蒯樂昊+++鄭廷鑫
正是這種每個人獨一無二的神性,把人從庸常生活中超拔出來,而藝術就在這其中得到滋養,生根開花
在個展的前夜,孫遜在美術館的墻上點了一把火。數千根密密麻麻的火柴已經事先被安插在了墻上,火苗疾走,燒成五個大字:讖語實驗室。
觀眾看到這些字的時候,火苗早已熄滅,留下未燃盡的火柴茬,像收割過又燒過荒的莊稼地,煙熏痕留在墻上,硫磺味飄散在空氣里,提示著已經發生過和即將發生的一切,仿佛神秘學和宿命論。
在剛剛過去的2016年底,巴塞爾藝術展的邁阿密站,孫遜創作的大型藝術項目《再造宇宙》,占據了邁阿密海濱整個街區:他用彎折的竹子編織成如海浪般起伏的建筑,在竹之穹頂下,起伏如波的展墻上陳列著木刻作品,入夜,巨大的半透明球體會變成動畫屏幕,觀眾帶著藝術家設計的3D眼鏡,觀看他的動畫作品。2017年新年之際,他的展覽又登陸紐約古根海姆美術館,這距離他上一個在紐約的個展《時間公園》才僅僅一年——這位在國際上異常活躍并頻頻獲得獎項的新銳藝術家,也是中國惟一一個兩次入圍國際三大A類電影節的創作者。早在2010年,孫遜的動畫影片《21克》就入圍威尼斯電影節地平線單元,這是包括港澳臺在內,華人第一次憑借動畫闖進威尼斯競賽單元。2012年,他的動畫短片又入圍柏林電影節短片競賽單元。他的創作手段十分多元,除了動畫,還有大量的繪畫和裝置,色粉、木刻、水墨等不同媒材在他手中被打通,正如他在中國和國際的語境之間頻頻切換。
在余德耀美術館搭起的狹長黑色隧道里,你可以看到12部動畫短片在兩側展墻上同時放映,這些充滿著諷刺、隱喻和荒誕美學的作品互相干擾,并以巨大的當量同時涌入你的視聽系統。
孫遜曾試著在國外的動畫電影節上放映自己的作品,“人們如果抱著看動畫片的目的來到我的影院總是特別失望,在放映之后,他們不會笑,也不會鼓掌,但也不會離開,他們會默默地留在座位上幾分鐘,像默哀一樣。”每次看到這景象,他都暗暗開心,“我的動畫居然如此不像動畫。”在綜合性電影節上,他會獲得更多選票,“我想人們對影片的理解更加寬泛和多元,而動畫電影節的觀眾的觀影目的是相對單一的,他們要的是歡樂。這也沒有什么不好,一個動畫電影節失去笑聲也挺可怕的。”
你很難將出生在1980年的孫遜簡單粗暴地歸為“80后”,他作品里的成熟與歷史感是超越年齡偏見的。他說,人們提起“80后”總是想當然地認為是改革開放后出生的一代,但改革開放也不是一夜之間完成的。孫遜在杭州讀美院附中時,從杭州、上海坐火車回家鄉遼寧阜新,一路十幾個小時坐回去,反差特別大,就好像坐在時間機器里將時光倒轉回20年前。在那個東北工業城市,他的少年記憶里,仍然保留著很多舊時代的元素。蘇式廠房和高音喇叭,濃煙滾滾的煙囪,面目蒼茫模糊的成年人,高舉著的拳頭……你在他短片里看到的這些,對他來說,并非獵奇式的懷舊和挽歌。
地緣政治與饑餓博物館
成年后的他重新審視自己的成長經歷,幾乎每一個階段都有著超現實的色彩。他現在常常在不同的國家駐留,最忙的時候,一年里在中國的時間只有三個月,在不同文化中尋找藝術的最大公約數,時空交錯的感覺更加強烈。
在世界各地駐場創作,對他來說,既是學習,也是即興創作,他會先了解相關的歷史和古跡,和當地人聊天,“把自己所知道的那些點聯系起來,最后鋪開,這個過程很有意思。”比如在基輔,斯大林時期那里曾經遭到過迫害,他所住的地方在市中心,對面的建筑在沙皇時代是一個妓院,之后被改造成了一個市場,大饑荒的時候,那棟樓有些屋子被用來裝死人。“我看著那個建筑,很感慨。我就想,這里肯定會有饑餓紀念碑或者饑餓博物館,但我沒找到。于是我上網查,果然有!特逗的是,他們跟俄國的關系很微妙,因為天然氣從俄國來。他們跟俄國關系好的時候,就把博物館關閉,閉口不提這段歷史,跟俄國關系不好的時候,他們就把博物館重新開放做展覽,就重提這段歷史。”
于是他重新設計了一個饑餓博物館。展覽的策劃人告訴他,歐洲國家安全會議在雅爾塔召開,會做一個不公開的展覽,專門給國防部長們看。他邀請孫遜參加那個展覽。“我對那個策展人說,你挺壞的,你在雅爾塔這個地點展覽,你邀請一個中國藝術家來!因為導致我們今天的釣魚島、臺灣、蒙古所有的一系列混亂的協議都是在雅爾塔簽訂的,現代世界所有的動蕩源頭全是它。我就把我在紐約做的一個關于地緣政治的繪畫作品送去展覽。那次展覽之后,烏克蘭就鬧事了。當時列寧像被砸倒,我還去看過,因為那里離藝術中心非常近。那天是二戰紀念日,仿佛正印證了亨廷頓的預言。后來我在日本,但一直關注烏克蘭的事,思考什么是東亞,其實結構很像。我完成了一個關于烏克蘭的作品,做了很多預言,后來普京就出兵克里米亞了。”
“你預言了克里米亞?這算是你的一種‘讖語?”
“其實并沒有。我提了烏克蘭,但我也提了拜占廷,提了伊斯坦布爾……其實是類比。為克里米亞這地方太重要了,不光是地理上的,更是文化上的。在拿破侖之后,俄國人成為了歐洲警察。英國的國際策略一直是離岸政治平衡,于是它聯合法國一起跟俄國開戰,這就是克里米亞戰爭。克里米亞戰爭是近代史上第一次現代化戰爭,它第一次有戰地醫院,第一次有戰地護士,第一次有無線電,它是現代戰爭的雛形。在克里米亞,英法聯合打敗了俄國人,法國重新變成歐洲的強國。克里米亞的首府是塞瓦斯托波爾,而法國把紅燈區命名為塞瓦斯托波爾大街。他們回去之后在這個街上慶祝勝利,這是男人的大街,這都是對戰敗國的羞辱。所以普京一定要把克里米亞拿回來,這里面的恩怨深著呢。”
對不起我給不了你要的答案
這個作品剛做完,他又來到德國,在當年的一個宗教監獄改造的地方做藝術項目,當時那里是關押馬丁·路德的地方……地球的歷史會給他源源不斷地提供創作靈感,旅行成為他的養料來源,正如卡夫卡所說:人只有通過旅行才能知道什么是自己永遠無法擁有的、什么是自己擁有的,然后才能回到自己。
他常常選擇在現場開放性地即席創作,迄今為止已經做了二十多個開放現場的項目。在不同國家現場創作,藝術家可以直觀地了解到不同國家觀眾的不同反應。從日本到歐洲,從印度到烏克蘭,從英國到歐洲,觀者的文化經驗和國情不同,觀看作品的角度也會不一樣。
雖然有時候也會遭遇誤讀和誤解,“文化是一種控制的力量,它給你一套標準。大眾思維有種暴力,人們提問的時候常常是帶著答案的,在國外常常就是政治問題,如果你給不了讓他們滿意的故事,他們會失望。而我是不會讓他們得逞的。”
在威尼斯電影節上,一位老太太采訪他,說你的片子用的都是素描的方式,為什么。孫遜說,我們從小學素描,覺得這個審美跟主題也很匹配。結果老太太接著問道:你怎么理解你們從小都得學西方素描,但我們西方就不學你們的水墨畫?
“我說是這樣的,我們中國從技術訓練上來講是世界一流的,我們不但學西方,也學我們自己的傳統,我們從小練書法。反而你們不僅不學東方水墨,你們連自己西方的一套也不學,我們是什么都學,你們是什么都不學。我去你們的美術館,看到你們的年輕人在那臨摹名作,我當笑話看的,畫得太差了。”
老太太合上筆記本,直接站起身來,走了。
短片導師卓別林
孫遜對文化偏見格外敏感,但偏見可能是無處不在的。紐約藝術評論家及獨立策展人芭芭拉·波拉克回憶起她和孫遜同游紐約自然歷史博物館時,孫遜仔細觀看每一樣展品并拍了照之后,對她說:“這是一座非常美國式的博物館。”
孫遜在自然歷史博物館這樣一個本來應該是中性的場所看出了文化偏見,來自全世界不同地區、不同歷史時期的動物標本,成為時間的橫截面。博物館中呈現的自然界是一種梳理過的自然,而這種梳理的背景是美國文化,是美國人看待的自然。這個經歷在幾年后成為了他紐約個展《時間公園》的靈感。
“東方也一樣,木簡、竹簡就是刮掉以后再寫過的歷史。而《新華字典》代表的就是1949年以后新中華對世間種種的官方解釋。”孫遜把找來的《新華字典》與在樹皮紙上創作的墨水畫作結合呈獻,看似一卷卷被攤開的水墨書畫。作品被裝進玻璃木柜中,觀者在一盞黃色燈泡下欣賞畫作,像是在俯瞰歷史。同樣的思維方式,更換一個主體,就成為他的另一個展覽《隱者之書》,來自拉丁文“Palimpsest”(隱頁),那是西方最早寫在羔羊皮上的讀物,寫了讀過就被刷掉。
“在今天的中國,隨處都能撿到靈感。作為藝術家而言,靈感在這兒實在是太廉價了,我每天很大一部分精力就是審視真實發生的事情是否比我的作品還具有想象力和感染力。”
政治寓言、文化身份自省、歷史敘事的反思是孫遜作品的基調。《黑色咒語》《日常烏托邦》《魔術師的謊言》《安魂曲》……他作品里的壓抑、深邃和荒誕是一目了然的。那些相似的角色和反復出現的元素:魔術師、蚊子、烏鴉、龍……背后都是象征性和實驗。
孫遜并不承認肯特里奇對他的影響,雖然他對這位大師贊不絕口。他更愿意舉的例子是卓別林:卓別林有一個短片講革命,一輛大卡車,拉著一群游行的人,每個人都舉著小旗子在揮舞,他們在革命。突然一面小旗子掉地上了,看熱鬧的卓別林跑過去,撿起了那面旗子,在那里搖,意思是你的東西掉了。然后他后面一群舉著旗子的人轟的一聲就把他給淹沒了。卓別林還在中間搖著旗子,這時過來兩個警察,抓走了他。“這就是高級的語言,給革命的定義,背后給你多少層東西,絕不是喜劇那么簡單。”
兩點之間線段最短
孫遜畢業于中國美術學院版畫系,選擇版畫,是因為這個專業最為自由。大學四年,他只交了20幅左右的版畫,其余時間,都在鼓搗他的動畫,“中國美院的第一個動畫是我做的。”
他是那種兩點之間線段最短的人,作為藝術家的自覺,他萌生得很早。還在讀美院附中的時候,因為曠了九十多節課,他差點被開除,最后是專業老師聯名把他“保”了下來。“我曠課也沒干別的,就是每天拎著畫材到處去寫生畫畫。專業老師就跟學校說,作為一個美術學校,怎么能開除這么愛畫畫的一個孩子?”最后的通融辦法是,學校取消了他某次繪畫比賽的特等獎,但保住了他的學籍。大學畢業之前,他因為專業成績優異被確定留校,但誰也沒能想到,因為沒有參加四六級考試,他最后竟然連畢業證書都沒有拿到。“英語掛科五次。四六級考試我連報名都沒報,因為報名費要30元,我留著這錢買煙抽。”
關于英語學習的必要性,當時在同學中有過一場爭論,孫遜的態度是,“我們是美術學院,將來惟一可能頻繁使用英語的機會就是出國做展覽。如果你藝術水平不夠,英語背得再好沒有用武之地也會忘記。如果藝術水平足夠,需要到全球去做展覽,逼也能把你逼會。甚至你足夠牛逼,自然會為你配備翻譯。”同學都覺得他太偏激,但他踐行了自己的觀點,如今他在全世界做展覽,“已經成為我們班所有同學里英文最好的一個。”
誰能保證威尼斯
破格留校任教一年后,他辭職了,創立了自己的動畫工作室“π格”。做動畫的起因,是想做電影,但拍攝電影,太多條件受制于人,學美術的人最湊手的方法,就是把想拍的電影場景一幀一幀地畫出來。他給好些人看過《21克》的原始素材,包括他的老師們,所有人都勸他放棄,因為畫得太細,每一幀都靠手繪,工作量太龐大了。他也試著拉過贊助,找到全國第一線的一家動畫公司,條件談得很逗,他開口要30萬制作費,同時許諾打對方的公司名,動畫做出來后參加五個國際電影節。
“然后人家問,你如何來保證呢。我說我一剛畢業的學生,你讓我拿什么保證?我也沒參加過電影節,但我覺得可以。他說那不行,你得有個保證機制,沒有保證機制的事我們不干。”贊助黃了,孫遜咬咬牙成立工作室自己做,前后四年,投入了近五百萬,做了27分鐘的動畫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