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養黑仔(一)

文/沈石溪

培養黑仔(一)

文/沈石溪

這一個月來，紫嵐交了好運，連續捕獲到兩只膘肥體壯的巖羊，還在野豬窩里撿到一只肥頭大耳的野豬娃子，吃得滿嘴流油。天氣也好得出奇，整天艷陽高照。它后頸窩的傷口漸漸愈合了，心靈上的失子創傷也慢慢平復了。每當狼崽們歡天喜地地撲進它的懷里，貪婪地吮吸它的乳汁時，它便會體會到一種只有母親才可能有的自豪感和幸福感。

四只狼崽三公一母，長子長著一身黑黑的體毛，起名叫黑仔；次子脊背上的毛色有點偏藍，起名叫藍魂兒；最小的公狼崽上半身為黑色，腹部和四肢是褐黃色，起名叫雙毛；唯一的那只母狼崽長著一身紫毛，起名叫媚媚。

紫嵐最偏愛黑仔，這倒不是因為黑仔是長子。它之所以偏愛黑仔，完全出自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微妙心態。黑仔長得太像死去的黑桑了，活像是從一只模型里澆鑄出來的。黑仔簡直就是黑桑的轉世和再造。毫無疑問，黑仔獲得了黑桑的全部遺傳基因，一定會長成像黑桑那樣具有強壯體魄、聰慧頭腦和出眾膽略的大公狼的。

紫嵐把全部的母愛都傾注在黑仔身上，在其他狼崽面前，它也從不掩飾自己對黑仔的偏愛，黑仔身上寄托著它的理想和希望。紫嵐在心里已把黑仔看成是下一代狼王的爭奪者和角逐者。紫嵐要對黑仔進行身心各個方面的重點培養，從幼年起就打下堅實的基礎，保證黑仔成長為強悍的“超狼”，它只能讓另三只狼崽做出點兒犧牲，有所失才能有所得嘛。這有點兒狠心，卻是必要的。說到底，日曲卡雪山只能有一個狼王。

這天，紫嵐在尕瑪爾草原追逐一只草兔，狡猾的草兔鉆進一片長滿毒刺的荊棘叢中，它耗費了整整一個下午的時間，好不容易才把草兔咬死。回到石洞，已近黃昏，四只小狼崽等急了，也餓極了，一見它出現在洞口，便齊聲歡呼著向它撲來。按照慣例，它斜臥在石洞中央，將飽滿的乳房先朝黑仔敞開。就在這時，它擔心的事終于發生了。也許是餓極了的緣故，也許是長時間積蓄的嫉恨已達到了極限，當黑仔用一種理所當然的神態向紫嵐懷里走來時，突然，藍魂兒怒叫了一聲從斜里躥出來，一頭撞在黑仔的腰部，把黑仔撞翻在地，然后撲進它懷里，張口就叼住平時一貫由黑仔享用的前胸那只碩大豐滿的乳房。

紫嵐不知道是該用爪子把藍魂兒蹬開，還是默認這種反叛的行為。它正在猶豫之際，黑仔從地上爬了起來。它的眼睛里充滿困惑，怔怔地望著正取代它享用甘美乳汁的藍魂兒，瞧得出來，它被突如其來的打擊弄蒙了。幾秒鐘后，它似乎被一盆臟水潑濕了似的松開全身的狼毛抖了抖。隨著這一陣顫抖，它的眼光由困惑變成仇恨，臉上那副狼崽特有的稚氣的表情頓然消失，顯露出一副成年大公狼才有的痛苦的表情；它的眼角可怕地吊了起來，唇吻扭歪了，露出一口還不太結實的牙齒，仰天嗥叫了一聲，那嗥叫聲混合著悲憤、激動和嗜血的野性。

紫嵐心里一陣欣喜。它太熟悉這種表情了，過去在黑桑身上曾無數次看到過。每當狼王洛戛發號施令時，每當洛戛憑仗狼王的優越地位搶先吞吃獵物內臟時，黑桑的臉上就會浮現出這樣的表情來。這絕不是平常因爭吵和摩擦所引起的普通的憤慨，即使最平庸的狼也不乏憤慨的表情。這是只有高貴的狼才具備的一種在狼群中也是十分罕見的表情，一種超級憤慨。這是一種地位受到挑釁自尊受到踐踏利益受到侵犯后的憤慨。支撐這種表情的，是一種強烈的優越感。黑桑之所以會面對狼王洛戛產生這種表情，是因為他覺得自己生來就具有狼王的風采，天生就應當是狼王，洛戛占據王位，不但是歷史的誤會，也是對自己超眾的能力的一種嘲諷和褻瀆。這是一種難能可貴的心理原動力。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想不到黑仔小小年紀便具備了這樣的氣質。太好了，黑仔，這香甜的乳汁是屬于你的，這肥沃的尕瑪爾草原是屬于你的，這險峻的日曲卡雪山是屬于你的，整個世界都是屬于你的，你絕不容許別的狼來染指！這才是未來狼王的風采和心態。

黑仔撲到藍魂兒背上，兩只小狼崽在地上斗成一團。

紫嵐并不擔心它們誰會傷著誰，黑仔和藍魂兒畢竟都還年幼，牙還沒長齊，爪都還軟弱，是無法把對方咬傷或置于死地的。它相信黑仔能取勝，優越感所激發出來的斗志是非常頑強的。再說了，就算兩只小狼崽智力是平等的，但黑仔在足量的奶水的喂養下，力氣顯然要比藍魂兒大一些。果然，不一會兒，黑仔就明顯地占了上風，把藍魂兒逐漸逼到石洞的角落去了。

咬吧，小寶貝，張開你的嘴使勁地咬吧，今天你從藍魂兒嘴里奪回來了本來就應該屬于你的乳汁，明天你就能從洛戛手里奪回來本來就應該屬于你的王位。

一般來說，幼狼剛出世的一段時間內，也會表現出依戀母狼的傾向。但到了哺乳后期，特別是臨近斷乳期時，這種戀母傾向便自然而然地開始淡化和消失，并且具體表現在吃奶風格的演變上。在臨近斷乳期時，幼狼會像一伙患了饑餓癥的小強盜，嗥叫著鉆進母狼的腹下，根本不講究姿勢，朝母狼的奶頭又抓又咬，狂吮濫吸，將狼的貪婪和野蠻的本性暴露無遺。常常是幼狼的爪子把母狼的乳房抓出一道道血痕，幼狼的牙齒把母狼的奶頭咬得鮮血淋漓。于是，母狼便疼得慘叫一聲，兇狠地用狼爪朝幼狼腦門上扇擊，打得幼狼在地上打滾，或者以牙還牙，把幼狼脊背上的狼毛咬掉幾撮。這當然很不近人情，卻符合狼情。

在紫嵐的記憶中，幾乎沒有哪一匹生育過幼狼的母狼乳房上不是瘢痕累累的。唯獨它是例外，快到斷乳期了，乳房仍完好無損，光潔得找不出一點傷痕。由于受黑仔的影響，藍魂兒、雙毛和媚媚也依樣學樣地表現出溫柔敦厚的吃奶風格。這雖然免除了紫嵐的皮肉之苦，卻使它十分憂慮。它害怕這樣發展下去最終會使自己的小寶貝們消退掉對狼來說十分寶貴的強取豪奪的野性，那么，別說把黑仔培養成下一代狼王了，恐怕連在荒原立足生存都會成問題。

狼性是絕對貪婪的，永遠不會得到滿足。在狼的眼睛里，世界只存在一種謀生手段，那就是攫取和掠奪。事實上誰也不會對狼進行恩賜和施舍的。因此，狼對恩賜和施舍這樣的概念應該十分陌生。狼的表情可以說相當豐富，悲傷、興奮、怨恨、憂傷、欣喜、陰沉、暴怒等，唯獨不該有取媚邀寵這種表情形態。

是自己過分的慈愛害了黑仔。

必須立即控制住自己泛濫的母愛，把黑仔畸形的性格矯正過來，把扭曲的靈魂扳正過來！

又到了喂奶的時候了，當黑仔溫順地捧著它的乳房吮吸時，它無緣無故地嗥叫一聲，就好像乳房被咬破了似的，一巴掌扇過去；它打得那么兇，那么狠，爪子落在黑仔的后腦勺和耳根之間，立刻，空中飄飛起一團黑毛，一串殷紅的血珠從黑仔的頸窩滴下來。黑仔慘叫一聲，從洞底滾到洞口。

自己下手下得太重了些，紫嵐想。作為母狼，看到自己的寶貝被揍出血來，未免有點心疼，但它不后悔。它是狼，它不能有憐憫之心，它就是要打掉黑仔對它的依戀和溫情。

黑仔嗚咽著，抖抖索索地從地上翻爬起來，滿臉委屈，一副可憐相，用乞求的眼光望著紫嵐。黑仔，你不該這樣望著我的，紫嵐在心里叫道，你應該表現得像真正的狼崽那樣，用困惑的表情看著我；你的眼光應當變得冰涼，變得陌生，閃現出一道殘忍的光芒。這才叫狼，狼的本質就是殘忍，就是六親不認，就是野性畢露，哪怕面對自己的親生母親。

黑仔嗚咽了一會兒，猶猶豫豫，又朝紫嵐走來。仿佛紫嵐是一塊高性能的磁鐵，對黑仔來說有一種無法割棄的磁力。你不能過來的，紫嵐想，黑仔，你應當記恨我對你的暴行，你應當萌生一種離棄的情緒。只有學會對母親仇視，你才能養成仇視整個世界的秉性，才能陶冶出讓整個日曲卡雪山和尕瑪爾草原顫抖的狼的野性。

但紫嵐的愿望落空了，黑仔走回它的身邊，伸出粉嫩的舌頭，小心翼翼地舔著它的前爪，舔得那么深情，那么專注，還用柔軟的爪子把叮在紫嵐腋窩上的一只綠頭蒼蠅驅趕掉。黑仔是在討好它，想平息它的怒火，想乞求它的原諒和寬宥。

你沒做錯什么，你不用乞求原諒的，紫嵐想，即使你做錯了什么，你也不該希冀得到寬宥。狼的本性應該是我行我素，不顧一切。

但黑仔一點也不理解紫嵐的心情，繼續在它身邊磨蹭著，把臉頰貼在它的腿上，完全是一副小鳥依人的可愛模樣。一瞬間，紫嵐狼的鐵石心腸動搖了。真的，黑仔并沒有什么過錯，干嗎要如此粗暴地對待它呢？但這種動搖僅僅持續了幾秒鐘，一種更為強大的情感壓倒了母性的軟弱和動搖。難道它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寶貝退化成奴性十足的狗崽嗎？它能為了毫無實用價值的溫情而毀了寶貝的錦繡前程嗎？

藍魂兒、雙毛和媚媚都蹲在石洞一隅，靜靜地觀望著。狼崽們都正處在性格塑造的關鍵階段，倘若這次示范失敗，會影響它們整個身心發育的。

于是，紫嵐再一次掄起前爪，朝黑仔的腦門扇去。這次扇得更兇猛，尖利的狼爪在黑仔的眉際劃開一道血口，黑仔四足騰空，被猛烈地撞在洞壁上。

黑仔從喉嚨里憋出一串低嗥，聲音嘶啞，像在惡毒地詛咒，用充滿仇恨的眼睛久久地瞪著紫嵐。那眼光像被冰雪浸漬過的石頭，又冷又硬。這是一種叛離的眼光。

黑仔是純粹的狼種，血管里奔流著的是狼血，胸腔里跳動著的是狼心，不乏狼的殘忍和野蠻。過去因為被紫嵐過量的母愛浸泡著，暫時壓抑了本性，此刻溫情的面紗一旦被撕破，它很容易就恢復了狼崽的本來面目。

望著黑仔猙獰的臉，按理說紫嵐是應該感到高興的。它耗費心機挑起釁端，不就是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嗎？但奇怪得很，它非但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心里還像塞了一團棉花，堵得慌，有一種無法排遣的惆悵，有一種沉重的失落。淘氣可愛、讓它心醉的小寶貝從此不存在了，母子溫柔繾綣相親相依的情景只能在回憶和夢幻中再現了。溫馨的感情似乎有一種魔力，不但迷人，也迷狼。紫嵐明知道這是毒素，卻也難棄難舍。可惜，它無法改變狼的生存方式。

來吧，孩子，現在該伸出你的爪，張開你的嘴，來搶奪芬芳的乳汁了！

其實，毋庸它呼喚，也毋庸它教誨，黑仔無師自通，張牙舞爪地沖進它懷里，對它的乳房又抓又咬，將殷紅的血和雪白的奶一起吮吸進去。紫嵐疼得差不多想一口咬掉黑仔的耳朵了。

這時，它瞥見，蹲在石洞一隅的藍魂兒、雙毛和媚媚，眼睛里都像變魔術般地換上了一副可怕的陌生的眼光，刺得它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不，我應該感到欣喜才對，它想。

（未完待續）

節選自天天出版社出版的“中西動物小說大王金品共讀”系列之《狼王夢·狼王洛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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