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斌



觀察、剖析當代中國的知識分子,周一良算得是典型一例。他一生跌宕起伏,簡直像坐過山車,紅曾紅得登堂入室,黑也黑到國人皆嫌,浮沉都曾達于極致。論其一生,筆者力有不逮,只是中間幾年,朝夕相與一室,有見有聞,雖是一隅之得,寫了出來,或于研究、理解20世紀下半葉中國的知識分子,有一點參考。
1966年夏至1969年夏,時值周一良先生53-56歲,這幾年的他,多半在“牛棚”里度過。30多年過去之后,他快90歲了,“牛棚”的陰影依舊縈繞心頭,揮之難去,以致成為他晚年三大抑郁的心結之一。周先生留下的文字、遺物之中,都有明白的表征。
“文革”期間,北大歷史系有過一個龐大的“牛鬼蛇神”隊伍(北大歷史系的“牛鬼蛇神”先后揪出3批,共34人,占全系教職人員總數的33%),周先生在“牛棚”里的境遇,目睹見證者不少。時光荏苒,屈指一數,這些人大部分凋零作古了。我當年30歲出頭,如今也近耄耋之年。逝者如斯,說起來都是些前塵往事,一切全在可以寬宥之列。不過,寬宥不等同于忘記,更不等同于可以抹除。周先生晚年的心結,究其所在,我以為,就是今天反思“文革”之時劈頭遇到的一個問題:寬宥。本來周先生早已萌生此心,并積存多年,可偏偏遇上一個全不認賬的他,您說,這可如何是好?!
顯現本尊
1966年,政治風云詭譎多變。4、5月間,彭真、羅瑞卿、陸定一、楊尚昆被捆綁到一起,打成一個“反黨集團”,霎時之間倒臺。這時,斗爭還只限于上層,廣大工農并不知情,依舊過著日出而作、日沒而息的日子。此前,北大哲學系黨總支書記聶元梓對校長陸平不滿,已非一日。這時的她,以高度靈敏的政治神經,覺察到上層的動向,再同康生一番互動,于5月25日在校園里給陸平貼出了一份大字報。如今只看這份大字報的標題,就知道她真是費了不少心機:《宋碩、陸平、彭珮云在文化革命中究竟干些什么?》。前有宋碩,后有彭珮云,把陸平的名字嵌在中間,音在弦外,是說陸平與剛剛倒臺的彭真定有什么瓜葛——因為宋、彭兩位既是彭真手下的得力部屬,又是陸平在上級機構中交往密切的人士(宋碩當時是北京市委大學科學工作部副部長,彭珮云是該部辦公室主任兼北大黨委副書記)。拔了蘿卜帶出泥,政治斗爭的學問全在她妙手一用。
下屬對上級有意見,公然以大字報方式表達,有點異乎尋常,一般也不會被接受。僅僅一天工夫,聶元梓的大字報就被其他大字報糊蓋得嚴嚴實實,事情好像就此煙消云散,其實風暴剛剛到來。
一周之后,即6月1日的晚間,北大校園中被覆蓋的那張大字報一步青云,競在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晚問“新聞與報紙摘要聯播節目”中全文播出,語調鏗鏘,重播連連,直至午夜。此時的陸平,跌坐家中沙發之上,默無一語(參見陸潔:《父親是知識分子》,載《中華讀書報》2012年10月21日)。次日,《人民日報》又以頭版頭條位置全文刊登了這張大字報,同時,另加了一篇評論員文章:《歡呼北大的一張大字報》。這篇千字短文描述“陸平及其一伙”的時候,用語不凡,將“黑幫”、“黑組織”和“黑紀律”這類冠以“黑”字的語詞,連續使用了6次。陸平隨即被撤銷一切職務,北京市委也被明令“改組”。緊急改組地方一級黨的機構,白區地下黨時期有過,那多半是領導層中出了叛徒,萬不得已才采用的一種非常應對。1949年共產黨成為執政黨以后,此種情況罕見罕聞。
此刻,人們方才悟到眼前的事態果然嚴重。這時候的北大校園就像一口燒開的熱鍋,到處冒泡了。未名湖畔的銅鐘,幾十年來上課、下課都會準時撞響,由此之后即長歇長棄。打鐘的老人姓趙,燕大時期,他年紀尚幼,人們稱呼他“Dear Zhao”,他一分不差地打鐘,幾十年如一日。如今紛亂吵嚷的燕園,再不需要他的準確性和責任感了。
這時候,歷史系的師生大部散在農村參加“四清”,一、二年級的學生和少數教師在京郊昌平縣太平莊搞“半工半讀”。大家不論身在何處,大字報的全文都是聽了又聽,生怕漏掉一個字。北大雖然癱瘓,后勤事務好像還有人做主,星散的師生都有校車陸續接回北大。我乘車返回校園剛放下行李,就聽見有人在走廊里呼喚歷史系的師生到第一體育館集合。那是6月5日的晚上,說是開會,時間到了卻沒有人主持。籃球場上的人們圍了個圈子,空冷了好一陣,氣氛凝重。這時候,人群里忽然有人高聲喊話。
那是從太平莊回來的學生,當時他們疑竇滿懷。因為三四個月以前,太平莊的“半工半讀”有過一個開學典禮,曾來出席講話的,有北京市委主管文教的書記鄧拓,他是到會祝賀的最高級別的人物??墒菦]過幾天,他的《燕山夜話》就被拿出來批判,說里面有反黨的“黑話”,報紙上揭出一條又一條。如今,聶元梓大字報上赫然在列的彭珮云,也曾來太平莊蹲點,一住十天半月乃是常事,學生們總在食堂里碰見她。太平莊是一家“黑店”這個話,雖沒人說出口,但在學生心里已是油然而生。有個捻兒就是炮仗,當時校內的形勢已經如此。
那天的第一體育館里,先有學生當面質問幾位班主任,不得要領;接著有人指名呼喊系總支書記徐華民出來答話。徐有問即答,只是滿臉的苦相和委屈。他答“不知道”、“不清楚”,語調無奈而真誠。接著有學生指呼周一良先生答話。周先生好像也剛從農村回來,換穿了一件干凈、褪色的中山服。他走人人圈,站定之后,先用兩手抻了抻上衣的下擺,又抬起雙臂提了提領子,整衣昂首,法相莊嚴。他的回答跟徐華民一模一樣,但字字皆有音節。他們兩位是歷史系主要的黨政負責人,對答如此,學生不滿,但也提不出更多的質問,僵持了好一陣,怏怏而散。
后來3年,周先生被批被斗多次,算將起來,能夠保持師長尊嚴的,那天大概是唯一的一次。至于其他“牛鬼蛇神”如我輩者流,早已人格辱盡,遑論尊嚴。1966年6月5日北大第一體育館里的周先生,我以為,顯現出來的正是他的本尊。
眾跪與獨跪
周先生在“牛棚”里的遭遇,頗有一番曲折。
歷史系的“黑幫”,到1966年的8月1日,除系主任翦伯贊之外,還揪出28人。這29人中,除長年臥病者3人、被逼自戕者1人、求死未得躺在醫院的1人之外,其余24人,包括周先生,都被編入勞改隊伍,每天由學生押到校園的空曠地方拔草,實際上是去示眾。整個8月份,校外來人平均每天近10萬人次,這個數字與春運期間北京火車站的日客運量幾乎相當。我們被圍起來,甚至說不上是批斗,只是被隨意折磨和辱罵。
有一天,在歷史系所在的三院二樓陽臺欄桿外面的排水槽上,我們被喝令成排跪倒,齊刷刷一片,陣容可觀。我們逐個向校外圍觀人群口報自己的姓名、出身和“罪名”等等,然后回答質問。水槽只有70公分寬,跪下去,膝蓋已到了水槽的外緣。這時候,坐跪不許,長跪又會重心前傾,容易栽下去。雖說二層距地面不算很高,真栽下去,也難免有骨折之虞。這時我們只能既保持長跪,又使重心盡量偏后,這個姿勢可想該有多難。前后折騰了近一個小時,曲終人散。當看押我們的學生喝令我們出去拔草的時候,向達和楊人楩兩位還是跪著不動,原來他們競站不起來了。這一年,向先生66歲,楊先生63歲。其他人如鄧廣銘、商鴻逵、周一良等幾位長者,都勉強支撐下來。
這是我們被斗以來的第一跪。不怕讀者見笑,事后我們竟然悟到,多虧有這群體一跪,原來它有“正面”的預熱功能。獨跪愧?與眾跪愧?日:都愧!都不愧!好多年之后,我們才敢說,該愧的應有人在,我們何愧之有!后來向達、楊人楩、周一良和筆者等多人,都獲有二跪、三跪的機會,即便是獨跪,也能含羞忍辱,度過難關。而西語系的俞大綱教授頭一遭就是當眾獨跪,她忍受不了這份屈辱,不就立刻告別了這個世界嗎!
周先生的左手無名指上有一枚戒指,我一上大學就看見過。他在課堂上抬起手來,總有一個亮點。那是他與夫人鄧懿的婚戒,佩帶多年了。現在拔草,陽光之下,常常閃出亮光。當時正破“四舊”,長發、旗袍、蓄須、墨鏡、祭祖、拜佛,都在破除之列,戒指能被免除嗎?好幾天了,周先生怎么還不摘下來呢!一天,果然有個學生前來責問,周先生答:“20多年了,骨節變粗,褪不下來了。這是‘四舊,我一定想辦法!一定!”還好,那個紅衛兵沒多說什么。第二天集合,周先生的手上果然不見了那枚戒指。當晚匯報改造體會的時候,周先生說,昨晚我到海淀一家鐵匠鋪,請師傅幫助,用鋸子鋸斷,破了這件“四舊”,我感謝這位工人師傅。言下不勝釋然。其實,這段往事周先生一直耿耿于心。24年之后,他在《郊叟曝言》中,才把當年的惋惜和無奈,像吐苦水一樣倒出來,不過那枚婚戒已經不能重圓了。
1966年9月26日,周先生隨同歷史系一干“黑幫”,被解送到昌平縣太平莊關押勞動。這是一個封閉式的勞改營,距我們最近的一個村莊雖只有二里,那里農民的身影我們遠遠可以看到,但人家卻與我們保持了絕對距離。不久,向達先生生病,因在太平莊不得醫治,才準他回校,此時醫生已經束手。他遂成為繼汪篯之后死于“文革”的歷史系第二位教工。轉過年來,約在1967年的1月間,包括周先生在內的幾位年長“黑幫”,都被準許回到學校勞動,我們幾個年紀輕的則繼續被扣在太平莊。
依我推測,那個時候的歷史系“文革委員會”還不像后來。向先生之死,大概讓他們受到一點震動,遂發此慈悲。到了1968年,就進入了一個人性完全泯滅的時代,病只怕你不死、打只恐你不傷了。以向先生一死作為代價,才換回周先生等人回到學校,果真會遭遇如此殘暴嗎?后來每想起這件事,我都覺得再無第二種解釋。可這一解果真成立,該是多么殘酷的一念!
“較好的干部"
進入1967年的6月,由聶元梓主持的北大“紅色權力”機構勢力漸衰,監管我們的學生自行散去,沒人來給我們派活監管了,可也沒人宣布免除對我們的“管制”。實際上,歷史系的“勞改隊”,就算是悄沒聲地“聾子放炮——散了”,用鄧廣銘先生的話說,就是“松綁”。
與此同時,“解放干部”的聲浪漸起?!都t旗》雜志的評論員文章說,全國干部可以分為4類:好的;較好的;犯了錯誤和嚴重錯誤的;死不改悔的走資派和叛、特、反——只有第四類該打倒,他們是少數?!都t旗》評論員傳達的必是上面的聲音,這讓我們看到了曙光。跟著,不少大字報貼出來,說周一良先生是“二類”即“較好的干部”。眼看他快“解放”了,我們個個心生期盼。只有他能“先行”,我們才出頭有望。與此同時,校園里反聶元梓的聲浪滾滾,一波高過一波。
一天晚上,北大“五四”操場上召開了一個批聶大會,教職員工和學生們一個個爭相登臺,周先生也上去講了話。誰知道,這次講話卻改變了周先生的命運,在此后足足兩年的時間里,讓他和他的全家受盡了各種折磨。
一摑一掌血
聶元梓的勢衰與全國大局緊密相關。1967年春,隱忍多時的一批黨軍元老一齊發聲,指責江青等人以“文革”亂了黨、亂了軍、亂了社會。江青等人只有招架之功,退到了角落里。這種態勢綿延下來,由春而夏,由夏而秋。忽然,毛主席出面發話站在江青一邊,老帥、重臣受挫,形勢急轉直下。江青遂即改守為攻,反譏對手為“老保想翻天”,聶元梓于是也咸魚翻身,實行秋后算賬,在校內大抓“老保翻天”。
“松綁”前后約有4個月之久,歷史系“文革委員會”一聲令下,我們被二次打人“牛棚”。
這次重新押回太平莊,一關20個月,其中約有半年可稱得上是暗無天日。監管學生不但人數大增,而且手里還添了長矛和用自來水管加工改制的短棍。一天之內,我們要7次列隊集合,7次背誦“語錄”。其中的晚點名一場,總要喊出一兩個人,輕則斥罵,重則動手。
周一良先生此前有兩頂“帽子”:“走資派”和“反動權威”,這回二次進宮,照例在毛主席像前低頭“請罪”,聽他自報姓名和“罪名”的時候,另外加了三頂:“反共老手”、“美帝特務”和“老保翻天急先鋒”。五頂“帽子”一齊報,他占用的時間最多。其實,最后一頂才是送他“二進宮”的真正緣由,不然的話,一個昨天公認的“二類干部”,轉眼間怎么就成了“四類”呢!其實,“反共老手”和“美帝特務”不過是個添加劑,既給自己壯膽、又堵別人嘴巴的小把戲而已。
任何一個監管學生,都可以隨意打罵、處置任何一個“牛鬼蛇神”,這是“牛棚”里的常規,可實際的狀況往往是,某個監管學生會特別“眷顧”某個“牛鬼蛇神”,就像是跟你結了對子,做了冤家,雞蛋里挑骨頭,一天到晚都找你的差錯。誰攤上這么一位,誰就受大罪了。不幸的周先生,竟攤上好幾個這樣的“眷顧”者,其中一個叫聶玉海,是歷史系的學生。
一天晚點名,先照例集體背誦了幾段“語錄”,接著,是剎時的岑寂,我們能聽到彼此的呼吸。
聶玉海拉著長聲喊:“周——一——良!”周先生按照“牛棚”的規矩趕忙答應:“到!”聶玉海又喊:“出列!向前三步——走!”周先生應聲跨出隊列。聶玉海接著問:“今天是什么日子?”事后我們“牛鬼蛇神”私下互道感受,當天是1968年的6月還都知道,至于多少號,就大半說不上來了?!吧街袩o歷日,寒盡不知年?!蹦莻€時候,我們只問星期幾,熬到了隔周盼來的星期天,才有半天休整,可以洗衣、理發。至于幾月幾號,幾乎與我們全不相干了。不想,那天周先生還真回答出來是6月×日。聶玉海說:“去年今天,是你在‘五四操場辱罵紅衛兵小將的日子!”說著一個嘴巴就隨話音抽過去,周先生的嘴角立即流出血來;跟著左右開弓,周先生滿臉是血。
就在這前后,周先生被拉回北大,“單兵教練”了一回。
“單兵教練”是監管學生當時的用語,意思是從眾多“黑幫”之中拉一個出來送回北大,單獨批斗。這樣的批斗,不同于以往。以前還真是批判為主,最后才上拳腳。“單兵教練”則是三言兩語一帶而過,遂即開打,而且用上了種種自制的刑具。歷史系的呂遵諤、楊紹明、羅榮渠、周一良都被這樣“教練”過一回,我是最后一個。被“教練”過的人,送回太平莊,行動都有不便,我們不好互問,想必是有傷在身;除此之外,精神更要低沉多日。物傷其類,一人消沉下來,我們整個房間也都籠罩在一種“不知明日”的氣氛之中。
周一良先生被“教練”,則還有插曲。從太平莊出來,要先走過一段河灘,那天押解他的兩個人,一名是“姓魏的紅衛兵”,一名是“姓宋的紅衛兵”。他們喝令周先生邊走邊彎腰,從河灘里把同等大小的鵝卵石撿拾起來,裝滿挎包,一路背到北大。當時校內武斗正酣,這些鵝卵石用到自行車內胎做成的強力彈弓上,恰是最有力的子彈。在周先生晚年寫的回憶文字里,這件事也有提及。他老人家說,回校的路上,要乘一段擁擠不堪的公共汽車,那名“姓魏的紅衛兵居然發惻隱之心,叫我把他們視同寶貝的‘子彈卸下來放在地上。此人此事我永生不忘”。(參見周一良:《畢竟是書生》,天津人民出版社,2016年5月第一版62、63頁)
《乞活考》公案
話說回來。1966年6月初,陸平撤職、北大陷于癱瘓,上面派來張承先為首的“工作組”夤夜人校,維持局面。歷史系隨后也有從海軍和煤炭工業部抽調來的一些干部陸續進駐,組成“歷史系工作組”。師生人等俱被安頓在室內,頂著6月的酷暑,整天學習《人民日報》社論。周先生隨同大家一起學習。
當時歷史系所在的三院,墻內墻外,貼滿了大字報,多半是從報刊上批判翦伯贊的文章中抄下來的語句,只是在他的名字上多打了一個紅叉,人們往來走過并不駐足。一天,忽然有長篇大字報貼出,占滿了大門的兩側,平衡對稱,讓人耳目一震。原來的虎皮墻上因雨水沖刷石塊松動的地方,統統被遮蓋起來。大字報說,周先生的一篇文章內藏玄機,它“為國民黨出謀劃策,是一株反動透頂的大毒草”。
“大毒草”是指周先生早年寫的一篇考據文章《乞活考》。這篇文章講的是,西晉東晉之間,胡族自北南下,北方人民為避戰亂,紛紛逃亡江南,流民一批又一批,形成一次人口流動大潮。其中從山西出來、被稱為“乞活”的一股,約2萬多戶,行至黃河流域,停留屯聚下來。有意思的是,他們擁有武裝,自成聚落,遙奉晉室正朔,抗拒胡族,這種自存自保的狀態,競從公元306年一直延續到419年,長達113年之久。在這百年之間,他們的自保自衛有力地配合了司馬氏政權的北伐活動。史書上有關“乞活”的資料本來點滴片段,散在各處,人們但知“乞活”其名,無法窺其全貌。經過周先生一番窮搜苦檢,居然連綴成篇,“乞活”的面目遂被勾畫出來。這樣的文章,沒有點功力,讀書不多的,是絕對做不出來的;做出來之后,能識貨、能欣賞的人,也只限于狹窄的小圈子,三五同行而已;專攻世界史的不用說了,就是研究中國史的同仁,上搞秦漢、下搞明清的,也只是翻翻罷了。不想,這張大字報的作者,是專攻中國現代史的一位青年教師。他平日興趣廣泛,雅愛涉獵,不知什么時候鉆到圖書館舊期刊閱覽室,研究了周先生這篇文章。大概因為這篇文章發表在1948年,正是國民黨大軍倉皇南逃、潰不成軍之際,值此時刻,居然有周一良這樣一篇文章刊出,大字報說,《乞活考》的用心,是要潰逃的國軍效法“乞活”當年的做法,相機止步,憑堅乘險,擁兵自保,以待來日——這不是“為國民黨出謀劃策”,又能是什么呢?
周先生的這篇文章,發表在只刊印幾百份的《燕京學報》上,這份學報向來沒有多少人看。國民黨上層,漫說此刻已是惶惶不可終日,就是好整以暇之際,誰又會有閑心去看這種枯燥的文字呢?再說,真的看了,就能復制出一個現代版的“乞活”嗎?這樣一件今天聽來難以想象的事,在50年前,不特有如奇異的思維,居然還能找到市場、被人接受——與大字報作者一起署名的,就有歷史系二年級的幾名學生,不過他們使用的是一個小組的名義。
這個時候,周先生還沒有被“揪出來”,用他自己的話說,他還“側身革命群眾之中”。稍有政治運動經驗的人本該知道,話語權對這個時候的周先生早已無緣無份,可周先生偏偏書生氣十足——他也用大字報形式作了答復,表明自己絕對不是為國民黨出謀劃策。其實,歷史系教師當中能作考據的本不在少,熟悉考據的就更多了。大家心知肚明,誰會相信“大毒草”的揭發屬真?只是寫大字報的仁兄,拉來學生作大旗,誰也不好說他什么罷了。而周先生自己站出來辯誣,句句全在理上,本來不說也該明白的事,經此一辯,大家都以為,“乞活”一場鬧劇就此可以收場,周先生就捱過去了。
然而,此后的事態卻正好相反。周先生在他后來寫的《畢竟是書生》里說,只要是小會批斗,《乞活考》和他的一首寄內詩,即寫給他夫人鄧懿信中的一首詩,總是沒完沒了的題目。“關于《乞活考》的審問就不止一次”。筆者淪為“牛鬼蛇神”、與周先生同棚作囚的時候,曾見大字報的作者和一個叫高海林的歷史系學生來到我們中間,一聲高吼,喝令周先生隨他們進入一個房間,好久才放他出來,可能就是這種“審問”。
1989年6月,“文革”已經過去十幾年了,周先生到美國探親。大概一是閑不住,二是身在異域、脫離塵囂可以讓人靜下心來沉思的緣故,他就回憶了“我的前半生”。寫這種回憶文章,無需查看太多文獻;即便有點空缺,回家補上,也算方便。這就是他寫《畢竟是書生》的空間環境。在這本回憶錄里,周先生單立了“《乞活考》招來災難”一題,其中寫道:“歷史系的一位教師和一個紅衛兵,抓住《乞活考》大做文章,硬說此文乃為蔣政權出謀劃策的‘大毒草,對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大肆批斗……穿鑿附會、歪曲解釋的細節還有不少,手邊無書,不復省記。”
又隔了9年,到了1998年,大概是年初吧,北大百年校慶將至,歷史系散在各地的64級學生,已經工作了整30年,每人各就自己的專業寫了一篇文章,結集成書,推代表來商請時任系主任的周先生為他們作序。周先生一看文集中有高海林的名字,脫口便對來人說:“這個紅衛兵在運動當中對我的迫害,其態度之兇惡、手段之粗暴,我是至今難忘。尤其奇怪的是,直到1968年的下半年,炮兵營營長還帶著他的軍師——一名歷史系的教師,來到勞改大院,一再強迫我承認《乞活考》的反革命意圖,說我是為國民黨出謀劃策,我當然堅決予以否認。請你們告訴他,我至今不能諒解。但是不能因為一顆老鼠屎就攪壞了一鍋湯,我仍舊要給你們寫序,以示鼓勵?!保▍⒁娭芤涣迹骸督价牌匮浴返?2頁,新世界出版社2001年9月)
時隔30年了,周先生一見高海林的名字就火氣如此,可見他受傷害之深。說起這個高海林,何止對周先生一人,他對向達先生、楊人楩先生都很兇狠。我們“牛鬼蛇神”一眾,人人對他印象深刻。周先生這里稱呼的“炮兵營營長”,就是高海林。
到1967年,北大校園里的學生、教師,不論身屬哪派,都三五成群,紛紛成立了“戰斗隊”。所謂“戰斗隊”,就是觀點相同、彼此說得來的人,或三五、或七八組合在一起,共同參與“文革”活動,對校內外大事共同表態的一種組織單元。比起1966年夏天出現的“紅衛兵”,它顯得更為寬泛和普及,幾乎人人可以有份,就是出身不好的學生和“黑幫”子女,也可以游離在其邊緣,干點抄寫大字報一類打雜的事,只有“牛鬼蛇神”沒有份。至于“戰斗隊”云者,那無非是為毛主席的革命路線而戰的一種宣示;廢除班級而代以“戰斗隊”,則是革命化的一種標榜和張揚。那么,個個都叫“戰斗隊”,彼此又如何區分呢?世上原無難事,只需在“戰斗隊”前加上一個“姓氏”就是了。妙處全在這個“姓氏”上,它多半取自《毛主席詩詞》,不僅上口好聽,而且極富雅趣,別成一種味道——“漫天雪戰斗隊”、“不爭春戰斗隊”,貼出大字報的時候,就這樣落款。同系同一個年級之內,看到某一“戰斗隊”的大字報,大家大略可知其中各是誰人等等;如果是外系同學,則最多只能識別其為何系。因此可以說,“戰斗隊”只是一個半透明的組織;它貼出的大字報,也是半負責半不負責的言論;若論同聲同氣,群膽群威,那就富富而有余了。像這樣的“戰斗隊”,還有“看今朝”、“慨而慷”、“從頭越”、“橘子洲”、“同心干”、“沖霄漢”、“虎踞龍盤”、“浪遏飛舟”、“長纓在手”等等,不一而足。取名的時候各有寓意,但都不乏革命浪漫情調。唯獨這個高海林,不知道是旁人不愿同他搭伴,還是他不肯與人為伍,寡人孤家,一個人成立了一個“戰斗隊”,名字很直白,就叫“炮兵營”。這個“炮兵營”,也確實干了不少隔山打橫炮的事。周先生在“牛棚”與高海林“結緣”,以此就有了上面這段直呼“炮兵營營長”的憤憤氣話。
序言寫過之后,周先生的心情反而不能平靜。隔了半年,1998年6月,時年85歲、因患帕金斯病而手不能握管的他,煩人代勞,記下了他口述的一篇《還想說的話》。他先把前面我引用過的那段發泄火氣的話形諸文字;緊跟著,對高海林的態度卻轉了180度的大彎,也記錄在同一篇文章之內。他這樣寫道:“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寬容應該是每個人具備的美德”。他接著又說:“‘文革這場災難開始以后,幾乎人人受害,我信了‘神上當受騙;年輕的孩子們也同樣信‘神,上當受騙……我與紅衛兵的情況只是上當受騙的程度不同,又有什么理由堅持不肯諒解呢?因此,我在這里向原新北大公社炮兵營戰斗隊的高海林營長喊話:讓我們學習魯迅所說的‘相逢一笑泯恩仇吧!”
周先生心回意轉,看來是要把這個事情放下了。他舉輕若重,還幽默了一把,謔稱自己是在“陣前喊話”——所有這些,無非都是在營造和諧氣氛,給對方鋪一段臺階罷了。說起來,老人家的用心也算良苦。
不想這個時候,又平添出一段插曲。北大另一位教授、與周先生相熟的吳小如先生,看了周先生的“喊話”,不表贊同,也寫了一篇文章——《有感于“一笑泯恩仇”》。吳先生說:“這樣的事如果被我攤上,我盡管不與那個整人的紅衛兵計較,但序言我是絕對不寫的。應該坦率承認,我沒有一良先生那樣寬容大度?!保▍⒁妳切∪纾骸渡S筆記》第260條,陜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3月)從行文來看,吳先生的這段文字,大概寫在1998年的秋天(吳先生的文章開頭說:“周一良先生在最近一期的《讀書》上更口授一短文……”周先生的短文發表在《讀書》1998年8月號,由此推斷)。
3年之后,即2001年8月,周先生的《郊叟曝言》即將出版,在《前言》里,不想他老人家又舊事重提。他這樣寫道:“我對紅衛兵的喊話,吳小如先生有不同看法,見《莎齋筆記》260條《有感于‘一笑泯恩仇》。現征得吳先生同意,收錄此文以供參考。”
事情真是曲曲折折。
我以時間為序,把《乞活考》一事的前前后后羅列如上,應無遺漏。寫到這里,筆者心中早已產生幾點疑問:第一,對高海林,周先生真的寬容了嗎?第二,周先生對歷史系64級前來索序的弟子們說:“請你們告訴他(指高海林),我至今不能諒解?!薄@段話,按照通常的人情世故,我們可以揣測,周先生自己何嘗不知道,站在他面前的這些弟子出門之后,未必真會有人秉照師命,無誤轉達。其實,周先生就是這么一個不會拐彎的直性子人,他一時火起,說幾句氣話,火氣發完,也就過去了。既然如此——如果筆者的推測無誤——那么,周先生到了病痛纏身的晚年,為何還要煩人錄下《還想說的話》,把先前做好的棒槌,自己又當真(針)認(紉),再以它充做由頭,衍接下來,另做一番寬容的文章呢?第三,吳小如先生有不同看法,乃是仁智各見,不屬學術之爭。周先生既然諒解在先,那就一切全該了結,又何必回過頭來,把吳先生的意見收為“附錄”,做這種拖泥帶水的事呢?再說,周先生一笑泯恩仇的時候,載有吳先生那篇文章的《莎齋筆記》還只是一部手稿,離正式出版還差10個年頭。正因為如此,周先生才不得不有一番饒舌,說他的《郊叟曝言》附錄這段文字是“征得吳先生同意”云云,不然,引用已經出版的文字,何需去征求作者的意愿?君不見,周先生的這段引文只是“引自《莎齋筆記》260條”,而沒有標出它的頁碼,這不也與引用的常規寫法不合嗎?
以上幾點存疑,放在心里一久,慢慢生出一些覺悟,又感到這些覺悟尚可自圓其說。趁此懷念先生之際,寫在這里,請了解先生品格、習性的家人、同事,給予評論和指正。
第一,周先生對高海林,確有寬宥之心,這一點不容置疑。先生以受害者之身、長者之尊,主動表示諒解,情真意切,他有這份胸懷。再說,發難《乞活考》的始作俑者并不是高海林。大字報貼出時,高大二剛剛念完,周先生的文章,他恐怕未必讀過。說白了,他不過一介跟屁蟲而已,跟得久了,升級當了“炮手”。
第二,周先生改變態度,確定諒解高海林之后,用什么方式轉達這個新信息為好呢?最簡便的辦法,當然就是再把索序的學生找來,說明原委,前番的氣話一筆勾銷,這才合乎常情。而周先生呢?他采用的是隔空喊話的辦法,“讓我們學習魯迅所說的‘相逢一笑泯恩仇吧!”這樣的做法太過張揚,與周先生平日為人做事的風格不甚相符。
其實,周先生的喊話另有深意。筆者以為,他這個話,是喊給另外一個人聽的。這個人,就是周先生每次說起高海林的名字時,總要一并提到的“歷史系的一位教師”、“他的軍師——一名歷史系教師”,一句話,就是始作俑者——帶頭貼大字報的那位。作俑者裝藥,高海林放炮;作俑者是教師,高是學生;作俑者是成人,高是“年輕的孩子”。唯此之故,周先生稍一平靜,就立即不同高海林再做計較了。
而作俑者呢?說來事有湊巧。周先生在北大校園外面的燕東園住了43年,居室終日不見陽光,直到晚歲遷居,才得走出陰山背后,這本是一件讓他高興的事??蓻]想到,遷入校園內的朗潤園,卻與大字報的作俑者相毗為鄰,樓前樓后,相距不過幾十米。正所謂抬頭不見低頭見,可想窄路相逢之際,那場面該是何其尷尬!
第三,“喊話”當中有如下一段,我以為更值得玩味:“文革災難開始后,他(指陳寅?。┑囊晃坏靡獾茏臃蠲趫笊瞎_發表批判陳先生的文章。后來,這位弟子在陳先生面前跪哭請求原諒,陳先生只是說:‘你走吧!”舉出這個事例之后,周先生緊跟著明白表示,自己不能與陳先生相比,因此絕不會像陳先生那樣做。試想,這段話是說給高海林聽的嗎?實話實說,高海林與周先生沒有這份交情,周先生的文字也犯不著為他這樣憑白浪費。先生這段拐彎抹角的話,實在是包含著另外一番苦心。
自打遷居,他與當年大字報始作俑者的尷尬窘遇不是一天了。北京的冬天,老人家總要出來曬曬太陽,初一錯過了,十五也難免會碰上,回到家來,怎能不心生膈應呢?自己如此,那對方呢?宅心仁厚的周先生為解脫對方,才想出一個法子,隔空喊話,借高海林之耳,把自己的意思喊給這位近鄰聽。內中傳遞的重要信息是,給你一張保票:你若是肯來,我必定“相逢一笑”,絕不會讓你難堪。
周先生的喊話,遠在河南的高海林聽見了,并且做了回應。1999年4月,周先生曾就早年留學美國一事接受采訪,當采訪者順帶提及“喊話”一事的時候,周先生對他們說:“那個學生(指高海林)后來給我來了長途電話,他說很感謝,也很后悔當年那樣說話。要到北京來找我。”筆者一算,從喊話發出到周先生受訪,前后相隔不過7個月。由此可以推斷,聽到喊話的高海林回應得很快。
可近在咫尺的高鄰呢?高鄰卻沒聽見。不癡不聾,他真真可稱得上是一位豁達慷慨之士,路遇“周白毛”(當年,紅衛兵稱北大有兩個“周白毛”,另一個是周培源。他們都有一頭白發),如對敬亭山,磕頭還碰臉,相看兩不厭!否則,對周先生的喊話,又能做出怎樣合乎情理的解釋呢?老人家的一份好心,全被當成了驢肝肺。
寫到這里,筆者還要插說一段早年的閑話。
1948年,周先生來到清華大學史學系任教。兩年之后,又有“海歸”一人來到,他就是丁則良。上個世紀30年代,丁則良先后就讀于清華大學和西南聯大歷史系,后來留學英國。周、丁二人年紀相若,經歷也相仿,只是周先生的研究偏重魏晉,丁先生的研究偏重宋史罷了。1952年,中國高校有過一次結構性大調整,引發了眾多的人事流動。周先生從清華改任北大,丁先生則遠調關外,到了東北人民大學(現吉林大學)。這時期他們暌違兩地,間有書信相通。不過,兩年之后,又一次機緣,使二人重新走到一起,而且成為同行同業,過從更為密切。當時,教育部鼓勵各高校盡力開辟亞洲史的研究和教學新園地。周、丁二人都因功底深厚、路數寬廣,較之他人更易改換研究方向,而被優先選中。當然,上面首先看中的是他們兩位可以割舍舊愛,另起爐灶,接受新任務。大局底定,旋由教育部組織人力,編寫亞洲各國史大綱,周先生受命主持其事,并負責古代部分的編寫;近代部分的編寫,則落在丁先生頭上。這個工程搞了幾年,從丁先生手里出來的文稿,大受周先生的贊賞。反過來,丁先生又介紹周先生加入民盟,并對他要求參加共產黨的意愿,也從旁給予鼓勵。兩個人不但有共同的業務語言,也有共同的政治語言,友誼更深了一層。
1957年5月,丁先生離開長春,公干來京,跟著奉派出國,赴蘇聯塔什干出席東方國際學術會議。他8月回國,剛到北京,就聽到東北人大傳來消息,他被劃人“三人右派反黨集團”,并被要求立即回校接受批判。其實整個“鳴放”期間,即有可能說話的時段,他并不在學校,何來“反黨言論”?丁先生聞訊,白天與周先生等一千熟人往來如舊,夜里就自沉于北大未名湖中。他留有遺書說:“我出此下策,是因為實在記不起自己所說過的話……”那個時候,還不時興火葬。發喪的時候,周先生因公務不能分身,遂提前到停靈處繞棺一周,作為告別。
跟著北大民盟支部開會批判“右派分子”丁則良,周先生身為支部負責人,又得坐在席上主持會議??伤_口囁嚅,只說丁“辜負黨的信任與重用”云云,這個話的分量顯然不夠。以此之故——類此之事,還有另外一件,此處不贅——周先生在整個“反右”運動中,落下“溫情”、“立場不堅定”的罪名,因而獲批。這時,周先生還只是中共預備黨員;等預備期滿,一開支部會,他的預備期被延長一年。
“文革”結束之后,觸發周先生懷念老友的事情時時來襲。最先是東北人民大學為丁則良平反追悼大會的舉行,繼則是丁先生在臺灣的友人為他出書,周先生應約作序;還有丁夫人李淑蓉多次向他談起乃夫的生前身后,以及撫孤的艱辛,中間大概也說到丁的弟弟時有接濟等等(參見周啟博《關于父親周一良及其他》一文,其中有“丁伯伯的弟弟……在以后數十年中每月能從微薄的工資中擠出10元接濟孤兒寡母”)。
繁言簡敘,一句話,這里李淑蓉所說時時接濟她母子生活的叔弟,就是批判《乞活考》大字報的作者。他與丁則良是兄弟,但長幼懸殊,年齡差有20多歲。
可見,在周先生對老友的懷念正值綿綿不斷之際,前面說過的那些尷尬糗事,卻在相間發生。對周先生來說,一面是讓人懷念的老友,一面是可憎的乃弟。周先生心受煎熬,不得擺脫,遂想出一個“喊話”的法子,悠悠此心,正是顧念到老友這層關系的緣故吧!筆者做出這樣的推斷,應在情理之中。不然,周先生舉出陳寅恪的弟子跪哭乞求原諒的例子,同高海林全不搭嘎,又是為什么呢?周先生是從舊式家庭出來的人,忠恕之道是他的遵循。我猜想,他老人家是用自己的倫理、觀念忖度他人,自視為長兄,視大字報的作者為幼弟,生怕他有意賠情行禮卻心存顧慮,所以先給他打個預防針。他老人家幾番思慮此事,付出了不少的情感,后來卻杳無回音,多情反被無情惱,心里該是個什么滋味呢!
第四,在這種情況之下,有摯友吳小如先生的文章拿來,周先生的心結又一次被觸動。他喊話一通,不在意的,來了,在意的,卻不來;原來天天相逢,恩仇卻不能泯。到了這個時候,也就怪不得本想寬大為懷的周先生改變初衷,把吳先生的文章拿來收作附錄了。多多少少,這可以消除一點他心中的塊壘吧?
不過,話說回來,道歉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聽說,高海林在河南某大學教書,授業認真,口碑不錯。我在出差途中偶遇一位年輕朋友,他剛好在這個學校,說起高老師,十分佩服。他的話證實了我的耳聞。還聽說高對當年的自己,也有悔恨,但他只是自悔自恨,遲遲多年沒有登門面對的勇氣,直到周先生的喊話入耳,他才把包袱放下?!拔母铩敝械恼耸莻€社會問題,整人和被整涉及了一干人眾。當年有濃重的整人氣氛,才把許多人推上了暴力的平臺。如今,也該有個道歉的氛圍,把整人者和被整者推上一個道歉和接受道歉的寬容平臺,才是正理。
劉一皋先生曾經著文,從學理角度論說過世界和諧之事。他舉出南非曼德拉被囚20多年,一旦獲釋,當選總統,蒂芥全無,反與對手一起共事的例子,成就了一段種族和諧的佳話。是的,曼德拉寬容,對手認賬,佳話乃成??墒澜缙嵌鄻拥?,周先生的海量,說來也不比曼德拉狹小多少,可他成就的不是佳話,卻是個“剃頭的挑子”!
1989年,周先生曾與顧廷龍一起赴美出席《國際中國善本總目錄》的顧問委員會。顧是一位書法家。本世紀之初,周先生遷入藍旗營新居,客廳里掛出他請顧廷龍寫的一副宋人方岳的聯語。上聯是“不如意事常八九”,下聯是“可與語人無二三”。下聯“可與語人無二三”后來在明清小說里又衍生為“可與人言無二三”,另成一種意思。周先生向顧先生索字,索的不論是原生、衍生,恐怕都是自己晚年心境的一種反映吧!先生把《乞活考》當作“我在文化革命中的三件公案”之一,心里始終有道不出的傷痛。顧廷龍的篆書寫得極好,周先生就讓這副聯語,陪伴自己走過了人生的最后一段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