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法對于中國人，宛如性命

傅振余

書者抒也。

書法對于中國人宛如性命，生死相隨。從晉代戰(zhàn)亂之時，王導倉惶過江也不忘把鐘繇的《宣示表》縫在衣帶之中，誓言“帖在人在，帖亡人亡”，到唐太宗指使蕭翼騙取《蘭亭序》真跡，臨終又立下遺囑，讓太子李治把《蘭亭》放入昭陵陪葬，再到黃炎培出借王羲之真跡給毛澤東，因過于貴重提前索要，被毛澤東評為“不夠朋友，夠英雄”的傳說，書法與中國人的關系可用八個字來形容：言志明心，血肉深情。

觀照中國文化的便捷方式

哲學家熊秉明認為：“書法是中國文化的核心的核心。”應該說，中國的文字乃至書法藝術的特性，契合了中國文化的某種特質(zhì)。從書法角度來觀照中國文化，是一個比較便捷的方式。

唐太宗李世民提倡王羲之平和淡泊、溫柔敦厚的書風，既是出于初唐時期確立文化典范的政治需要，同時也是個人的喜好。上至歷代君王，下至普通百姓，書法都與之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可以說，書法是最能代表民族特質(zhì)又有廣泛群眾基礎的藝術。

老子崇尚的天人合一、陰陽辯證在書法中得到充分的體現(xiàn)。陰陽相生、剛柔相濟、虛實相間、計白當黑、“帶燥方潤，將濃遂枯”等，這些書法中常見的矛盾關系，體現(xiàn)了對立統(tǒng)一的辯證原理。

另一方面，儒家崇尚溫良恭儉讓的道德規(guī)范，影響著書法的風格品評標準，“違而不犯，和而不同”“不激不勵而風規(guī)自遠”，體現(xiàn)出符合儒家標準的溫柔敦厚的謙謙君子形象。

實用文字的發(fā)展和作為藝術的書法的發(fā)展，是兩個完全相反的方向。實用文字的發(fā)展講求整齊簡潔、美觀規(guī)范，由繁至簡；藝術則追求變化和特點。所以，一種字體在出現(xiàn)初期至成熟之前，往往是藝術成就最高的時期。

王羲之《蘭亭序》

顏真卿《祭侄稿》

商周甲骨文已經(jīng)是高度成熟的文字，至東漢末，書法的各種字體和風格樣式都達到完備的狀態(tài)，出現(xiàn)了一大批以書法名世而載入史冊的書家，也出現(xiàn)了一批書法理論專著。這些理論不僅影響著書法藝術的發(fā)展，也為繪畫以及其他藝術奠定了理論基礎。

文字書寫發(fā)展成為獨立的藝術，領先并影響著其他門類藝術的發(fā)展，使得中國藝術從形成到發(fā)展始終注重意象化表達。中國畫強調(diào)線條勾勒和書寫性，正是書法影響力的體現(xiàn)。中國人對書寫至始至終的情結、對書寫特征的迷戀，在其他民族是極為罕見的。

先哲許思園說：“書法為最普遍最實用之藝術，中國人審美修養(yǎng)，實基于此，因而陶冶成世界上最能鑒賞形式美之民族。中國之篆隸行草山水花鳥畫幅，玉器與園庭布置，皆無上美妙。發(fā)揚民族文化，必經(jīng)恢復此藝術境界始，而其根本則在書法。”

表情達意的基本手段

半坡文化中，有作為裝飾性的陶文。很多陶文是線面的結合，也有一些是用線勾描出來的。線條的形態(tài)豐富多彩，本身已具備獨立的審美意義，與后世書法的一些特征相當接近。

書法藝術最重要的特征是“書寫性”，所謂“書寫性”是指作品中筆觸的運動感和連續(xù)性。中國書法就是把這種書寫性發(fā)揮到極致的藝術。這種書寫性在原始刻畫符號中（包括文字的雛形和原始圖畫等）已有所體現(xiàn)。

巖畫中表現(xiàn)的動物、植物以及自然界的其他物象也是文字的雛形，后來演化為象形文字，如日月星辰、風雨雷電等。象形文字符號呈現(xiàn)的繪畫形態(tài)美，也體現(xiàn)出原始先民的審美意識。

這種審美意識在人類發(fā)展早期是共同的特征，但在很多民族并沒有得以延續(xù)，只有在中國的書法中得到充分發(fā)展至高度成熟，又貫通于繪畫等其他藝術領域之中。郭沫若說：“有意識地把文字作為藝術品，或者使文字本身藝術化和裝飾化，是春秋時代末期開始的。這是文字向書法的發(fā)展達到了有意識的階段。”

中國人具有詩的靈性，崇尚心靈自由的詩意人生。“書者抒也”（許慎《說文解字序》），“書，心畫也”（揚雄），“欲書先散懷抱，任情恣性，然后書之”（蔡邕）……書法藝術這種直抒心意的表達方式，非常符合中國人直覺感知世界的方式。因此，書法能通透地表達中國人的詩性心靈，成為中國文人表情達意的基本手段。

王羲之書《蘭亭序》，記敘蘭亭山水之美和集會的歡樂之情，抒發(fā)了“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的感慨；顏真卿書《祭侄稿》于親人罹難、“父陷子死，孤城圍逼”的情況之下，借其文其書表達對叛賊的痛恨和失去親人的悲憤，書文輝映，產(chǎn)生強烈的藝術感染力。

蘇軾《黃州寒食詩帖》

蘇東坡于困頓之中書《黃州寒食詩》，“空庖煮寒菜，破灶燒濕葦”，寓憂患之意于點畫之間，將抑郁卻曠達之情傾瀉于筆端……歷代志士的家國情懷無不體現(xiàn)在書法之中。

在書法藝術的表現(xiàn)形式中，作為靜態(tài)書體的篆、隸、楷書，用筆內(nèi)斂平和，更多地表達一種靜穆平和的秩序感；作為動態(tài)書體的行、草書，用筆跌宕飛動、變化莫測，追求猶如交響樂般的強烈節(jié)奏。

這種節(jié)奏性在草書中發(fā)揮至極致，尤其是張旭、懷素的狂草，變動如鬼神，不辨端倪，對書法的理性認識和感性表達在草書中合二為一。某種程度上，草書與原始刻符中體現(xiàn)出的人性本初有意無意的表達方式尤為契合。

中國人獨特的生活方式

書法是古代文人生活中非常重要的部分。明清文人追求所謂“三絕”——詩、書、畫，近代文人要求做到詩、書、畫、印四全，還有所謂琴棋書畫、書房四藝……這些對文人基本技能和素養(yǎng)的要求都離不開書法。書法在傳統(tǒng)社會里一直都是文人士大夫的專利，既是書齋雅玩，也是必修功課。于讀書治學之余，揮毫染翰，即可證經(jīng)悟道，又可消磨時日。

孔子說：“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是古代君子立身的四個原則，也可看作一個層層遞進、人生境界不斷提高并最終升華的過程。為學始于立志，致力于道德，終于優(yōu)游于藝術境界。只有依靠藝術達于“游”的精神自由境界，才可體味如“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的人生大境界。

書法能表達中國人的宇宙觀、世界觀、人生觀以及待人接物的態(tài)度。對力、氣、韻、勢、節(jié)奏的追求中，蘊含著豐富的生命意識；穿插、避讓、擔夫爭道，又是對人與人之間相互關系的表現(xiàn)。

張旭見公主與擔夫爭道“而得筆法之意”，觀公孫大娘劍器舞而“自此草書長進”；懷素自述草書所得，“謂觀夏云多奇峰，嘗師之”；黃庭堅“于道舟中，觀長年蕩槳，群丁拔棹乃覺少進，喜之所得，輒得用筆”。以古人為師和以造化為師是書法學習的兩條重要途徑。師古人，就是學習歷代積累的書寫經(jīng)驗；師造化，是要參悟宇宙人生和自然萬物之理，以技進道。

硬筆、電腦等新型書寫工具的介入，使書法的實用功能逐步弱化，藝術的功能卻得到發(fā)展。新時期持續(xù)不斷的群眾性書法熱潮即是很好的佐證。

書法在當下的發(fā)展主要表現(xiàn)在強化視覺的表現(xiàn)力上，很多美術化因素融入進來，例如強調(diào)單字結構的造型，甚至出現(xiàn)極力變形夸張的方式，還有強調(diào)章法的構成，融入現(xiàn)代構成設計意識，甚至出現(xiàn)各種色紙拼貼等非書寫手段來達到視覺沖擊的效果。這些嘗試不管成功與否，都在一定程度上拓寬了書法的表達空間，豐富了傳統(tǒng)書法的表現(xiàn)形式。

宋代陸游有詩云：“矮紙斜行閑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雨后的春光下，明窗凈幾，鋪毫展紙寫上一通草書，閑情疏意，隨紙斜行，不著意，不求工，寫累了就曬曬太陽，細細地品鑒雨前春茶。這是何等的愜意，何等的快意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