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海月
摘要:對于《古詩十九首》,大部分研究學者都是從文學和藝術的角度進行品評和解讀,本文試圖運用認知語言學中的隱喻理論,來給《古詩十九首》的隱喻意象加以分類,并立足于文本來分析其中有代表性的詩篇。
關鍵詞:《古詩十九首》;隱喻意象;分類
一、隱喻意象與《古詩十九首》
早在1936年,隱喻相互作用論的創始人里查得就曾指出:“好的語言是一種圓滿的實現,能表達人的感知本身所不能表現的事情。”隱喻是一種話語修飾手段,它指用一種概念來表達另一種概念,需要這兩種概念之間的相互關聯。這種關聯是客觀事物在人的認知領域里的聯想。美萊考夫認為日常生活中隱喻無處不在,我們思想和行為所依據的概念系統本身是以隱喻為基礎的。張沛認為隱喻是一種修辭術,也是一種認知策略,它能通過類比、投射向未知領域進行創造性擴展,從而生成新的知識與理解。詩歌語言運用隱喻,能提高表達效果,是一種積極的隱喻。黑格爾提到“隱喻是一種完全縮寫的顯喻,……(它)更多地是作為一件本身獨立的藝術作品的外在的雕飾而出現。”可見,隱喻是一種含蓄敦厚的表達載體。而意象,是詩中有意味的具體形象,南朝劉勰在《文心雕龍·神思》篇曰:“然后使元解之宰,尋聲律而定墨;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斤”,此處的意象是指“意中之象”。事實上,詩歌的創作就是詩人尋找客觀事物來建構意象語言,從而使其主觀情愫能生動巧妙地傳達出來的過程。隱喻作為一種修辭格,它的功能必定要借助于語言這個載體來發揮,而語言能否具有鐘嶸所說的“一字千金”又往往使創作者有意或無意地要使用意象類的字詞。所以,隱喻與意象兩者存在相互作用與相互影響的關系。劉芳在《詩歌意象語言研究》前言部分提到:
詩人通過運用直覺聯想或超常想象的思維運算方式來建構主觀情感和客觀事物之間的相似性,將自己的某種主觀情思與客觀事物的某些感性特征對應起來,從而建構出隱喻性的詩歌意象語言。
詩人使用隱喻手法,能讓具象性的詩歌意象語言成為其主觀情感的載體。早在先秦文章中,就已出現有對隱喻意象手法的闡述。如《孟子﹒盡心下》:“言近而指遠者,善言也;守約而施博者,善道也。君子之言也,不下帶而道存焉。”說的就是,最好的言辭應是字句淺近而意義深遠。又如《孟子﹒離婁下》:“博學而詳說之,將以反說約也。”文章中想有簡潔通暢的雅言,不僅得有淵博學識,還要有自詳歸約的能力,強調雅言之意具有深邃性、隱喻性。
而到了明代,胡應麟在《詩藪》中把“意象”作為學術用語用于評詩,認為: “……至《古詩十九首》及諸雜詩,隨語成韻,隨韻成趣,辭藻氣骨,略無可尋,而興象玲瓏,意致深婉,真可以泣鬼神,動天地”。胡應麟甚至認為曹子建詩的意象是全法《古詩十九首》的。可見,《古詩十九首》的隱喻意象是其魅力所在。唐皎然說:“《十九首》辭精義炳,婉而成章,始見作用之功,蓋東漢之文體。”隱喻意象的相互融合增添了詩歌語言意蘊的多重可能性,這一點在《十九首》中又有明顯的體現,一方面源于其作者的不確定性,另一方面也是由于其簡練語言的形象化。
二、詩中存在的各類隱喻意象群
(一)名詞性隱喻意象群
1.無生命之隱喻意象群
在《古詩十九首》中,無生命之意象群有:床、窗牖、樓、白日、浮云、衣帶、風、陵、澗、石、酒、車、冠帶、長衢、夾巷、第宅、宮闕、宴會、箏、曲、塵、閣、臺階、歌、蘭澤、舊鄉、長路、明月、夜光、壁、玉衡、孟冬、星、白露、時節、遺跡、北斗、軛、磐石、泰山、千里、庭中、懷袖、機杼、雨、河漢、水間、城、黃泉、朝露、藥、郭門、丘、墳、墓、犁、田、薪、晝、夜、燭、云墓、裳衣、衾、袍、重闈、雙扉、寒氣、書、綺、被、膠、漆、淚。
在這些名詞中,“衣”出現7次、“風”出現8次、“路”出現9次,“歌(曲)”出現6次,“車”、“夜”、“星(北斗)”、“石”、“陵(墳)”等詞出現4次,“明月”、“樓(閣)”、“床”、“被(衾)”、“云”等出現3次,“衣(冠帶)”、“白日(晝)”、“酒”、“舊鄉”、“故物(遺跡)”、“袖”、“書(書札)”等出現2次,其余名詞均出現1次。
2.有生命的隱喻意象群
人物(或人體某部分類)的意象有:君、游子、素手、樓上女、娼家女、蕩子婦、蕩子、王侯、杞梁妻、歌者、知音、夫婦、賤妾、河漢女、高足、佳人、美者、賢圣、神仙、愚者、王子喬、良人、故人、客。在這些隱喻意象中,“游子(蕩子)”、“女”等出現3次,“佳人(美者)”、“神仙(仙人)”、“君”、“素手”、“客”等出現2次,其余名詞均出現1次。動物類:胡馬、越鳥、駑馬、鴻鵠、秋蟬、玄鳥、蟋蟀(促織)、飛燕、蟾蜍、鴛鴦。在這些隱喻意象詞中,“鳥類”出現4次,“馬”、“蟋蟀(促織)”等出現2次,其余動物均出現1次。植物類:南枝、草、柳、松柏、芙蓉、孤竹、兔絲、女蘿、奇樹、綠葉、條、白楊。在這些植物中,“草”出現6次,“花(芙蓉、英)”出現4次,“枝(葉、條)”、“松柏”等出現3次,“竹(箕)”出現2次,其余詞均出現1次。
(二)動詞性隱喻意象群
統計《古詩十九首》中有:行行、別離、相去、會面、依、巢、蔽、返、歸、守、生、娛樂、驅車、策、游戲、相索、相望、迫、具陳、彈、入神、唱、識、聽、申、寄、據、有、結、為、徘徊、嘆、惜、傷、奮、起、飛、采、離居、鳴、指、沾、逝、舉、振、念、棄、負、結根、附、隔、思、老、來、含、揚、過、萎、執、攀、折、遺、致、擢、弄、泣、語、回、駕、涉、搖、遇、得、苦、化、相屬、動地、變化、速、懷、蕩滌、放、結束、被(披)、理、弛、整、沉吟、銜、上、望、夾、寐、寤、移、送、度、食、求、誤、飲、疏、親、出、視、摧、愁、還、不滿、秉、游、為樂、待、愛惜、嗤、等、鳴、違、宿、累、夢想、見、歡、得、笑、攜、處、無、眄睞、適、引、睎、倚、垂、沾、至、知、仰、觀、言、思、置、滅、抱、懼、視察、裁、著、解、投、能、照、攬、告、引。
在這些動詞中,“返(歸)”出現了7次,“別離”、“思(念、想)”、“視(觀)”等出現了6次,“有”出現了5次,“行”、“傷”、“奮(起)”、“歡(笑、樂)”、“棄(遺)”、“守”等出現了4次,“采”、“徘徊”、“生”、“折(摧)”、“來”、“娛樂”、“識(知)”、“化”、“懷”等出現3次,“依(倚)”、“巢”、“策”、“寄”、“為”、“發”、“飛”、“沾”、“老”、“含”、“執”、“苦”、“起”、“被(披”、“整(理)”、“寐”、“出”、“等”等詞出現2次,其余詞均出現1次。
(三)形容詞性隱喻意象群
疊(字)詞類意象有:青青、郁郁、盈盈、皎皎、娥娥、纖纖、磊磊、戚戚、浩浩、歷歷、冉冉、迢迢、悠悠、札札、脈脈、茫茫、蕭蕭、杳杳、凜凜、區區。這些疊(字)詞中,“皎皎”出現3次,“青青”、“郁郁”、“盈盈”、“纖纖”、“悠悠”、“蕭蕭”等詞出現2次,其余疊(字)詞各出現1次。其他形容詞隱喻意象類有:素、阻、長、遠、緩、老、晚、高、飆、紅、貧賤、坎坷、苦辛、齊、綺、悲、涼、稀、舊、漫、明、皎、白、野、固、虛、孤、遲、亮、奇、綠、華、馨、清、淺、故、盛、衰、早、榮、逶迤、萋、速、局促、多、急、遙、白、廣、浩、美、疏、親、短、厲、寒、錦、獨、古、前、巧、慘栗、滿、缺、久。在這些形容詞中,“長”出現13次,“遠”出現9次,“素(白)”、“明(亮)”、“高”等詞出現4次,“多”、“悲”、“涼(寒)”等詞出現3次,“老”、“貧賤”、“苦”、“浩(漫)”、“固”、“孤(獨)”、“綠”、“清”、“故”等出現2次,其余形容詞均出現1次。
三、探析各類隱喻意象群
我們首先對詩中的名詞性隱喻意象群的探究。這類隱喻意象群包括無生命隱喻意象群和有生命隱喻意象群。在無生命隱喻意象群里,用得較多的而且最容易引起人共鳴的隱喻意象物是“道(路)、風、衣、歌(曲)、車、夜、星、月、樓、床、被、云”等。在中國古代尤其中古以前,由于交通不便,“路”常常隱喻著艱辛跋涉、難有休止。而在《古詩十九首》里屢次涉及到路、道路,且多為漫漫長路,易使人聯想到詩人對遙遙長路的迷茫悵惘情緒。這里的“路”與屈原在其詩中所談到的“路”的蘊意不一樣,屈原說的“路”是暗指要求索真理和探尋救國之路,而《古詩十九首》里的“路”是指廣大文人懷抱功名利祿的理想而奔走仕途的道路。再如“年、歲、日、月、晨、夜、星、暮”等是對時光飛逝的敏銳體察。時間與人類的社會生活密不可分。人在這無情而又無限的歲月流失中生死循環著,于是人們便執迷不悟的尋求可以長生的丹藥,訪道求仙,但是肉體的生命永遠無法與永恒的時間相抗衡。漢代的文人們對此特別敏感,往往是功業未遂而身先老。《古詩十九首》里有10首詩明白揭示了這類隱喻意象,見于《今日良宴會》、《明月皎夜光》、《東城高且長》、《驅車上東門》、《生年不滿百》、《明月何皎皎》、《行行重行行》、《迢迢牽牛星》、《凜凜歲云暮》、《孟冬寒氣至》。這里,抒情主體在“今日良宴會”的歡樂場景里感受到的是“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的時不我待的凄愴。詩以樂景寫哀情,倍增哀情。“床”在詩中提到的往往是空床,無需言語,可以體會詩人“夜中不能寐”的痛苦心理。其余隱喻意象詞,也多是從各個側面間接表達了與以上名詞大致一樣的情感態度。
《古詩十九首》涉及植物意象的有10篇,見于:《行行重行行》、《青青河畔草》、《青青陵上柏》等;提到動物隱喻意象的有7篇,如《行行重行行》、《青青陵上柏》、《今日良宴會》等。作者通過這些動、植物意象表達自己對于愛情、親情、生命等方面的感觸和認識。在這些有生命的動、植物隱喻意象群中,作者重點寫了“胡馬”、“駑馬”、“鴻鵠”、“秋蟬”、“蟋蟀(促織)”、“飛燕”(“玄鳥”即燕子)、“螻蛄”、“鴛鴦”、“越鳥”等動物;植物則主要涉及到了“草”、“花”、“松柏(陵上柏)”、“枝(葉)”、“白楊”、“柳”、“竹”、“樹”、“芙蓉”等。這些動、植物意象無一不是作者主觀情意的映射,如“促織”、“秋蟬”、“螻蛄”這幾種動物本身就生命短暫,將它們放入詩中暗寓感嘆生命的短暫而自己未能及時建功立業的感慨。另外,詩中也流露詩人對美好的前途的希冀。“松柏”、“白楊”自古以來就多出現與墳墓之地,如《青青陵上柏》“陵”和“柏”,《驅車上東門》“北墓”與“白楊”、“松柏”,《去者日以疏》“丘”、“墳”、“古墓”與“松柏”、“白楊”,這不能不讓人想到死亡的來臨。滿載理想的文人們,在動蕩不安的社會想要入仕是何其艱難,心中的憂愁無處排解,只能以這種及時行樂的方式來抒情。
在有生命的隱喻意象群中,出現的人物主要有“君”、“游子(蕩子)”、“樓上女”、“娼家女”、“蕩子婦”、“遠行客”、“王侯”、“杞梁萋”、“同門友”、“牽牛星”、“河漢女”、“佳人”、“美者”、“賢圣”、“神仙”、“王子喬”、“良人”、“客”、“故人”、“我”等。在這些詩中,主人公主要為游子、思婦、客、神仙、賢圣等,其寄托的情思無非是思婦懷人之苦、文人功業未遂的苦悶、感嘆歲月流失的惆悵等。以上所有這些有生命的動植物以及人類構筑了一幅生動活躍的隱喻意象圖:面對動蕩不安的社會,個人前途以及命運的多舛煩憂,只能轉移注意力。
接著,來進入動詞性隱喻意象群。這些隱喻意象群出現了兩次以上的有“行行、別離、相去、會面、依、巢、蔽、顧返、歸、獨守、娛樂、驅車、策、相望、彈、唱、聽、識、記、徘徊、嘆、傷、高飛、憂傷、鳴、沾、逝、泣、攀、折、弄、駕、回、搖、沉吟、思、寐、游、違、笑、攜、來、引領、垂、相思、抱、懼、攬、彷徨、告”等。可見,這些動詞類意象詞幾乎出現在《古詩十九首》中里的每一首詩。所謂動詞,無非是把抒情主人公當時的心情直觀的表現在我們讀者面前。再看看這些動詞類隱喻意象,大部分是體現了一種憂傷惆悵的情愫,奔波在求仕的途中,心中難免浮現復雜的心理,命途荊棘難測,盡管如此,文人士子心中還是對未來抱有一絲希冀,如《今日良宴會》、《西北有高樓》、《回車駕言邁》等。
再者,是形容詞性隱喻意象群。這類隱喻意象群出現了兩次以上的有“長、遠、阻、緩、老、晚、青青、郁郁、盈盈、皎皎、娥娥、纖纖、磊磊、戚戚、貧賤、坎坷、苦辛、高、奇、稀、舊、漫、浩浩、明、歷歷、白、野、固、虛、冉冉、孤、悠悠、遲、亮、迢迢、札札、清、脈脈、茫茫、早、榮、速、局促、多、悲、急、馳、飛、蕭、杳杳、永、美、疏、短、凜凜、涼、厲、寒、獨、慘栗、滿、區區、憂愁、旋、久、躊躇”等。這些形容詞類隱喻意象則把抒情的主人公的情態表現出來,不僅表現外在形態,而且還表現內在的心理,是一種修飾主人公的狀態及其性質。心中的憂愁與心中的希冀交織在一起,有時體現消極避世,有時體現積極進取。如《迢迢牽牛星》中的“迢迢、皎皎、纖纖、札札、清、淺、盈盈、脈脈”等。這類意象隱喻群是對前幾類隱喻意象群的拓展、補充和深化。
四、結語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發現,《古詩十九首》動人心魄的力量可以看作是隱喻意象這一機制的巧設的大力量所營造的詩歌,于淺白的言辭中傳達深蘊的內涵,精悍的篇幅中容納著綿長的情思,即胡應麟所說:“詩之難,其十九首乎,畜神奇于溫厚,寓感愴于和平,意愈淺愈深,詞愈近愈遠。”正是它們的存在而提升了《古詩十九首》高超語言的審美效應。
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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