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琳春
數年前,一位青年文史研究者從北京潘家園淘到一份1970年1月“文革”中期《中國人民解放軍北京市公檢法軍事管制委員會通知》。《通知》是以“現行反革命罪”擬出待處決的20人名單及其罪行,要求組織革命群眾進行討論的一份內部材料。
其內容如下:“在以偉大領袖毛主席為首、林副主席為副的黨中央的英明領導下,在中央兩報一刊一九七。年元旦社論的鼓舞下,首都革命人民緊跟毛主席的偉大戰略部署,努力完成九大提出的各項戰斗任務,斗、批、改群眾運動蓬勃發展,社會主義革命競賽熱火朝天,形勢越來越好。但是,一小撮階級敵人不甘心于他們的失敗和滅亡,積極配合帝、修、反進行破壞活動,幻想變天。為進一步搞好戰備,加強對一小撮反革命勢力的專政,準備最近再召開一次公審大會,宣判一批現行反革命分子,以狠狠打擊反動氣焰。現將楊淑辰等二十名罪犯的材料發給你們,請各級革命委員會,工人、解放軍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組織革命群眾認真討論,提出處理意見,速告市公檢法軍管會。”
這份擬“處決者名單”20人,分為17樁案件(含并案)。在這20人當中,男性17名,女性3名;50-60歲有3人,30-45歲有12人,不足30歲者有5人。這里有的已是“文革”研究者所熟知的名人:如遇羅克,他曾寫《出身論》等一系列圍繞“出身”問題的研究文章,當時即很有名氣;如3位女性楊淑辰、王佩英、馬正秀均是當時名人。這批“現行反革命罪犯”在1970年1月27日的北京工人體育場10萬人公審大會上被宣判為死刑,兩日后在盧溝橋被執行槍決。這批“反革命分子”除了名列最后的第19、20號屬于惡性刑事犯罪以外,其他人多是因言獲罪,多數是不滿當時“文革”現狀,從思想和行動上倒向了前蘇聯。
1970年1月31日中央下發了《中共中央關于打擊反革命破壞活動的指示》,指出“國內外階級敵人不甘心于他們的失敗。蘇修正在加緊勾結美帝,陰謀對我發動侵略戰爭;國內的反革命分子也乘機蠢動,遙相呼應。這是當前階級斗爭中值得注意的新動向”。“為了落實戰備,鞏固國防,鞏固無產階級專政,保衛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偉大成果”,中央作出以下指示:“一、要放手發動群眾。用戰備的觀點,觀察一切,檢查一切,落實一切。號召廣大群眾,對反革命分子檢舉、揭發、清查、批判,從而把隱藏的敵人挖出來。二、要突出重點。打擊的重點是現行的反革命分子。三、要嚴格區分兩類不同性質的矛盾,分清敵我,區別輕重。四、要大張旗鼓地、廣泛深入地做好宣傳、動員。殺、判之前要交給群眾討論,‘做到家喻戶曉,人人明白。殺、判時要召開群眾大會,公開宣判,立即執行。這樣才令人心大快,敵人震懾。五、要統一掌握批準權限。按照中央規定殺人由省、市、自治區革命委員會批準,報中央備案。重要案犯需作緊急處理的,可用電報宣報中央請批。”《指示》下發后,全國開始了大規模的“打擊反革命分子”運動。
由此看來,當年之所以開展如此大規模的“打擊反革命分子”運動,是因為中蘇關系惡化尤其在1969年中蘇“珍寶島戰役”后,中央高層認為中蘇戰爭已在所難免,為了不讓國內的“反革命分子”成為蘇聯的“內應”,有必要在國內肅清這類人,以防患于未然,因此明確提出了要“鎮壓”,要“殺”。這份文件用“鎮壓”一詞1次,用“殺”字10次。事實上文件下發前兩天,20人當中的19人已經被槍決了(遇羅克因報告軍代表“有重大案情要細細交待”,而延遲到3月5日這一批次槍決)。
唐志強其人
20人名單中有一位安徽籍青年唐志強——“唐志強,男25歲,安徽人,北京市西城區少年科技站天文輔導員,‘現行反革命叛國犯。”這引起了筆者高度關注,他來自何方?家住哪里?父母姓甚名誰?又因何被判為“現行反革命叛國犯”?所幸關注他的不僅是筆者,還有很多研究“文革”史的學者以及唐志強生前的學生和北京市西城區青年科技工作者。在他們提供的資料中,我找尋唐志強生平的工作有了一定線索。
筆者順利找到了唐志強生前的學生大范先生寫的《往事的印記》一文。文中寫道:“唐志強,我的天文老師。他個子不高,性格內向,工作認真,樸實無華。他熱衷于天文,經常深夜里把我和劉百操、王一寧等幾個人叫起來,遙望夜空,觀測星星,耐心的向我們講解夜空的奧秘,他教會了我們許多天文知識,激發了我們探索天文的興趣。想不到一天下午,他被警察帶走了。據說他反對林彪,當我們聽到他的死刑判決書時,都驚呆了,茫然與惶恐交織在一起,久久不能釋懷……”
唐志強是一個酷愛天文科技的青年,浩浩寰宇的奧秘充滿了他的童心。從少年時代起,母親就為其購置了大量的天文器材。他經常在半夜起床獨自觀測漫天星辰并撰寫了大量筆記和研究心得。因其對天文的研究才華在他上北京八中就已經嶄露出來,高中畢業后原準備報考南京大學天文學系,卻因“文革”爆發大學停招無法實現,所幸被北京市西城區少年科技站發現并錄用為天文輔導老師。科技站天文組因有了唐志強而辦得有聲有色。然而隨著“文革”的升溫,教科研活動一并停止,他埋頭在家寫了大量向往蘇聯生活、想繼續從事天文研究的日記來傾訴自己理想與情感。最終他憤然喬裝打扮成朝鮮僑民,乘車去了蘇聯大使館乞求出境。后果可想而知,他被北京公安當場拿下。兩年半的監獄生活后,他迎來了不是重新獲得科研的自由之身,而是對他人身死亡的宣判書:“唐犯思想極為反動,從1967年以來,大量書寫反動日記,攻擊我黨和社會主義事業,污蔑誹謗無產階級司令部,多次投機投靠外國未遂。1967年7月20日,唐犯化裝成外國人,攜帶我國重要政治、經濟情報300余份和反革命信件多封(其實是天文研究資料和自己對‘文革看法的日記等),到外國駐華使館投靠,當場被抓獲。”
“文革”史研究者“童話”在中國國家圖書館閱覽室里找到了唐志強的3篇遺作,為此他撰寫了《仰望星空的青年》這篇懷念文章:
那是期刊《天文愛好者》,能查到的遺作竟有3篇。1963年唐志強還是北京八中的學生時,就在當年第10期《天文愛好者》雜志上發表了題為《我對天鷹座η星的目視觀測》的文章,報告了對天鷹座η星將近兩個月的觀測、計算結果……獨對發黃的書頁,眼前有一幅靜夜星天的圖景淡出,唐志強變得真實起來。特別是看到他的名字被人涂污,打了叉子,旁邊還有“叛徒”二字,更是涌起了一陣辛酸。唐志強的第二篇遺作《我們的天文小組》刊登在《天文愛好者》1965年的第7期。該文是唐志強對西城區少年科技站天文小組工作的報道……文中記述了天文輔導員的具體工作,“在初、中、高級組里,除由天文輔導員講授天球坐標、時間計量、望遠鏡等基礎知識外,還可按個人的愛好和興趣,分別參加變星、流星觀測和制作望遠鏡等活動。”1966年的《天文愛好者》的第2期仍刊有唐志強的文章,標題《一顆明亮的大流星》,竟然讖語意味。當時山雨欲來,唐志強仍在專注地觀測星天。他寫到:“1965年11月3日東經120。標準時(即北京時間1時47分),我正在觀測(觀測地點北京西城區)的時候,突然,一顆明亮的流星垂直地平向下飛過。這顆流星極亮,可能是一顆火流星,亮度估計約為負4.5等,出現時天空背景都被照亮……”
然而,這位來自安徽的“明亮的流星”就這樣快速地劃過天空又快速地消失在茫茫夜空,被槍決那一年他年僅25歲。在深感痛惜之余,那些關注者、研究者卻因未能探知他父母及家人的信息而深陷遺憾之中。可是不久前,事情在筆者這里有了轉機……
唐淑琴“文革”中的交代材料
筆者去年參加了一次文史資料拍賣,拍得安徽老一代革命者在“文革”期間的交代材料,其中恰好就有唐志強母親唐淑琴及其姐姐唐淑蕓的交代材料。
“二唐”是同胞姊妹,出生在天津市,上世紀20年代初,4歲的唐淑琴和哥哥、姐姐、弟弟隨母親投奔在安徽工作的父親,并在當涂縣烏溪鎮定居。后由于父親失業,家里生活困難,父母忍痛將長子唐永康過繼給天津的伯父。之后隨著抗戰爆發,日軍入侵到皖東南各重鎮,他們一家5口無奈離家出逃,落難到大官圩前吳村。1938年夏,新四軍二支隊進駐該地區,建立了革命根據地,開展抗日游擊戰爭。此時,年僅16歲的弟弟唐永源參加了這支部隊。他進步很快,當上了中共當蕪縣委青年部長并負責一個區域的組織工作;淑琴和姐姐淑蕓也參加了戰斗服務團,并先后加入了地下黨組織。姊妹倆年輕漂亮、手腳勤快,還會熟練操作“水劃子”,以致后來在新四軍第七師里贏得了“江東二喬”的美稱。
關于入黨問題,唐淑琴在“文革”期間交代說:
革命群眾給我貼了大字報,我認為這些問題我寫好書面材料交給組織,等同志們去外調就能解決問題了。我的主要思想包袱就是關于我的入黨問題,我并沒有正式辦理入黨手續,犯了嚴重的政治錯誤。1940年陰歷六月的一天夜里,我弟弟唐永源回家了,我對弟弟講關于我的入黨以及希望脫產工作的問題……弟弟說:“咱是一家人不好講,我帶你到侯光同志(時任當蕪縣委書記兼組織部長)處,你當面向他提。”于是我們一同在不遠的田埂上找到了侯光同志,向他陳述了自己家庭生活困難,請求脫產工作和入黨問題。侯光問我:“你知道共產黨是什么組織嗎?”我說:“是窮人的組織,將來把日本鬼子打走了,共產黨將帶我們窮人走蘇聯的道路!到時我們既可以進集體農莊,還可以建自己的工廠了。”他低頭沉思了一下,說:“目前組織上經濟也很困難不能解決你脫產問題,關于你要求入黨問題,要通過研究后再答復你,你要克服苦難努力做好黨交給你的工作。”不久我再次找到侯光,答復是“馬上就研究,應該沒問題,會通知你的”。弟弟與侯光同志一起犧牲后,組織上派我到皖南特委訓練班學習就自動登記為黨員了。對此事我以前未向組織上交代過,這次文化大革命挽救了我,使我明白了自己所犯錯誤的嚴重性,今天我主動向軍代表交代,誠懇接受組織上給我的任何處分。
當年在中共當蕪縣委負責大官圩區域黨組織工作的彭佩敏,在關于唐淑琴入黨問題的證言中寫道:
我是1940年1月由上級組織負責人李華楷同志分配到大官圩地區和唐永源一起負責黨組織工作的。我回憶當時發展了一批黨員,大官圩是敵區,鬼子經常來,發展新黨員是在可靠的群眾中由老黨員單線去做工作,也辦理不了入黨手續,小組決定,區委批準就可以了。唐淑琴是在1940年7月份經我和唐永源介紹入黨的。我剛到大官圩就住在唐家,經常在她家開黨的會議。她入黨前就已經為黨做了不少工作……我們認為她忠實可靠,可以吸收入黨。淑琴沒有辦理入黨手續,主要由區委負責,她本人是搞不清的。
1940年9月6日,國民黨縣常備隊中隊長魯震五,勾結駐宣城的國民黨第一〇八師,制造反共摩擦“金寶圩一大官圩事件”,包圍襲擊中共宣當蕪游擊大隊,因雙方力量懸殊,游擊大隊損失慘重。侯光、唐永源等14人在戰斗中犧牲。年僅18歲的弟弟犧牲后,唐淑琴父母深受打擊,全家被迫再次逃難。
關于此事姐姐唐淑蕓曾在“文革”期間的交代材料中寫道:
1940年9月初,一天夜里弟弟突然回到家,還帶有幾個游擊隊員。他告訴我現在外面情況突變,國民黨和我軍發生摩擦。“你在家要提高警惕,目前游擊隊行動大,準備和國民黨常備隊打硬仗,我家住的位置,常備隊他們都知道,你們要機靈些,一旦情況變化,全家就要轉移到外村去,好在能借到小劃子,也很方便。”他說之后沒過幾天就是中秋節,記得下午我妹妹給人家上門去織毛衣,看見偽保長正搜集大量小木船準備開往鳥溪鎮方向去,路上又遇到本村在鎮上經商的曹三爺,他對妹妹講,“二姑娘啊,今天風聲很緊,可能是國民黨一〇八師要開進大官圩了,我看是來者不善啊,你家在大官圩的名聲大,不如早點離開村子躲躲要安全些!”妹妹聽到消息后沒再去上工了,趕快回到家里跟父親報告路上的見聞。父親說,“你弟弟已經聯系不上了,你們先帶著你母親到對面某某村姓吳的(父親的朋友)家里去避一避,我在家看門,看魯震五能把我怎么著,我的兒抗日打鬼子難道還有錯?他們把我抓去正好,家里還能省下一點米!”半夜時分我們在吳家準備睡覺,聽見門外父親在叫我名字。一開門,父親就說,“魯震五這個狗東西帶著一〇八師的兵到我家來抄家了,他對一〇八師的人說,這里就是共產黨游擊隊的地下交通站。這些兵將我家能拿的全部拿走,不能拿的放一把火全部燒掉了。我被村里某某送到小木船的船艙里躲起來,等他們走了,才逃出來的。”父親帶著借來的一吊錢連夜帶我們逃出當涂,向蕪湖方向奔去
1941年初皖南事變后,4月中共華中局決定在無為縣重建中共皖南特委,書記由李步新兼任,黃耀南任副書記并主持工作,皖南特委變更為皖南地委后黃耀南任書記。皖南特委(地委)為鞏固抗日民主政權、壯大我方武裝力量做出過重大貢獻。那年春,當涂縣地下黨員魯萬清、邵時安(唐永源的戰友)將流落在蕪湖街頭做工的唐家姐妹帶到了無為縣白茆洲中共皖南特委的駐地。聰明美麗、手腳勤快的姊妹兩進入隊伍,同志們都非常高興。特委副書記黃耀南欣喜地接待了她們,經過談話后倆人被分別選送到特委訓練班學習。22歲的妹妹唐淑琴與36歲的黃耀南一見鐘情便相戀了。此時的白茆洲涼風習習,蘆葦叢中、沙洲堤上都留下了這對浪漫情侶的身影。訓練班一畢業倆人就在駐地農戶家中結婚了,之后“小喬”淑琴留在地委做機要秘書工作,后調入無為縣、繁昌縣做地方工作。“大喬”淑蕓則與時任宣當蕪黨工委書記方休結了婚,方休后作為蘇皖區黨委特派員,協助南京地下市委書記陳修良負責南京地下黨組織工作。
然而,唐淑琴與黃耀南結婚沒幾年,兩人就鬧起了離婚風波。時任皖南特委(地委)宣傳部長張偉烈在唐淑琴的外調材料中寫道:
唐淑琴到白茆洲后,進入特委辦的訓練班里插班,學習了很短的時間就和黃耀南結婚了,好像結婚后沒有做什么很多工作吧。約在1945年春,唐淑琴發現黃耀南和他的女秘書有不正常的關系,就經常吵鬧,約在當年9月間離開皖南地委機關。當時組織部長是張愷帆,她和黃耀南辦離婚手續和轉組織關系等事項,可向張愷帆了解。唐淑琴在白茆洲皖南機關這幾年沒有政治問題。
對與黃耀南的婚姻問題,唐淑琴自己交代如下:
1945年9月皖南地委組織部長張愷帆找我談話,一是要調我到蘇北新四軍軍部學習;二是要我與黃耀南離婚。我說我與黃離婚問題已經在皖南地委鬧得沸沸揚揚,多數同志是同情我的,現在黃耀南和言行(上海女大學生,參加學生運動后暴露了身份,經組織安排到蘇皖根據地)好上了就強制與我辦理離婚手續,我堅決不干。張愷帆說,關于調你去軍部學習的問題不是黃耀南一人所決定的,是組織決定的,因為皖南地區要轉入游擊戰爭狀態,組織上考慮到你帶有小孩行動不方便,另一方面到軍部學習可以提高你的政治水平。再說你和黃的婚姻問題長久拖下去對你不好,對你的工作和精神上影響很大。可是那時,我的思想還是不通,口氣還是不軟。于是張愷帆第二次找我談話:“小唐,這不是你愿不愿去的問題,而是黨的決定,你難道不服從黨組織的決定嗎?”于是,我不敢堅持個人意見了。張說,“你到軍部從蕪湖市地下交通站你姐姐唐淑蕓那里走。關于你的小孩可以安置到你母親家里撫養,領上一年的保姆費和小孩子的生活費;關于你的黨組織關系以后通過電報轉過去”。
唐淑琴和黃耀南在皖南地委生下的這個小孩便是唐志強。從唐淑琴的交代材料:“1944年陰歷正月到二月,我的預產期到了……兩個月后回到皖南地委交通站工作。”可推測唐志強生于1944年初春。
對于兒子唐志強,唐淑琴在交代材料中寫道:“我的唯一親生子叫唐志強,生下來不久就交由安徽當涂縣鄉下我父母那里看護。解放后不久我父親因病去世,母親將孩子送到北京我這里上學。高中畢業后錄用在北京市西城區少年科技站工作。1967年7月20日搞叛國投敵現行反革命活動,被我公安機關鎮壓,現年不到25歲,群眾身份。”關于唐志強的“反革命”活動,中央民委機關大院(新中國成立后,唐淑琴調人中央民委工作)曾有相關證人舉報:“唐淑琴獨子唐志強是蘇修情報員,他是研究天文的,過去唐淑琴曾私費購置天文器材,讓他到外地和北京郊區山上觀察星星。唐志強還有自己的照相機,拍攝了許多情報資料照片在家里洗曬,唐淑琴目睹無阻,沒有揭發他兒子的任何情況。唐志強被捕入獄后,他母親也沒有寫過任何揭發材料,反而托人購買了《毛澤東選集》1至4卷送給她兒子看。因此唐淑琴是否與他兒子的案情有關,值得懷疑。建議定為清理階級隊伍重點人進行審查。”
戰地鴛鴦各奔西東
組織上對鬧得沸沸揚揚的黃耀南與唐淑琴離婚事件的處理意見,并非為了消除對黃耀南或唐淑琴的個人影響,而是考慮對駐守皖江的第七師皖南支隊的影響,同時也在保護皖南革命根據地。唐淑琴無奈地接受了組織上的安排,將孩子送到當涂烏溪鎮由母親撫養,自己則踏上了重返部隊的路程。
對此,當時在皖南地委交通站工作的張澤華曾在外調證言中寫道:
那時我和唐淑琴都住在白茆洲沙隴村。她是地委書記的老婆,大家都認識她,她中等身材,體態豐滿,城市人打扮。而我仍是穿著像鄉下人的衣服,我們接觸少,但背后都叫她小唐。我同她還有她家保姆、小孩子,4人一起出發的。當時她離婚還沒幾天,一路走一路哭,情緒很不好,我和她保姆一路都在勸她。保姆是本地人,家就住在江邊,她找到一只小民船,我們4個人就坐著小船到了蕪湖。在蕪湖大唐(她姐姐)的交通站里住了五六天,蕪湖是敵占區,我每天除了在弄堂口小飯鋪買點吃的,幾乎不出門,主要是等小唐把小孩子送到鄉下去了,大概是她母親那里吧。等小唐回來,大唐就送我們坐火車去南京,她叮囑我們要提高警惕,萬一被敵人盤查,要準備好借口,各說各的。確切的時間和路程,現在印象模糊了。
到達南京后,唐淑琴曾被敵人拘留審查,對這一歷史問題她交代如下:
1945年陰歷九月,我到皖南地委交通站負責人王寧處與其愛人張澤華一同由蕪湖市轉到南京,住在中華門附近我姐姐唐淑蕓的朋友家,第二天我和張澤華二人同去南京地下交通站王樹聲處報到。第三天一早王樹聲派了一位從軍部過來的男同志介紹沿途關卡等情況,并替我們購置好去軍部的輪船票,直至送到輪船上找到座位后該同志方才離開。不料船行到八卦洲附近,國民黨軍隊上船檢查,我和張澤華等因是外地口音被一起扣留下來。有一個士兵押送著我們換了一條小木船靠上岸,我在沿岸步行途中看見了廁所就提出要解手,在廁所里我將口袋里的身份證、介紹信等全部投入糞坑里。第二天我被叫到一辦公室里審訊,一個軍官讓我寫名字,我說不會寫字,就問我:“叫什么名字”,回答:“叫小通。”又問:“你現在從何處來,要到哪里去?”我答:“從天津到南京來,轉到江北去找我姑母,跟她兒子成親。”又問:“你未婚夫是干什么的?”我答:“在九里埂碼頭擺攤子做小生意。”接著問:“你知道那里是共軍地盤嗎?”我答:“不懂什么叫共軍,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我是找他成親的。”接著問:“跟你一起來的那個青年婦女你認識嗎?”我答:“不認識,那個‘大麻子在船上還偷了我的毛線衣!”……那幾天,白天我就給那里的士兵縫補衣服、補鞋襪子等。關押一周后,一個士兵將我領到原來的那艘輪船上,遣送回南京了。
1945年底,過繼給唐淑琴伯父的哥哥唐永康(后更名唐健侯)寫信到當涂烏溪鎮,信轉到南京方休與唐淑蕓處。信封上不是印有“某某單位緘”而是一連串的代碼,這引起了陳修良、方休等中共南京地下黨負責人的懷疑。通過組織甄別,確定信是經國民黨中統局發出來的。原來,唐永康大學畢業后來到西安求職,抗戰期間招錄進西安的知識分子訓練班并分配到國民黨省黨部工作。抗戰結束前調入重慶的中統局機要科任總干事,不久便隨國民黨政府由重慶遷到南京。之后,唐家父子兄妹等在南京相見了。陳修良、方休以中共南京市委名義交給淑蕓、淑琴一項秘密任務:以給哥哥帶小孩、做家務為名,密切關注唐永康的言行,了解中統局的情況;把握機會偷看唐永康帶回家的公文,最好能抄一些材料或密碼交給地下黨組織。一天機會來了,淑蕓、淑琴兩姐妹在兄家做家務時,發現一個皮箱子未鎖好,打開一看,密密麻麻的全是數字,姐妹倆趕抄了一份交給方休。陳修良等人看后認為價值極高即連夜派人送至上海局。大約兩個月后,唐永康一臉愁容地回到了家,對妹妹說,“共產黨真是厲害,我們的密碼不知怎么地就被他們破譯了,害得我們機要科人人自危!”唐家姐妹壓制住喜悅,分頭干活去了。解放前夕唐永康逃離大陸,不知所終。
時任中共南京地下市委書記陳修良在外調證言中寫道:
小唐原來住在方休家,如何住到她哥哥家中去的,是我們要她去偷中統局的密碼,才叫她去的。1946年夏天據方休匯報,小唐哥哥有一只小皮箱被小唐發現,里面放的是中統局呼叫全國的密碼,我聽到這個消息后,立即布置方休把這份密碼偷出來,送到中央去會很有用處,結果是偷出來了。這件事我當時是委托南京情報部門負責人蘆伯明(上海外事處前處長)去辦理的,把密碼送到了上海局,并打電報給中央。這個密碼送到中央后,據上海局書記劉曉、劉長勝告訴我,中央對于此事表揚了南京市委,(表揚)不是專對方休的。事情是南京市委一起商議的,你們還可以去問蘆伯明、朱啟鑾,由他們一起回憶一下。至于說送小唐去上海,由上海分配工作等問題,自然應由上海局決定,南京市委不能過問,以后小唐在上海的工作情況,我更不知道了。
1947年5月,中共中央給上海地下組織發出名為《中央關于上海分局改為上海中央局的通知》的電報,其目的是加強與調整白區地下黨的工作。上海中央局依舊簡稱上海局,仍由劉曉為書記、劉長勝為副書記。上海局鑒于唐淑琴生活上是單身、政治上忠誠可靠,在南京又成功竊取過中統局重要密碼,遂安排唐淑琴與同樣單身的地下黨人李星光扮成一對“假夫妻”,在上海西門路(馬當路口)經營“美而廉”舊貨商店,作為潛伏在上海鬧市區的地下黨交通站和上海局負責人的開會場所。
時任上海局外縣工作委員會書記張執一在1981年6月5日《人民日報》上撰文《爭取他們應得的一份》回憶道:
當時,上海的地下黨在經濟上也得到了宋慶齡同志很多幫助。一次,她讓廖夢醒同志親手交我3萬美元,我隨即交到劉曉、劉長勝同志處,以備黨的需要。中國福利基金會運往解放區的衣物,數量很大,次數較多。為避免引起國民黨特務的注意,宋慶齡同志叮囑在福利基金會工作的俞志英同志,將衣物的一部分交給佛教界著名人士趙樸初居士主辦的“上海少年村”(收容貧苦孤兒的救濟組織),然后再分批交地下黨組織運往解放區。有時,因藥品和衣物很多,暫時轉運不及,為此,上海局以基督教著名人士吳耀宗先生夫人楊素蘭大夫和王辛南、楊宛青(二人均地下黨員)的名義出面,聯合著名醫生王淑貞、蘇祖斐、鄺翠娥等人在北京西路、石門路口開設了一個“聯合藥房”,并指派由中原解放區來的李星光同志、由新四軍七師所在地的唐淑琴(女)同志在西門路馬當路口開設了一個名叫“美而廉”的舊貨店,以掩護藥品和衣物的運轉。
上海解放后,張執一代表組織獎勵唐淑琴20塊銀元,也算是幾年來經營“美而廉”舊貨商店的薪水吧。唐淑琴將錢如數帶回當涂縣烏溪鎮,鄭重地交給辛辛苦苦替自己帶孩子的父母。臨行前“美而廉”的“李老板”與“老板娘”在同志們的撮合下結成了一對真夫妻。新中國成立后倆人調入中央民委工作,唐與李未再生育。
對于皖南地委的那場婚姻,唐淑琴一輩子耿耿于懷,離婚后她斷絕了與黃耀南的一切音信聯系。在唐淑琴的外調材料上也沒有見到黃耀南寫的一言半語,黃可能至死(1977年3月于上海去世)都不知道兒子唐志強早已離開人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