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路上的百貨往事

沙青青

“逛四大公司，是我童年時代的一段興奮經驗”

“南京路上的四大公司——永安、先施、新新、大新，像四座高峰隔街對峙，高樓大廈密集的地方會提升人的情緒，逛四大公司，是我童年時代的一段興奮經驗。永安公司里一層又一層的百貨商場，琳瑯滿目，色彩繽紛，好像都在閃閃發亮。那是個魔術般變化多端層出不窮的童話世界。”

這段回憶出自知名作家白先勇。雖然年少時便遠離上海，但年少時南京路上百貨商店的記憶卻依舊是他數十年后回憶往事時，最鮮活、光彩的生活片段之一。

來“魔都”冒險的舶來品

對于不少有過老上海生活經歷的人來說，南京路上各大百貨公司的高樓霓虹都是難忘的場景，尤其是那四大百貨公司：永安、先施、新新、大新。凡是談及近代以來上海灘的繁華，都繞不開南京路。

20世紀30年代百貨公司的女售貨員

“南京路”在某種程度上同樣也成了繁華上海灘的代名詞。而代表南京路之繁華者，便是這些富麗堂皇的百貨公司。

類似上海的其他業態，最早開辦百貨業的也是來“魔都”冒險的外國人。

1847年，英國人愛德華·霍爾（Edward Hall）在南京路、四川路交界處開了上海歷史上第一家百貨商店，主營西洋食品、服裝以及歐陸家具，兼顧進出口貿易。1858年，另一家歐洲人創辦的百貨商店“福利公司”出現在了南京路上。

之后，又有“匯司百貨”與“泰興百貨”先后粉墨登場，南京路商業氣氛漸濃。

進入20世紀后，當時在世界各地已開設多家百貨商店的“惠羅百貨”正式進駐上海，售賣來自世界各地的食品雜貨、男女服裝、家具以及各類高檔奢侈品。當時，這些百貨商店的主顧基本都是定居上海的外國人。

然而，隨著上海的中產階層迅速擴大，樂于光顧百貨店的中國人在20世紀10年代后變得越來越多，這就帶來了中國本土百貨商店崛起的機遇。

是百貨公司，也是歡樂場

最早進入南京路的中國百貨公司是來自香港的先施百貨。

澳洲華僑馬應彪在香港及廣州的百貨生意站穩腳跟后，便決定要進軍當時中國最大的都市——上海。而店名“先施”則取自全世界最早百貨公司巴黎“玻馬舍”的經營信條——“以誠待客”（Sincere）的音譯。馬應彪認為，當時百貨業為外資把持，中國業者若不成立大型百貨公司，恐無法與之競爭。

他還非常敏銳地注意到，江浙乃至全國范圍內的官紳多喜好遷居上海，此群體消費能力可觀，實為百貨業的潛在客戶：“富紳巨商，達官貴人，多來海上作寓公，日中器用起居飲食，多所需要，一擲千金。橫不吝嗇，尤非有百貨公司搜羅世界貨品，不足以供應裕如也?！?/p>

1917年10月，位于南京路、浙江路口的先施百貨正式開業，建筑面積3萬平方米，商場面積1萬余平方米。先施大樓由著名的德和洋行設計，外觀采用西洋古典主義風格。百貨公司內部裝修奢華，甚至開風氣之先地安裝了暖氣設備。

開業之初，雇用售貨員300余人，負責經營的商品已有萬余種之多，分布在24個商場部門。《申報》曾專門報道過先施公司采辦商品的特點：“先施之貨物，以英美法居多，至國貨方面，近來銷場極大，如毛巾、綢緞、香港土布、內地土布、男女襪等，均屬國貨?！?/p>

先施公司不僅是上海第一家華資百貨公司，也是最早設立吃、喝、玩、樂等其他設施的百貨公司，配有東亞旅館、游藝場、餐廳、高級浴室等設施。

設在先施大樓北側的高級浴室浴德池，營業面積達1200平方米，占據第1至第3層樓，可接待200余名客人。而北側4、5樓則分別是餐廳和旅館。其中，東亞旅館有高級客房140間，室內均配高級家具、電話、抽水馬桶、電風扇以及暖氣。

多年后，日本詩人金子光晴造訪上海市時仍驚嘆于這種奇妙、奢華的綜合性百貨公司，并在游記中如此寫道：“百貨公司下是跳舞廳，邊上有大浴室。作為百貨公司，真是徹徹底底的歡樂場啊！”

開創定期打折銷售的先河

先施的成功，引領了華資進入百貨業的風潮。在上海先施公司迎客一年后，永安百貨出現在了南京路的另一側，更是以琳瑯滿目的高檔、摩登商品而聞名。

上海永安的故事與先施非常類似。1907年，在聯合其他華僑友人后，原在澳洲悉尼經營水果批發的郭標、郭樂及其弟郭泉在香港創辦了一個水果鋪——永安果欄。

1918年9月5日，郭氏兄弟又創辦了上海永安百貨，坐落于南京路635號（浙江路口西南角）。上海永安百貨是一棟6層的氣派大樓，建筑風格與先施類似，但場地更寬敞，商場共有4層樓，銷售部門達到44個。

在最初幾年里，永安銷售的商品中約有九成是英國呢絨、法國化妝品、美國電器及瑞士鐘表。為了吸引顧客，郭氏兄弟第一次在上海引入了沿街大櫥窗陳列的形式，在南京路一側開出10個大型櫥窗，撩撥街上行人的購物欲。

網羅世界各地商品時，郭氏兄弟這樣要求進貨人員：“采辦貨品，要先調查市上之最新式而合時宜者，上中下三種貨式，俱不可缺，備顧客自由選擇。又定貨不可太多，凡購期貨，以足用三個月為度，購現貨以足用半個月為度，并不時采入新式貨品以補充之，而定購外國貨，尤要獨具眼光，且勿大量定購，貨品應以銷路之多寡為衡。”

永安銷售之道也非常靈活，開創了定期打折銷售的先河，而不會拘泥高端之定位。在郭氏兄弟看來，“蓋購入易，而售出難，不可不知也。貨之陳舊者，應隨時減價出兌，不可積存貨倉，置之不理，以免壓本，故存貨勿過二年，如過二年，則損失巨大也”。因此，永安寧可折價銷售，也不愿擠壓商品，妨礙資金流動。

永安與先施一樣，除百貨生意外，不僅設有大東旅舍、大東跳舞場、大東茶室等綜合配套場所，甚至更進一步在商場內開出了滬上第一個百貨公司游藝場——天韻樓。

至1933年時，永安還購得旁邊的樓外樓茶館，拆除后建設了高達92米、19層的新永安大樓，成為整條南京路乃至上海灘的新地標，層高僅次于國際飯店。于是，1934年就有了所謂“南京路繁華誰冠，先施和永安”的說法。

“康克令皇后”的銷售方式

除設施優良，貨品齊備外，對于百貨公司的待客之道，永安的郭氏兄弟自有一套理論。郭泉晚年時曾這樣總結：“對于顧客，要歡容款接，善為招待，雖或顧客有所不懌，亦當以和藹言詞答之，則自然令其悅服，切勿與之爭執。如此，則客至如歸矣，倘社會團體有所委托，尤應欣然接受，妥為辦理，勿辭勞苦，務須令其滿意?！?/p>

因此，開業以來永安百貨一直貫徹“微笑服務”。要求店員態度和藹笑臉迎人，而且特別強調不以衣裳取人。要求對貧富顧客抱以平等眼光，施以平等服務。郭氏兄弟稱之為“店員應該修養的藝術”。因此永安店員在待客時，總能做到親切體貼，無論是窮學生還是大老板皆能受用。而永安公司的“康克令皇后”的故事，則成為貫徹上述服務理念的最好體現。

“康克令”（Conklin）是國際馳名的高端鋼筆品牌，始于1898年，至今仍是名貴鋼筆的“代名詞”。在上世紀30年代前后的上海，能擁有一支康克令鋼筆無疑是社會地位的象征。而“康克令皇后”的稱號則屬于永安百貨文具部店員——譚雪卿。

出生于廣東的譚雪卿起初是在永安百貨專門負責銷售康克令鋼筆的店員。由于天生麗質、待客親切，她總能吸引到不少顧客在鋼筆柜臺前駐足，甚至常引起圍觀，曾有好事者如此描述當時熱鬧的盛況：“玉手親持，含情授受，由此趨之者若鶩。每日清晨至暮永安文具柜前，青年學子，禿頂商人必圍之數重。雪卿每于記賬時，好以鉛筆，親潤朱唇，其態尤美。于時有單戀者，其抽斗中積至康克令自來水筆無數，每筆皆以原發票封維謹，不許人觸，其迷有如此。”

這套行之有效的銷售之道在永安以及其他百貨公司逐漸流行。當時有媒體揶揄道：“女售貨員大都設在男子應用品的柜臺上，如煙草柜之類。也是從那柜臺出過女皇吧，或者是由于它的主顧大半是大學生一類的人物，自來水筆的柜臺上的女售貨員總是更精選的?！?/p>

與之相對，“而在主顧是女子的柜臺上，如化妝品，它的售貨員卻往往是一律的男子，而且大半是蘇州人，會小心地侍候主顧。”所以說，如今百貨商店里女妝柜臺出現越來越多男導購并不新鮮，無非是復古罷了。

第一家安裝自動扶梯的百貨公司

先施、永安的前后成功，堅定了中國民間資本進入百貨業的決心。1926年初，先施百貨前司理劉錫基在得到來自南洋兄弟煙草等的資本支持后，在老東家邊上開出了新新百貨公司。

與之前的先施、永安一樣，當年的新新也想盡辦法吸引客源，例如最早在上海商城中安裝空調冷氣系統。為了宣傳推廣，還在大樓6層設立廣播演播室，亦成為滬上第一家民間廣播電臺。

十年后，南京路、西藏路口落成大新百貨公司更是將老上海的百貨商場業態推到了極致。當時輿論如此評價這座高達10層的商場：“大新公司，顧名思義，規模之偉大，設備之新穎，自無疑義。然斯大新公司，不僅在上海足以一新耳目，實為我國百貨公司之翹楚。”

稱其為“翹楚”，實非宣傳溢美。大新落成時，開創了上海灘多個新紀錄，例如成為第一個擁有地下商場的百貨公司。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大新是上海第一家安裝自動扶梯的百貨公司。

大新商場底樓大廳與二層之間安裝了美國奧的斯（OTIS）公司最新生產的自動扶梯，所謂：“該公司為便利顧客上落，除裝有升降電梯外，并有最新式的電動扶梯……立足其上，即自動升降，穩妥迅速”。此時，自動扶梯在歐美也屬新潮，大新公司安裝的自動扶梯更是國內首創?！暗酱笮鹿境俗詣臃鎏荨保踔脸蔀楫斈晟虾Ｊ忻褡顣r髦的消遣，有人曾如此形容乘自動扶梯的感受：“循序轉動魚貫升降，確有憑虛御風之樂，毫無簇擁擠扎之苦?！?/p>

年幼的白先勇對這座自動扶梯印象尤其深刻：“我踏著自動扶梯，冉冉往空中升去，那樣的電動扶梯，那時全國只有大新公司那一架，那時一道天梯，載著我童年的夢幻伸向大新游藝場的‘天臺十六景?！?/p>

或許，當時百貨公司的這座扶梯同樣也承載著無數上海市民“摩登上?！钡拿篮孟胂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