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微木依蘿

一
一個秋天的下午,我在小鎮的兩座橋之間走來走去。有人給我推銷一塊五一碗的涼粉,有人讓我買她新摘的青菜,我沒有答應。
那天我看見嫂子在一家雜貨店門口抹眼淚。當然我是走近了才看見她確實是在抹眼淚。
眼淚有時會摧毀一切,但那天我堅固如一座堡壘。我沒有想要安慰她的心情。大概我在橋上走得太久,或者剛剛從橋上過來,那兒的河風把我吹得昏頭漲腦,感官遲鈍。
我硬邦邦地說,嫂嫂,你在哭什么?
這個人少找我五塊錢。她指著那位雜貨店老板。
她的語氣和從前沒什么區別,只是今天她在流淚,聲音聽上去多了一絲虛弱。
我和嫂子不是第一次這樣近距離說話了。幾年前我剛學會騎摩托車,她也嫁給我哥哥不久,就是這樣的一天,她來鎮上買東西,我們相遇了。她非要我載她回去。我只好載她回去。我的車騎得歪歪扭扭,然而嫂子認為凡是技術好的人騎車都是這個樣子。只有老天知道我是靠運氣騎車。
那天我們的車子行到一個村莊門口的窄路上,遇見一頭攔路的小牛。我慌得頭發都要立起來了。嫂子穩坐如山,她相信我的技術沒有絲毫問題。如果你們知道我說的這個村子,軋死一只老鼠也會有人出來找你索賠,說那只老鼠是他們家貓剛剛娶進門的新娘,你就不會吃驚我的反應。我老表就在這個村莊吃了大虧。他馱著一口新買的鍋在這兒遇見一位老人,那天下雨,車輪子在稀泥路上滑來滑去,滑到那位老人身邊,摔倒了。他們摔得比較熱鬧,那位老人只是沾了一點稀泥,但是她喊頭暈,并且坐在了泥地上直到送去住院。于是,那段時間我老表像一個孝順兒子,在醫院出出進進,操心到體瘦如柴,將老人身上所有老毛病治好了才請出院。結賬時,他回家和婆娘干了一架,在女人的哭聲中拿了存折,付完款抱個“0”回去了。
我想到這些舒了一口氣。起碼沒有人找我干架,還有,我沒有存折。雖然這可能是最糟糕的處境。
但現在最要緊的是,如果今天碰倒這頭小牛,我和嫂子其中一人得去小鎮街邊蹲著,掛一塊牌子,上書:賣身賠牛。對于兩個窮光蛋來說,賣身賠牛是最好的辦法。我父母和哥哥誰也賠不起這頭天牛——天價牛。
我的焦慮半點沒有引起嫂子的注意。在我的車頭就要撞上牛頭的時候,她甚至連下車的意思都沒有。我可以感覺到她的腰桿硬邦邦的——比她今天站在我面前說話的樣子硬氣多啦——支撐在座位上,像靠在一張太師椅上那樣身子往后仰著,雙手抓著我的肩膀。
就因為她雙手抓著我的肩膀,連老天爺也幫不了我啦。條件反射,來了個急剎車,車頭一扭,我倆就滾到地上去了。牛也跳開了。我們逃過一劫。在眾人指指點點的哄笑中,我嫂子臉紅紅的站在那兒。她想生氣。因為那時候她還很漂亮,還沒有從她公婆那里接手繁重的農活,還沒有生孩子,她的腰桿不像今天這樣,有點兒彎。
你真是!
……
——那時候她還會沖人發火。
現在為了五塊錢,她竟然像個叫花子,守在人家門口抹眼淚。
雜貨店老板斜著眼睛不看我們。但我知道他在看。
我感覺我們像是那頭小牛。當然,是一頭白菜價的小牛。人與人不能比,牛與牛也不能比。
可是,我也不能確定這五塊錢是怎么回事,畢竟沒有親眼看到。雜貨店老板斜著眼睛,一臉憤怒又委屈的模樣。他在跟別的顧客談生意,同時又要跟圍在門口越來越多的路人解釋五塊錢的原因。
“我確實找了錢。”他說。
“你確實找了錢她不會哭的。”我指著嫂子的眼睛。那雙眼睛從我到這兒開始,一直沒有間斷地落淚。
“他就是少找我五塊錢了。”嫂子向著路人說。
這下讓我們為難了。作為路人中的一員,我很能體會和任何一位圍觀者都經受的相同的煩惱。我看見他們臉上也露出操心的神色。然而雜貨店老板最害怕我們這樣的神色。可能任何一位處于雜貨店老板位置的人都會害怕我們這樣的路人。對于他來說,我們每個相貌不揚的人都抱著一番高端理論,因為人在旁觀者的角度,口才往往和上帝差不多,這些理論一旦針對他,其結果和“賣身賠牛”一樣糟糕。
看得出來,他渴望圍觀者站在他那一方。可是他大概也知道,我嫂子的眼淚會讓他的希望土崩瓦解。就這樣,他干脆一言不發,站在那兒等待路人的審判和裁決。
有人說,不過是五塊錢而已,你找給她吧,誰會為了五塊錢落眼淚呢?
雜貨店老板僵持了一會兒子,終于從口袋里掏出五塊錢遞過去。
“拿去吧,老天爺知道我找沒找。”他說。
“你說得對,老天爺知道你找沒找。”嫂子接過錢。她把錢卷成一團裹在灰手絹中。
人群散了。我和嫂子走到小鎮橋邊,她可能哭累了,在那兒買了一碗涼粉吃,用她剛剛討回的五元錢付賬。
“你還不想回家嗎?你還要逛到老嗎?“她說。
我笑著不回答。
現在我成了流浪漢,不能騎車載她,也就無從知道她的腰桿還能不能像從前那樣硬邦邦撐在后座上了。
我又回到兩座橋之間閑逛,我可以確信,目前我的腰桿肯定比嫂子好,在我靠著橋墩休息的時候,那些疙疙瘩瘩的石沙子沒有硌痛我,我幾乎像是躺在一張太師椅上,也像剛剛撞完鐘的和尚,心情大好。
二
陽光有點火熱,我和丈夫在一家餐館門口遇到以前的朋友,這之前我們幾乎沒有聯系了。確切地說,不知怎么,他就不和我們聯系了。
如今狹路相逢,要不要打個招呼呢?
也許應該打個招呼。在這所小鎮,我們可以交往的朋友屈指可數。
然而,我和丈夫誰也沒有開口。眼前這位青年,即便頂著啤酒肚看上去也相當時髦,而我的丈夫,他剛剛從工廠下班,來不及換掉工衣就被我拉出來吃飯。他也習慣穿著工作服四處晃蕩。但此刻,我們突然感到有點兒自卑,這樣一種裝束似乎泄露了平常生活的窘迫。
正當我鼓起勇氣想打招呼的時候,卻忘記了這位朋友的名字。我丈夫肯定也不記得,他茫然地站在那兒。處于這樣一種尷尬,突然間無法確定從前的友誼,彼此的身份變得可疑了。
胖子——暫且就叫他“胖子”吧——好像根本不認識我們,他的眼睛只瞟著餐桌上的菜單。我們選在角落里坐著。這樣封閉連電風扇都吹不到的角落,我想只有老鼠和自閉癥才會選擇。當然現在我們并不是自閉癥,就算是,也是輕度的,起碼現在我們想跟誰說話的時候,不用痛苦得長時間甚至幾月之前開始準備腹稿。我們確定,被逼上討生活這條路的那天開始,自閉癥就像感冒病毒,偶爾會復發,但大部分時間它會潛藏,不至于造成傷害。
現在要去跟一個可能是舊友的人打招呼,應該是稀松平常的事。只要我們在臉上擺出笑容,一切都順理成章了。
那位朋友已經點了好幾道菜,他要了一杯紅酒,點燃了一根香煙。他還是沒有注意到我們。他的眼神像云彩一樣飄在別的地方。
“他不會給你香煙了。”我敲著桌子,跟丈夫愚蠢地說了這樣一句話。
我想起很久以前,也許就在上個月的某天,那位朋友遇見我們,非常熱情地給我丈夫遞了一根香煙。那時候他還很瘦,腋窩里沒有汗水,不用選在有風扇的地方撩起上半截衣服。現在他撩起衣服,抬高胳膊,把腋窩晾出來。
“嗨,你還記得我們嗎?”我又在心中打起了腹稿。但是這句話并不適合打招呼。它過于自卑,同時又有博取同情的嫌疑,更何況我們為什么要讓他記得呢?很多人生來就是用來遺忘的。就在先前,我們相遇的時候,這個結果已經展示出來了。
可是我們太想知道他的狀況。他過得好或者不好。他過得好不好其實與我們沒什么關系。從前,他和我丈夫一樣,在一家廠子上班,灰頭土臉,連喘氣都是一股灰塵的味道,那時候我們有很多話說,那時候我們還是朋友,那時候他過得好不好與我們多少有點兒關系,我們也愿意操心。現在他在一家氣派的公司上班,坐在一個差不多的職位上,因為坐在那樣一個位置,他的衣服不再是臟兮兮的藍布衫,鞋底不用拖一塊沉重的鋼板,這樣也就提升了他的自信,使他看上去像一個年輕得勢的老板。
他又要了一點紅酒。是的,現在他改喝紅酒了。
我可能開始嫌棄他了,我感覺自己的眉頭緊皺。作為現在被拋棄的從前的朋友(如果從前我們是朋友的話),我們有很多情緒要宣泄,然而,因為無法在這樣一個封閉的角落得到及時的宣泄,導致我們喝下許多悶酒,醉了。
我們大概半瞇著眼,看到的所有東西都開始晃晃悠悠。“你怎么坐得這么歪?”我丈夫想笑。
真搞笑,干嗎要為一個忘記我們的人操心呢?現在好了,我們坐在餐館的角落越來越像兩只老鼠。所有人似乎都在望著這兒。那位朋友好像也注意到我們了。“兩只酒鬼。”他的聲音閃了幾道彎——不太像他的聲音——大概現在他比從前肥,聲音經過肉肉的肥脖子的擠壓,有點兒變形了。
他確實看到我們了。但他沒有認出我們。他在無聊地觀察而且不受影響地認真品嘗那杯紅酒。
“這不是我們的朋友。”我說。
我猜他很想改變從前的生活習慣,這從他的裝束可以瞧出來。他竟然系了一條看上去像花花公子那樣風騷的領帶——如果他把撩起的白襯衣放下來的話,那條領帶會像一條完整的舌頭夸張地垂在面前。大概那是一條沖他過去生活做鬼臉的舌頭——而我們正對著這條舌頭。
“騷包。”我好像聽見誰這樣說——很可能是我自己。
可是,如果讓我去喝那杯紅酒,味道肯定和他喝到的一樣。很愉快。
外面陽光小下去了,那位朋友酒足飯飽,準備離去。他放下撩起的白襯衣,拍拍屁股,掏錢付款,揚長而去。
三
我從中巴車上下來就遇見了我的母親。她在橋頭等了好一會兒,手指間燃著的香煙只剩一小節。
我特意等她掐滅煙蒂才走上去跟她說話。
她和一個中年男人站在一起,近視眼的緣故,我沒有立刻認出那是我舅舅。
“你舅舅給你扛來一只豬腳,你愛吃的。”母親跟我說。
舅舅放下肩上的蛇皮口袋。他抬起頭,一臉的黑斑,咧嘴一笑便露出他的假牙。
他快五十歲了吧?我已經想不起來。我對年齡有一種失憶性的遲鈍:村邊有位去世不久的老太太,她活了很長時間,大概八十歲的樣子,在聽到她前不久去世的消息,我還有些詫異,我以為她很久以前就去世了。
舅舅在我印象中,總是年輕高瘦的模樣,以至于多少年來,我認為他還比較年輕。然而他剛才抬起頭來,真是……
“不到家中坐坐嗎?”舅舅說。
我搖頭。
我不知道是在對這句話搖頭還是對他的變化。一個人活了一把年紀之后,縮水了。他矮趴趴站在那兒,手指間燃著一節廉價香煙,頭發越來越薄,亮出一面不寬的額頭。他和我母親拉了幾句家常,便轉身走向灰撲撲的橋那邊修路去了。他在修橋墩。
我望著他的背影,望著很多個像我舅舅那樣的人,蹲在灰塵里鋪路,撬開那些比他們大多倍的石頭,號子從喉管涌出,有如穿梭于蘆葦的茫茫蒼蒼的秋風味道,匯進了腳下的河水。那一刻我有點兒傷心和感動。
我立于橋上。這是我從前駐足的小鎮,我時常在小鎮的兩座橋上走來走去,有人為此替我操心,因為在很久以前,正是漲水季節,一個醉鬼爬到橋邊欄桿外的墩子上站著,他在那兒大笑幾聲,先甩下喝空的酒瓶,再把他自己甩下去——干脆利落,毫不含糊。他永遠地去了,打撈不及。他下去之前喊了一句震山響的大口號:某某人萬萬歲。這個某某人當然是他自己的名字。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說不好當初為什么有暴風雨般離開小鎮的愿望。現在想來,可能是我沒有勇氣修橋,也不能像那個醉鬼,來一場英雄般豪邁悲壯的投河。我只是帶著幾分流浪者的孤寂,漠然地離開這個小鎮,到別的小鎮生活。
我一定是被什么東西打敗了。
也許舅舅和母親,他們也有到別的小鎮生活的愿望吧。我看見那指間夾著的無聊的香煙,掐滅了再點燃,點燃了再掐滅。
可我無法告訴誰,一只蟋蟀在別的小鎮,會時常忘記歌唱。
四
郵局窗口站著我的舅娘,十多年不見,想不到她又瘦又黑,又顯老。頭發像一把火草。
“你幫我簽名,我不會寫字。”她轉頭跟我說。
十多年了,我第一次知道她不會寫字,也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
她嫁給我舅舅,好像不需要另外知道她的姓名,我們也就一直不去打聽。
我好像也不會寫字了,手心冒汗,因激動而心跳加快。我不知道為什么要激動。
她把單據拿過去看也不看,直接遞進窗口。反正她也看不懂。
“你取多少?”窗口傳來詢問。
“全取。”她說。她搓著手上的繭疤。然后,我看見她從衣兜里掏出一塊手帕,非常舊,大概用了十多年,她將帕子擺在窗口的角落,將窗口遞出來的小票——5角1角的,甚至有分幣——全都疊起來裹進手帕。她背對著我,彎著腰(可能是背駝了),這樣一看,她就像一把廢棄的弓箭別在那兒了。
“你表妹考上了高中。”母親在郵局門口跟我說。她難掩得意之色,因為她娘家那邊總算出了個高中生,也許還會考上大學。
我舅娘把她的全部家產取出來了,準備給她的高中生女兒繳學費。10元以上面額的裝在另外一只口袋。
“帶你們去吃飯。”舅娘指著街邊的館子。
我們選了橋頭那家飯館。那是母親從前打工的地方。我不太愿意去那兒吃東西。
可是她倆幾步就把我領到飯館門口了。表妹考上了高中,舅娘和母親像兩位大功臣,逢人就是一張笑臉,恨不能人人都知道我表妹上高中的事。
我突然感到失落。
從前我母親也這樣高興過,那是我考上中學的時候。為此她還特意請人給我算命,問是否可以考上大學,將來做什么工作。那人嚴肅地說,你姑娘會是個秀才。
那人說得很對。多年以后我果然像個秀才,背幾本破書四處流浪。
然而那時候我母親不相信我只是個秀才。她找草藥背到鎮上賣錢,給我攢學費,又去當店小二,洗碗,端菜,打掃衛生。還去縣城擺攤賣橘子,最后跨省去云南某工地挑水泥漿。她要盡她所能幫我改變秀才的命運。當我說,算了吧,我的夢想只是到山外逛逛,她就恨恨地望著我:你逛什么?你以為你是“逛大爺”(我那流浪漢干爹的綽號)?
我數學相當差,有一陣子她忙完莊稼天天教我打算盤,甚至有幾個晚上差點打到通宵——我打算盤,她打我。我總是學不會。她教的那些七上八下的口訣我很難將它們正確演算。
“吃屎也要人教的嗎?”她憤怒到口不擇言。
她認為一把算盤就可以改善我數學不好的局面,或者說,我因為學會了打算盤就可以改變一輩子作為秀才的命運。
我想起有一天我和母親走在街上,我要買一件紅色有帽子的外套。衣服要35元,她只有15塊。她說,算了吧,錢不夠。我賴著不走,站在那件衣服面前,眼睛直直地望著。她那天的樣子簡直像欠了一屁股債的窮鬼,輕飄飄地縮在一邊,向我保證等她掙到錢一定給我買那件衣服。
我不接受她的保證。之后,我和母親走在街上,從這頭走到那頭,一路上我板著臉不和她說話。她感到難受,也許想哭,我偷偷看見她的臉色灰灰的。為了讓我相信她除了15塊錢再沒有多的,她掏出手帕——是的,和我舅娘一樣,她也喜歡用手帕裝錢,鄉下很多女人都喜歡用手帕裝錢——擺在我面前,讓我自己清點那一小扎零票。
你們猜我得到那件衣服了嗎?當然!我母親在熟人那里借了20元。我最終得到了那件衣服。
我忘了說,買那件衣服的時候,我已經輟學。不久之后我便穿著它穩穩地當我的秀才,四處流浪去了。
我想說的是,母親們總是像欠了一屁股債的窮鬼,不管她愿不愿意,只要我們想要什么,她必須去想辦法。
舅娘站在郵局窗口前的樣子就和我母親當年一樣窘迫。雖然她在取錢,但是她一張一張數零票裝進手帕的場景,使我想到秋天月光下獨自收麥稈的婦人,披著秋風和清貧,彎腰駝背,她所有的付出都像在還債。
表妹考上了高中,我看得出來母親并不十分開心。也許她開心的時候一想到我,就不開心了,想到曾經的付出——我們一起打算盤的日子。如果她再使一把勁,也許可以借到比20元更多的錢,那樣我就不用輟學。
后來她相信了命運。所謂命運,就是當年算命先生告訴她的,我將是個秀才。為了證明我當秀才也不會比狀元差,我回家總是一副打勝仗的樣子,并且主動轉移他們提到的關于輟學的話題。
事實上我也并不因為輟學而感到不開心。只是后來,頻繁地在我的長夢中,總是夢到坐在小學教室里讀書,又突然在夢中驚覺自己已經30多歲,一切毫無意義,然后醒來,然后惆悵。
有很多事情是不能強求的,如果可以,要忘記它們。但有很多細節是需要記住的,比如,我的舅娘,她請我們吃完飯,掏出剛剛從郵局取來的零票付賬,那位店老板開玩笑說,喲,好碎的錢。我舅娘哈哈大笑,底氣十足但什么也說不上來。
我們從館子里出來,舅娘騎上她的摩托車走了。聽說一旦有什么山貨要賣,她就騎著車子奔跑在那條灰馬路上,揚塵而來,絕塵而去。她不識字,但算術奇好。
五
小梅把頭發燙煳了,跑來跟我說,有什么可救?
小梅剛從農村出來,對這兒的一切都抱著新鮮感。那日看見一卷發女郎,覺得再沒有比卷發更美的發型。于是她去了理發店。
那位美發師肯定是新手,或者,從前是烙餅的。
她不僅做了卷發,還將頭發染成黃色,真是再糟糕不過了,這“大餅”煎的還是兩面黃。
我表示無計可施,又不想讓她傷心死,提議將頭發染回黑色。她接受了我的意見。
她回來的時候頭發變黑了,也直了。眼也直了。理發店的師傅們一張甜嘴(主要是長得帥),她被說得心情愉悅,忘了自己是去討說法,是去挽救頭發。她又付了第二次錢。回來的路上才隱約覺著上了悶當。
我剛認識小梅的時候,她還梳著兩條辮子,穿一件藍花格子襯衣,像個高中生。
她確實是高中生,進廠想當品管,卻被劃到普工隊列。在農村,高中生家長介紹自己的孩子都抬起頭顱:我兒是高中生。然而在城市,高中生要和初中生一樣,保持低調,坐在流水線上也要和初中生一樣,手腳麻利。在城市很難聽到誰的家長介紹他的高中生孩子,即便要介紹,也相當簡潔:我兒。
我們就是在流水線上認識的。那時候她還單身,我們經常去鳳鳴公園打牌,曬太陽,逗流浪狗,聽瞎子算命。之后她有了男朋友,兩個,一個在身邊,一個不在身邊。
我告誡她,腳踩兩只船會翻。她說不會。
不久之后她的船翻了,很悲壯地剪了頭發,說要從頭再來。
我差不多每個月都要跟她借錢,10到100元不等。雖然她愛燙頭發或者買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有經濟頭腦的緣故,她的工資總是比我能撐到月底。我從來不知道把錢花到哪里去了。
大概她也看出來了,我的日子過得緊巴巴,所以時不時地,她會邀我去時代廣場上面的小巷子吃面,大碗牛肉拉面,或者大碗排骨拉面。吃完面條我們就去鳳鳴公園的長椅上坐著消化,那兒有帥哥們在荷塘邊談籃球,可恨的,他們也談女朋友。竟然是有女朋友的。
她重新把頭發染黑后,坐在地鋪上,憤憤地端著鏡子罵,將那些燙煳了的頭發掖到最底。她的手機響了,我聽見她母親的聲音,問要錢給弟弟上學。原來她輟學是為了給弟弟掙學費。
她燙煳的頭發又鉆出來了,亂糟糟的,被煎成兩面黃的。
六
月光從窗口照進來,就會薄薄地灑在床底的箱子上,這時候我就會想到母親,早年請人算命,那人翻開三世書指著批語對她說:有衣裳一箱。
之后她果然有了一口箱子,漆成朱紅,掛一把小鎖。那時還住在窩棚,大風時常光顧,把小鎖吹得搖晃。
箱子已經20多年,舊得像古董,母親偶爾打開它,從里邊找出她的新衣服攤開給我們看。
那是一些年輕的衣服:繡了蝴蝶的牛仔褲、閃著光片的襯衣、口袋上掛著一些小玩意的七分褲。盡是一些時尚女郎們的淘汰品。
現在我已經30多歲,已過了喜歡花衣裳的年紀。我對箱子里的衣服不感興趣了。可是我母親喜歡它們。那是一種追溯式的喜歡,她將它們鎖進箱子,并不穿在身上,就像廣寒仙子拋下的月光,是對故鄉的可憐的思念,是無可奈何的憂愁;衣服在母親看來——如果我沒有猜錯——就是她的前半生光陰,那些年輕卻艱苦的歲月。
前半生她的箱子鬧災荒,等我們長大成人,有了閑錢寄給她的時候,她可能突然很想為自己活一回了,盡力做著一些挽救似的彌補,箱子里填滿衣裳,三世書說的“有衣裳一箱”才得到實現。可是她無法真正穿得了它們。它們實在太年輕:花哨,張揚。
“有老鼠在箱底磨牙!”
為了去除鼠味,衣裳時常要到太陽底下見光。一根鐵絲穿著它們。母親守在閃著光片的衣服底下,像稻草人,像數星星的孩子。
“你的衣服真漂亮。”“你真會選衣裳呀。”不知道這些是不是誠心的贊美,反正她聽得很高興。
她近年在買衣服上變得非常豪爽。“像暴發戶。”我指的是她對于價格的不在乎。其實她不過是有幾個零花錢而已,一百二百,三百五百,絕不會多到堪稱“富豪”的地步。但是她買衣服的時候,你很難將她歸為手里緊巴巴的鄉下婦女。她喝醉了一樣沉迷于偏貴的衣裳,喊價二百,她給一百八,或者一百八十六。186這個數字會讓她相當開心,“要發了”。
窮了大半輩子,終于“要發了”。
七
她剛剛產下一女,躺在病床上忍受產后宮縮的疼痛。我們的床緊挨著,像一對戰友,討論剛剛打下的勝仗。
然而現在她最大的難題不是討論功績,而是如何解決產后尿不出來的問題。醫生發下狠話,再過兩小時還尿不出,就要幫她的忙。
她放下簾子,很快從簾子背后傳來噓噓聲——那種專門給小孩把尿的哨子。
我獨躺在床上,聽哨子從那邊傳來,哨聲軟弱無力,如果不是剛剛睡了一覺,我會被這虛弱的哨聲引出困意。
她丈夫像懶蛇一樣盤腿坐在一把椅子上。他非常年輕。因為年輕,對妻子所遇的困難愛莫能助。他給嬰兒床里的女兒拍照,可能要將這個喜訊傳給他網絡上的朋友。現在還能保持一點高興的,恐怕只有他自己了。
他們的家人在一小時之前來過。那些人掀開嬰兒包被看了一眼,確定家族之中又多了一個女娃,很快就散去了,像風一樣快的速度。他們來的時候也很快,床柜弄得山響。
我聽見她的嘆氣聲。“哎,糟了。”她說。
現在誰也救不了她了。這種尷尬的局面我們剛剛在產床上才經歷過,對疼痛還有很深的記憶和恐懼。然而我們現在下了產床,要面對新的問題了。
對于她來說,新的問題還不止撒不出尿。就在她的婆婆和小姑子們一哄而散后,她的問題就多起來了。我看見她突然之間像掉入泥潭的復雜表情,望著丈夫的眼睛有點兒躲閃。但是她也經歷過熱情包圍的時候,雖然那熱情明顯只是好奇者想知道她肚中孩子的性別而做出來。那時候我和丈夫在走廊邊坐著,比起他們浩浩蕩蕩的隊伍顯得冷冷清清,我曾羨慕她。
可是現在我不羨慕她了。她在那兒因為某些問題神情沮喪。她的女兒在哭。她還沒有奶水。總之這個倒霉的女人正在經歷一場身體的大干旱。
那些關心孩子性別的人永遠不會想到給她倒一杯水再走。她沒有水喝,卻準備在一只便盆上拉尿。
她最終還是靠護士幫忙才尿出來。之后她取掉黑邊框眼鏡,靠在床頭不說話。她的女兒哭得更大聲了。如果她生的是兒子,那些人應該會狂奔去買一罐奶粉,可是她生了女兒,桌子上就什么也沒有了。不,我說錯了,其實是有一罐奶粉,一罐不知道什么地方買的雜牌假奶粉,有許多顆粒用水也泡不開,像結石,像那些人堵在心中的怨恨。孩子的哭聲總算引起了椅子上懶蛇的注意。他知道她餓了,可是沒有立刻出去買奶粉,也許他沒有帶錢。他拿著一只空奶瓶站在那兒的樣子囧極了:“老鄉,借一點奶粉給我好嗎?”
我們成了他的老鄉。
那個喝著我女兒奶粉的孩子總算止了哭聲。
夜間我聽見她一個人輕聲哄孩子,陪產的丈夫呼呼大睡。次日又來借一次奶粉,說半夜給孩子喝了一頓假奶粉。我很想一腳將他踢到樓下去。第一次借奶粉的時候我們就讓他不要慌著還回來,留著用到買了新奶粉為止。我的孩子已經開始吃母乳,不需要奶粉了。他沒聽。
快到中午,她婆婆來了。大概經過一夜思量,最終熬了一碗粥送來。
她爬下床去廁所,我看見病號服背面盡是血跡。她竟然不顧月子期間,賭氣似的在廁所用冷水清洗腳上的血漬,之后回到床邊干坐著,無力與我說話,像吃了敗仗的小兵。
八
可能他特別想說自己這次掙了很多錢,所以那長方形錢包從褲兜里露出一大半,故意給我們看。作為他的親姐姐,我應該為他高興。然而這件榮耀的事情已經過去差不多十年。十年后的現在,他已近而立之年,褲兜里的錢包早已不知去向。他的女兒也兩歲有余。正是用錢之際,他竟不去掙錢了。
十年前他是個勤快的少年,13歲的時候他就顯露出掙錢能手的潛質,會挖炮眼,并且四處宣傳自己會挖炮眼。作為一個貧困家庭的獨子,我父母看到他的表現是充滿希望的。
如今他身體發胖,“像一只肥豬,”肚子是個天然的發酵桶,里邊裝著不少啤酒和老白干,可能也裝著山風和灰塵,心情大好的時候拍著它自嘲。
我母親不肯承認她的兒子是條懶蛇。可能世界上所有的母親都會這么說。“他其實是個很能吃苦的人。”她只能用這樣的話敷衍我們。
哎呀壞了,他根本就是個好吃懶做的人,13歲挖炮眼也改變不了什么。難道我要這樣跟母親說,去戳穿她的苦心嗎?
事實上他也確實是個很能吃苦的人。十幾年來他干的活沒有一樣是輕松的,甚至還帶有危險性。
也許他有自卑感。一個小學沒有讀完的人,常年給人刷墻或者流落于建筑工地這樣臟累的地方,肯定很難獲得更多的關懷和理解。他永遠像個灰太陽,發出蒙蒙的光,站在哪兒都像一個壞天氣。如果他不注意像山雞一樣抖一抖身子,灰塵就會嗆倒別人。
我相信沒有人真正說什么難聽話,但是,一個不經意的嫌棄的眼神會比難聽話更令人絕望。
他除了喝酒的時候話多,其余時間不愛說話,有時我們在路上相遇,竟然像陌生人那樣冷冰冰地走過去了。大概人在清醒的時候看什么都不順眼,也或者我們作為親人,就像地牯牛,總是在那個墻角下的灰堆里藏著,偶爾出來透透氣,難道還要互相暴露身份嗎?我們需要遺忘點兒什么,在路上走著的時候我們喜歡無牽無掛,連長方形錢包都不用擺出來給誰看。
有一天晚上我們在河邊燒雞吃,河水嘩嘩流淌,黑黝黝的山林吹來清風,星辰明亮,夜蟲唧唧。我們各自選了一塊石頭當坐凳,玩水,堆沙子,有想回到童年的憂傷。
那天晚上他喝得有點兒高了,拍著啤酒肚用彝話跟他的朋友說:我們這樣的人沒什么大想法了,家庭又窮,能干什么呢?(指著火炭上的雞肉)時不時來這兒打打牙祭就不錯了。
那晚我有點兒詩興大發,遺憾不會寫詩,憋了半天整出一句煽情的散文句子:今天晚上風很清涼,星星不錯。
我故意裝作不聽見他的話。他也不看我。
誰也說不準究竟是像他那樣在家當懶蛇好還是像我這樣當流浪漢好。既然怎么生活都不一定對,那就只能隨便怎么生活了。人說到底就和螞蟻搬家一樣,扛著些什么走啊走,跟著長長的隊伍,踏著別人的足跡(雖然不肯承認),喊著懶綿綿的口號,走到消失為止。
他可能暫時什么也不想扛了,像一只奔波的螞蟻,脫隊在哪個草地上四仰八叉睡懶覺、喝酒、罵人、看星星或者吹風。
那樣懶散的日子我也想過。我也想脫隊到哪兒做一場大夢。但是那晚星星確實不錯,它似乎可以激發人心底的抱負和希望,讓人對流浪的日子又懷著美好的心情和勇氣。更難得的是,在那夜色當中,星辰明亮但并不能真正照見什么,既看不到高高冒出褲兜的錢包,也看不到誰尷尬的扁口袋;我們只聽見河水響,聽見鳥蟲鳴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