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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眾席

2017-03-20 01:56:56王秀云
青年文學 2017年3期

⊙ 文 / 王秀云

觀眾席

⊙ 文 / 王秀云

王秀云: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二十二屆高研班學員。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北京文學》《十月》《散文》《江南》等刊。著有長篇小說《出局》《飛奔的口紅》等。現居北京。

穆楊怡薇分到文化局時,不知道自己和李淑紅一個辦公室,而且,還是李淑紅的下屬。李淑紅是辦公室主任,她是科員,正管。李淑紅還像以前一樣,留著順長的頭發,但是腰身明顯粗了,眼角皺紋里,藏著沒有抹勻的潤膚霜。李淑紅不認識她,也別說,距她們最后一次見面,已經過了十六年。

李淑紅說:“我帶你各辦公室轉轉。”其實就是新人報到,跟同事們打個招呼。辦公室在三樓,還有幾位在四樓。轉了三樓上四樓的時候,李淑紅靠在樓梯右側,手拽著扶手,上一級就拽一下。穆楊怡薇也沒在意,下樓的時候才發現,李淑紅一只腳落下,后面這只腳再跟上去,然后再邁向下一個臺階。李淑紅不能跟她一樣一步一個臺階。她明白了,她跟媽媽一樣,膝蓋不行了,就退回來,攙著李淑紅說:“李主任您沒事吧?”

李淑紅笑笑說:“沒事,這兩年膝蓋疼,老了。”

“你也有今天!”穆楊怡薇心里想,但面上還是攙著李淑紅,跟她一樣,兩步一個臺階慢慢走。

穆楊怡薇記得,十六年前的李淑紅剛大學畢業就分到瀛洲教育局,因為是媽媽的同鄉,暫時借住在自己家里。穆楊怡薇記得她剛住進來的時候,什么活兒都搶著干,有誰進屋她連拖鞋都給遞上。住了一段時間就變了,她放學回家經常看見李淑紅斜躺在沙發上,一邊嗑瓜子一邊看電視。

直到那一天晚上,穆楊怡薇被吵醒,悄悄出來一看,是媽媽和李淑紅在吵,爸爸在旁邊,耷拉著腦袋抽煙。媽媽要求李淑紅搬走,李淑紅挑釁地說:“也許搬走的該是你了。”

媽媽憤怒地說:“你這樣說還要臉嗎?”

李淑紅揚了揚頭,說:“要臉我就不走這條路。”然后對著屋里的男人說:“你選擇吧。”穆楊怡薇躲在客廳和臥室之間的陰影里,滿眼淚水。她不敢相信爸爸變心了。爸爸扔煙蒂的時候看見了穆楊怡薇。

穆楊怡薇小聲叫了一聲:“爸爸。”

爸爸眼圈一下紅了,回頭對著李淑紅說:“你走吧。”

李淑紅吃驚地說:“我走?你看她那樣,腰跟水缸似的,憑什么我走?”

“走!”爸爸突然吼了一句。

穆楊怡薇看看媽媽,和李淑紅比,媽媽的確丑多了,腰真跟水缸似的,頭發蓬亂得像墻根下的亂草,眼角有哭過留下的眼屎。

李淑紅漂亮的頭發和眼睛,讓媽媽丑得真可憐。她覺得爸爸雖然留下了,但爸爸的心跟漂亮的李淑紅一起走了。爸爸再也沒和媽媽在一個屋子睡覺,他獨自住在書房里,經常看厚厚的《東周列國志》,看了一遍又一遍。

是李淑紅毀了他們一家人的生活。穆楊怡薇恨李淑紅,恨得快忘記她長什么樣的時候,卻又成了同事。李淑紅做夢也不會想到,眼前這個小同事,是情敵的女兒,她第二天的水杯子里,就有這個小女孩的唾沫。穆楊怡薇趁她出去,吐在了她的杯子里。

一個毀了自己家庭的女人近在身邊,穆楊怡薇總得做點什么。一口唾沫釋放不了這么漫長的仇恨,她需要有別的舉動。

市里新建的渤海大影院要舉行盛大的開業典禮,邀請北京電影制片廠一批演員來演出,辦公室負責制訂方案。穆楊怡薇在人員名單中看到了朱良的名字,驚喜地說:“朱良也來了?”

李淑紅說:“對,你也喜歡朱良?”

其實是媽媽喜歡朱良,但穆楊怡薇不想在這個辦公室里提到媽媽,就說:“我覺得他很酷。”

李淑紅笑了,說:“我也喜歡他。雖然丑,但看著溫柔。朱良的每一部作品我都喜歡,《金秋和她的戀人》《大團圓》《A方B方》……我們那個年代,我因為喜歡朱良經常遭到嘲笑,因為周圍女孩喜歡周潤發、劉德華、馬龍·白蘭度,唯有我,筆記本里夾著從《大眾電影》上剪下來的一張朱良半身照。”

“沒想到李主任是資深涼粉。”穆楊怡薇說。

李淑紅嘆了口氣說:“喜歡了半輩子,我們這代人都這樣,一根筋。你看,他還是這么瘦,像是營養不良一樣。”

“李主任這是心疼了?”穆楊怡薇覺得很反胃,又不得不繼續說下去。

李淑紅笑了,說:“演出完跟演員們聚餐,你喜歡朱良就一起去吧。”

李淑紅也喜歡朱良,這讓穆楊怡薇十分掃興,也替媽媽難過。她們竟然喜歡同一個影星,怪不得都愛上了爸爸。穆楊怡薇再看朱良的名字像多了筆畫一樣不順眼。

按級別,穆楊怡薇是沒資格參加聚餐的,她知道這是李淑紅照顧她。那又怎樣,她毀了自己全家的幸福。穆楊怡薇嘴上說:“謝謝李主任。”但心里并不領情。她的心思都在報復李淑紅身上,她其實一直在找機會,朱良的到來,讓她看到了一線希望。

晚上在瀛洲大酒店,主管文化的副市長、文化局局長和各大影院的負責人都到了,這規模,李淑紅參加也只是端茶倒水的角色。按理說,穆楊怡薇只能坐在最下手,基本跟房間服務員一個職能。穆楊怡薇心知肚明,必須找一個突破口,改變這種處境。

她在網上搜了朱良的資料,朱良一輩子沒緋聞,看起來無懈可擊。她放大朱良的各種照片,看那眼神,那面相,怎么看他的正派都像是“某大電視臺的女主持——裝出來的”。

她特意挑了一件韓版白色小西裝,內穿低胸V領吊帶,把男朋友情人節送的水滴粉水晶吊墜,恰如其分地掛在“事業線”中間。她對著鏡子心里出了一副聯:“俏皮中顯安分,挑逗時有進退。”她又涂了指甲油,噴了低調的邂逅香水,她給李淑紅打電話,看起來是問候,其實是摸底,看她什么時候出發。

出門的時候,媽媽顛著肥胖的身子追出來,問她幾點回來,她沖媽媽一笑,一語雙關地說:“媽媽,你女兒長大啦。等著吧。”

走出門,她的眼里一酸。媽媽還和十幾年前一樣,不愛修飾自己,“腰跟水缸似的”。李淑紅當年的比喻至今還那么形象。她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腰,柔韌、細長,她的體態隨父親,韓版衣服顯腰身,她很自信。

快到酒店的時候,她故意放慢了速度,看到李淑紅從帕薩特上下來。李淑紅也刻意打扮了,換了一件棕色半長款毛料長裙,做了大波浪發型,手里的包也換成了古馳最新款。最主要的,李淑紅竟然穿了一雙高跟鞋。穆楊怡薇心里一喜。

穆楊怡薇,裝作才看見李淑紅,追上去,跟她一起站在酒店門口,恭迎領導和朱良。穆楊怡薇還夸了李淑紅的包,李淑紅看看她的打扮,笑笑,沒說什么。天空已經有了黃昏的嫣紅,柔軟的陽光穿過法國梧桐葉子,在花崗巖石面上勾勒出水墨的韻味,車輛陸續駛過來,下來一撥又一撥衣著考究的人。男人干凈的鞋面和女人香水的味道,不遠處賣紅棗橘子的小販指甲里的泥垢,共同刻畫著小城的氣暈。穆楊怡薇心里微微一顫,悄悄說:“我來了。”然后長噓一口氣。樹和臺階前的石獅子,仿佛懂了她的野心,也像看多了這樣的豪邁,沉淀在昏黃的光影里,一聲不吭。

一個由四輛車組成的小小車隊駛過來。李淑紅拽了一下裙子,說:“他們來了。”穆楊怡薇看見了朱良。他從第二輛奧迪SUV下來。穆楊怡薇有些失望,總覺得他該坐悍馬,單槍匹馬,嗖一聲從遠處駛來,戛然而止;他身穿豎領黑色長風衣,迎著陽光和微風大步走來。現實卻是朱良被圍在一堆人中間,穿著家常的灰布休閑西裝,笑容也像這黃昏的陽光一樣,軟塌塌的。

李淑紅回頭招呼穆楊怡薇,說:“走。”

穆楊怡薇注意到李淑紅的眼睛,竟然有盈盈淚光,臉像被誰悄悄打了一巴掌,紅得層次分明。

有人在跟朱良介紹李淑紅,特意交代李淑紅是“涼粉”,李淑紅哂笑著伸出手,朱良說著謝謝,伸手握了李淑紅的手一下,其實只是碰了一下而已。穆楊怡薇急忙跟上去,說:“朱老師,我是您的小涼粉。”

朱良把視線轉向她,她注意到了朱良眼神的變化,他的眼神猶如點亮的燭光,瞬間有了暖意和亮度。穆楊怡薇主動伸出手,覺得被他握得很緊,其間有人跟他說話,他也沒有松開,邊握著邊往酒店走,邊走邊說:“小涼粉,夏天都喜歡吃小涼粉。”大家都笑起來。有人開玩笑說:“你把小涼粉的手拽斷了。”

朱良就哈哈笑著說:“忘了,忘了。”

穆楊怡薇感覺朱良的無名指勾了她手心一下,才松開。

李淑紅已經在人群外面了。這怎么行?穆楊怡薇急忙繞到李淑紅身邊,拉著她往前走。李淑紅一邊走一邊說:“慢點,慢點。”

穆楊怡薇裝作沒聽見,還是拉著李淑紅往前趕。

餐廳在二樓,可以坐電梯,也可以走一道環形樓梯。朱良要求走樓梯,朱良走樓梯,別人也只能都跟著走樓梯。李淑紅其實已經走到電梯門前了,穆楊怡薇故意把腳步和身姿擺布得跟麋鹿一樣,雀躍著跳到李淑紅身邊,拉著李淑紅往樓梯這邊趕,還故意大聲喊:“李主任,朱老師在這邊。”

朱良看見了,沖著她溫吞吞一笑。她沖朱良使個眼色,攙扶起李淑紅,頭往李淑紅這邊一擺,撇撇嘴,意思是告訴朱良,身邊這人行動不便了。朱良意會,沖她擠了一下眼,先上樓了。

果然不出所料,落座的時候,旁邊人起哄,非要讓小涼粉挨著朱良坐。這樣一擺布,李淑紅就坐在了那個跟服務員基本一個功能的位置上了。穆楊怡薇坐在了朱良身邊。穆楊怡薇跟朱良總是竊竊私語,其實都是說些無關緊要的話,明顯就是做給李淑紅看的。李淑紅站起來敬酒的時候,穆楊怡薇看見了,急忙湊近朱良說話,分散朱良的注意力。朱良確實沒注意到李淑紅站起來敬酒,讓李淑紅就那樣一直站著,直到穆楊怡薇覺得盡情了,才告訴朱良說:“朱老師,您的涼粉在敬您酒了。”

朱良“哦”了一聲,急忙說:“謝謝了。”把酒杯放嘴唇上一碰,就放下了杯子。李淑紅尷尬地坐下。穆楊怡薇瞄了一眼,覺得李淑紅的臉紅得斑駁雜沓,像被很多人打了一樣。宴席散后,李淑紅對穆楊怡薇說:“你回家有事嗎?”

穆楊怡薇說:“沒事。李主任您不舒服?”

“那倒沒有。我只是想帶你去看一場電影,一場特殊的電影。你大概不知道吧,我們新建影院有一個特殊的放映廳,只有極少人能進去。我是因為當這個辦公室主任,要伺候領導,才有這個機會,今天正好,我帶你去看吧。”

穆楊怡薇本來想回家告訴媽媽自己整治李淑紅的輝煌戰績,看看表,才八點多,一場電影也就兩個小時,看完電影回家再說也行。再說,她對李淑紅說的影院還真有些好奇:“有什么特殊呢?3D影院?”

李淑紅笑笑說:“你就跟我走吧。去了就知道了。”

跟其他影院不同,影院在大廳最里面,要拐過長廊和一個修著陰陽八卦魚池的小院才到。門是金屬的,也沒什么花紋,只在門的左上方有一個嵌進去的黑色電子盒。也沒有檢票人員,李淑紅拿出一個藍色標牌,在黑盒前貼了一下,“嘟”一聲,門開了。

進門之后一個電子女聲說:“請更衣。”右側墻壁突然伸出兩個平板,上面放著白色防空服式樣的衣服、VR眼罩、耳機、特制膠鞋。換上之后電子女聲說:“請坐第二排。”

穆楊怡薇沒看到什么椅子,哪來的第二排啊。正遲疑,發現前面果然出現了兩把座椅,跟3D影院相仿,只不過安全帶是綠色的。

穆楊怡薇有飯后喝水的習慣,她吃完飯就跟李淑紅來了,還沒來得及喝水,就說:“李主任,我得買杯飲料,您喝嗎?”

李淑紅摁了一個開關,一杯拿鐵咖啡冒著熱氣出現在穆楊怡薇面前。

“看完再喝吧。”李淑紅說。

“那得多少時間?”穆楊怡薇問。

李淑紅一笑,沒有回答。只是很專注地看了她一會兒,在熒屏上調出了數字“18”。調完之后又看了她一會兒,目光像是掃描儀一樣,在她臉上掃了一遍又一遍。掃得穆楊怡薇后背冒涼氣,問:“李主任您看什么呢?”

李主任又掃了一遍說:“給你晚調幾年吧。”然后調出數字“22”,摁下開始鍵。電子女聲說:“演出開始!”穆楊怡薇還想再問一下為什么,話還沒出口,座椅突然搖晃了一下,穆楊怡薇覺得眼前一黑,大叫了一聲,進入了一個從未見過的空間。

穆楊怡薇發現屏幕上出現了一行字:見證二十二年后的你自己。——然后,出現了一間辦公室,一個臃腫的女人坐在寬大的轉椅上,在看一份文件。

那女人那么眼熟,穆楊怡薇一定見過,可又想不起來。女人打開對空電話,說:“寧寧,我們要去北京呢。”

電話那邊的人說:“北京有什么新鮮的。人家現在都流行太空旅游了,你們還在國內晃悠。”那人聲音很清脆,應該就是叫寧寧的人的聲音。

“像我們這種單位,能去北京就算開光了。還太空旅游,我們的簽證都在組織部,私人不能隨便外出。”女人聲音低沉,真像多年沒有外出的人一樣,有一種長期蝸居的人常有的霉腐之氣。

“唉,還不怪你自己。”寧寧說,“早就讓你自己出來干,非得貪戀那個小位置,一輩子在那把椅子上,有什么勁?去趟北京都興奮成這樣,你知道外面人去北極都沒興趣了。”

“知足常樂啊。我們要去很多地方呢。天安門廣場、故宮、頤和園、八達嶺長城、天壇、圓明園、恭王府、北海公園、什剎海、南鑼鼓巷……”女人說起這些地名的時候,聲音跟剛才有了變化,好像脆生了些。

“行了,我都去過一百回了。”寧寧說,“你們機關干部比我們社會上的人趣味落后十年。”

“是啊,整整十年。多么難以想象,我竟然十年沒去過北京了。對了,這次能見到朱良啊。”

“朱良?哪個朱良?”寧寧問。

“我媽喜歡的那個影星。”那女人說。

“哦,知道了,朱良,你媽喜歡,你媽的情敵喜歡,你后來莫名其妙也喜歡了。他都老成什么樣了,好久都不出鏡了,有什么看頭?”寧寧不屑地說。

穆楊怡薇感覺身邊的李淑紅擰了一下身子。

“人家現在是文化系統的大領導了。見一次不容易,也不知道他還記得我嗎?”女人說。

穆楊怡薇明白了,她現在看到的,是二十二年后的自己。

二十二年,多么漫長的一段時光,遠得地久天長。再說了,她怎么會變得那么臃腫?跟媽媽一個體形。她也不相信自己會成為十年沒有去過北京的機關干部。看那女人說起文化領導來的語氣,帶著諂媚和仰慕,這讓她對未來的自己難以忍受。

“李主任,您讓我看這個什么意思?”穆楊怡薇問。

“讓你早一點了悟自己的人生。不要像我們這輩人,走那么多彎路。”李淑紅小聲說。

穆楊怡薇很生氣,覺得李淑紅在耍弄自己。她想離開,折騰了一會兒打不開安全帶。

“不要瞎折騰了。全自動的,只要進來,不看完是出不去的。”李淑紅淡定地說,“劇場設計模擬人生,沒有暫停鍵,沒有重復鍵,一旦進入,只能看到結束。”

“我不想過早知道自己的未來。”穆楊怡薇氣憤地說。

“年輕時都這樣,以為未來有很多可能。其實,屬于你的未來,只有一種,一旦不慎失去,就等于沒有未來。”李淑紅說,“早一點懂得自己該做什么,會讓人生更圓滿。”

屏幕上的女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她步履滯重,目光像積滿塵垢一樣,渾濁、盲目,有著中年女人知天認命的絕望感。

穆楊怡薇難以想象,自己二十二年后,會是這樣一副樣子。

四十五歲生日那天,穆楊怡薇有些惶惑。早晨醒來,她先泡了一壺茶,丈夫像往年一樣,洗漱之后去廚房找吃的,發現媳婦沒做飯,有些詫異:“你沒做飯?”

穆楊怡薇喝了一口茶,說:“不做了,四十五了,給自己放個假。”

“四十五了,什么意思?”丈夫有些懵懂。

“今天是我四十五歲生日。”穆楊怡薇有些傷感,也有點期待,期待丈夫有些意外的表示,讓她這個生日不至于太過荒寒。

丈夫已經在穿戴,準備上班,出門的時候說:“我今天不回來吃飯,早就定好了,你喜歡什么就去買點什么吧。”

她沒說話。聽著房門關上的聲音,心里竟然一酸。這就是一輩子了?四十五歲,人到中年。心未老,人已衰。當年也是一腔豪情,以為能愛我所愛,成我想成。到這個年齡才發現,哪有什么愛不愛啊,就是雞零狗碎的生活。至于事業有成,更談不上。從文化局到工商聯,她一直在機關,一直兢兢業業,以為能有個機會讓自己也有個合適的位置,人前人后揚眉吐氣一下。干了二十多年,開始什么地位,現在還什么地位,關鍵是心態變了,當年努力工作以為有未來,現在知道再努力工作未來不過如此,當了研究室主任,顯然到頭了。人像被扎破輪胎的汽車,怎么加油也沒了速度。

一輩子就這樣了?沒出過遠門,沒有過外遇,沒經歷過大風大浪,照顧父母孩子,做好單位工作,像一顆被擰在固定位置的螺絲釘一樣,從生到死都履行責任,自己卻寸步難行。二十多歲的時候,要是知道自己的中年是這個樣子,還有勇氣和意愿堅持生活下來嗎?

穆楊怡薇四十五歲生日的這一天,到點照常上班,看起來和往常一樣。但是,穆楊怡薇知道自己將不一樣了。她覺得自己不太認同后半生依然這個樣子。她需要有些變化,不然,這樣的一生太平庸了。活百八十年跟活四十五年沒什么區別。

可是變化在哪里?丈夫不能換,不管他如何不懂情調,他還是她的丈夫,是女兒的父親,她見多了離婚女人的后半生,多是荒蕪,倒不如支著婚姻的架子,盡管里面的人各過各的,根本不像一個家的樣子。

工作也很難變化,這個年齡,哪個單位會要自己?可生活總該再有點什么,哪怕像多年前風靡一時的《廊橋遺夢》一樣,玩個小浪漫。體會一下,偷偷愛一個人和被一個人愛,到底是什么滋味。她把心思定在了這次旅游上。她好像是在一個叫云秀軒的微信公眾號上看過一句話:“集體旅游是家常女人預謀出軌的一次公開表演。”當時覺得不理解,今天卻突然領悟了。作者多半像她這樣,看起來循規蹈矩,其實藏著躍躍欲試的心思。她想起那個公眾號上還寫過一位女詩人,每次參加旅行,都會帶很多首飾,出發前就先讓所有人看,明知道大家的贊譽都是敷衍也樂此不疲,之后表演性地一天一換,好像大家都注視她一樣。當時,云秀軒主不無調侃地說:“她是不是每次出門都把所有細軟帶上?”

把所有細軟都帶上,可能是大部分女人旅行之前最希望做的。穆楊怡薇此刻想到的也是細軟。

每個旅游景點要換一身衣服,這是最起碼的。尤其見朱良的那次活動,必須有一條得體的裙子,這應該是后半生跟朱良唯一一次見面,想到這里,她甚至有些緊張。

她去找寧寧,讓寧寧幫著買幾套衣服。寧寧說:“不就是去北京嗎?你原來的衣服都挺好。”

“我要見到朱良了。”穆楊怡薇興奮地說,“我要和朱良合影,到時候給你看。”

“哎呀,你都多大了,咱娃都不追星了。”寧寧對朱良不感興趣,她喜歡格里高利·派克,演《羅馬假日》的那位。

“我當作揮別青春的儀式。”穆楊怡薇矯情地說,“必須穿最好看的衣服,站在他身邊,告訴他,我仰望了他二十二年。”

“那他說,嫁給我吧,你怎么辦?”寧寧開玩笑說。

“怎么會?”穆楊怡薇泄氣地說,“明星,只可遠觀不可褻玩也。”口氣里又明顯有些許奢望。

二十二年前,她和朱良還有過微信聯系。那一年朱良和一大批大腕明星來瀛洲演出,她為了氣媽媽的情敵李淑紅,故意在朱良面前有過風騷的表演。朱良真以為她是涼粉,主動把自己的微信號碼給了她。

北京和瀛洲相隔千里,之后再無見面機會,只是偶爾發微信。她對朱良說:“你在哪里,哪里就有光芒。”朱良回信說:“希望我的光能照到你在的地方。”朱良的光很快照徹了中國各大影院。朱良火了,火了之后的朱良好像忙了,穆楊怡薇發出的微信偶爾回復,多是敷衍,再后來穆楊怡薇手機換號,猶豫了一下,她沒有添加朱良的微信,他們之間失去了聯系。穆楊怡薇懂得,天上星不可能陪伴小浮萍,她工作,戀愛,結婚,過著世俗人生。仰望朱良,像仰望星空一樣,成了平庸生活的一種綴飾,她聽見他的名字,看見他在熒幕上的形象,像看見自己青春洋溢的舊照,追憶的無奈,花瓣一樣,在時光的水面上漂搖。

二十二年,屬于朱良的那片花瓣影影綽綽,似無還有。這次見到朱良,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自己。想到朱良,她的心思竟然有些許悸動,她提醒自己不要奢望,但還是忍不住幻想和朱良能有老友相見的動人場景。

中年人生,哪里禁得起外遇的風吹草動,能和自己多年仰望的明星有一個擁抱,這次旅行的意義也就算圓滿了。

她買了戶外裝,為了爬長城的時候輕松。準備了淡藍色棉麻長裙,為了在逛頤和園時顯現文藝范。在南鑼鼓巷,她打算穿背心外套小罩衫,搭配印花半截裙,方便逛小店時試衣服。又特意新置了一條鉛筆褲和一件性感牛仔裝,她其實是為性感這個詞掏出了三百六十元錢。

就是和朱良見面時要穿的這套衣服,寧寧陪她逛遍了瀛洲各大商場,始終沒有挑到滿意的。寧寧不耐煩了,說:“你穿什么朱良也不在乎你!”

“我自己在乎啊。剛才那件,太艷,好像我沒文化一樣,他能看出我也是寫過百萬字的人嗎?”穆楊怡薇說。

“那一件不挺好嗎?在華北商廈那件,印花旗袍,又時尚又大方。”寧寧說。

“唉——”穆楊怡薇嘆口氣,“要是十年前我就要那件了,可現在……我腰太粗了。”

寧寧說:“逛了半天,我口干舌燥。”

在同天商場,穆楊怡薇試穿了一條香云紗對襟長裙,很滿意。

“不顯肚子。”買到滿意的衣服,穆楊怡薇很高興,很張揚地對寧寧說,“想吃什么?”

遠遠看見一個西瓜攤,寧寧眼睛一亮,說:“香味西瓜,瓜中皇后,河南農業大學培育,請我吃一個。有個條件,我拿著衣服,你拿著西瓜。”兩人抱著西瓜回穆楊怡薇住處,把西瓜一切兩半,一人一個勺子,吃得汁液橫流。

她倆都愛吃西瓜,當初,就是因為這個愛好,兩人走近了。寧寧是瀛洲晚報的編輯,她們參加一次筆會,在一個生態園里吃西瓜,同行的女人們要么表示不吃西瓜,要么吃得很矜持,只有她們倆,完全不顧吃相,左一塊右一塊,兩人比著吃,吃完哈哈大笑。寧寧當時說:“這是美國阿肯色州培育的什錦西瓜,這些傻帽。”然后又拿起一塊遞給穆楊怡薇說:“比普通西瓜甜好幾倍。”

“這你都知道?”穆楊怡薇驚訝地說,“我以為天下西瓜都是一樣的。”

“NO,NO,NO,世界上沒有兩個一模一樣的西瓜,像沒有兩片一模一樣的樹葉一樣。”寧寧說,“我們平常吃的西瓜,多是黑美人、京欣一號、鳳光西瓜,什錦西瓜不多見。還有正方形西瓜呢。”

“正方形西瓜?”穆楊怡薇吃驚地問。

“對啊,栽培的時候讓西瓜在模具里長,想要什么形狀就有什么形狀,口味不變。”寧寧對西瓜的研究讓一直號稱愛吃西瓜的穆楊怡薇佩服得五體投地。她覺得這就算知音了。

穆楊怡薇看了這次去北京人員名單,一共四個女的,其中有蘇諾諾。蘇諾諾剛畢業兩年多,北京大學研究生畢業后分到工商聯,其實有些委屈。這樣的才女該留在北京,或者出國。據說公務員考試,蘇諾諾全市第一名,是工商聯主席李明涵特意找到人事局和組織部,把她搶過來的。因為“她是瀛洲市第一個回到故鄉的北大學子”。

和很多人一樣,穆楊怡薇對冠以“北大”二字的人都懷有幾分敬意。工商聯有八個職能處室,穆楊怡薇負責研究室,蘇諾諾在經濟處,兩人不在一個科室,相互并無過多交集。

有一天,蘇諾諾和幾個科長在聊天,穆楊怡薇從她身邊過,客氣地叫了一聲:“諾諾——”蘇諾諾扭回頭上下看了她一眼,問:“怎么了?”聲音像拉直的鋼絲,直沖穆楊怡薇耳膜,穆楊怡薇本來想和她多說幾句,套套近乎,看她這態度,就笑了笑,識趣地走開了。從那天開始,穆楊怡薇意識到,她和蘇諾諾之間有哪里不對勁,再見面就盡量躲著。可這次就四個女人,她很擔心住宿的時候和蘇諾諾一個房間。

為這次出門,穆楊怡薇特意找出閑置很久的拉桿箱,除了新買的衣服,她反復掂量著幾件平時舍不得穿的,尤其那條破洞牛仔褲,從買來就一次都沒穿出去過,幾次都穿到身上了,在鏡子前照來照去,臨出門還是脫下來。自己好賴是研究室主任,女干部,穿一條破洞牛仔褲,大腿上展露幾分肉感,曖昧又挑逗,和身份不符。明知道不需要帶,她還是把破洞牛仔褲放到箱子上,隨時可以裝進去,也隨時可以穿出來,她摩挲著那幾個銅錢大小的毛邊洞口,期待有人給她一個穿出去的理由。問丈夫,丈夫說:“隨便。愿意穿什么就穿什么。”問女兒,女兒正在看星際旅行視頻,沒頭沒腦地說:“自己看。”

她知道沒有人給她這個理由。從小到大都沒有。從小到大她是周圍人心目中的好孩子、好學生、好同事、好干部。小的時候學習好,從不給家長老師添一點麻煩,父親教育她要樸素,她就一直樸素,家長給什么就穿什么,不讓穿的衣服從來沒穿過。

大學一年級,宿舍里有個大連女孩,攛掇她買了一條白色超短裙,第一次穿,她覺得腿變成了翅膀,呼一下飛到天上去了。回到家里,父親面沉似水,憤怒地說:“把那身皮換下來。”父親第一次跟她這么嚴厲。她就把裙子換下來,一直到父親去世,再也沒敢讓父親看她穿超短裙的樣子。

大學畢業后她一直穿套裝,白的藍的紅的,各種顏色的套裝她都穿,周圍人都覺得她又樸素又得體。這贊譽像盔甲,把她套進去,讓她刀槍不入,所向披靡,一路越過那些染指甲的燙發的穿蝙蝠衫的文身的穿夾趾拖鞋的。從企業到政府機關,從一般辦事員到科級、處級,幾乎所有她參與的群體活動中,她都是被贊譽的人物;是許多家長教育女孩子的榜樣,連她自己都覺得,或許這樣是對的。

很多人覺得,她一直順風順水,可她自己知道,她有過一次打擊。那是剛畢業第二年,她分到了文化局,那時,她和丈夫還不認識。她見過幾個男人,總是因為各種原因互相放棄,她問寧寧,為什么沒有男人真對她動心,也讓她動心,寧寧無奈地說:“你天天一本正經的,誰愿意理你啊。”穆楊怡薇醍醐灌頂,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哪個地方錯了,一本正經、端莊、正派,這些詞石頭一樣,構筑了一座荒蕪的城堡,她被囚禁在里面;問題是,她以為那是宮殿。

“你見朱良那次,穿得挺好看。”李淑紅有一次說。

“我那是為了氣你的,只有小三才那樣穿衣服。”她心里說。

再后來人家又給她介紹了一個男人,組織部的,他們在介紹人家里見面。穆楊怡薇穿著一身藍色西裝,內穿白色襯衣,梳著馬尾辮,一雙半高跟黑皮鞋。那天她還化了點妝,口紅涂好又擦下去,很淡很淡,幾乎看不出來。男人也穿著深藍色西裝,也是白襯衣黑皮鞋,介紹人說:“這太巧了,真是緣分。”

這男人雖然個子不高,但細長的眼睛,國字臉,嘴角天生朝上,看起來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喜慶。他跟穆楊怡薇一見面就說:“我讀過你寫的散文,《陪我去巴比倫》,文字真優美。”

穆楊怡薇怕他多想,急忙說:“寫給我女朋友的。”

“現在還寫嗎?”他說。

“很少,工作太忙。”穆楊怡薇說,然后鼓足勇氣問:“你也寫?”

“我不寫,沒那才氣。我主要寫公文,為人作嫁,聽說過那個段子嗎?秘書的N種死法,總有寫不完的材料,累死;材料第N次被領導槍斃,氣死;材料快寫完時,停電,腦溢血死;材料終于過關,高興死……”

穆楊怡薇笑得前仰后合。

連介紹人都覺得他們應該沒問題,但穆楊怡薇知道,他們互相沒感覺。他們太相似了,人有時就是想攀附自己做不到的那一點。

他們果然無疾而終。那個和他有過一面之緣的男人就是李明涵。

和李明涵分手之后,她買了那條破洞牛仔褲。買的時候豪情萬丈,真要穿出去卻像接過一個敵營軍裝的戰俘,覺得前后左右都是槍口。她別無選擇,很順從地生活在單位和家這個半徑中,看《新聞聯播》中的世情,吃超市里的食品,說都愛聽的話,她擅長此道,無師自通,走到哪里都皆大歡喜。她儼然穩居主流社會,對非主流視而不見,走過那些酒吧、夜店、發廊,看著那些出入其中的男男女女,她覺得自己和那種生活隔著楚河漢界,那個世界鬼魅妖艷,引誘她又排斥她,她覺得沒有那種生活的人生,像是沒有雜草的花園,精致,也只有精致。她暗暗期待一個機會,能夠感知那個世界。

過了一段時間,又有人給她介紹了一個男人,她不是很滿意。當時有一個細節,這個男人自己拿出煙來抽,都不知道敬一下介紹人。但這男人長相還行,個子挺高,知識分子家庭,公公婆婆都是教師。穆楊怡薇覺得差不多,就答應了;不到半年,領證結婚,結婚一年后生了女兒,轉眼,女兒都快到她當年的年齡了。

李明涵去年提拔到工商聯當主席,還是寧寧告訴她的。寧寧說:“李明涵當主席,對你有利。”

穆楊怡薇不這樣認為。李明涵以領導的身份到來,讓她突然有了挫敗感,她恨不能調到其他單位,躲得遠遠的。可現在各單位編制都滿著,調其他單位,也只能想想。

“你們就按正常工作關系相處,這還不會嗎?”寧寧說。

正常工作關系都不好處理,何況這種非正常的。穆楊怡薇心里不舒服,可面上,她裝得倒是很正常。李明涵上任,她和其他幾位科室負責人在會議室等候。遠遠聽見他的聲音,她像敗軍聽到對手的號角一樣,恨不能找個地方趕快藏起來。

李明涵不再穿藍色西裝,而是灰色休閑西裝、咖色長褲配莫卡辛軟皮鞋,看上去滿身知識分子范兒了。而穆楊怡薇還是穿藍色套裝,不過是天藍色,下身不是長褲,而是半截裙。

“剛看了你一篇散文,《說不清明天的風》。”李明涵看見她之后說。

穆楊怡薇有些尷尬,低聲說:“寫著玩的。”

“現在還寫嗎?”李明涵接著問。

“不寫了,工作太忙。”穆楊怡薇故意這樣回答。和多年前一摸一樣。

李明涵笑笑說:“以后多寫,我支持。”

周圍科長羨慕地問穆楊怡薇:“你們認識啊?”

穆楊怡薇苦笑一下,心里說,人生中很多人,認識不如不認識。她和李明涵恰恰就是這一種。

十一

還好,穆楊怡薇和另外一個同事住一個房間,也可能是蘇諾諾選擇了別人,不管怎樣,她們沒住同屋,這讓穆楊怡薇長噓一口氣。

晚上就要和朱良見面了,穆楊怡薇有些激動。回到房間,洗澡,又化了點淡妝。她都想好了,見到朱良一定要告訴他,二十二年了,自己仍然像從前那樣喜歡他。她覺得如此有重量感的一個時間段會讓朱良感動。

她穿上那條香云紗長裙,同屋先是贊美衣服漂亮,然后告訴她,朱良能參加這個活動,是因為蘇諾諾的安排。蘇諾諾在北大上學期間,認識了朱良。最重要的是,李明涵也是朱良的粉絲。這些信息匯集起來,讓她心情不爽,像吃到嘴里的美味,忽然發現是別人吃剩下的,吐不出來,扔掉又有些舍不得。

她偷偷給寧寧打電話,寧寧說:“無所謂,結果最重要。”

同屋看她打電話,打了個手勢先走了。她不放心自己的妝容,又修修補補,然后趕緊追同屋。遠遠的,她聽到了一聲接一聲的驚呼,知道朱良已經到了。同屋站在門口,喊她:“穆楊怡薇,你的偶像到了,快來啊。”

李明涵也在喊她:“穆主任,跟朱老師合影。”

飯店走廊燈光彌漫,兩側掛滿抽象派油畫,她聞到了各種美食的香味。她聽到有人在告訴朱良,“我們這位穆主任喜歡了你二十二年”。也聽到了朱良的回答:“哦,謝謝她。怎么還沒到啊,我必須當面感謝啊。”

這是什么意思呢?這口氣像是說給陌生人的,而我們相識已經二十二年了。朱良的回答讓穆楊怡薇有些失望,可她還是加快了步伐,希望早一點站到朱良身邊,跟他說:“你的光芒終于又照到我身上了。”

“到了,馬上就到了。”她心里說。步子邁得大了一些,因為特意穿了高跟鞋,她覺得左腳小拇指有些疼,但她還是堅持快走了幾步。

她聽見朱良說:“這么好的粉絲,我得迎著啊。”然后是桌椅挪動的聲音。

朱良在迎接自己,這待遇讓她振奮,她索性小跑了兩步,拐進房間的時候,和朱良走了正面。

她看見了朱良溫暖的笑容,比從前和熒幕上更儒雅內斂,這發現讓她驚喜,她急忙迎上去,伸出手。但很快,她意識到,氣氛在冷卻。在看清她的一瞬間,朱良的笑容僵硬了,洋溢在眼睛里的光芒瞬間黯淡了。

朱良停住了腳步。顯然,他對穆楊怡薇沒有更多興趣,甚至逢迎的熱情都懶怠了。穆楊怡薇明白,和她對朱良形象的喜出望外相反,朱良對她的形象大失所望。

那一瞬間她意識到:自己,老了。

她和朱良近若咫尺,卻已經永隔天涯。她伸出的手懸浮在空中,抽回來太尷尬,就這樣伸著,太屈辱。正糾結,朱良的手探路枝條一樣,到了她手掌外側,象征性地碰了一下就撤走了。

她沒再和朱良做任何交流。大家都和朱良合影留念,朱良主動邀請蘇諾諾。這時候朱良也看了穆楊怡薇一眼,四目相對,穆楊怡薇的眼里也和朱良一樣空洞了。朱良沒說什么,穆楊怡薇也沒堅持,轉身閃到一邊。

只有她沒和朱良合影。

她給寧寧打電話說這一切的時候流淚了。寧寧給她發了一條微信,是《金剛經》里的一句話:“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過了一會兒又發來一條:“的確,我們不再年輕,這有什么,他也一樣。你不是為他去北京的,別因為他影響情緒,做你最該做的。你現在的目標是:好好玩。”

十二

朱良對她的輕慢,是提醒她,女人的老,不是從皺紋開始的,也不是從頭頂的白發開始,也不是從腰腹的贅肉開始的,是從喜歡過她的男人放棄她的那一個瞬間開始的。朱良讓她知道自己老了。

“老”,這個巨大而又沉重的現實猝不及防矗立在眼前。這是穆楊怡薇在旅行開始之前萬沒想到的。

穆楊怡薇給寧寧發微信:“一個女人的老可以是皺紋提醒的,也會是膝蓋的疼痛提醒的,或者掉落的一顆牙,頭頂秋霜一樣的白發;這種種提醒都會讓女人傷感,但這一切都不及鐘愛的男人失望的眼神帶來的打擊。”

寧寧回信說:“他分別心太重,修行不夠,不值執著。”

穆楊怡薇似有所悟,卻也清楚,她的痛不在這里。穆楊怡薇最痛心的是朱良那些細微的情緒變化,猶如一道閃電,觸目驚心地照出了她還未曾意識到、卻早已注定會來的處境。朱良的眼神讓她傷感,更讓她恐懼。

她情緒低落,再也提不起興趣。去天安門廣場,遇到俄羅斯總統訪華,長安街臨時管控,在路邊站了兩個小時。蘇諾諾和李明涵時而竊竊私語,時而哈哈大笑,旁邊人也笑,可她走神了。不知道人家說什么,笑什么,那種不能融入的邊緣之感如枯燥的天氣彌漫她身心,把她推向了人群之外。

爬長城的時候,正趕上重度霧霾,被導游忽悠著,一個過濾口罩花了八十元。她回到房間一查就知道上當了,那種口罩在藥店也就二十多塊錢,雖然不止她一個人買了,她還是很沮喪。她想起那些在早市貪圖免費量血壓的老年人,心里一陣戰栗。

第三天去頤和園,天氣還好,有些熱,穆楊怡薇穿上那條藍色棉麻長裙,鏡子前左看右看,眼角有皺紋,腰身不再妖嬈,穆楊怡薇黯然神傷,青春還沒有來過就已經去了。再看蘇諾諾,小腰身白色短衫,牛仔短褲,坡跟羊皮涼鞋,李明涵叫她:“諾諾。”她一回頭,染成啤酒紅的頭發唰一下甩過去,像一只奔跑中的小鹿。穆楊怡薇意識到,就這股勁,她從來沒有過,也再不會有。

她不甘心,回到自己房間,脫下藍色長裙,換上了破洞牛仔褲。那一瞬間,她猶如真的接過了敵營軍裝,只是她已經不在乎前后左右的槍口。她看著牛仔褲上幾個毛邊口,透過那個小小的破洞,看見自己心里那頭躍躍欲試的小獸,慢慢俯臥下去。

開始她以為人們會笑話她,畢竟這是皇家園林,畢竟她穆楊怡薇穿衣一直規規矩矩。畢竟,在朱良的眼里,她已經老了,甚至老到不愿意合影留念。可沒人注意她換了破洞牛仔褲。在仁壽殿,沒人注意她的褲子,到了玉瀾堂,還是沒人注意。在萬壽山,她特意走到人們面前,把破洞一面露了一下,仍然沒人說什么。后來坐上龍船,在昆明湖游了一圈,她已經忘記自己驚世駭俗地穿了破洞牛仔褲。

再想起來的時候,已經回到酒店,她有些興奮,又有些沮喪,好像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洗完澡,穆楊怡薇舍不得換衣服,還是穿著牛仔褲跟大家去吃飯。

晚上他們說去老舍茶館聽相聲,這是外地人到北京的必選節目之一。老舍茶館在前門東大街路南,老舍兒子舒乙題寫的匾額。她是通過《龍須溝》和《駱駝祥子》了解老舍的。印象中,二十世紀某個歷史階段,作家老舍挨批斗,在太平湖投水自殺了。想起這事,再看茶館環境,總覺得有些冷硬。不過廳堂內布置得古色古香,好像老舍不是剛去世幾十年,而是幾百年一樣。

“這是什么味啊?”蘇諾諾進門捂著鼻子問。

的確,穆楊怡薇也以為進屋聞到的該是滿屋子茶香,可撲鼻而來的竟然是麻辣豆腐味。

大家一一坐下,穆楊怡薇坐在辦公室主任下手,這是按級別座次排的。穆楊怡薇同屋后面是蘇諾諾,坐在最下手。李明涵看了一下說:“男女分開。就四位美女還擠在一起?”辦公室主任立刻重新給大家安排座次,蘇諾諾被有意無意地安排坐在了李明涵旁邊。

穆楊怡薇沒動座位。她覺得這個座次既然不是按照工作級別,而是按照性別排,那就該男人站起來換位置。同桌和另外一位女士已經站起來,其余人雖然也是男女混搭,但胡亂一坐,做出響應李明涵號召的形式,其實沒人真在乎。

蘇諾諾說:“我發現一個問題,大家都換位了,就穆主任厲害,穩如泰山。”

穆楊怡薇看了她一眼,冷冷地說:“不像你們年輕人,想法多。”

“你想法也不少啊,還穿破洞牛仔褲。”蘇諾諾回擊說,“你們注意到了嗎?”

“我還真沒注意,穆主任穿破洞牛仔褲了?”李明涵說。

“穿了,現在還穿著呢。”穆楊怡薇說,“又沒規定說,旅行不能穿破洞牛仔褲。”

“穆主任也趕時髦啊。”辦公室主任說。

“有一部電影叫《修女也瘋狂》。你們看過嗎?”蘇諾諾說。

“行了,叫服務員上菜,修女也得吃飯。”李明涵接過話說。

穆楊怡薇心里更不痛快了。蘇諾諾在和同屋說話:“姐,我那天看見姐夫了,姐夫帶人正檢查文化市場呢,真帥。”

同屋客氣地說:“都老了,帥什么啊。”

同屋的丈夫是文化局副局長,去年剛提拔。“有事你就去找他。”同屋客氣地說。

“哎。姐,我敬你一杯。”蘇諾諾主動站起來,和同屋碰了一下茶杯。菜還沒上來。

蘇諾諾跟另外一位女士也敬了一杯,說:“聽說你剛從新馬泰回來,給我們說說唄。尤其那個……”蘇諾諾擠擠眼,接著說:“成人表演,好吧?”

那人立刻紅了臉,說:“就那樣。”

“哪樣啊?”蘇諾諾說完哈哈大笑,一桌人也笑起來。

穆楊怡薇喝了一口茶,裝作什么也沒聽見。蘇諾諾說:“穆主任,你去過泰國嗎?”

穆楊怡薇警惕地搖搖頭說:“沒有。”

“你該去看看。到那兒去解放思想。你們這個年齡的女人,都該去看看。”蘇諾諾說。

“為什么我們該去呢?你們不該去嗎?”辦公室主任看出李明涵對這個話題感興趣,但是又不便問,就引逗蘇諾諾說。

“這個年齡的女人身上有一種濁氣。去那地方以毒攻毒,對不起啊,穆主任。”蘇諾諾說。

“濁氣。”穆楊怡薇被這個詞擊中了,重復了一下,放下茶杯。

“我小姨、我老師都是跟你同齡呢。”蘇諾諾看著穆楊怡薇挑釁地說。

“你小姨、你老師不能代表別人,甚至說句不該說的,你小姨、你老師身上有濁氣,不代表別人有。”穆楊怡薇把茶杯往旁邊挪了一下,接著說,“你作為北大學生,解釋一下,什么叫濁氣?”

蘇諾諾有些理屈,只好說:“對不起啊,穆主任,我真不是有意的。”

“解釋一下吧,什么叫濁氣?”穆楊怡薇堅持說。

“我真不是有意的。”蘇諾諾又說了一遍。

“濁氣?你現在經歷的一切,在座的這些人都經歷過。再過多少年,你也未必比在座這些人強。”穆楊怡薇繼續說。

“諾諾,我們那個年代經歷的事情,你們是沒法想象,也不是能輕易定論的。穆主任,菜上來了,吃吧,咱們不跟他們一般見識。”李明涵招呼大家說。

穆楊怡薇已經崩潰。

“濁氣”兩個字,像沖決而下的暴雨,穆楊怡薇就像孤立懸崖的樹一樣,在滾滾泥石流中一落千丈。她想立刻離開,又覺得不合適,集體吃飯,突然提前離席有些不顧大局。同屋看出她心情不好,一個勁給她夾菜。李明涵也在幫她找臺階,圓場,蘇諾諾還舉起酒杯,跟她說了一句對不起。這一切都已經沒有意義,“濁氣”帶來的黑暗,吞沒了周圍的一切。她怎么能忍受這些?又憑什么忍受這些?她突然起身,小聲說:“我走了。”

一桌人都愣住了,他們很快醒悟過來,用各種方式挽留她。她掙脫了同屋的手臂,阻止了辦公室主任的拉扯,連李明涵的勸阻都置若罔聞。蘇諾諾叫了一聲:“穆主任。”

“滾!”穆楊怡薇扔出這個石頭一樣的字眼就沖出去了。

真是宿命,到門口才發現,原本平靜的夜空此刻竟然暴雨如注。她退無可退,進不能進,正沮喪,同屋追出來了,拉著她說:“你別跟她一般見識。她不世故嗎?她恭維我還不是因為我老公是什么副局長。看她圍著李明涵主席轉來轉去,比誰都有濁氣。別生氣了。”

“沒事。”穆楊怡薇伸手試了試,碩大的雨點砸在她手上,冰涼的疼痛瞬間傳遍全身。

“你回去吧,我沒事。謝謝你啊。”穆楊怡薇說完,一低頭就沖入滂沱夜雨中。

十三

從北京回來之后,穆楊怡薇想離開工商聯。她聽說市政府辦公室有空編,決定試試。她找到寧寧,讓寧寧和她一起去找市政府主管辦公室的于秘書長。穆楊怡薇琢磨很久,一把手不能貿然找,其余領導雖然也熟,但不分管。想來想去,她能當面提這個要求的,也就是這個人了。寧寧和于秘書長也算熟悉,瀛洲市不大,互相都知根知底。寧寧覺得自己參與辦這種大事分量不夠,但穆楊怡薇覺得寧寧情商高,善于處理棘手問題,再說了,這種事,不能讓別人知道,又需要和人商量,也只有寧寧上陣了。

她們約于秘書長晚上一起吃飯,于秘書長答應得很痛快,說帶幾個朋友。穆楊怡薇很高興,說:“好啊,大家都認識一下。”

放了電話,她忐忑不安,像即將上戰場一樣。她約寧寧在雕刻時光咖啡館先“預熱一下”。

“你覺得他為什么會給你辦?”寧寧放下咖啡,側著臉問。穆楊怡薇能看出寧寧那表情的意思:覺得這事沒戲,尤其是讓她參與這件事。

咖啡館里的音樂總是那樣,像這世界從來沒有晴天,或者只有陰雨綿綿的氛圍才是藝術和優雅的。穆楊怡薇覺得藝術和優雅更像一個虛擬關系,像此刻即將說出的理由:“他心里還有一點柔軟的東西。”

寧寧坐直了身子,半張了嘴,放下咖啡,看了她一眼,然后看向別處。穆楊怡薇知道,寧寧不好意思直視她,自己也趕緊低下頭,攪拌那杯拿鐵,可咖啡的味道已經不像多年前她認為的那樣香醇。那時候她剛到工商聯,養著一盆常青藤,用雀巢咖啡配送的咖啡具,托盤和咖啡杯都是半邊紅半邊白,喝咖啡的時候,把一橫一豎兩片紅色,盡量嚴絲合縫對在一起,像一個從容不迫的儀式。

“真香啊。”寧寧對著咖啡說,“你是怎么認識他的?”寧寧喝了一口咖啡,看似漫不經心。其實穆楊怡薇知道,她很想摸清底細。沒有什么可隱瞞的,事到如今,連矯飾都失去意義。

“市政府辦公室和工商聯一起搞過關于民營企業發展情況的調研。”為了證明即將運作的事情還是有希望的,穆楊怡薇補充說,“在黃驊,我和朋友帶他到海上玩了一天,就在漁船上,用海水煮螃蟹和海蠣子,他當時特別高興,說:真他媽嗨。”寧寧臉上毫無表情,點了點頭。穆楊怡薇知道,她希望有點其他的原因,可惜沒有。或者說,那些原因更拿不出手。

“其實我真不管用的,你怎么不找別人試試呢?”寧寧又問。

“如果你不起作用,叫別人也一樣。對他,用一般的官場邏輯不管用。”穆楊怡薇分析說,“再說,我能找到多大的官啊?就是幾個人湊一個飯局,就這一次了,行就行,不行,以后不再想。”

“給他打個電話吧?”寧寧看了看表,沉默了一會兒說。

“對,你打,就說你到了。”穆楊怡薇猶豫著,把這小小的難題推給了她。求人如吞三尺劍,她感到了這句詩的重量。

寧寧沒有猶豫,直接撥通手機,對著話筒柔聲柔氣地說:“我到啦,我行嗎?那好吧好吧。一會兒見啊,于秘書長。”放下手機,寧寧臉上又蒙上了一層質疑。

十四

于秘書長說帶五個人,先進來四個,倒是都面熟。公安局副局長;中心醫院一位醫生,博士畢業剛分到醫院;一位銀行信貸科科長;一位賣化妝品的老板。正奇怪第五位是誰,蘇諾諾風一樣進來了。于秘書長介紹說:“北大才女。你們單位的諾諾女士。”

穆楊怡薇愣住了。怎么辦?本單位的人在場,說調工作是大忌,可這場合就是為調動安排的。她看一眼寧寧,寧寧也在看她,她們裝作拿酒躲到走廊。

寧寧說:“他說帶幾個人,沒想到竟然有諾諾。要不今天別說了。”

穆楊怡薇想了想說:“有些事,怕也沒用。順勢而為吧。”

寧寧說:“其實我也這么想。擔心你忌諱。”

穆楊怡薇笑笑說:“忌諱又怎樣,不忌諱又怎樣。走吧,就此一搏。”其實她已經隱隱感到,自己調動的事,確如寧寧所說,可能性很小。

蘇諾諾一改單位的職業裝,周身上下都是流行元素。頭上戴著寬邊碎花發帶,頸項下是紅珊瑚吊墜;尤其那手腕上,穆楊怡薇悄悄數了數,戴了沉香木珠串、純金轉運珠、幸運貓、銀手鐲,甚至還有一串紅豆,乍一看和紅珊瑚有點像,琳瑯滿目得有些亂七八糟。可就是這亂讓穆楊怡薇覺得有趣,好像荒野中的雜樹,不成規矩,卻又趣味橫生。

穆楊怡薇穿了玖姿裙裝,被安排在于秘書長下手。那些人相互之間插科打諢,嬉笑怒罵,一到她眼前就客氣得滴水不漏,她覺得被高高抬起,然后被冷落了。終于找了個機會,她和寧寧一起到于秘書長身邊敬酒,悄悄說:“于秘書長,我們敬您杯酒。”

于秘書長看了看她,并沒站起來。穆楊怡薇感覺他和朱良一樣在輕慢自己,可在人屋檐下,又有求于人,不能計較這些,就強顏歡笑說:“我敬您。”寧寧也跟過來,說:“于秘書長,我們是遠道而來喲。”意思是特意繞道到他身邊敬酒的。

于秘書長這才站起來說:“記者,我們的大記者,我看《瀛洲日報》,就為了看你寫的消息,你沒想到吧?”

“哦,您當然得看我的消息啦,您是儒官,文化素養越高越喜歡我的作品。來,敬您一杯。”寧寧說。

“干了?”于秘書長看看寧寧杯中的紅酒,命令說,“換杯白的。”

“好,咱先干了這杯,再換杯白的。敢嗎?”寧寧故作嗔態挑釁說。

“這算下戰書?”于秘書長哈哈笑著說。

“這叫恭敬不如從命。”寧寧恭維著,把一杯紅酒喝了下去。于秘書長也沒猶豫,一飲而盡,還故意把杯子倒過來給寧寧看。

服務員端著白酒過來又斟滿。寧寧又和于秘書長碰了一下酒杯說:“于秘書長就是痛快,再敬一杯。”

“別一杯了,三杯,敢嗎?”于秘書長用寧寧的口氣回敬說。

寧寧愣了一下說:“好,今天我舍命陪君子。就三杯。”

穆楊怡薇趕緊阻攔說:“我陪于秘書長喝一杯吧。”

“不行,我得和瀛洲名記者喝。”于秘書長攔住穆楊怡薇,又和寧寧干了一杯。

寧寧端起第三杯酒,說:“怎么樣,于秘書長還滿意嗎?”

于秘書長說:“說吧,有什么事?”

寧寧哈哈大笑,說:“于秘書長真是漢子,痛快人啊。”

“我當了十二年秘書長,伺候了三任市長,我能看不出有事沒事?”于秘書長回頭跟大家說,“那我這秘書長也忒二五眼了。”

寧寧看了穆楊怡薇一眼,穆楊怡薇趕緊往前湊了一下,說:“于秘書長,我想調政府辦公室,到您麾下。”

“對,跟您當兵。”寧寧補充說。

“絕對不行!”于秘書長當即放下酒杯說,“這個絕對不行。辦公室十四個人的編制,現在還有兩個人的關系沒落呢。就劉市長的侄女去年想從區里調進來都沒辦成。”

“那不一樣啊。市里有政策。區財政不讓進市財政。工商聯是市財政撥款,都是平級單位,不就您一句話嗎?”寧寧著急地說。

“一句話?你這太高抬我了。我們只要三十五歲以下的,還得研究生以上學歷,我跟你說,寧寧記者,你呀,以后想在瀛洲市混好一點,得仰仗他們這些年輕人……”于秘書長扭身指著蘇諾諾,又接著說,“別跟那些七老八十的混。沒什么前途……”看似不經意地瞟了一眼穆楊怡薇。

穆楊怡薇明白了,于秘書長在諷刺自己年齡偏大。老,這個龐大的現實又一次橫亙在她面前了。這是她無法逾越的,她忽然就氣餒了,她在這個“老”字面前,徹底失敗了。

“于秘書長,她就想換個單位,您也了解她,她很崇敬您……”寧寧接著說,“這樣,我再敬您三杯。”

穆楊怡薇很想站起來,搶過寧寧的酒,大聲說:“老,老來了,去他媽的,我什么都不干了。”可她竟然沒有力氣站起來,說出“老”這個字。

“喝酒可以,事真辦不了。”于秘書長說。

“那咱先喝酒。”寧寧安撫于秘書長坐下,說,“咱換大杯。”

服務員過來,拿過幾個高腳杯。寧寧先把酒倒進小酒杯,再倒進高腳杯,連倒三次之后,跟于秘書長碰了一下說:“于秘書長,這事既然求到您,不管結果如何,我先干為敬。”寧寧把一大杯白酒一飲而盡,然后給于秘書長端起來,于秘書長接過酒,并沒有著急喝,說:“你真是為朋友兩肋插刀啊。”

“是啊,我都兩肋插刀了,您大秘書長也高抬貴手吧。”

“她要是年輕十歲,不用你說,我親自調她……”于秘書長說。

穆楊怡薇聽不下去了,年輕十歲,那是什么感覺?起死回生?返老還童?這一瞬間這些詞語突然閃現了媚人的光芒,真如此,穆楊怡薇什么都愿意做,愿意失戀,愿意高考落榜,甚至愿意和媽媽的情敵握手言和,一切從前不屑干不愿干的事,只要能不再老,她都可以低眉垂首甘愿承受。可是,無論她做什么,老,都已經矗立在她的生命里,眼淚、心血、沮喪、憤怒、祈求,所有這一切都抵擋不了“老”席卷而來的黑暗。

穆楊怡薇轉身去了衛生間,她在鏡子前看著自己,鏡子里的那個人,真的老到沒人要了嗎?

寧寧也進來了,看了她一眼,沒說什么。寧寧張開右手,手心里是兩片雪白的藥片。

“你怎么了?為什么吃藥?”穆楊怡薇被寧寧臉上悲壯的使命感拉回到現實,問。

“雙胍片,解酒的。”她看著穆楊怡薇,眼里溢出笑意,忍不住繼續說,“我往包里裝藥片的時候,我老公說咱倆:這兩個堂吉訶德。”寧寧的聲音像揉進了沙子,沒有剛才酒場上說話的柔膩。

她們哈哈大笑,剛才的質疑、游移和那種命懸一線的忐忑霧霾一樣散去。笑過之后,寧寧說:“我去接著灌他。”

穆楊怡薇跟著回到酒桌,寧寧還在跟于秘書長喝,寧寧舉著杯子的樣子,讓穆楊怡薇想起影視作品中舉著炸藥包英勇赴義的英雄。服務員在給每個人布果盤,西瓜、圣女果、橙子,切成片碼放出別致的造型。平時穆楊怡薇特別喜歡。但這一次,她再無欣賞的興趣,只是為了克制心里燃燒的火,才吃了幾塊西瓜。那幾塊西瓜從口腔漫過嗓子,開始攪動她的腸胃。她吃了半輩子西瓜,這種感覺從沒有過。難道西瓜不新鮮?可別人也在吃,都沒事。盤中剩下的西瓜鮮紅透亮,毫無異樣。

蘇諾諾過來敬她酒,說自己不知道今天有事,又說舍不得她走之類的話,最后和穆楊怡薇碰了一下酒杯說:“穆楊怡薇姐,你不用擔心,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會說。”穆楊怡薇笑笑,故意用某位領導人的口吻說:“我老了,無所謂了。”蘇諾諾說:“我有所謂。敬姐一杯。”她們象征性抿了一口。蘇諾諾轉身去敬于秘書長。

穆楊怡薇已經聽不清他們在說什么。她肚子絞痛,心情沮喪,看看寧寧,想結束酒宴。寧寧會意,給于秘書長送過一塊西瓜說:“于秘書長,吃塊西瓜吧,這可是荊雜512號奶味西瓜,純中國產。”

在酒場,這就是希望結束的暗示,于秘書長立刻說:“好好,謝謝美酒美食美女。”

送走客人,穆楊怡薇再也堅持不住了,捂著肚子蹴鞠在地下,這時手機響了,寧寧替她接起,說:“姐夫。”

穆楊怡薇擺擺手,痛得滿身是汗,說:“我吃了幾塊西瓜,肚子痛,給我兩片藥吃。”

“什么藥啊。”寧寧問。

“雙胍片。”穆楊怡薇說。

“那藥不治肚子痛。”寧寧說,“咱們去醫院吧。你怎么出這么多汗了,臉色都白了。”

十五

一個月后,工商聯歡送蘇諾諾到市政府辦公室工作。蘇諾諾特意對穆楊怡薇說:“穆楊怡薇姐,前天和朱良一起吃飯,他還問起你呢。”

穆楊怡薇淡然一笑說:“謝謝你,我喜歡年輕時的他,現在他也老了。”

“另外,我想求你件事。”蘇諾諾說。

“什么事啊,說吧。”穆楊怡薇冷淡地說。

“你能去醫院看一個人嗎?”蘇諾諾說。

“誰啊?我憑什么去啊。”穆楊怡薇不耐煩地說。

蘇諾諾咬了咬嘴唇,低聲說:“我媽媽,她得了胰腺癌,晚期了,她昨天提到你了。”

“你媽媽是誰?”穆楊怡薇問。

“我媽媽叫李淑紅。”蘇諾諾帶著哭腔說。

那天晚上,穆楊怡薇特意跑到超市,買了一個六公斤重的京欣一號大西瓜,從中間切開,一分兩半。她先搬過瓤多的一半。她沒有像從前那樣大快朵頤,而是一小塊一小塊挖出來,大小和那天晚上餐盤里的西瓜差不多。她吃得很謹慎,試圖復制那天晚上吞咽的每一個程序,半個西瓜吃了半個多小時。然后她又換了一種方式,狼吞虎咽剩下的另一半西瓜。她已經腹脹如鼓,可肚子還是平安無事。她給寧寧發了西瓜圖片,說:“西瓜是無辜的。”

寧寧回了一個笑臉。穆楊怡薇又發了一條微信:“雙胍片,抗糖尿病藥物。”然后發出一個淚奔的微信表情。

寧寧回了一個微笑的微信表情,什么也沒說。

西瓜只剩了一層粉色的瓤,她不依不饒,把那層瓤一點點摳下來,有的地方甚至連著淺綠色西瓜皮,一條一條地委頓在空蕩蕩的西瓜中。她拿起一條放進嘴里,那是一種和西瓜不一樣的味道,寡淡、沁涼,有一種冬雪般的凜冽。

十六

穆楊怡薇眼前忽然一片黑暗,黑暗中電子女聲女生說:“歡迎從二十二年前回來。”眼前出現了一片銀灰色熒幕,熒幕上有一行字:

“你的咖啡是熱的。”

穆楊怡薇下意識地喝了一口,果然,咖啡還是熱的,而她已經走過了二十二年的人生。

李淑紅端坐在椅子上,像剛坐上去一樣。

穆楊怡薇難以想象,一個知道自己將來會得胰腺癌而死的人,此刻心里在想什么。她想起自己剛才所做的一切,忽然有些愧疚,小聲說:“你是不是早就認出我了?”

李淑紅看看她,說:“你來文化局上班,是你媽媽給我打電話告訴我的。”

“怎么可能?”穆楊怡薇吃驚地說。

“歲月會改變一切,包括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你到我和你媽媽這個年齡,就懂得寬恕的意義。”李淑紅說,“你爸爸去世后,我和你媽媽經常在一起。”

穆楊怡薇帶著哭腔說:“我的未來是這樣的?”

“不一定。如果不看今天這個穿越電影,你的未來就是這樣的。你氣我,為了氣我,故意和我作對。我喜歡艷麗的衣服,你就穿素凈的;我喜歡你活潑點,你偏要裝正統。裝來裝去弄假成真。我左右了你的生活,你因此失去了少女該有的天真、浪漫,你將錯過很多優秀的男孩,和你并不愛的那個男人結婚。你嫁給他,僅僅因為那個男人,就是剛才故事中你的丈夫,有一次,他幫你把我的汽車后視鏡掰斷了。他配不上你。”

“這個故事你早就看過?”穆楊怡薇吃驚地問。

“過去皇上吃飯之前,怕有毒,先讓別人嘗菜。宋朝之前,嘗菜的是宦官,明朝嘗菜的叫奢員,清朝叫尚覺祿。現在有先進的檢測設備,用不著專人嘗菜了。但是類似這樣的設備,還是得先有人體驗一下,萬一設備壞了,回不來了,或者有什么故障,有我這一百四十斤墊著。我這個辦公室主任就是這個角色。”李淑紅平靜地說,“我現在和你媽媽當年一樣,體重一百四十斤。”

穆楊怡薇看著李淑紅問:“我怎么去了工商聯?”

“因為你的公公是工商聯的主席,不過你們結婚三年后,你公公就因為違規使用公車被罷免了。你因此在工商聯沒有了上升空間。”李淑紅說。

“你想沒想過,在設備上動手腳,讓我回不來?”穆楊怡薇接著問。

李淑紅笑了,說:“這是只有你這個年齡的女孩才會想到的事情。我這個年齡,不會這么干。”

“為什么?”穆楊怡薇不依不饒地問。

李淑紅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說:“因為人生太短了,愛都來不及,用來恨,太敗家了。去吧,李明涵在門外等你呢。我和你媽媽都喜歡他,他應該跟你走到一起的。”

“可我不喜歡李明涵。”穆楊怡薇低聲說。

“那就找你真正喜歡的。你還來得及。”李淑紅說著,關掉了開關,站起來接著說,“對了,我忘了告訴你,那個蘇諾諾啊,是我女兒,今年剛六歲,我會把她送到美國,我的理想是讓她回國研究外太空文明,她不會回到瀛洲,沒有機會回來氣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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