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炎偉
初次閱讀祁媛的小說,我感到十分吃驚。一個80后的女孩,一名繪畫專業出身的中國美術學院畢業生,卻在寫作上閃爍著如此耀目的光芒。她不僅具備感知生活的特別視角與能力,還有這個年齡段作家鮮有的語言上的老道與自如。祁媛的文本癥候,已完全逸出了我們通常所說的“80后創作”,詭異地透射出中年作家常見的成熟與睿智。
總有一種特殊的氛圍,籠罩著我閱讀祁媛小說的整個過程,不是現代都市青年所熱衷的那種文藝小資情調,而是某種現實主義的堅硬與銳利。人間的絕情與蒼涼、命運的多舛與無力、人性的玄奧與復雜等,像貫穿肌體的血脈,徜徉于祁媛的文本世界;而冷酷、愕然、悲涼與迷惘,則又幾乎是這個世界的表情基調。祁媛的小說宛若一個個深幽的黑洞,它們隱秘而誘惑,那種持續的不確定性,那種隨時可能出現的大轉折、大爆發,強烈地刺激著讀者的神經,同時也構成了“祁媛式”風格的文本狀態。
除了傳奇的家族史留給了祁媛特殊的人生經驗,對世界“未知性”的異常敏感與深度著迷,或許是促成祁媛這一創作個性的重要基因。祁媛自己有言:“我喜歡在寫作中的變化,還談不上是風格的變化,而是接二連三出現的未知感,對它我愛恨交加,但其實我更喜歡它,說白了,未知感是唯一的讓我創作的動力。”①在這里,我們似乎明白了祁媛為什么要選擇這種不無自虐意味的藝術傾向:摒棄城市文藝青年發達的感性生活,而偏執地演繹現實人生背面的褶皺與疼痛。對于肩膀尚且弱小的祁媛來說,探尋這種“生存困境式”的未知,是一件頗為殘忍的事,然而,它無疑又是祁媛目前小說最閃亮、誘人和飽滿的元素所在。
一
《爺爺》之于祁媛的意義,不止是創作生涯層面上的處女作,更在于它是祁媛創作的一個原始胚胎。一個作家隨后可以被稱為“特質”的東西,能在這部小說中找到邏輯的基點。祁媛確實應該感謝她的爺爺,不僅為曾經的相依為命和傾其一切的撫養,更為爺爺賦予了她一個意想不到的文學人生。
我想說的是,爺爺傳奇的一生,以及由他貫穿起來的家族遷變史,為祁媛的寫作準備了太多的東西。可以有這樣一個懷疑:沒有這樣一個爺爺,寫作是否會造訪祁媛?這真是一個很懸的命題。爺爺生命歷程中的戲劇性,許多極富想象力的作家似乎也難以企及,這使爺爺的現實人生高度抵近“虛構”(fiction)的狀態,或者說,我們甚至已經可以把它視為一種藝術化的存在。
這樣一個世界交給了祁媛,她是多么幸運。她要做的,是如何以小說的方式,演繹爺爺的這份饋贈,以及由此所激發的她對于這個世界的理解。《爺爺》在寫法上極其樸素,但內容卻異常飽滿。濃郁的紀念性質,使爺爺的生命流程十分完整與清晰。爺爺曾經有太多的輝煌。他出身鎮上首富家庭,小時候是孩子王,也是讀書王,常被教書先生直言“長大必有出息”。盡管家境的衰敗斷絕了其留洋從文或者學醫的可能,但千里挑一地進入重慶陸軍學院,使他繼續向自己的人生高原邁進。蔣介石不僅請爺爺吃中秋月餅,還在爺爺的名字上畫了兩個表示“將來要重用”的圈;以最高軍銜“少校”的身份從陸軍學院畢業,隨后履職組長、隊長直至軍長;蔣經國攜爺爺身著便衣夜巡戰前的上海,還與爺爺在餛飩攤旁一起慨嘆人生。除此之外,爺爺還參加了與二十萬日本鬼子的血戰,拒絕了漂亮但又任性的上司女兒的求愛,公堂主持正義幫棄夫奪回妻子,當場槍決強奸民女的鄉村惡霸……命運之神的快意撥弄,令爺爺前半段的人生光暈無限。然而,歷史翻云覆雨,爺爺顯赫的過去,在社會變更之際陡然成為其生命中的“原罪”。他開始卑微地求生,“就像被風刮下的敗葉,吹到哪就是哪了”。進監獄服刑,在一儀表廠謀生,被派駐飯店指認國民黨特務或漏網分子……在一種“身后有把刀一直頂著”的狀態下,在子女們的喧鬧、折騰與掙扎中,爺爺隨著命運的波濤無助地邁向他人生的終點。
虎頭蛇尾的人生總是小說絕好的素材,不僅因為它能催生讀者有關世事無常的慨嘆,更因為它具有保障小說“好看”的元素——戲劇性的故事。祁媛的難能可貴之處在于,面對這份難得的戲劇性,她沒有滋生亢奮與選擇炫耀,而是保持著敘事上一種極難駕馭的冷靜與自制。之所以說《爺爺》作為處女作的起點是高的,原因之一在于我們感受不到祁媛對這種戲劇性的刻意渲染,呼之欲出的,是她對這種戲劇人生細膩深邃的體悟與叩問。從一個國民黨高級軍官,到冬日陽光下那個衣服劣質、褲腳炸縫、領口油膩、頭油熏鼻的邋遢寒酸的老頭,直至最后“歸零”般地結束一切,期間的民間傳奇,更像是祁媛的藝術手段,而某種左右人的生命軌跡的神秘力量,才是文本更撼人的內核所在。或者說,“由盛而衰”只是爺爺生命流程的外部形式,“未知”才是更接近于本真意味的命運實質。不論是從前的“輝煌神旺”,還是后來的“破敗潦倒”,都那么偶然,那么隨意,那么無力支配,顯現著“生命是死神唇邊的笑”的神秘,折射的卻是生命深處最無道理可言的部分。在這里,爺爺的生命獲得了某種超越于個體存在的普遍性意義。
《爺爺》的飽滿感,還在于一個家族故事的完整呈現,以及由此洋溢于文本中某種復雜的歷史與人生體驗。家族個體命運的加入,開拓了爺爺的生存時空,也延展了文本的敘事容積。爺爺輝煌的過去,為家族個體命運籠上了灰暗與慘淡的基調。大奶奶不愿變節爺爺,斷然拒絕委身于革命干部,在二十一歲時默默投河自盡。奶奶背著一個“軍官太太”的名,卻沒享過一天“軍官太太”的福,美貌沒有給她帶來快樂,只留給她晚年的“兇相”、嚴重的駝背和臨死前那個“我”看不懂的“深刻的一眼”。六個孩子的命運也七倒八歪,破碎殘損。二姑在爺爺坐牢期間送人領養,后被繼父虐待強奸。三姑長得最漂亮,四歲時卻在河邊失足淹死。大伯懼內,強硬麻利的大伯母能任由自己初生的女兒(有缺陷)在哭嚎一天后死去。叔叔脾氣暴躁,整日抱怨自己被爺爺國民黨的身份所害,還讓爺爺到市政府前的廣場上為其謀職舉牌下跪。父母的婚姻一開始就漏洞百出,隨之而來的是父親的郁郁寡歡和命喪車禍,以及母親的紅杏出墻與回鄉改嫁……密集的家族不幸,堅硬無奈而又不乏某種一致性。他們隨波逐流,但又似乎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看似無意,卻又似乎都在印證祁媛的那一讖語——“人生像一陷阱,但是這一磚一瓦都是由當事人自己親手砌成的。”②就文本而言,與其說我們在這里讀到了花樣百態的人生悲劇,還不如說是發現了祁媛看待命運的執拗眼光,以及由這種眼光所決定的文本敘事語調。陰冷的家族命運逼退了祁媛的天真與凡常,養成了她“看透人間冷暖”式的人生體察方式,敘事由此變得異常冷靜、沉著與無望。“零度情感”的意味隨之誕生,不是對灰色人生的放逐之心,而實在是祁媛對生命底色的“溫暖”缺乏信心。
家族的敘事構架也使祁媛最初的創作獲得了某種歷史感,不是刻意為之的結果,而是文本不經意間生成的某個意義維度。我想說的是,祁媛這樣年齡的作家,應該沒有多少自覺的歷史意識,《爺爺》的動機也是紀念親人而非闡釋歷史;然而,當一個騰挪跌宕的家族故事在一種個人視角下被鋪展開來的時候,《爺爺》不僅具備了歷史的時空跨度,而且也獲得了歷史作為“他的故事”(his story)的具體、多元與生動。我們完全可以說,《爺爺》是一個可被放大觀察的歷史切片,里面刻錄著20世紀中國社會豐富的日常生活與精神歷程。當然,《爺爺》作為出山之作與緬懷目的,其歷史敘事的身份是曖昧的,歷史闡釋的主體意識并不自覺。表現在文本中,雖然歷史的呈現方式明顯帶有新歷史主義的意味,但祁媛并未表現出歷史解構與重構的意圖或沖動,而更多顯露著她有關歷史認知的深刻困惑。祁媛對歷史的規律似乎毫無信心也缺乏興趣,歷史打動她的,同樣是其“未知”的特質。小丑與英雄的互換,“人民的敵人”與“報國者”的錯位,朝代隕落與崛起的游戲感……《爺爺》中的歷史瑣碎、具體而隨意,充斥著“沒想到”。對于祁媛來說,歷史是一團迷霧,“變”是它核心的特質,也是其最誘人的魅力所在。“任何世事都不會長久的,都會變的”,這或許是祁媛唯一可以用來概括歷史的一句話。
《爺爺》還沖擊著我印象的,是其紀實與虛構的關系。文本中兩者的邊界是模糊的,或者說小說《爺爺》作為一種虛構的藝術,其虛構的意味極大程度上被故事的“實”所覆蓋。虛構淡出的狀態,是作者有意為之?是初涉寫作的祁媛還沒有明確的虛構意識?還是故事本身足夠“虛構”因而已無需再有所經營?反正讀者更傾向于把祁媛筆下的“爺爺”,理解為祁媛現實中的爺爺。這種帶有紀實性的敘事范式,令人物與歷史獲得了一種“迎面走來”的親切與可感,但同時也促成了對現實中的爺爺某種“消耗性”的寫作。我想說的是,《爺爺》筆法上的紀實與結構上的完整,使祁媛把有關爺爺的故事一次性講完了。《爺爺》仿佛是祁媛和爺爺一次正式而嚴肅的告別,一種為了感念和不愿忘卻的告別。
總之,祁媛的處女作《爺爺》,構成了伽達默爾有關藝術作品存在方式理論的一個鮮活注腳。“爺爺的故事”作為一種有吸引力和有限制性的存在,將游戲者(祁媛)身不由己地卷入其中并制約著她的游戲(小說)方式。某種程度上,與其說祁媛創作了《爺爺》,還不如說《爺爺》塑造了作為小說家的祁媛。《爺爺》的故事形態、敘述風格、語言基調等,構成了祁媛藝術化闡釋意義的最初方式。
二
在傳遞生命的漂泊與荒蕪方面,《約會》與《爺爺》存在著關聯。《約會》把《爺爺》中有關生命存在的困惑與迷茫,從歷史拉到了眼前,從他人拉向了自我。當然,由于時空和人物對象的不同,《約會》呈現出迥異于《爺爺》的藝術風景。《爺爺》被大量離奇玄幻的歷史故事所占領,《約會》則充盈著意識流色彩的故事碎片;《爺爺》的話語方式是敘事的,《約會》則是抒情的;《爺爺》有鄉村式的簡潔,《約會》則有都市式的綿密。
《約會》由“她”男友的約會電話寫起,到因為迷路“她已經完全不想再赴那個約會了”收尾,期間是“她”在消磨、等待和前往晚上十點鐘的約會時的種種行狀與思緒。《約會》最顯著的藝術方式,是電影鏡頭中常見的“閃回”,而且是一種密集的重復性“閃回”。在小說領域,它又極易讓人聯想到王蒙在新時期之初扔向文壇的“集束手榴彈”。與《春之聲》《夜的眼》等小說相似,《約會》中的故事碎片,大都是由人物眼前的隨意所見而折返回來的過往生活。所不同的是,王蒙對零碎生活片段的組接,是為了呈現外部社會的歷史性變化,而被祁媛拉回的那些記憶碎片,卻執著地指向自我內心此刻的生存體驗。
瑣憶首先被投進屋內的“一小片陽光”激活(“她”五六歲時同樣注視過這樣一小片陽光),隨后蜂擁而至的往事片段,都帶著凄涼的格調,都懷揣一顆憂傷的靈魂。父母也曾愛得酣暢淋漓,但后來卻各奔東西,把“她”決絕地扔給了孤獨與寂寞。兒時母親摟“她”睡覺時的“被窩香”,與父母離婚后的冰冷與絕情,兩者都那么具體可感,然而又無法統一。“她”不知道“婚姻是不是一開始就是錯誤的”,也不知道童年的溫暖和后來被拋棄的痛苦,哪一個才是更真實的。舅舅與舅母年輕時執迷于“互灑狗血、互揭老底”式的吵架,老了卻忽然做了基督徒,原本火爆的家庭,居然“響起基督的贊歌和飯前桌上一連串的阿門”③。他們變得非常怕死,舅母卻偏偏死得如此輕率(收衣服時從涼臺上掉下去摔死)。喪妻后的舅舅傷心地嚎啕大哭,可是當天晚上他就去打牌了。“她”與“他”相處兩年,但兩人關系一直模糊不清,他們每隔一周在旅館床上的會見,除了性欲的成分,也有一閃而過的對他(她)“好一點”的念頭。室友阿麗漂亮嬌嫩,但從KTV下班回來后則一換其“公主”形象,一邊摳腳一邊吃方便面。她癱在沙發上的肉體“好看”但又“腐敗”,“她”羨慕阿麗但又為她感到可恥。衣櫥里掛著的各款裙子,或喚起童年得不到新裙子的切身疼痛,或勾起青春失落、明麗不再的嘆息,或記錄著和另外一個男人一場失敗的約會。初戀給了“她”電流、高潮和震蕩,但那段美好的時光,卻被“在他懷里裸著身子的另一個女人的嬌羞樣”擊得粉碎……
這些蜂擁而至的過往生活,瑣碎、跳躍而充滿游離感,但都指向了生命的不確定與模棱兩可,都隱隱帶著失敗的信息,是生命歷程中一個又一個的“無解之題”。過去的擁有、真實與具體,是附著于現在的失落、空洞和模糊之上的問號,它們使生命變得飄忽不定與毫無邏輯。對于祁媛來說,閃回的運用,是其小說寫法層面的一次有效探索,它使祁媛找到了一種表達“此刻的我”的上好方式:用破碎殘損的過去,來闡釋當下“慵懶”的生存境遇及無邊的生命困惑。它是一種“現在時”的寫作,但以大量的“過去”來填充。這種方式不僅讓讀者發現了“她”當下行狀的歷史根基,也讓讀者對“她”面對此次約會的整個狀態以及最終結果心領神會。“約會”是慵懶的“她”白天里最明確的生活動機,末了卻因自己莫名其妙地在公交車上睡過了頭無疾而終。它像文本中大量的記憶碎片一樣,事件真實又空洞,意義確定又模糊。“約會”連同被它率領的碎片群落,給文本深深烙上了“在路上”的印記。對于《約會》而言,“在路上”既是故事的狀態,也是敘述的標識,還是關于“人的存在”的一個寓言。
與《爺爺》相比,《約會》的寫作無疑更抵近“自由”的狀態。它是祁媛的一次心靈漫游,一次充滿變數、解除寫作重負的精神漫游。文本中反復提及“約會還早得很”,仿佛在宣喻敘事時間的充裕;一次次隨機的閃回,彰顯著敘事進程的緩慢與任性。一切都由祁媛此刻或下一刻一閃而過的意念說了算,一切又都在其此刻的心境統治之下,寫作在這里更像是一次漫不經心的自我嘮叨。祁媛以一種“淡出故事、凸顯意識”的方式,以一種娓娓獨語的語調,緩緩敞開自己慵懶、孤獨與迷惘的精神世界,并亮出了被這些流動的故事碎片所包裹的生命內核:生活是一場無邊無際的“錯誤的循環”,而自己只是這個循環的小小的一“環”而已。
“約會”對生命那種強大的注釋能力,是文本藝術匠心的一個核心體現。祁媛賦予了“約會”以深邃的弦外之意:不是“她”與男友的一次花前月下,而是“她”對自己生活的一次照見與回味。或者說,約會是“她”整理生活頭緒的一個契機,是“她”與自身所處情境的一次對話。約會無所謂有,也無所謂無,它僅僅是一次充滿儀式感的等待,結果似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曾經為之等待。為約會而漫長地準備,但約會最終幻滅于自身的漫不經心,兩者間的互相解構,不僅完成了文本最重要的反諷修辭,而且使故事的整個結構具有了某種隱喻的功能。此時,一種深刻的荒誕感擊中了讀者:生活無異于這一場約會,它們充滿目的但又似是而非,我們有所期待但似乎又能夠輕易將它埋葬。
三
祁媛筆下的未知,也經常十分巧妙地蟄伏于平靜光鮮的日常生活之下。它其實就近在咫尺,但因為生活表象的嚴密包裝,我們卻往往難以捕捉。那些與生活邏輯相悖的未知一旦示人,讓人驚懼不已,它居然可以如此隱秘而活躍地寄居于波瀾不驚的日常生活之下。
小說《脈》對這種未知的演繹,可謂慢條斯理卻又驚心動魄。文醫生是一個“家庭事業雙優的男人”,醫術特別好,對病人熱情耐心、體恤和藹,家有溫婉賢惠的妻子和青春可愛的女兒,而且他對家庭充滿“體貼”與“擔當”。依照我對祁媛的印象,這樣一個“世上不多的好男人”一旦出現在她的筆下,一定存在著某種深刻的危機。一個對生活異質性有著天然敏感與深度體認的作家,怎會對如此完美的人生深信不疑?有關文醫生的溫暖敘述,油然而生某種刻意渲染的意味。懸念感驟然降臨,一個有關“分裂”的故事隱隱被預見。讀者不免心生疑慮:這個溫文爾雅的成功男人,內心是不是生長著不可告人的秘密。
果不其然,文醫生對日漸熟悉起來的“我”開始采取行動。單獨請吃晚飯,繼而帶“我”到私人工作室喝茶,接著傾訴衷腸,曖昧地語言試探,直至手在穿著牛仔短褲的“我”的大腿邊“游移”與“徘徊”。文醫生對“我”極具冒險意味的出格性試探,是文本結構的重大轉折,它構成了《脈》意義闡釋的關鍵環節。在這里,敘述趨于急促,人物呈現出張力,日常的外部世界轉向深幽的心靈世界,隱秘豁然敞開了胸懷。文醫生取下了“中醫專家”的面具,露出了他對于中醫虛無主義的認知與生存主義的自覺——這個“無法科學化的東西”,其實早就“可以取消”,它只是自己一個聊以生存的“飯碗”。穩定的工作、充足的收入和幸福的家庭,這些在屌絲如“我”的人那里唯有艷羨的東西,則恰恰成了重壓文醫生的“三座大山”。它們包裹住文醫生的日常生活,那么嚴實,密不透風而又天經地義,窒息之下催生出文醫生“不再有未來”的絕望。
至此,祁媛為讀者把到了看似“潤澤”的文醫生奇異的脈象:成熟的“秋脈”卻搏動著“春脈”的征兆,那里流淌著冒險與欲望,它們洶涌、燥熱而充滿破壞力,但又像一頭困獸,被某種無形的牢籠緊緊束縛,乏力而又無奈。這種欲望以前蟄伏于平靜的日常生活,現在則被“我”的青春靚麗驟然激活。誰又能輕言,那僅僅是成功中年男人一次生理性的荷爾蒙沖動,或者是對幸福生活的一種“作”。“我愿意用我現在所有的一切,換回你這個年紀,一切重新開始,即使混得很慘,我也渴望一個未知。”④這個成功中年男人后半輩子的人生宣言,顯示著他對未知與冒險的渴望乃至崇拜。說來荒誕,恰恰是這種不著邊際的對未知的神往,構成了文醫生支撐其世俗生活的重要能量,升華為照亮沒有生氣的現實的信仰。也恰是這種遁出日常生活常理的荒誕,折射出現代社會人性的復雜與生存的悖論。
如果說《脈》揭示了光鮮背后的暗涌與危機,那么《奔喪》則傳遞出日常人生背面的荒誕與悲涼。叔叔的人生長度雖只有四十二年,但卻足以注釋生命沒有什么理性和意義可言。叔叔年輕時曾是少女殺手,后來卻變成了他粗野妻子身邊的一條狗。打架、游手好閑、換了一打的女朋友,是他暴烈而任性的青春的內容,也是他短暫人生僅有的存在標識。當“瀟灑”散盡,衰老迅速降臨,叔叔俊美的臉龐變得丑陋不堪,他開始被彪悍的妻子任意打罵和使喚,被女兒和周圍的人群冷落和嫌棄,唯有貧病的母親依然寵他。生命的落寞與悲涼,全部化在了這個中年男人醉酒后撲在母親懷里的哭泣中。
這樣一個失敗的男人,其葬禮是否會給他一些遲到的安慰?祁媛對叔叔葬禮極盡殘酷的書寫,再次印證了她是一個頑固迎戰灰色人生的80后。祁媛的敘事從一開始就背離了溫暖的親情,層層盤剝式地揭示出葬禮的“固定情節”之下,竟然隱藏著人間如此豐厚的冰冷與絕情。屋里氣氛出奇地溫馨,嬸嬸平靜安詳,堂妹對著電視機的劇情哈哈大笑。嬸嬸以一種“扔垃圾的姿態”為叔叔選了墓地,在一種“人為編排的莊嚴感”中叔叔被推進了火葬場,在堂妹“準時響起的悲嚎聲”中叔叔最后入土。家人們用一個“蹩腳”的葬禮,應付了叔叔“蹩腳”的一生。叔叔“獨自在人生舞臺上演完最后一場戲,沒有贏得一個觀眾,一個掌聲”⑤。如果說叔叔像“一只喪家之犬”的茍活已讓人唏噓,那么家人們因叔叔之死而獲得的欣慰與超脫則讓人窒息。葬禮上一切蒙著肅穆的虛假,消解了我們的生活常識,顛覆了我們對這個世界溫暖的想象。
文本濃烈的解構意味,極易讓人聯想到先鋒作家洪峰的同名小說《奔喪》,然而兩者的訴求卻大相徑庭。洪峰的解構是戲謔的,是一種觀念化寫作的癥候,帶著某種“實施破壞”的快意;祁媛的解構不是出于對父輩或權威的嘲弄,而實在是因日常經驗經不起嚴酷現實的檢驗使然,它只與“疼痛”有關。顯然,祁媛此時的寫作更強調獨特的人生經驗,而不是個人化的寫作風格。《奔喪》的故事與敘述,也自然滋生我們對祁媛作為“局外人”的身份想象。類似于加繆《局外人》中的默爾索,他們都對生活充滿懷疑,對世界心懷絕望,然而又不甘心被世俗裹挾,就只能如此游走于社會的邊緣,做一名痛苦自知的零余者。
《奔喪》的荒誕與悲涼與《爺爺》遙相呼應,但兩年后的祁媛畢竟有了不同。同樣面對這份生命之輕,如果說2013年的祁媛偏向于困愕與迷惘,那么2015年的她似乎多了某種淡定與從容。那種棲息于困頓生命之上的不解與追問,隨著祁媛倔強地“孤獨性成長”而逐漸退場,取而代之的,是對生命荒誕與悲涼的常識化確認與習慣性摸爬。這種體驗程度與接受姿態上的微妙變化,使祁媛在《奔喪》中有關世界未知感的表達變得更為深邃與綿長。
總之,有關世界的真實與虛幻、美好與丑陋、圣潔與齷齪,祁媛與常人的理解似乎是顛倒的。不論光鮮還是平俗,現實人生在祁媛眼里總有那么多的不可靠;而對于生活的虛幻與空洞,她卻體驗得如此真切與強烈,像空氣一樣無處不在。這或許就是為什么,祁媛寧愿感動于虛幻的影子,也要對眼前的美景保持某種無動于衷,因為對一個人而言,只有影子才是最真實的一輩子的不離不棄。看來,祁媛對于世人津津樂道的“存在的意義”,實在是不抱什么希望的。
【注釋】
① 祁媛:《游民的天性》,載《人民文學》微信平臺醒客APP,2015年5月29日。
② 祁媛:《爺爺》,載《西湖》2013年第12期。
③ 祁媛:《約會》,載《青年文學》2015年第12期。
④ 祁媛:《脈》,載《十月》2016年第2期。
⑤ 祁媛:《奔喪》,載《人民文學》2015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