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賜香

呂碧城的出生
光緒九年(1883年)陰歷六月,山西學政呂鳳岐(1837-1895年)的繼室嚴(士瑜)氏,生下了第三個女孩:賢錫(碧城)。
這時呂鳳岐已虛歲47了,也算是老年得女。
在此之前,呂氏已生了兩個姑娘:光緒元年生長女賢鐘(惠如),光緒七年生二女賢紛(字仲素,后改為清揚,又改為美蓀)。
一些著述自作多情地敘述了呂碧城出生時呂鳳岐的欣喜。但在呂鳳岐的《石柱山農行年錄》“九年癸未四十七歲”條中,這個當爹的僅寫下了如下7個大字:“六月,三女賢錫生。”7個大字中,看不到呂鳳岐的欣喜。只能說,現在的著述者,以自己的價值訴求代人其中罷了。特別是,以事后的聰明,當代的功利,替這個當爹的評估了這個三丫的價值。更有甚者,大言不慚地斷言,4個丫頭中——光緒十四年,呂家又生了四女賢滿(坤秀)——當爹的最愛這個三丫!
按當時的價值訴求與功利角度,這個當爹的,也許更希望繼室給他生個男娃吧?
之前呂鳳岐倒是已有兩個男娃了。嚴氏之前,呂鳳岐有過前妻蔣氏(伯鸞)——江西鉛山蔣心余玄孫女,秀才蔣卓人之長女。同治五年(1866年)呂鳳岐做了蔣家的上門女婿,先后生長子賢銘(1867-1891年)、次子賢釗(1869-1887年)。同治十一年蔣氏去世。兩兒寄養江西外家后夭折。
同治十三年呂鳳岐續娶來安嚴郎軒次妹嚴氏。嚴氏一口氣生了4個女兒——我們從賢銘、賢釗過早夭亡中可以發現,男娃再多也不討嫌。何況之后碧城一家的悲劇(呂鳳岐病逝后,因無子嗣,家產被族人霸占),全是由于這兩個男娃的非正常死亡引起的;何況對于碧城的親娘嚴氏來講,這兩個男娃即使能正常活下來,也不是她親生的,對于她來講,盼子可能比丈夫還要心切一點。但上蒼好像故意跟她作對似的,一口氣給她批發4個丫頭。待光緒十四年生了四女賢滿——賢滿賢滿,應該不是賢惠滿了,而是閨女滿了。之后,呂碧城的娘再未生娃。呂碧城的二姐呂美蓀《送岷秀四妹由天津南歸》中有這樣的詩句:“吾親多女亦自足,聊情勝無慰晨昏。負郭有田二千頃,倉廩常豐未為貧。”
就是說:俺爹俺娘生了這么多丫頭,但他們挺自足,不嫌俺們是閨女,聊勝于無;俺家有的是田,有的是糧,俺家不窮……
如果兩兒不死,當然挺“自足”:一個科舉的幸運兒,一個見好就收的仕途得意者,一個兩兒四女的中年男人……不管從哪方面來講,都是幸福完美的了。問題是,兩兒俱失直接要了呂鳳岐的命,并且造成了呂家的家庭悲劇。學者劉納評日:“在那個時代,如果說滿腹詩書的男孩日后可能為家庭掙來榮光,那么,能詩能畫的女孩現在就是家庭體面的點綴。我們可以想見呂鳳岐夫婦當年的欣慰,當然這欣慰并不能解釋無子的隱憂。
“照常理推測,在那無子即無后,而無后即為大不孝的時代,作為父母第三個女兒的呂碧城不會受到特別的歡迎和重視,而一切社會規范與社會習俗都多少會給例外留有余地,也許正是因為生長在無子的家庭,呂碧城和她的姐妹們受到了那時代即使書香門第的女孩子也很少能享有的良好教育。”
確實如此。三女出生時,呂鳳岐做山西學政已是第二個年頭了。可以說,她是出生在她爹仕途的頂峰時期。只不過這個當爹的在寫那7個大字的時候,應該想不到,這個三女賢錫將是他呂家四女中最傳奇的一個。
呂碧城之所以能構成傳奇,除了時代氛圍、個人性格與人生際遇,首先應歸功于良好的家庭條件與家族傳承。
父系之家族傳承
父系方面,呂碧城父親呂風岐的家鄉廟首,北接人文薈萃的涇川,東臨徽文化發祥地績溪,南面是徽文化中心歙州,自古以來書院林立,學風淳厚。呂氏家族更是詩書傳家,人才輩出,據統計,僅乾隆至光緒的100余年問,呂家就先后有4人出任云南、湖南、福建、山西等省的學政,呂碧城的父親呂鳳岐就是其中一員。
呂鳳岐的父親與祖父都是徽商,在三溪鎮開設有典當行與米肆,同時還都掛有國子監監生的名號。總之,呂鳳岐這一支不管是經濟產業,還是政治仕途,都有一定的基礎——中間十幾年由于太平軍與捻軍的戰亂,家破,人也亡了不少。但呂鳳岐卻是讀書的種子,一步步走來,同治九年舉人,光緒三年進士,選翰林院庶吉士,歷任國史館協修、玉牒館纂修、山西學政等,這家就又興旺發達起來了——除了物質文明,精神文明建設更不弱——呂鳳岐個人藏書3萬卷,工詩文,著作有《靜然齋雜談》《石柱山農行年錄》等。
母系之家族傳承
母系方面,為了證明呂碧城她娘嚴士瑜也不是凡人,更為了證明呂碧城傳奇的才女人生可能更多地來自于母系傳承,這里重點介紹一下嚴士瑜她姥姥沈善寶。
沈善寶(1808-1862年),字湘佩,又號西湖散人,錢塘人。沈善寶是嚴士瑜的姥姥,也就是呂碧城的太姥姥了。如果說呂碧城是新的傳奇,那么這個太姥姥就是不老的傳奇:
第一,善寶博通書史,旁及岐黃、丹青、星卜之學,無所不精,而尤深于詩,乃道光咸豐年間傾蓋一時的閨閣文學領袖,女弟子不下百人,傳世之作有《鴻雪樓詩集》15卷,《鴻雪樓詞集》1卷,《鴻雪樓外集》1卷,《名媛詩話》12卷等。
第二,善寶12歲喪父,25歲喪母,喪母后的3年內,為了養家糊口,她奔走于江浙兩淮之間鬻詩售畫,并籌集葬資,于27歲時完成一件宗族壯舉,安葬了父、母、妹、弟、先伯祖、庶伯祖母、綸新叔、先庶祖母等8個族人,史稱八棺并葬。
第三,善寶沒有像后來的碧城那樣終身未嫁,但是,也創造了一個傳奇——31歲才嫁人,跟呂碧城的娘一樣也是繼室。其夫武凌云,字寅齋,安徽來安人,道光十五年(1835年)進士,歷任禮部鑄印局主事、員外郎,吏部稽勛司郎中,山西朔平府知府等。他有多大才華不知道,只知道他是善寶考出來的——據說善寶當年以“詩文考婿,應者甚眾”,可見這太姥姥當年的威風!
一般介紹碧城,都要搬出這個太姥姥來助陣,以證明呂家諸女母系血統方面的優越。
確實優越。武凌云與前妻章氏生長子武友怡、次女武箋霞、次子武友悖、幼女武紫薇,沈善寶繼嫁武凌云后,又生3個女兒,其中武澹仙“工詩善域”,自號“悟徹子”,有《自題畫扇詩》流傳;武婉仙婚配來安舉人嚴玉鳴,成為嚴士瑜的母親。嚴士瑜乃嚴家第二個女兒,“幼憐于親,得其詩學,于歸后,生女賢鐘、賢紛、賢錫、賢滿,親為課讀,均學有所成”。
所謂的“幼憐于親,得其詩學”,便是母系的傳承。嚴士瑜傳承多少家族詩學,不確,目前能找到的,乃是《安徽名媛詩詞征略》中所收集的她的兩首詩歌。
其一:《江水斷句》
江水何滾滾,欲隨千萬絲。萬里果何阻?淚落褓中兒。
其二:《紀夢》
自我為婦來,不獲侍慈姑。昨夢高堂上,色喜淚盈裾。斂衽前跽問,竊聞處貧廬。子貴親不侍,母乃戚無愉。為婦奉蘋蘩,敢不中廚趨!慈顏亦莞爾,夢魂渺已無。所謂的“均學有所成”,可用章士釗1927年《甲寅》雜志上所云“曩淮南三呂,天下知名”來概括——四女坤秀由于過早夭折,江湖傳奇就沒有她了,所以三呂僅指長女呂惠如、二女呂美蓀、三女呂碧城。而三呂中最出奇的,當數三女碧城。但呂碧城所學的,就不僅僅是文才了。沈善寶的傳奇人生,和她“不信紅顏都薄命”的女性人生觀,可能隔代傳給了呂碧城。連二姐呂美蓀都說:“先母嚴淑人克儉克柔,年二十七嬪于我先君。幼憐于親,得其詩學,亦上承其外大母沈湘佩夫人之余緒也。”其實,呂碧城的傳奇,更是她太姥姥傳奇之余續——只不過時代不同了,具體內容有所變化而已。
簡單總結一句:爹是大進士、大翰林、大學政,太姥姥是閨閣文學領袖,出生于這樣的家庭,呂碧城的起點,已經是一覽眾山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