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城尉遲寺遺址文化探究

韓超

蒙城尉遲寺遺址位于蒙城縣東北板橋鎮(zhèn)與許疃鎮(zhèn)交界處，305省道東側(cè)，是我國目前發(fā)現(xiàn)的大規(guī)模、保存完整、建筑風格獨特的一處史前聚落遺址。經(jīng)國家考古隊歷時15年兩個階段的13次發(fā)掘，揭開了這個埋藏久遠的大汶口文化時期的先民聚落的神秘面紗。1994年，遺址被評為“全國考古十大新發(fā)現(xiàn)之一”；2001年發(fā)掘還未完全結(jié)束，遺址就被國務院定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如今，雖然發(fā)掘工作已經(jīng)過去10多年了，但尉遲寺遺址豐富的史料價值和深遠的文化意義還值得做進一步探討。

鳥形“神器”

尉遲寺遺址發(fā)掘的鳥形“神器”，是我國考古發(fā)掘出的第一件圖騰實物。這件器物是在圖騰崇拜過程中，經(jīng)過升華后的更為象形的標志物。它的出土，證明了我國古代史籍記載的有關先民的傳說是真實的。中華民族有著5000多年的燦爛文化，因為早期（特別是公元前二三千年以前）的史料匱乏，雖有部分文字記載卻沒有實物驗證，往往冠以“傳說”之詞。鳥形“神器”的出土，使這些傳說成為信史。

如《左傳·昭公十七年》有載：秋，郯子來朝，公與之宴。昭公問焉，曰：“少嗥氏鳥名官，何故也？”郯子曰：“吾祖也，我知之。昔者黃帝氏以云紀，故為云師而云名；炎帝氏以火紀，故為火師而火名；共工氏以水紀，故為水師而水名；大嗥氏以龍紀，故為龍師而龍名。我高祖少嗥摯之立也，鳳鳥適至，故紀于鳥，為鳥師而鳥名：鳳鳥氏，歷正也；玄鳥氏，司分者也；伯趙氏，司至者也；青鳥氏，司啟者也；丹鳥氏，司閉者也。祝鳩氏，司徒也；鴡鳩氏，司馬也；鸕鳩氏，司空也；爽鳩氏，司寇也；鶻鳥氏，司事也。五鳩，鳩民者也。五雉為五工正，利器用、正度量，夷民者也。九扈為九農(nóng)正，扈民無淫者也。自顓頊以來，不能紀遠，乃紀于近。為民師而命以民事，則不能故也。”郯子的這段話，講述了我國歷史上黃帝以云為紀、炎帝以火為紀、共工以水為紀、太嗥氏以龍為紀，特別是少嗥氏以鳥為紀的傳說，帶有濃厚的神秘色彩。后人對此不可理解，認為這些只是傳說，不足為信。實際上，這是一個典型以圖騰為職官和分事管理的中央機構。這在遠古時候應是一個最主要的國家最高組織機構的形式。尉遲寺遺址中鳥形“神器”的出現(xiàn)，無可辯駁地印證了先秦史料的真實性。

中國古代，按地域把人籠統(tǒng)地分為4種：生活在東部的稱為東夷人，生活在西部的稱為西戎人（亦有稱其為西夷人，孟子日：舜為東夷人，文王為西夷人），生活在南方的叫南蠻人，生活在北方的則叫北狄人。以鳥為圖騰的就是生活在東部的東夷人，他們由多個部落組成，其任職“司分”的“玄鳥氏”，應該就是統(tǒng)治中國長達近600年的殷商人的先祖。《史記·殷本紀》：“殷契，母日簡狄，有娥氏之女，為帝嚳次妃。三人行浴，見玄鳥墮其卵，簡狄取吞之，因孕生契。”契是其母吞玄鳥卵而生，是殷商的先祖，表明了殷商人是以玄鳥為圖騰的。殷商的先人，其活動范圍也是在山東、江蘇北部、河北南部和安徽淮河北部一帶，與東夷人的活動范圍相重合，后期才遷移到河南東部，這也與住在尉遲寺遺址的大汶口人于公元前2400年左右離開相一致。在這里，《左傳》和《史記》的史料記載與尉遲寺遺址鳥“神器”的考古實物相互印證，二者內(nèi)容高度統(tǒng)一。

兒童甕棺葬

尉遲寺遺址大汶口晚期墓葬共發(fā)掘92座。其中成人豎穴土坑墓21座，兒童甕棺葬69座。成人的21座墓葬中，只有3個墓有陪葬品。而69座兒童甕棺葬中，每墓最少有1件器物作葬具，最多的有5件器物作為葬具。特別引人矚目的則是編號為M283、M289兩個墓葬。其中M283，主葬具為B型I式大口甕，口部加蓋一件B型大折沿盆，大口甕口沿右側(cè)隨葬一件陶器，下部也隨葬一件殘?zhí)掌鳎欢鳰289，主葬具為A型II式大口甕，這個大口甕口沿下刻畫有一組“日、月、山”符號，大口甕口部加蓋一件籃紋c型I式鼎。這些兒童墓葬，葬具相當豪華，一般成人也不能享受。4500年前，先民們還在使用石器工具，能制造出這么大的甕罐，應該是當時的高級工程師們花費了大量精力。

可以說，這些兒童甕罐葬不只是豪華，簡直就是奢華了。自古至今，不論是史料記載、禮制規(guī)定，還是考古發(fā)掘；不論是古代的王公貴族，還是平民百姓，直到今天的現(xiàn)實社會，在同一個家庭中，夭折兒童的葬禮是不能超過成年父輩的。那么為什么在蒙城尉遲寺遺址中，居然出現(xiàn)兒童葬禮的規(guī)格超過成人呢？考古結(jié)論認為：“對兒童采取的不同方式的墓葬，反映的既是墓葬者的思想行為，也是家庭貧富的縮影。”筆者認為，這個說法無法令人信服。因為這種高規(guī)格的特殊葬禮，在歐洲也有發(fā)現(xiàn)，而且時間更早：“在蘇聯(lián)的松希爾（Sunghir），考古學家在1955年發(fā)現(xiàn)了一個3萬年前的墓地遺址，屬于一個狩獵長毛象的文化。”其中考古學家發(fā)現(xiàn)了一個有趣的墓穴，“里面有兩具頭對頭的骸骨。一個是大約12-13歲的男孩，另一個是大約9～10的女孩。男孩身上蓋著5000顆象牙珠子，戴著狐貍牙齒裝飾的帽子，皮帶上也有250顆狐貍牙齒（這至少得用上60只狐貍的牙齒）。女孩身上則有5250顆象牙珠子。兩個孩子身邊滿是各種小雕像和象牙制品。就算是熟練的工匠，大概也需要45分鐘才能做出一顆象牙珠。換句話說，要為這兩個孩子準備這超過1萬顆的象牙珠，需要大約7500小時的精密加工，就算是一位經(jīng)驗豐富的工匠，也得足足花上超過3年！”“要說這兩個松希爾的孩童年紀輕輕就已經(jīng)證明自己是充滿威嚴的領導者或長毛象獵人，無疑是天方夜譚。所以，唯有從文化信仰的角度出發(fā)，才能解釋為什么他們能得到這樣的厚葬。第一種理論是他們沾了父母的光。也許他們是首領的子女，而他們的文化相信家族魅力，又或是有嚴格的繼承順位規(guī)定。至于第二種理論，則是這兩個孩子在一出生的時候，就被認定為某些祖先靈魂轉(zhuǎn)世降生。還有第三種理論，認為他們的葬禮反映的是他們的死法，而不是在世時的地位。有可能這是一個犧牲的儀式，所以才會格外隆重盛大。”（引自尤瓦爾·赫拉利《人類簡史》）而尉遲寺遺址中的兒甕棺葬數(shù)量如此之多，不可能都是“王子皇孫”，也不可能都是“轉(zhuǎn)世靈童”吧。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左傳·昭公十三年》）鳥“神器”是東夷人的圖騰，是東夷全體人共同崇拜的神靈，對它的祭祀應該是最為重要的，祭品的規(guī)格也應是最高級別的。因此，筆者認為：甕棺葬中的兒童應是祭祀品，是東夷人敬獻給“神”的。殷墟甲骨文就記載了商代統(tǒng)治者用人祭的大量實例。殷商時代，商王和貴族奴隸主在祭祀祖先、祈禱神靈、建筑宮室和求年問雨時都要使用人牲；在建筑宗廟時，還要用幼小的奴隸作奠基。每次祭祀活動，少者10余人，多者幾十人，甚至達到上百人。人祭以武丁時最為盛行，卜辭中有一次祭祀用500個奴仆的記載。公元前621年春秋時期，秦穆公死時，還竟然把177位活人作為人祭人殉。殉葬者中還有當時的名流子車氏之三子奄息、仲行、針虎。《詩經(jīng)》之《國風·秦風·黃鳥》記載了這件事。由此看來，早此2500多年前的東夷人用兒童作祭祀品是完全可能的，兒童甕棺葬應是一種高規(guī)格的祭祀行為所產(chǎn)生的現(xiàn)象。

皖北原始第一村

尉遲寺考古發(fā)掘結(jié)束后，學術界把該遺址定名為“皖北原始第一村”。這個命名實在不夠到位，就連考古隊長王吉懷也認為，“如果說尉遲寺聚落是原始村，倒不如說是原始城。”筆者認為，應該給它定位為“王城”——東夷國的“國都”。

原因之一，遺址中出土的“鳥”這種特殊器物，應是一件具有權力的象征物，只有東夷人的最高領袖——“王”才能擁有。鳥形“神器”的出土，彰顯了尉遲寺遺址本身的地位。因此，這座城就應該是“王城”。此外，遺址還出土了代表權力的另一物品——鉞。尉遲寺遺址出土了7件石鉞，每一件都是經(jīng)過精工細琢的，都鉆有一至兩個圓孔，孔既圓又光滑，表明它們都是禮器而非武器。在這里，鉞顯然是軍權的象征，應該屬“王”者所有。

“王”所住之地，不可能只有他的親屬，應該有他的核心領導層，即如郯子所列舉的“司分”、“司至”“司啟”、“司閉”的四“司”和“五鳩”等官員。毋庸置疑，這里就是東夷國的“王”和他的中央機構所在地即“國都”。

原因之二從遺址出土的建筑來看，已清理出房址73間，分為14排18組，總建筑面積1170平方米。這些建筑的規(guī)模大、規(guī)格高，排列整齊有序，一定是“經(jīng)過統(tǒng)一的規(guī)劃，精心設計，并在較短的時期內(nèi)共同營建的，不僅體現(xiàn)出原始先民的高超技術，同時也體現(xiàn)出尉遲寺遺址聚落得到了周圍中小型聚落的維護”（引自王吉懷《<尉遲寺>第二部文字稿》）。每個房間的面積大都在10平米以上，最大的有30多平米。房屋的墻體非常堅固，主墻體內(nèi)都有立木，所謂“木骨泥墻”，就像現(xiàn)代墻使用了鋼筋一樣。大部分房間都開有兩個門道，門道底部還鋪設了門檻。房間內(nèi)還有木立柱直通房頂，對房屋起到支撐作用。這種建筑樣式，直到清代宮殿依舊沿用。就連屋里的地面也進行了加工、整平、鋪墊，然后選用較細的黏土調(diào)制成適度的糊狀，涂抹居住面。房屋的主墻內(nèi)外墻面，都多次用泥漿涂抹，特別在房頂外層面，還均勻地涂抹上一層薄白灰，既能防雨，又很光亮，儼然就是“白宮”了。

這些高等級的房間，作用有別：73間房址中，2間未暴露出，6間殘，36間有灶址，29間沒有灶址。特別值得一提的是聚落北部的一排建筑，東西向布局，由13間組成，門向南，總建筑面積為267平方米，是聚落中最長的一排建筑。但是這13間房址中，僅有4間設有灶臺。這么多無灶的房間，應該就是東夷國的“王”和“歷正”、“司”、“鳩”的辦公廳，是他們宴飲和議事的場所。

原因之三，從遺址出土的器物類型及其數(shù)量來看，住在這里的也不是普通氏族家庭。尉遲寺出土的大汶口文化時期的器物共992件，陶器就有733件，主要是生活用具和禮器，其中又以鼎、尊、杯、甗、鬻等高檔器物占多數(shù)。擁有和使用這些高檔器物的，無疑是擁有代表王權象征的鳥形“神器”的“王”和他的臣僚們。出土的石器數(shù)量不多，其中生產(chǎn)工具有：石鏟4件，石斧9件，石錛39件，石鑿13件，磨石35件，陶拍11件，陶紡輪51件，還有石楔、骨針等。這些生產(chǎn)工具中，大多是手工業(yè)生產(chǎn)用具，用于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工具極少。從此可以看出，住在這個城里的勞動者，應該是為上層統(tǒng)治者生產(chǎn)各種生活用品的各類匠師，如紡織、制陶等。

原因之四，尉遲寺遺址房屋建筑的南面有一個大型的廣場，面積1300平方米。該廣場系人工用紅燒土鋪墊而成，厚度為0.1米，表面光滑、平整、堅硬。在廣場的中部，還有一處直徑為2米的祭祀灰坑。可見，該廣場是用作祭祀和集會的地方。這座大型廣場是中國新石器時代經(jīng)過人工鋪墊加工的面積最大、質(zhì)量最好的活動廣場，在中國范圍內(nèi)同期文化中十分罕見，它也有力地烘托了遺址的等級之高。

原因之五，遺址中還有寬廣的護城河。“在聚落遺存的周圍，有一大型圍壕環(huán)繞，從而構成了聚落的完整性和嚴謹性……圍壕的南北跨度為240米，東西跨度為220米，寬25-30米，平均深度為4.5米。如果把溝的寬度按25米計算，可知圍壕的面積為10250平方米。如果再把溝的平均深度按4.5米計算，那么，可得知圍壕內(nèi)的土方量為46125立方米，這是一項非常了不起的工程。”這么浩大的工程，絕不是住在圍壕內(nèi)的成員所能完成的，它應與上百間房屋建筑一樣，是號召周圍其他中、小聚落的成員共同完成的。“如果利用如此浩大的人力挖只用作蓄水排水的圍壕是無法理解的，所以，聚落周圍的圍壕就是用作防御的一項工程，也是與聚落相關的重要建筑之一。這樣，圍壕便烘托出了這處聚落的等級。”（引自《<尉遲寺>第二部文字稿》）

在我國古代，構成城市的標志一般有外圍的護城河、城墻和城內(nèi)的房屋建筑（包括道路、廣場等），城墻和護城河都是起防御作用的。城市的形成總有一個漫長的發(fā)展階段，不可能一下子三者同時產(chǎn)生。作為防御工程，護城河的工程量小，應該先出現(xiàn)。城墻的工程量大，建造成本高，必須在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到相當高的階段才能出現(xiàn)。我國最早的城墻，大約出現(xiàn)于龍山文化時期。大汶口文化時期，社會經(jīng)濟和生產(chǎn)力還達不到筑城墻的能力，而護城河已經(jīng)能夠達到當時的防御功效。因此，尉遲寺遺址大型護城河的出現(xiàn)，“如同城墻的出現(xiàn)一樣，是社會發(fā)展到一定階段的必然產(chǎn)物”，它標志了我國的城市已經(jīng)產(chǎn)生。

尉遲寺遺址向我們昭示：早在4600年前的大汶口文化時期，一個擁有國都的早期國家東夷國已經(jīng)出現(xiàn)。同時它也彰顯了蒙城在中國古代文明進程中的重要歷史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