面對的挑戰是巨大的。為了入世，我們在談判中接受了一些除了正常條款以外的專門針對中國的條款，如何全力以赴化解這些條款帶來的挑戰成為我們入世初期的工作重點。

其中一項挑戰是監督中國履行加入承諾的過渡審議機制。在世貿組織，正常的貿易政策審議對貿易大國每2年審一次，貿易量小一點的國家每4年審一次，會議一般是兩個半天就結束了。但是對中國，除了正常的貿易政策審議之外，專門增加了過渡審議程序，在世貿組織各個委員會及其下屬機構列入了對中國的過渡審議議程，每年從9月份審到12月，最后在總理事會進行總結性審議，非常復雜。國內相關部門每年都要派許多領導與專家參加上述審議。從中國入世開始，除了第9年停了一年之外，一直審了10年，這對中國來說是很大的壓力。盡管如此，在國內各個部門的密切配合下，我們較好地完成了過渡審議工作，變壓力為各個部門推進改革的動力。

另外一項挑戰是特殊保障條款，對紡織品的特保條款有效期為3年，其他一般商品的特保條款有效期為12年。世貿組織一般貿易保障條款允許世貿成員在面臨產品進口激增時對來自其他所有成員的對該項產品的進口采取臨時保護措施。而特保條款允許世貿成員在面臨進口激增時可以只針對中國采取臨時保護措施。這個條款的歧視性顯而易見。中國加入以后，有些國家想對我們啟用這一條款，為此我們做了大量說服工作，避免了對方引用這一條款。直到2008年金融危機之后，奧巴馬政府啟動了第一個輪胎特保案，我們全力和美國交涉無效，最后的結果是兩敗俱傷，我國輪胎對美出口企業損失巨大，中方采取的相應措施也使美國產品出口與國內就業受到打擊，對中美經貿關系的發展影響是負面的。美國也應當從中吸取一定教訓。這個條款到2012年失效。

記者：您擔任中國駐世貿組織大使長達9年，您覺得這是一個怎樣的組織？

孫振宇：為什么這十幾年來中國有這么大的變化，我覺得入世起了很大的作用。最重要的是，國際上對中國投資貿易環境有了可預見性，這一點比較讓人放心。世貿組織的一個重要原則就是要提高透明度，每個國家都要公布并向世貿組織通報貿易投資相關的法律法規，甚至在制定過程中，都要征求各方意見，開聽證會。

另外，它與其他國際組織最大的不同，在于它是有“牙齒”的。在世貿組織簽署的任何一個協議，都有一個相應的委員會來監督執行，各個委員會要定期召開例會，每個成員都要回應大家的提問。如果問題總是得不到解決，就會啟動爭端解決機制，專家組和上訴機構裁決之后再不解決，勝訴方經過授權可以進行貿易報復。越來越多的國家覺得這個平臺管用，這個組織做事認真，而且有“牙齒”，愿意把問題拿到世貿組織來談。

記者：加入世貿組織后，中國是如何從一個新成員國發展為核心成員國的？

孫振宇：進入世貿組織之后，作為一個新成員，中國秉承“韜光養晦，又要有所作為”的宗旨，認真貫徹時任國務院副總理吳儀同志提出的“學習規則，熟悉規則，運用規則，逐步過渡到參與制定規則”的指示。雖然世貿組織的決策機制強調“協商一致”的原則，但各個成員在決策過程中所起的作用大不一樣。美國、歐盟、日本、加拿大四方(所謂QUAD)長期在世貿組織決策過程中占據主導地位，任何重要決策沒有他們首肯都不可能通過。

孫振宇，河北省豐南縣人，1969年畢業于北京外語學院，歷任中國糧油進出口總公司副總經理，外經貿部美大司司長、副部長。2002 年1 月，擔任首任中國駐世界貿易組織大使。現任中國世界貿易組織研究會會長。

中國加入世貿組織之后，經常參加發展中國家召集的一些會議，參與討論，提一些建議。后來成立了發展中國家協調農業談判的G20集團，由巴西牽頭，中國、印度、阿根廷等是核心成員。我們一開始單獨提案比較少，但是后來提的就比較多了，前后參與提出100多項提案，涉及農業、非農、服務貿易、規則等領域。以農業談判為例， G20集團在多哈回合農業談判中發揮了舉足輕重的作用。WTO談判有很多小范圍的非正式磋商會，有時候是5個或者7個成員國參加，受邀請參加會議的成員都得具有代表性，到了2005年、2006年的時候，這些會議都少不了中國。

總之，通過積極參與世貿組織重大談判，中國在世貿組織中的核心成員地位已經確立，中國同印度、巴西、南非、俄羅斯等新興經濟體在世貿組織中的話語權和影響力有了大幅度的提升。現在世貿組織的任何重大決定，都少不了中國。

記者：隨著經濟全球化的發展，世貿組織的作用似乎沒有以前那么明顯了？

孫振宇：現在世貿組織處于一個低潮，主要是因為多哈回合談判2008年就基本上受阻停滯了。一方面這和世貿組織本身的決策機制有關系，160多個成員，20多個議題都要一攬子達成一致才算通過，所有成員國都得接受，不能有一個反對。這很難形成統一意見。這種決策機制看上去很民主，但沒有效率。另一方面，2008年以后，美國政府換屆，同時遭遇金融危機，奧巴馬政府對談判結果很不滿意，于是另起爐灶，開始搞區域戰略，搞跨太平洋伙伴關系（TPP談判），在多邊貿易談判投入的少了。

盡管如此，世貿組織還在正常運轉，并在貿易政策審議、爭端解決等方面取得了相當大的成績，在多哈回合談判上也有一定的突破，尤其是2013年在印尼巴厘島貿易部長會上達成的“貿易便利化協議”，涉及一萬億美元的貿易額，可以創造1200萬個就業機會。經過3年多的審批程序，已經有三分之二成員批準，最近世貿組織總干事正式宣布協議生效。此外世貿組織部分成員還達成“信息技術產品擴圍協定（ITA2）”，這個諸邊協定對所有世貿成員適用。

現在，世貿組織成員正在討論今年年底在阿根廷的貿易部長會，爭取把多哈回合談判剩余的議題處理好，同時對電子商務、投資便利化等新議題也會進行討論。所以世貿組織多邊談判的功能仍然在發揮作用。雖然最近英國脫歐，美國總統特朗普當政引起逆全球化的浪潮，但是世貿組織的運轉還是正常的，尤其中國和新興經濟體成員以及廣大發展中國家都在積極維護多邊貿易體制。

記者：近兩年，歐盟和美國等發達國家相繼表示不承認中國市場經濟地位，依然對中國采取反傾銷調查“替代國”的做法，中國是如何應對的？

孫振宇：其實這是一個偽命題。國際上沒有判定市場經濟的統一標準，世界上也沒有哪個國家稱得上是100%的市場經濟。美國歐盟內部法規各有五六條關于市場經濟的標準，目的在于提高反傾銷措施的貿易救濟力度。現在炒作不給予中國市場經濟地位，其實質是故意不履行他們在世貿組織議定書第15條項下所做的承諾。

《中國加入世貿組織議定書》第15條規定，其他世貿組織成員在對中國企業發起反傾銷調查時，如果中國企業不能證明其所處產業具備市場經濟條件，可以采用替代國價格裁定傾銷幅度。根據第15條“日落條款”，在經過15年過渡期后須終止這種單獨針對中國采取的“替代國”做法。對此，中國商務部已經在世貿組織爭端解決機制下啟動磋商請求程序，將討回公道。這也是徹底解決最后一個對中國歧視性待遇條款的重要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