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 曦
(天津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天津 300387)
考古發現與古史新知
——成都建都歷年及古都地位論析
毛 曦
(天津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天津 300387)
近年來,三星堆城址、金沙遺址等的考古發現,為認識古蜀國的都城歷史提供了更多的直接依據。如果將三星堆城址計算在內,歷史上先后在成都建都的共有11個政權,歷時約1546年。即使將三星堆都城時期和蜀王李順與蜀王王均建都成都除外,先后建都成都者也有8個政權,歷時約844年。成都建都早且歷時長,長期為區域性政權的都城,城址與名稱長期不變,自古至今為西南中心城市乃至全國中心城市。成都古都個性鮮明,地位重要,甚至可以考慮躋身中國大古都之列。成都都城史研究的進一步深化,重點應在古蜀國都城考古與都城研究以及大古都理論認識方面尋求突破。
成都;古蜀國;都城史;大古都;三星堆遺址;金沙遺址
成都是四川省省會城市、副省級市、特大城市,是我國西部地區重要的中心城市之一。成都城市歷史久遠,文化深厚。關于成都城市史的研究,向來為學界所重視,學術成果極其豐碩,而從宏觀上分析評估成都在中國城市史中的特殊地位,更是近年來引起學者們普遍關注的問題①。成都不僅是我國歷史文化名城,同時也是中國重要的古都,然而對于成都都城史的系統研究和深入探討仍顯不足。隨著成都平原寶墩文化城址、三星堆城址、羊子山土臺遺址、十二橋遺址、金沙遺址、商業街船棺葬遺址等系列文化遺址的考古發現,以及與之相關的古蜀國歷史研究的推進,尤其有必要對成都的都城史進行重新的審視,從中國都城史及大古都的視角重新認識成都都城的歷史、特點及地位等問題。筆者謹以此文對成都都城的歷年及古都地位進行新的探討。芻蕘之見,權當引玉之磚。
成都是一座歷史悠久的城市,也是歷史上曾多次建都的古都。關于成都建都的政權及歷年,著名歷史地理學家史念海先生曾在《中國古都概說》一文中做過詳細的統計:歷史上在成都建都的政權有9個,共249年,包括戰國時期蜀都88年、兩漢之際公孫述成家都12年、三國時期蜀漢都43年、十六國時期成漢都44年、十六國時期譙縱蜀都9年、五代十國時期前蜀都19年、五代十國時期后蜀都32年、李順蜀都1年和王均蜀都1年。據史先生對統計方法的說明,關于建都年代的計算,“雖建都的終止期不在歲末,這一年還應計算入建都的年代之中。同樣建都的開始時,不在歲首,這一年也應計算入建都的年代之中。某一王朝或政權,往往有遷都之舉。其遷都的一年,既可計算入前一都城的年代中,也應計算入后一都城的年代中”。對于戰國時期蜀國建都年代的計算,終于前316年秦滅蜀國,而始于戰國紀年肇始的前403年,共88年。[1]33-179
關于戰國紀年的起始年份,有多種觀點,史先生采納《資治通鑒》之說,即前403年,并據此計算出戰國時期蜀國建都成都的歷年。應該說,按照確定的統計時段,史先生對戰國成都蜀都年代的計算是準確無誤的。至于戰國(前403年)以前蜀國國都的歷年,由于文獻資料匱乏而無法弄清歷史情形,只能暫付闕如。這些皆體現出史先生所秉持的嚴謹科學的治史態度。
長期以來,對于先秦蜀國歷史的了解,只能主要依憑西漢揚雄《蜀王本紀》、晉代常璩《華陽國志》等少量文獻,史料的不足,導致了對于古蜀國基本歷史情況包括紀年問題難以搞清。可喜的是,近年來,隨著三星堆遺址、金沙遺址等的發現和相關研究的推進,古蜀國的歷史面貌逐漸清晰呈現在人們面前,從而為弄清古蜀國的建都歷史提供了可能的條件,史先生對于戰國以前古蜀國都城歷年統計的付之闕如,也有望得到新的補充。
1.三星堆城址與古蜀國的早期都城
大量考古發現與歷史研究表明,以四川盆地為中心的長江上游地區是中華文明最早起源與形成的地區之一。1995年以來,在今成都市行政轄區之內,先后發現了距今約4500至3700年的八座史前城址,即新津寶墩古城、郫縣古城、溫江魚鳧古城、都江堰芒城古城(上芒城)、崇州雙河古城(下芒城)、崇州紫竹古城、大邑鹽店古城、大邑高山古城。這些城址隸屬于考古學上的寶墩文化,屬于寶墩文化系列城址。這八座城址的面積大小有別,最大的寶墩城址達60萬平方米;城址的平面形狀有方形和多邊形,城垣外發現有壕溝;都江堰芒城城址、崇州雙河城址和紫竹城址的城垣為內外圈雙層,除外圈城垣外有壕溝外,內、外城垣之間也有壕溝存在。城址中發現有大型房址,很可能屬于禮儀性建筑;城址中出土有一些禮器,顯示出宗教文化的地位;遺址中出土有生產工具和水稻硅酸體,說明這一時期農業的水平。種種跡象表明,成都平原在距今4500年以來已處于國家和文明的起源階段,寶墩文化城址屬于不同于一般聚落的中心聚落和似城聚落,城市亦處于起源過程之中。
在時間上,接續寶墩文化的是三星堆文化。三星堆遺址的發現始于1929年,但直到1986年以來,隨著祭祀坑的發掘和城址的確認,才獲得了重大突破。包括祭祀坑、城址及大量出土文物等在內的三星堆文化,距今約3700至3000年,是三星堆遺址中最重要的文化堆積層。三星堆城址面積3.5平方公里,形狀呈梯形,南北寬1400多米,東西長1600-2100米;四面有圍墻,城墻高大,現存城墻底寬40米、頂寬20米、高4-6米[2]。城址中發現有大型建筑基址,有的建筑面積可達200平方米,城址內已呈現出相對明確的功能分區:從三星堆到月亮灣的南北一線是都城的中軸線所在,城市的宮殿區和作坊區分布于這條線的不同區段,中軸線的兩側分布著城市居民生活區,一、二號祭祀坑附近是都城的宗教區所在。“一個以宗教區、宮殿區、生活區、生產區構成的古代蜀都,構成了商代長江流域一個中心城市的格局”[3]58。此外,城址內還出土有大量青銅器和禮器。研究表明,以成都平原為中心的古蜀國文明在三星堆文化時期業已形成,三星堆城址為距今約3700-3000年間繁盛的古蜀國國都遺址。結合歷史文獻中的古史線索,依據對三星堆城址中出土的大量文物的分析,學者們認為,三星堆文化屬于古蜀國魚鳧王朝的文化,三星堆古城是魚鳧王朝的國都[4][5]導論。
2.金沙遺址與杜宇王朝的都城
繼三星堆文化之后興起的,是成都市城區范圍內的十二橋文化,其代表性遺存有商末周初的十二橋木結構建筑遺址和金沙大型聚落遺址等。1985年發現的十二橋遺址,東西長142米,南北寬133米,總面積1.5萬平方米;發現有干欄式木構建筑,既有小型房屋,也發現了大型地梁基礎,屬于大型帶廊廡的建筑遺跡。2001年發現的金沙遺址,面積約為4平方公里,整個范圍綿延達10多公里。從金沙遺址和十二橋遺址群來看,距今約3000年時,在今成都市區西部,已經形成了相當規模的城市聚落,這里“是一處大型古蜀文化中心聚落遺址,有可能是古蜀國在商代晚期至西周時期的都邑所在”[6]。現已發掘的遺址遺跡和相關出土文物表明,城市內部已具有較為明確的功能分區。金沙遺址“梅苑”東北部,出土有大量祭祀禮儀性用器,可能是城市的宗教儀式活動區;與金沙遺址隔摸底河相望的黃忠村遺址,發現了大型房址,最大一處面積超過500平方米,這里應是當時城市的重要居住區;金沙遺址“蘭苑”一帶,發現了房址和墓葬,應是城市的居住區和墓葬區;在金沙遺址以東的十二橋遺址,發現了竹木結構的干欄式建筑遺跡,其中有大型建筑基址,這里有可能是宮殿區。種種跡象表明,這里是古蜀國繼三星堆都城以后的又一處都城所在。學者們分析認為,這里就是杜宇王朝的國都所在。早在20世紀80年代初,任乃強先生就曾提出過杜宇王朝建都成都的觀點,認為:杜宇王朝的杜主應生活在“西周年代或且在殷末年代”,“望帝杜宇新營造這座都城,所以取名‘成都’,是取成功、成就、完成的意義”[7]。
據揚雄《蜀王本紀》云:杜宇“移居邦邑”,“治汶山下邑曰郫”[8]卷五十三,540;又據《華陽國志》的記載:杜宇“移治郫邑,或治瞿上”[9]卷三,182。有學者研究認為,杜宇蜀國都城郫邑在今成都市郫縣城北約二里處,即民間傳說中的杜鵑古城[10]69;而瞿上城則是杜宇蜀國的又一都城,應在今成都市雙流區境內[11]148。據段渝先生研究,杜宇建都成都后,應以郫邑為陪都,否則不會稱郫邑為下邑,而此時的上邑應為成都;杜宇王朝曾從成都遷都郫邑,即“移居邦邑”、“移治郫邑”,以郫邑為國都時,以瞿上為陪都,“或治瞿上”[5]導論。正因如此,才有揚雄《蜀王本紀》中所記載的鱉靈到郫邑“與望帝相見”的史事。杜宇成都的廢棄,并遷都郫邑,應與遭受洪水災害有關。無論從《華陽國志》的歷史記載來看,還是從十二橋文化遺跡的分析來說,杜宇王朝后期,成都曾遭受嚴重水災。可能正因為如此,成都的十二橋文化與其后的上汪家拐遺址文化之間有一段時期的缺環。蜀地洪水嚴重,鱉靈依憑治水有功而取代杜宇王朝,建立開明王朝。依據開明王朝消亡的時間,以及開明王蜀共12代的記載,結合考古文化的變化,大致可推定杜宇王朝消亡的時間約在公元前7世紀中期[12]。
3.開明王朝的國都
開明王朝建立的同時,需要確立新的國都。揚雄《蜀王本紀》寫道:“蜀王據有巴蜀之地,本治廣都樊鄉,徙居成都。”[8]卷五十三,540提出是開明尚將都城從廣都樊鄉遷徙到了成都。據此來看,在徙居成都以前,廣都是開明蜀國的都城所在。而《華陽國志·蜀志》僅言開明尚“徙治成都”,并未提及從何處移治成都。對此,顧頡剛先生認為:《華陽國志·蜀志》“所以不言廣都者,蓋前已言望帝治瞿上故。瞿上在今雙流縣境,漢廣都地也”[13]76。開明蜀國都城廣都樊鄉就是杜宇時期的瞿上城。童恩正先生指出:“開明氏建國之初,原定居廣都樊鄉,大約在戰國前期,遷到成都。”[10]73-74關于開明王朝遷都成都,《蜀王本紀》記載開明五世“徙居成都”,而《華陽國志》則記為開明九世“徙治成都”,兩處記載有所差異,但開明王朝以成都為國都當屬歷史事實。成都市區的相關考古發現,反映出開明王朝時期都城成都的狀況。成都市商業街船棺、獨木棺墓葬出土文物數量多、規格高,“很有可能就是一處極為罕見的古蜀國開明王朝王族甚或蜀王本人的家族墓地”[14]。成都市北門外的羊子山土臺是“古蜀國用于宗教祀典的場所”[15],“土臺的建立是在開明氏建都成都之時。……羊子山土臺的廢棄年代也應與蜀開明氏王朝的滅亡有關。……土臺的廢棄也應在這同時或在此后不久,最晚也不得晚于秦國所封的第三個(也是最后一個)蜀侯被廢、巴蜀完全改用郡縣制之時”[16]213。開明時期成都城市應有明確的區域劃分:《蜀王本紀》所載的青羊肆(今成都青羊宮附近)所在地有可能是當時城市的商業中心,羊子山土臺周圍地區應是當時城市的宗教祭祀區,大型船棺、獨木棺墓葬所在的商業街附近地區有可能屬于城市的墓葬區所在。由此可見,成都不僅是古蜀國政治文化的中心,同時也是經濟發展的中心。據《華陽國志》和《史記》的記載:公元前316年,秦滅蜀國,開明王朝歷經12代而為秦所滅[17]208-221。
4.古蜀國都城史與成都建都歷年
據上文論析,先秦時期古蜀王國都城史的概貌已可見一斑。從時間先后來看,距今約3700年,古蜀國國家形成,魚鳧王朝出現,三星堆古城是最早的都城;在距今約3000年,杜宇王朝取代魚鳧王朝,建都成都,并以郫邑為陪都;此后,成都曾遭遇破壞,杜宇王朝遷都郫邑,同時以瞿上為陪都;約在公元前7世紀中期,古蜀國發生政權更替,開明王朝取代杜宇王朝,建都廣都(瞿上);在開明尚時,杜宇王朝遷都成都;直至公元前316年,杜宇王朝為秦所滅,成都也結束了作為古蜀國都城的歷史。從空間范圍來說,對于古蜀國的都城,無論是考古發現的三星堆古城、成都市區的金沙遺址與十二橋遺址以及戰國時期遺址,還是歷史文獻中提到的郫邑、瞿上、廣都等都城,共涉及到4處地點,其相互之間的空間距離都較近,共處在一個較小的空間范圍內。如果從今天成都市區來看,古蜀國的都城曾在今成都市區,或在成都市行政轄區內(郫邑在郫縣、瞿上包括廣都在雙流),只有三星堆古城隸屬德陽市下屬的廣漢市,但其緊鄰成都市,與成都市中心天府廣場的直線距離僅為39公里(參見圖1)。
基于古蜀國都城史的基本認識,我們可以對成都建都的歷年做出新的統計,但關鍵是如何計算先秦時期古蜀國的都城歷年。為此,有兩點認識需要予以明確。
一是古今城市大多存在城址遷移,認識城市的歷史過程需要從一定的空間范圍加以考察。從某一城市的歷史變遷來看,城市大多存在城址遷移的問題,不同歷史時期城址位置有所不同,有些城址與今天城市市區尚有一定的距離,有些靠近今天城市,有些與當今城市部分或完全重疊。如西安是西周、秦、西漢、新、東漢、西晉、前趙、前秦、后秦、西魏、北周、隋、唐等13朝古都,而西周鎬京、秦代咸陽、西漢長安等城址位置并未與今天城區完全重疊甚至尚有一定的距離。對于今天城市的歷史的認識,需要將一定范圍內與之有關的不同城址的城市的歷史囊括在內,它們屬于城市在歷史發展過程中的地理變遷,構成了城市歷史的不同時期。一方面,雖然歷史上的城市與今天城市在地理空間上未必重合,但今天城市與歷史城市之間必須要有繼承關系,歷史上的城市是今天城市歷史的某一階段;另一方面,歷史上的城址與今天城區的距離應在一定的空間范圍之內,也就是說歷史城址距離今天城市市區中心距離較近。葛劍雄先生曾提出對于古都等級進行綜合性量化分析的9項主要指標,認為歷史城址與今天城市中心點的直線距離應不超過45公里,即歷史城址應在以今天城市中心點為圓點、半徑在45公里的范圍之內,才可以認可為是歸屬于這一城市歷史的古城址[18]。成都是成都平原歷史久遠且連續發展至今的最大的區域中心城市,對于成都城市史包括都城史的考察,也應將一定范圍內不同時期的相關城址及其歷史納入其認識視野。先秦時期,成都長期作為蜀國國都,金沙遺址、十二橋遺址等成都市十二橋文化的存在,說明今日的成都市區就是當時蜀國的都城。開明王朝遷都成都,直至前316年為秦所亡,當時蜀國國都就在今成都市區,成都市商業街船棺、獨木棺墓葬等戰國蜀文化遺存的發現便是證明。三星堆遺址距今成都市中心39公里,雖行政上不隸屬成都市管轄(認識城市歷史不宜受制于今天城市的行政轄區范圍),但距成都較近,加之十二橋文化對三星堆文化有繼承性,兩種文化之間有發展的連續性,故可以認為三星堆古城是成都都城史的開始,是成都城市史的組成部分,由三星堆到今成都市區,是成都城市歷史變遷中城址遷移的結果。此外,歷史文獻中提到的古蜀國的郫邑、瞿上(廣都)等古蜀國都城,在地域上處于今成都市行政轄區之內,距離成都市區也較近,與古蜀王國的前后期都城有歷史關聯,可看作城址遷移的問題,也應納入成都都城史的歷史范圍。

圖1.成都先秦城址分布圖(作者自繪)
二是古蜀國的歷史研究雖然存有一定爭議,但并不直接影響到對于成都建都歷年的計算。從都城史視角來看,古蜀國史研究的爭議主要涉及到考古發現與文獻信息的對接以及文獻信息的具體所指等問題。如三星堆遺址、金沙遺址到底是古蜀國哪個王朝的都城?歷史文獻記載中的郫邑、瞿上、廣都樊鄉到底在今天什么地方?它們是否就是三星堆遺址或金沙遺址的所在?諸如此類的問題,在古蜀國歷史研究中,往往會產生不同的見解。與國內學者看法不同,日本學者古貨登認為,在蜀最初建立古代國家的是杜宇,杜宇移治郫邑或瞿上,郫邑就是三星堆古城,年代在公元前1500年左右,瞿上是在流經三星堆的鴨子河、馬牧河的湔江分流之處的彭州市九隴鎮的關口一帶[19]161-181。雖然古蜀國的都城史研究可能會長期存有一定學術爭議,但并不會影響到先秦成都都城年代的計算。距今約3700年,即約公元前1700年,古蜀國都城在三星堆出現,這應是古蜀國都城史和成都城市史的開端,此后約在距今約3000年即約公元前1000年由三星堆遷都今成都市區(金沙遺址、十二橋遺址等),再后來因都城遭遇災害而遷出今成都市區,遷都后新的都城及開明王朝初期都城的所在地均不會超出今成都市行政轄區范圍,開明王朝后來又徙都今成都市區,成都為都一直延續至公元前316年。如此說來,先秦時期古蜀國的都城史就是成都的都城史,從前1700年至前316年,先秦時期成都建都歷年約為1385年,即使將地處今成都市行政轄區外的三星堆建都時期除外,成都建都從約前1000年至前316年,建都時期也長達685年之久(參見表1)。

表1.成都建都歷年統計表②
據上對先秦時期成都建都歷史的新的認識,結合史念海先生對于成都建都歷年的計算,我們可以對成都建都歷年做出新的統計。歷史上先后在成都建都的有古蜀國魚鳧王朝、杜宇王朝、開明王朝、兩漢之際公孫述成家、三國蜀漢、東晉十六國成漢、東晉十六國譙蜀、五代十國前蜀、后蜀、北宋時期蜀王李順、蜀王王均等11個政權,建都歷年合計約1546年(詳見表1)。這應為成都建都政權數量和建都歷年的最大數值。
中國歷史悠久,都城眾多。據史念海先生統計、朱士光先生補充,中國古都數量有220處以上[20]序言。在眾多的古都中,那些建都歷時長久、影響地域范圍廣闊、都城地位極其重要的古都,通常獲得了“大古都”的稱譽。我國古都雖然眾多,但不同古都情況有別、地位不同,往往分屬不同的古都等級,只有較高等級的古都才可列入大古都之中。如譚其驤先生認為:中國“七個古都在歷史上的重要性又有差別,西安、北京、洛陽應列第一等,南京、開封屬于第二等,安陽、杭州屬于第三等”[21]。對于某一古都的地位與等級的評估,需要從其不同方面進行綜合考察,乃至進行量化的綜合對比。古都成都地位重要,已提出的4種中國十大古(名)都說法中,有3種將成都包括在內[22]。其中,呂佛庭提出的十大名都為南京、北京、杭州、洛陽、開封、長安、成都、重慶、武漢、蘭州[23];劉志寬等主編的《十大古都商業史略》提出的中國十大古都包括西安、洛陽、開封、南京、杭州、成都、蘇州、揚州、太原、北京[24];李國成主張的十大名都是北京、南京、西安、杭州、洛陽、開封、銀川、咸陽、成都、安陽[25]。應該說,這些提法在一定程度上彰顯了成都古都的重要地位。但也要清醒地認識到,十大古(名)都之說尚缺乏廣泛的社會認可度,也難以得到學術界的普遍認同。從中國都城史來看,古都成都具有一些突出的特點,由此可見成都所具有的極其重要的古都地位。
1.成都建都早且歷時長
據前文論述及表1可知,成都建都最早可追溯到距今約3700年的三星堆古蜀國國都時期,前后共有11個政權建都成都,建都歷時約1546年。成都建都可謂歷史久遠,歷時較長,在中國諸多古都中也極為突出。即使將三星堆所處古蜀國都城時期(三星堆遺址雖然距離成都很近,但是今天已不在成都市行政轄區范圍之內)不計算在內,也不將北宋時期蜀王李順與蜀王王均先后以成都為都城計算在內,從距今約3000年的金沙遺址時期算起,先后建都成都者也有8個政權,建都歷時年份仍有約844年,成都依然屬于建都早且歷時長的中國古都。單從建都歷史悠久和歷年較多來說,成都在中國都城史上地位極其重要,與眾多古都相比,堪為其中之佼佼者。
2.成都為區域性政權的都城
歷史上以成都作為都城的政權有11個,建都歷時很長,但這些政權無一例外皆屬于區域性政權,即不屬于全國性政權或統一王朝。以成都為都的政權,很多時候是以四川盆地地域范圍為中心,向四周進行一定拓展,形成其疆域范圍。這些政權的性質決定了成都多次且長期成為區域性政權的都城。成都雖為區域性政權的都城,但不同政權時期也應區別而論。先秦時期,處于中華文明的早期階段,由于山川險峻的阻隔,除夏、商、周政權以中原地區為中心不斷向周邊拓展外,周邊地區在一些相對隔離的獨立地理單元中也形成了一些區域性的政權,古蜀國就是先秦時期在四川盆地相對獨立發展的區域性政權。這一時期尚無從談起是統一王朝抑或割據政權,這是中華文明走向一體、地域擴展的特殊時期,成都作為古蜀國的都城理應具有較高地位。三國時期,魏、蜀、吳三足鼎立,三者誰為正統值得思考,劉備蜀漢政權的國都成都應該具有較高地位。其它在成都建都的政權,有分裂割據時期稱霸一方的政權,亦有短時存在的農民起義建立的政權。評估不同古都的地位,遴選其中較高等級的大古都,學界往往強調該都城應是統一王朝的都城或傳統王朝的都城,這一點應是受到古代王朝正統思想的一定影響。今天,若從多民族國家的觀念看來,多少有失公允。針對“以往的學者往往只注重正統王朝、中原的或漢族政權首都的地位,而不重視同時存在的邊疆、非漢族的、歷來被視為非正統的政權”的偏見,葛劍雄先生指出,確定古都的重要性“不存在正統與非正統的區別”,“應該站在今天中國各族人民共同的立場上,而不是用封建正統的、某一個民族的或某一個地方的觀念,來評價古都的重要性”[18]。據此,成都歷史上雖為區域性政權的都城,但亦是成都城市史的重要特點,這應無損其作為古都的重要地位。
3.成都都城的城址與名稱長期不變
成都都城的城址只是在早期古蜀國時期經歷了由三星堆城址遷移到今成都市區,后又從今成都市區遷移到郫邑、瞿上(廣都),再遷回今成都市區的過程。這一城址遷移發生在較小的空間范圍之內,呈現出由北、西及西北等方向,逐漸向今天成都市區聚合的趨勢。開明王朝建都今成都市區以來,即春秋末期或戰國以來,成都的城址未再發生過移動,城址位置長期不變,秦漢以來建都成都的8個政權,都城城址均在今成都市區之內[26]。與城址長期不變一樣,成都的名稱自古至今未曾發生過變更。從典籍和銘刻中的信息來看,“成都”一名至遲在戰國晚期到秦代就已出現。任乃強先生認為,在商末或周初杜宇營造新的都城并取名“成都”[7],這一點正好與金沙遺址的發現相印證。關于成都得名的原因,至少有7種不同的解釋[27]。自從成都得名以來,成都之名從未發生過變化。在中國眾多的古都中,像成都這樣城址與名稱長期保持不變者并不多見。這些作為成都城市歷史發展的特色,對于提升成都的古都地位,應該具有一定的意義。
4.成都自古至今為西南中心城市乃至全國中心城市
古都成都雖地處四川盆地,地形閉塞,但自古至今,城市的影響范圍卻極其廣闊,非盆地地形所能阻隔,是中國西南乃至全國的中心城市。從歷史地理視角來看,成都是南方絲綢之路、北方絲綢之路和長江經濟帶三大交通走廊和經濟帶的交匯點[28]。早在先秦時期,古蜀國的都城成都就成為南方絲綢之路的起點,成為古代中國內地與今緬甸及東南亞等地進行經濟文化交流的重要通道。秦漢以來,即使成都不曾作為都城的歷史時期,城市影響依然廣遠。據《漢書·食貨志》和近年成都市天府廣場出土東漢紀事石碑所載“列備五都”之信息③,西漢時期,除國都長安外,成都與洛陽、邯鄲、臨淄、宛因其經濟繁盛而成為全國五大都會即五大經濟中心城市[29]。唐宋時期,成都經濟繼續位處全國前列,在全國城市地位中獨領風騷,故而歷史上有“揚一益二”之譽。晚清民國以來,成都仍舊為全國重要城市。抗戰時期,成都作為大后方的大型城市,為抗戰勝利作出了重要貢獻。時至今日,成都作為我國西部大型中心城市、副省級城市,其地區影響、國內影響及國際影響力不斷增強。可以說,歷史時期以來,成都城市的經濟文化影響能力與范圍遠遠超過了政治的影響,成都一直是西南地區、長江上游地區乃至全國范圍的中心城市。長期以來,成都城市所持續具有的重大影響力,也應成為重新審視成都古都地位的參照因素。
總而言之,在中國都城發展史上,古都成都建都政權眾多,建都歷時長久,文化特色突出,影響范圍廣闊,自古及今為西南中心城市乃至全國中心城市。綜合考量,成都在中國眾多古都中個性鮮明,享有極其重要的古都地位,從高等級古都的大古都來論,成都古都甚至可以躋身中國大古都之列。
成都作為古都,其都城史的研究應該受到學界更多的關注。對于成都都城史研究的推進,重點在于有關先秦時期古蜀國都城研究的突破。前文對于古蜀國都城歷史的探討,僅僅屬于并非系統的初步分析,研究的深度還非常有限,得出的結論也較為粗疏。如何推進成都都城史研究,或者說,如何強化古蜀王國都城史研究,并及如何正確認識成都在中國都城史上的地位和在中國古都中的地位,都需要我們在諸多研究領域展開更為扎實的學術工作。依筆者愚見,其中至少涉及到以下三個方面。
一是古蜀國都城考古的推進。有關先秦蜀國的歷史信息,文獻記載極其匱乏,因而對于古蜀國的了解只能主要依賴相關考古的進展。關于先秦蜀國都城的考古發現,目前有三星堆遺址、金沙遺址、十二橋遺址以及成都市戰國文化遺址等,這些考古發現業已揭示出古蜀國先后存在的都城的一些歷史狀況。毋庸諱言,雖然20世紀80年代以來,尤其是21世紀以來,古蜀國的考古工作取得了前所未有的巨大進展,但考古發現所揭示的都城信息并不夠全面和系統。如三星堆都城的地理情況、內部結構、城市規劃與建設、道路格局及準確的興廢時間,金沙遺址都城的城市整體狀況及內部詳細情況等等,到目前為止尚不清楚,只能有待考古工作的進一步推進。此外,歷史文獻中記載的郫邑、瞿上、廣都等聚落,是否存在或者在什么地點,也有賴于考古發掘的驗證。可以說,相關考古的推進狀況,在一定程度上決定著古蜀國都城研究的學術水準。
二是古蜀國都城史研究的深化。關于古蜀國都城的研究,其學術史可以追溯到20世紀30年代,早期的研究由于只能主要依憑歷史文獻中的少量記載,研究工作受到很大的制約。20世紀80年代以來,隨著考古發現的增多和發掘工作的推進,先秦蜀國都城史研究獲得了新的進展,但依然由于資料的不足,影響到了學術研究的深度[30]。隨著古蜀國考古工作的大力推進,大量歷史信息的接續披露,先秦蜀國都城的學術研究應該向著系統化、細致化、精確化的方向邁進。因此,重視考古資料與文獻資料的有機結合,重視從中國都城史的視角認識古蜀都城,重視蜀國都城與其它區域都城的比較研究,將有助于推動先秦蜀國都城研究水平的不斷提升。
三是大古都理論研究的反思。要科學認識成都的古都地位問題,除了要加強成都都城史研究外,還需要對現有的古都學理論尤其是大古都理論進行徹底反思。古都中的高等級古都被稱為大古都,故此,古都地位的討論涉及到了大古都的衡量標準等理論問題。古都地位的判定,屬于歷史認識中主體的價值判斷問題。關于大古都的認定標準,至今學術界尚存在一定的分歧[22]。中國地域廣闊,歷史復雜,古都類型多種多樣,如何從全局的眼光、從中國歷史的進程、從文化多樣性的視角、從中華多民族的角度合理評估不同古都的地位與價值,顯然需要對既有的大古都理論進行重新思考和厘定,以期在理論認識上尋求突破。惟其如此,對于成都古都地位的定位才會有一個科學的結論。
注釋:
①關于成都城市史特點與地位的分析,相關論著多有涉及,如成都市城市科學研究會編《成都城市研究》(四川大學出版社1989年版)、段渝《成都通史·古蜀時期》(四川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導論、何一民《論成都城市在中國歷史發展進程中的地位和作用》(《西南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2年第2期)和《對內對外開放的樞紐與古代成都的三次崛起——重新認識成都在中國歷史上的地位與作用》(《四川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2期)等。
②此表根據史念海先生《中國古都概說》一文相關數據并經筆者對先秦蜀國有關數據重新補充而成。
③2010年在四川省成都市天府廣場出土有東漢紀事石碑兩塊,大碑碑文中有“列備五都”文字,可以印證成都確為漢代五都之一。參見:《石碑印證成都確為漢代五都之一》,《成都日報》2010年11月19日第9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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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凌興珍]
Time Span and Status of Chengdu as the Capital of the Ancient China
MAO Xi
(College of History and Culture, Tianjin Normal University, Tianjin 300387, China)
In recent years, the discoveries of Sanxingdui ruins, Jinsha ruins and many other archaeological excavations provide more direct evidence for people to understand the capital history of ancient Shu state. There are 11 regimes whose capitals were in Chengdu for about 1546 years if Sanxingdui capital period was included. If Li Shun regime, Wang Jun regime and Sanxingdui capital period are excluded in the statistical analysis, there are still 8 regimes with their capitals in Chengdu for about 844 years. As the capitals of regional regimes, Chengdu was established as a capital very early. In addition, the name and address of the city have remained unchanged for a long time. Chengdu has been a central city of Southwest China and even of the whole country from ancient times to present. Chengdu has its distinct personality, important position, and can be considered as one of Historic Capitals of China. In order to deepen the academic research, the archaeological excavations and the study of the ancient Shu State capitals should be focused on, and a breakthrough on the theory about historic capitals should be sought.
Chengdu; the ancient Shu state; capital history; historic capitals; Sanxingdui ruins; Jinsha ruins
2016-09-10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長江流域城市起源與早期發展的歷史地理學研究”(06BZS021)的階段性成果。
毛曦(1966—),男,陜西涇陽人,歷史學博士,天津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中國城市史、歷史地理學及史學理論方向的研究。
K927.1
A
1000-5315(2017)02-0147-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