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殿榮
剛下飛機,便有一種并未離開北京的錯覺和恍惚感。四月的昭陽和北京,有著相似的氣溫,而且時有大風。就連作為行道樹的晚櫻,也粉粉的開得正好,像極了北京街邊的小桃紅。入住在機場附近的賓館里,下樓閑步,西南邊陲的樸素和安靜撲面而來。只有風,調皮得像個孩子,任性地拽著我的頭發。突然記起剛剛看過的昭通回族詩人沈沉的詩歌中,有一句“四季如冬的風”,印象很深,大概就是這個樣子了。云卻絲毫不受影響,一大朵一大朵,以飛揚的姿勢,安靜地趴在居民樓樓頂,這才讓我意識到,我確確實實已經站在了海拔將近兩千米的滇東北高原。
而這種“四季如冬的風”似乎只適用于昭陽,去到鹽津,又會是別一番面貌了。頭一天晚上,隨車的工作人員頗鄭重地囑咐我們,去鹽津可以換上薄一點的衣服了。
13號一早,我們乘車從昭陽去往鹽津。
以我為數不多的在南方行走的經驗,這一路,無非是山高水長,密林深處,山路盤繞。索性上車就補覺。我是個對海拔異常敏感的人。從小生活在東北平原,后在華北平原求學工作,昭陽即便只有兩千米的海拔,也足以讓我在靜謐的夜里,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去往鹽津的路上,海拔一路降低,頭靠在車窗上,睡得倒十分香甜。然世間一切,皆講個緣字。景色與人,亦然。路行一多半的時候突然醒來,抬眼望去,便看到了讓我拍手稱奇的烏蒙山美景。
之所以稱奇,是奇在它對天地人的溝通。在它的身上,天上仙境與人間煙火竟是渾然一體。
首先讓人矚目的,是云。云就攔在山腰。那云蒸騰著,像長在山腰的炊煙,與山與樹與天連成一體,觸手可摘的樣子。這云也將山自然地分成了上下兩個部分,上端有云的山頗為陡峭,山體被縱向劈開過一般,側面裸露著褐色的巖體,巖頁層疊處,托舉著密密的深綠色的樹,看起來棱角分明、俊逸挺拔,被團團圍繞的云把玩成了一幅濃淡相宜的水墨畫,仙氣十足。下面的山,則完全是另一種氣場,山體圓潤,被層層密林覆蓋著,那樹木不似上面的蒼勁,可能是近淺遠深的道理,葉子的顏色,也顯出透著陽光的脆綠。在下面的山體上,大約一人高的位置,偶爾還會看到一兩尊佛像,佛像下面還搭了祭臺,享受著人間的香火。那佛像并不是低眉垂目的那種,大都有自己的動作。車子開得很快,來不及細看,大約每個都不太一樣,但總體上給人很神勇的感覺。我猜,那便是從山上請下來的神仙,守著山,守著路人,看到了,便讓人心安。
而這些若是沒有每隔十幾米一處的飛瀑,也還是平常的。一眼看不到那些飛瀑的來處,只像是從云中飛下來的。水流在密林間闖出了自己的路徑,纖纖的,卻借了山的奇峻,一路奔瀉,有的雖細若銀絲,隔著車窗,似也可以聽到酣暢清涼的水聲。山頂有泉嗎?抑或是從山體溢出?數不清路過了多少條這樣的溪流。這山,真似一位銀髯老翁,仙風道骨、神秘而令人敬畏。這竟是從時間深處跌宕而來的溪流呢。據說鹽津有大小河流溪澗 5063條,這些算在其中了嗎?
伴著這些溪流,很快就到了鹽津之行第一站:秦五尺道。下了車子,熱辣辣的陽光明晃晃地罩過來,風微撫,體感溫度也上升了許多,鹽津氣候果然與昭陽不同。
五尺道起于僰道(今四川宜賓),終于味縣(今云南曲靖),在鹽津的這段,當屬秦五尺道中保留最長、最完好的一段。夜里剛剛落雨,兩千多年的青石已然褪去石的粗糲,棱角圓潤,閃著時間的光澤,被這似乎從未謝幕的煙雨浸潤著,看起來濕潤清涼。拾級而上,我們奢侈地走在秦人走過的那條商路上。據資料載,這段路在隋唐時期重修,并擴建為石門道,到了唐宋時期已然成為四川與云南兩省茶馬通商、轉運的重要通道。清代開放鹽禁,五尺道與石門道的故道又成為四川井鹽轉運云南的通道。通過五尺道與安南道的銜接,以及五尺道延伸線與博南道的銜接,東可通越南,西可達緬甸,甚至可達今日之印度和阿富汗,不愧稱為南方陸上絲綢之路。立于青石階上,似有清風傳來挑夫背夫馬幫們行走喘息之聲,或許他們也曾坐在我腳下的這塊青石上歇腳擦汗,順便眺望一下未盡的路途。嘚嘚的馬蹄聲也穿越時空而來,深深淺淺地就印在某一塊青石之上。這馬蹄窩一定是被聞名的東川銅和朱提銀“種”上去的吧?馬蹄窩里還泊著昨夜的雨水,一片嫩黃的葉子就半落在馬蹄印邊,似要飽蘸雨水,書寫兩千多年來的風雨。而這雨水里又藏著多少故事呢,怎能書寫得盡呢。
在這五尺道上,一轉身便可見所謂的“露天道路博物館”。被人津津樂道的“五道通關”指的就是這里。
腳下的這五尺道無疑是其中最古老的一條。然后便是水路。
水依千仞絕壁,開始并不覺其浩大。站在五尺道上的石門關旁望去,通常先是尋那絕壁上千古成謎的“僰人懸棺”。經人指點,終在一個崖隙間看到那處神秘的所在。十幾具棺木橫陳其上,幾欲與絕壁渾然一體,不禁使人自然聯想到諸多武俠小說中不吝筆墨所描繪的那些神秘的場景。說不定在哪具棺木中,真的就藏著一本遺失已久的武林秘籍呢。以“僰人懸棺”所在崖隙的隱秘為參照,目光下移,再觸到關河水,方覺出其闊大。
關河又稱朱提江,從魯甸的龍樹河、昭陽的灑漁河一路奔騰而來,成為鹽津境內的一條主干流,之后再與白水河匯成橫江,最終并入金沙江。與五尺道上青石的寂寂不同,關河河道雖故,而流經這里的每一滴水,卻總是新鮮的,像我一樣,在這之前從未與這里的絕壁深谷謀面。關河航運開鑿是在清乾隆七年。時為云南總督的張允隨奏疏:“昭通府地阻舟楫,物貴民艱。”為緩解銅運艱難,使油米流通,遂主張修水路開纖道。自此,關河水路運輸成為鹽津縣內客貨運輸的主要形式。直到 1979年 213國道全面開通,關河水運方才停止。兩百多年來,關河水奔騰之勢不減,尤其是在雨夜過后,河水裹挾泥沙渾黃而下,急流險灘處,迸出大朵大朵的白色的浪花,足可想象當年行船之艱。伴著滔滔的江水,纖夫們嘿呦嘿呦的號子聲似也奔突出時間的隧道,在絕壁深谷間盤旋回環。
從關河水路往上,依次是內昆鐵路、213國道、五尺道以及昆渝高速。當然,你若喜歡,還可以算上頭頂的航道呢。修建于不同時期的路,都承載著各自歷史時期的使命,執著于貫通與匯合。如今五種道路并行不悖,一并掩映在烏蒙山的滿目蒼翠當中。
站在石門關上,可謂一腳中原,一腳滇地。我已然到達鹽津。而我又真的到達鹽津了嗎?我看到的是時光留下的遺跡,是歷史華彩的碎片,我更想體驗的是鹽津真實的脈動。
晚上住宿在鹽津新城。放下行李便為第二天的著裝著急。沒想到鹽津城這么熱,唯一的一件短袖已經汗透,于是與同行的友人商量著隨便買一件短袖 T恤應急,一路打聽著方知要打車去老縣城才能買得到。一聽到老縣城三個字,我們相視一笑,可謂正中下懷。據說老縣城還保持著原貌,一新一舊之間,便生出了古意。沿江蜿蜒的老路將我們送到了老縣城。彼時夜已黑透,卻絲毫不妨礙老縣城的悠然自在。據當地人說,這街上凌晨兩三點也是有人的。老縣城給我最深的感受就是家常。比如坐在出租車上,隨時都有可能上來一位陌生人,車開出去了百十來米,這位新上來的乘客突然發現落了東西在家里,于是我們便陪她一起回去取。一切都變成理所當然,沒有什么可斤斤計較的。后來我們詢問出租車司機關于鹽津地名的來歷,問縣城里是否真的還有一個老渡口。司機憨笑了一下,說他也不知道。在這里生活的人,其實并不問出處,只一心地把現在活好。也許不經意間就留下了什么,千年之后,也成為讓人探究的頗有意味的歷史呢。
還有一次可以逡巡于鹽津煙火的機會。我們返程時重走五尺道下的豆沙古鎮,開始還以為這是與其他景區毫無二致的商業化的古鎮,走近了才知道其實不然。鹽津縣是楨楠(金絲楠)的適生區域,境內有楨楠 23.65萬株,而這古鎮卻一件相關的旅游產品都沒有。臨街的店鋪看上去也只是開給鎮上的人,無非是老少衣物、生活用品和各種小吃。有一戶臨街炒辣子的,那辣香味竄了滿巷,使人的眼睛和喉嚨一并癢了起來。鎮上人家大都門戶洞開,一眼可瞥見室內擺設的電視沙發等家什。有老者躺在沙發上酣睡,有小兒蹲坐在門檻處玩耍,還有人支起麻將桌,一邊打牌,一邊打量著陌生的路人。
我看到的,是古鎮在現代文明之路上一邊猶疑一邊前行的身影,古鎮它穩坐于歷史與當下的十字路口上,有點欣欣然想打開自己,又有些羞澀膽怯。古鎮一直在尋找著更適合自己的出路。在古鎮生活的人們又何嘗不是呢?
而路,終會四通八達。
責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