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勇
一季一季走過,從賣火柴的小女孩到老梁的故事,像江南的細雨,飄飄灑灑,濕了菜園,潤了絲瓜,直到秋冬仍不想枯瘦。
故事每天都是新的,就如報紙新聞一樣,不可復(fù)制,否則會感覺吃了發(fā)霉的蛋糕。因而,我十分敬仰梁宏達的博學(xué)和口才,自評他是中國目前靠嘴皮吃飯的奇人秀士,獨一無二。印象里,老梁的故事可以多樣翻新,旁征博引,道古論今,源源不斷。但不知他的故事有沒有枯竭的那一天,我想這個問題,只有老梁才能答復(fù)得了。
小時候,故事多數(shù)與鬼神交集,除了后怕,感覺距離現(xiàn)實太遠,所以基本記不得了。凡人都懂得現(xiàn)實,這是不容置疑的。若不無邏輯,則會被生活拋棄。經(jīng)常看到網(wǎng)上發(fā)布背離生活的人的遭遇,不幸與不堪使之難以承受。有人說,現(xiàn)實是苦的,比苦瓜還苦。我沒感覺到,或許是感官有問題,我去咨詢過醫(yī)生,醫(yī)生開始不敢說,我叫他不要有任何顧慮,后來居然說我精神出了障礙。我哭笑不得,回家告訴老婆,老婆也說我有病,而且還很嚴重。這樣一來,我就迷失了方向,找不到自己歸家的靈魂。作家柳拂橋宣揚一個人的精神還鄉(xiāng),看來我也將不能抵達。就像一首老歌里唱的,我酔了,因為我寂寞,我寂寞,有誰來安慰我。
每次出差或者旅行,幾乎很少選擇坐飛機,其一不能抽煙,像被人綁住手腳,打擊很大;其二是過快地抵達目的地,與人聊天的機會不多,即便聊上過程也是曇花一現(xiàn)。與往年不同,今年似乎成了遠行的主題,經(jīng)常兩個月三個月地在外行走。在火車上,可以抽煙,放松地與人搭訕,當然得靠香煙的魅力,在車廂的過道間,遞給人一支香煙,便自然而然地搭上腔,甚至不用主動向?qū)Ψ絾栐挘瑢Ψ骄唾N了上來。
前些日子,在開往河北邯鄲的列車上,遇到這樣兩個人。一個是皖南的食品業(yè)大佬,與我不謀而合地住進一間軟臥包廂,身份是某企業(yè)老總,省人大代表,說話利索行事干練。一個是最底層的農(nóng)村老小伙,無身份,無衣著光鮮的外表,身上找不到一點自信,只剩下自卑。老總抽煙,我也抽煙。互相交換身份后,三兩下便聊起來,無話不談,親近得兄弟似的。包廂內(nèi)的其他兩人顯然受到感染,禁不住也參與進來。
我們四人一路聊到餐廳開飯時間,老總說請我們吃飯,可能是老鄉(xiāng)的緣故,我欣然應(yīng)允,那兩人先是拒絕,爾后支支吾吾的,算是應(yīng)承了吧。我和老總來到餐廳后,卻不見兩人過來。老總朝我笑著說,看來還不夠熱情,沒來嘛。最終兩人抵不過誠懇的邀請,情形被迫而拘束。餐后,酒足飯飽。那兩人滿是感激,倒不是感激一餐飯,現(xiàn)在誰還稀罕一頓飯,我覺得感激的應(yīng)該是老總的爽快和大方。當他們奉上自己的聯(lián)系方式后,索要老總的號碼時,老總卻拒絕了,似乎沒有理由,甚至連我也沒留。
火車上,最難熬的是夜間,心思多的人常常無法排遣漫漫長夜。我的辦法是抽煙或者找個人來聊天,基于軟臥里的人少,一般晚上都在包廂內(nèi)休眠或者把弄手機,很少去理會一個不安靜的人。于是,便獨自穿過硬臥包廂,再來到硬座車廂的過道。果然,過道站著幾個高矮胖瘦的人,有兩人手里分明夾著香煙,悠閑地吐著煙圈。幾人中,最顯眼的是一個特別饑痩的男子,面容憔悴,目光混沌,身著一套不合體的灰色工作服,一副病態(tài)的模樣。由于個子矮小,靠在一邊,給人一種萎縮的感覺。我遞給他一支煙,問他,你去哪。他說,去邢臺。
通過一番對話,知悉他家住河南濮陽,已經(jīng)四十多歲,尚未成家,一個弟弟當兵去了,家父早逝,老家只剩老母留守。在邢臺打工掙錢,以養(yǎng)活自己和老母親。一直在工地食堂上班,活相對比工地要輕松點,正因為身體原因,村里小包頭才做出這樣的安排。我問,為什么沒成家。他苦笑著,眼睛和鼻子擠到一塊,小臉幾乎變形。答道,你看我這樣子,有誰家姑娘惦記我呢,要錢沒錢,長得又丑。我心里想想,也是。我問他,你回家不是相親嗎?他平靜得如一潭死水,苦笑作答:“哪里相親啊,我是回家看母親去了。”
我沒再問他,返身臥鋪包間。那晚,睡得不踏實,輾轉(zhuǎn)難眠。瘦子的苦,誰能體會,誰能感知。他的苦流入瘦弱的身體,血液里除了腥味,是否還有澀澀的味道?窮富貴賤暫且不論,連起碼的溫暖也成奢侈,老母親倚著木門,巴望著他能接個女人回家相伴終老,可是這一切都將是一場空,注定一輩子漂泊無依,最好的安慰,只當自己是一片云。而大佬的苦,可能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那么豪放的一個七尺男兒,卻不敢將自己的聯(lián)系方式留給別人,其行為比之邀請陌生人共進晚餐的大方相去甚遠。
我之所以記下這些瑣碎的旅途枝節(jié),是因為不想現(xiàn)實的苦像風(fēng)景一樣瞬間成為背景。
一場雪,在前方等著。風(fēng)向,一會南方,一會北方。
立冬過后,天幕低垂,遠山近嶺蒙上厚厚的霧靄,空氣里散發(fā)著絲絲的清冷。站在北方的天空下,落葉滿地飛揚,觸摸滿樹碎白玲瓏的冰凌,仿佛看到春野的繁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