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亮
[摘要]清代關于戶絕財產繼承的規定主要體現于律例中,并具有如下幾點特征第一,立嗣與繼產的關系極為密切,繼產已經成為立嗣的重要目的;第二,不再嚴格區分收養和立繼篇三,限制了親生女的財產繼承權。同時,在戶絕財產繼承糾紛的處理過程中,官員做出的判決及形成的事例也應被視為清代戶絕財產繼承制度的重要組成部分。透視清代戶絕財產繼承制度的建構過程,可將其彰顯的法文化內涵概括為三個方面:一是宗法本位主義與宗法倫理的庶民化傾向;二是訴求情理與尊重習慣相結合;三是對利益平衡的追求。
[關鍵詞]戶絕財產繼承,立嗣,宗法本位主義
[中圖分類號]K2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57-6241(2016)06-0029-06
“戶絕”一詞的正式界定出現于《唐律疏議》,其中“立嫡違法”條將其明確為“無后者,為戶絕”。一般認為,戶絕的含義主要是指沒有男性子孫。不過,這一看法并不全面,唐宋時期對于“戶”的理解不僅在于父系嗣續方面,同時也將其視為承擔賦役的單位,如此一來就“并非以無男子為戶絕。如戶內還有女口,則不能稱為戶絕”。因而,戶絕之意還應指作為承擔賦役的戶的所有人口皆已絕盡,亦表明“戶絕”具有“絕戶”之含義。鑒于目前關于戶絕財產繼承問題的研究更多集中于唐宋時期,明清時期尤其是清代有關這一問題的探討較少,所以本文的分析視角將聚焦于清代的戶絕財產繼承制度,以擴展和深化這一主題的研究。同時,由于當下絕大多數的研究都是針對戶絕財產繼承的制度梳理,本文則進一步就制度所彰顯的法律文化展開探討,由此形成對這一論域更為全面和深刻的理解與闡釋。
一、清代以前的戶絕財產繼承制度
眾所周知,中國古代的繼承方式以宗祧繼承和財產繼承為主。宗祧繼承主要根據宗法原則強調繼承人的身份應當符合“嫡長”原則,所以只有一人具有繼承資格;而財產繼承可以基于宗法或血緣等要求使多人具有繼承資格。至于戶絕財產繼承,則屬于財產繼承的特殊情形,其較為完善的制度性規定肇始于唐代,對此我們將首先審視和分析自唐代起有關戶絕財產繼承的規定。
唐代關于戶絕財產繼承的規定主要體現在唐令中,根據仁井田陞的考證,喪葬令條文曾記載:
諸身喪戶絕者,所有部曲、客女、奴婢、店宅、資財,并令近親(親依本服,不以出陶轉易貨賣,將營葬事及量營功德之外,余財并與女(戶雖同,資財先別者,亦準此);無女,均入以次近親;無親戚者,官為檢校。若亡人存日,自有遺囑處分,證驗分明者,不用此令。
這里對于戶絕的理解顯然意指無男性子孫和無子孫的“絕戶”兩種情形,若無男性子孫可由女兒繼承財產,其中女兒亦可為出嫁女。當為絕戶且無其他親屬之情形時,財產交由國家處分。同時,這一條文除了規定法定繼承方式之外,也允許遺囑繼承的存在,即死者生前留有關于遺產分配的遺囑時,則不再適用法律之規定。
至宋代,戶絕財產繼承制度日臻完善。對于戶絕財產繼承的方式,宋代出現了收養、立繼與命繼的區分。收養多指無子孫之家丈夫在世時之行為,一旦有養子即不視為戶絕,因此“身在養子,戶絕立繼,事體條法,迥然不同”。而對于立繼之理解,一般是指為寡婦在世的戶絕之家接續子孫,即“立繼者謂夫亡而妻在”。那么命繼則“謂夫妻俱亡”,也就指無子孫之家且夫妻俱亡之后族人為其立嗣之行為。
值得注意的是,宋代對女兒繼承財產的規定較唐代更加復雜,收養、立繼和命繼三種戶絕財產繼承方式都會涉及女兒的財產繼承問題且影響到財產繼承份額的分配。從收養和立繼兩種繼承方式來看,養子及立繼之子均能按照“子承父分”來繼承財產,即“當盡舉其產以與之”,而歸宗女和在室女“只照條給與嫁資”,實無繼承權也。就命繼來說,情形就顯得繁復。由于命繼之子與女兒均有遺產繼承權,其繼承份額的分配就需要明確的制度性規定。具體可作如下闡釋:
于絕家財產,若只有在室諸女,即以全戶四分之一給之,若又有歸宗諸女,給五分之一。其在室并歸宗女即以所得四分,依戶絕法給之。止有歸宗諸女,依戶絕法給外,即依其余減半給之,余沒官。止有出嫁諸女者,即以全戶三分為率,以二分與出嫁女均給,一分沒官。若無在室、歸宗、出嫁諸女,以全戶三分給一,并至三千貫止,即及二萬貫,增給二千貫。
可以看出,命繼之子只能得到絕戶的部分遺產。
與宋代相比,元代的戶絕財產繼承制度未有太多改變。對于為戶絕之家所立的繼子及該戶的在室女,均享有遺產繼承權。而和宋代有所不同的是,戶絕寡婦也能夠獲得遺產份額,根據法律的規定,可以“寡婦無子,承夫分”。
從明代開始,由于立嗣成為越來越普遍的現象,戶絕財產繼承也主要與立嗣問題聯系在一起而不單獨加以規定。具體而言,明代有關戶絕財產繼承的制度性措置就集中在大明律的“立嫡子違法”條中,該條規定:
凡無子立嫡……其或擇立賢能及所親愛者,若于昭穆倫序不失,不許宗族指以次序告爭,并官司受理。若義男、女婿為所后之親喜悅者,聽其相為依倚……仍依大明令分給財產。
不難發現,明代法律又把女婿列為具有遺產繼承權的主體,進一步豐富了這一制度的內容。可以認為,明代有關戶絕財產繼承更為完善的規定成為清代創設此制不可或缺的制度性前提。
二、清代律例關于戶絕財產
繼承問題的規定
如果僅以律文大意來看,清代關于戶絕財產繼承問題的規定基本沿襲明律,不過鑒于清代律例并行,考察清代的戶絕財產繼承制度,就需要首先結合相關律文和條例加以展開。
根據律文的內容,其主要集中于立嗣問題并由此先從原則上限定戶絕財產繼承的主體范圍。依律文:
若養同宗之人為子,所養父母無子而舍去者,杖一百……其乞養異性義子以亂宗族者,杖六十。……其遺棄小兒,年三歲以下,雖異姓,仍聽收養,即從其姓。……若立嗣,雖系同宗,而尊卑失序者,罪亦如之。其子歸宗。改立應繼之人。
考慮到以上律文同時也關涉宗祧繼承問題,因而律文首先強調根據宗法原則確立應繼之人,并且在收養遺棄小兒問題上對情理因素加以考量則彰顯了處理方式的靈活性。
較之律文而言,條例對于戶絕財產繼承問題的規定則更加具體。為了符合宗法原則并進一步從操作層面來確定立嗣順序及戶絕財產的應繼之人,條例在沿用明代舊例的基礎上經過刪定后首先在主體問題上提出明確要求,即“無子者,許令同宗昭穆相當之侄承繼。先盡同父周親,次及大功、小功、緦麻。如俱無,方許擇遠房及同姓為嗣”。毫無疑問,上述條例雖直接關涉立嗣卻也與戶絕財產繼承主體問題密切相關。除此之外,還有條例明確了立嗣與戶絕財產繼承問題的一致性。如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之條例曰:“如可繼之人,亦系獨子,而情屬同父周親,兩相情愿者,取具闔族甘結,亦準其承繼兩房宗祧。”
雖然經由立嗣而確立的戶絕財產應繼之人的范圍需要遵照宗法原則而確立,不過就立嗣行為及具體方式的一些規定還是較為靈活的。一般來說,在選擇昭穆相當之人繼嗣時,具有立嗣權力的除了丈夫或者族長之外,孀婦在特定條件下也享有該權力。按照條例規定:
其子有婚而故,婦能孀守,已聘未娶,媳能以女身守志,及已婚而故,婦雖未能孀守,但所故之人業已成立,或子雖娶而因出兵陣亡者,俱應為其子立后。
而在立嗣的具體方式上,則有應繼和愛繼的區分。應繼意指在五服親屬之內由親及疏依序選擇繼嗣之人;若五服親屬俱無,可以在同宗親屬之中自由擇立昭穆相當之人,系為“愛繼”,又可稱作“愛立”。就后者而言,“無子立嗣,除依律外,若繼子不得于所后之親,聽其告官別立。其或擇立賢能及所親愛者,若于昭穆倫序不失,不許宗族指以次序告爭”,“若應繼之人,平日先有嫌隙,則于昭穆相當親族內擇賢擇愛,聽從其便”。這里應當指出的是,由于清代以命繼方式進行立嗣的情形較少,法律中則不再對立繼與命繼加以區別,其對于戶絕之家立嗣的規定基本都屬于夫妻至少有一方在世的情況,所以應繼和愛繼這兩種方式一般都是從符合立繼情形的角度所作的區分。同時還可以發現,為了更好保障愛繼這一立嗣方式的運用,條例禁止對其進行不當干預,具體而言,“如族中希圖財產,勒令承繼,或慫恿擇繼,以致涉訟者,地方官立即懲治”,由此更好地維護具有立嗣權之主體的地位和權益。
除了作為應繼之人的嗣子享有戶絕財產繼承權,清代也以條例的形式確認戶絕財產繼承主體應當具有多元性,這里作逐一闡釋。首先可以明確,孀婦對戶絕財產享有一定的繼承權,即“婦人夫亡無子守志者,合承夫分”,但是一旦改嫁,“夫家財產及原有妝奩,并聽前夫之家為主”。同樣,可以作為戶絕財產繼承主體的還包括養子,只是歸宗就不允許將分得的財產帶回本宗,對于收養的三歲以下幼兒,可以“依律即從其姓,但不得以無子遂立為嗣,仍酌分給財產,俱不必勒令歸宗”。同時,女婿也能夠享有戶絕財產的繼承權,按照條例:“若義男、女婿為所后之親喜悅者,聽其相為依倚,不許繼子并本生父母用計逼逐,仍酌分給財產。”最后應當指出的是,在戶絕之家無同宗應繼之人的情形下,親生女兒則成為戶絕財產的繼承主體。
通過對清代律例中有關戶絕財產繼承內容的分析,可以發現其具有以下幾個制度性特點。第一,立嗣雖同時關涉戶絕之家的宗祧繼承和財產繼承,但與后者的內在聯系愈加密切,繼產已經成為立嗣的重要目的。誠如薛允升所言:“律不言家產,而例特為補出,以圖產爭繼者多,故于財產一層反復言之也。”第二,不再嚴格區分收養和立繼,多數情形下二者是等同的,由此在財產繼承問題上往往一視同仁。比如,條例規定:“獨子夭亡,而族中實無昭穆相當可為其父立繼者,亦準為未婚之子立繼。”此條例實際已經將對異性的收養等同于立繼而使之合法化。最后,雖然規定了親生女兒的財產繼承權,可是她們處于較為靠后的繼承位序,加之立嗣行為的普遍存在,使她們的權益難以通過律例來更好地加以保障。
三、清代司法實踐中對于戶絕
財產繼承糾紛的處理
盡管清代運用律、例兩種形式既從整體概括的角度又通過具體列舉的方式對戶絕財產繼承問題作了較為細致的規定,然必會存在漏洞與不明確之處,因而,在糾紛的處理過程中,官員有時需要根據案情在把握律例基本精神的前提下靈活解釋和適用法律,由此形成的判決和事例成為對法律漏洞與不足之處的補充,其也應被視為清代戶絕財產繼承制度的重要組成部分。以下將結合清代司法實踐中的具體案例加以詳述。
這里先以曾于幕府佐治且也有州縣為官之經歷的汪輝祖作幕平湖時處理的一起爭繼案件為例。平湖有一個名叫殳球的狡猾之人,聽說其緦服之叔殳鳳于死而無子,自稱序當繼承。汪輝祖卻批示不許殳球過問繼承財產之事。殳球控至府中,知府起初支持殳球的訴求,認為“鳳于既有遺產,自應置后,球果應繼,即非妄告”,飭令查明律例之義,為殳鳳于立嗣。汪輝祖再議時指出:“例載無子者,許同宗昭穆相當之侄承繼,先盡同父周親,次及大功、小功、緦麻,如俱無,方許擇立遠房。”
而其中“許”之含義,在汪輝祖看來就不是“勒令必繼”。同時汪輝祖強調:
繼子不得于所后之親,聽其告官別立。其擇立賢能及所親愛者,若于昭穆倫序不失,不許宗族指以次序告爭。……“聽”之云者,惟其自主也。……夫承繼以承祧為重、非承產也。……今殳鳳于夫婦生前并未立繼……死者不知繼子為何人,繼子惟貪死者之有遺產,恩既無,與義不相關,是非承祧,而承產也。
進而汪輝祖認為殳球意欲承繼“既非鳳于之所擇,又非房族之所推,復無本生父之命,忍舍生我之恩,求為他人作后,忘本貪財已為不孝,不能孝于所生之親,安望孝于所后之親”。根據汪輝祖的闡釋,其首先表明應當尊重立嗣之人自主立嗣的行為,其次明確了經由立嗣而承祧和承產的實質與形式要求。實質要求體現為繼子與所后之親應當恩義相維,繼子需要生前奉養,死后服喪。形式要求則需要考慮三個方面:一是繼子為立嗣之人選擇的結果=是家族的按序推舉三是必須經過生父的同意。汪輝祖對于律例的解釋,使其含義得以進一步明晰,同時彰顯了官員解釋法律的情理標準。這一解釋最終得到了知府的認可,殳球未能獲準應繼。
蒯德模審理的張氏爭產一案,則表明官員在律例缺乏相關規定時,注重對適用條件的分析,以使自己的判決盡量符合律例的基本精神。此案基于張呂氏的亡故引發張瑞和與張順發爭奪其遺產,但二人皆不是可作嗣子的昭穆相當之人。再經查明張呂氏有子二人,長子茂祿失蹤,次子真德已死,真德之妻張徐氏并未生育子嗣。后來蒯德模進一步得知張徐氏有一養子仁壽,可以作為嗣子享有遺產繼承權。究其原委,乃是“真德病篤時遺命,立仁壽為子,族人莫不知之。真德死而其妻則以夫命為辭,此又不得概以為非張家子也”。考慮到立嗣與收養之界限在律例中的規定不甚明確,蒯德模肯定了孀婦立嗣能夠從愛繼角度出發,同時這一立嗣行為又是在遵從夫命且族人并無異議的條件下進行的,因此,判決張仁壽為應繼之人得張呂氏之財產是符合律例基本精神的。
需要指出的是,即使律例中某些較為明確的關于戶絕財產繼承問題的規定,只要不是完全的強行性規定,官員也會視具體情形來選擇適用。在樊增詳所批復的一份稟詞中,涉及渭南一名縣紳趙元中選擇繼子承祧和承產問題。趙元中有子葆坪,早夭而未有子嗣,在舉行葬禮時暫令其侄孫趙鬲兼祧送葬。趙元中一直視趙鬲的亡父慎修如己出,而趙鬲兼祧兩家并無不當,不過考慮到家中老三房還有次子,于是讓胞侄孫趙敦作為葆坪的嗣子,趙鬲則歸宗專嗣慎修。此后趙元中擔心改嗣會在異日引起糾紛,稟請立案為證。樊增詳認為趙元中選擇繼子的行為“深合禮經,亦葉律意”,且“宗族親鄰,俱無異言”,因而“用特具稟立案”。事實上,此案中趙鬲兼祧兩家完全符合律例規定,但是趙元中認為趙鬲兼祧兩家而得二產對于其他各房不夠公平,所以作出改嗣決定。樊增詳對此準予立案也表明其更注重對立嗣承產過程中的公平合理之追求而非僅是機械地照搬和適用法律。
四、清代戶絕財產繼承制度建構中彰顯的法律文化
上述對于清代戶絕財產繼承制度的分析主要集中于結構和形式化的司法層面,如果要深入細致地理解這一制度,還需要關注其制度建構過程中所蘊涵的深刻的文化根源。對此,筆者以法律文化作為分析視角,就清代戶絕財產繼承制度建構過程中所彰顯的法律文化內涵進行了提煉并作如下闡釋。
(一)凸顯宗法本位主義與宗法倫理的庶民化傾向
誠如前文,清代的戶絕財產繼承制度與立嗣行為之間有著非常密切的聯系,立嗣的重要目的在于繼產,那么宗法不僅作為立嗣順序的標準,實際上也主導著戶絕財產應繼之人的確立標準。沈之奇在《大清律輯注》中明確指出:“承繼之法由親而疏,自近而遠。若應繼之房止有一子,當出繼不當出繼,須依大宗、小宗法議之。”薛允升也認為:“小宗可絕,大宗不可絕。此乃立嗣一定之法,所以補律之未備也。”無疑,立嗣時須首重大宗與長房,大宗無后顯然應當先進行立嗣,小宗無后則視具體情形才能再行立嗣。這里應當注意的是,由于清代對于立繼和收養的界限十分模糊,嗣子為異姓的情形并不少見,但是也會出現擇立一異姓嗣子后再立同姓嗣子的情況,而從宗法角度來看,異姓嗣子的繼承權就會受到一定限制。如云南民人楊小頭過繼給魯宗賢為嗣子,改名魯融道,即從魯姓。魯宗賢同胞兄弟二人,他哥子魯紀生子魯光道,光道生子魯開先、魯承先、魯繼先、魯裕先四人。魯宗賢后又議立魯承先為繼孫。對此族長魯榮要求魯宗賢將應繼財產進行明確分割,楊小頭獲得的份額并不很高,還有一份瓦窯田被分到魯開先名下,可見此案所涉之戶絕財產繼承是深受宗法原則影響的。
在清代戶絕財產繼承制度建構過程中奉行宗法本位主義的同時,也反映出宗法倫理已經開始向民間推廣。清代祭祖的風氣非常盛行,“民間普遍建設祠堂,祭祀始祖、始遷祖以來的祖宗”,祭祖行為參與程度的不斷提高,使大量民眾均認為自己對于延續祖宗的煙祀負有責任,于是為祖宗嗣續已不再局限于貴族和士大夫階層,普通百姓也認識到立嗣行為的重要性,戶絕之家往往于至少夫妻一方還在世時就完成此事。在汪輝祖審理過的一個案子中,長州縣婦人周張氏,19歲守寡,有遺腹子繼郎,后繼郎18歲染病身故,周張氏欲為繼郎立嗣,族人認為繼郎未曾娶妻,以所立嗣子為無母之兒為由而不加準許,前任縣令同意族人之說。周張氏不服,反復上控,認為自己“苦百倍于撫孤亡人,數瀕于死,死何足惜,但繼事未定,死不瞑目”,案子一度懸置十八年之久。應當說,宗族自身的作用在宗法倫理庶民化過程中也得到了強化,宗法倫理的庶民化使小宗法制成為宗法文化的主流,宗族在實行小宗法制的同時成為了國家和個人之間的中介,進而蛻變為具有基層性和自治性的實體化管理組織。由此可以進一步認為,戶絕財產繼承制度的建構過程不僅反映了宗法倫理文化的普及,而且表明已經形成了一種文化紐帶使國家、宗族和個人的關系更為緊密地聯系在一起。
(二)訴求情理與尊重習慣相結合
雖然清代戶絕財產繼承問題的處理依據以律例為主,但是常常出現以例破律的情形,而一事一例的傳統使例的數量規模更是遠超于律,因此,例的適用范圍較之律為寬。事實上,戶絕財產繼承制度建構過程中許多以例破律或因事設例的情形都是考量情理的結果。以兼祧問題為例,獨子兩祧在清前期并未得到法律認可,至乾隆年間始定為專條,其中,乾隆四十年的上諭在闡釋承繼、兼祧等問題時表達了情理因素具有的支配意義,上諭日:
立繼一事,專為承祧、奉養,固當按昭穆之序,亦宜順孀婦之心,所以例載:嗣子不得于所后之親,準其另立,實準乎情理之宜也。至獨子雖宗支所系,但或其人已死,而其兄弟各有一子,豈忍視其無后?且尚存者尚可生育,而死者應與續延,即或兄弟俱已無存,而以一人承兩房宗祀,亦未始非從權以合經。
無疑,對情理的兼顧也成為例自身得以確立的正當依據。
在清代官員對戶絕財產繼承糾紛的處理中,也十分注重情理的運用,往往從“準法”到“準情酌理”,這里以樊增祥處理過的一起案件為例加以說明。此案中張朱氏之子亡故,其夫侄張家麟以其子宗兒過繼為由將其家產分去大半,張朱氏的兩個女兒僅共得土房一間,張朱氏仍擔心張家麟訛詐其女,懇請立案。盡管按照法律規定親生女兒在無嗣子的情形下才能享有遺產繼承權,然而樊增祥認為張朱氏及其女兒“情殊可憐”,由此準予立案,并明確表示若張家麟將來為繼產之事而起紛爭,則將宗兒逐繼歸宗,“以為貪財昧良者戒”。樊增祥在此案中并未完全以律例為依據,而是結合案情并“準情酌理”,從而在一定程度上保護了處于族中不利地位的張朱氏之女的利益。
除了情理文化的彰顯,清代戶絕財產繼承制度在建構過程中還表達了對民間習慣的尊重,并且使之與情理相協調統一。正如我們所知道的,戶絕財產繼承與立嗣行為關系密切,而流行于各地的民間習慣中,以異姓為嗣并繼產卻十分普遍。由于同宗應繼之人經常不為被繼者所喜愛,于是會出現舍近親而選遠房的情形。然而,這一“愛繼”的習慣做法往往會對應繼之人的利益造成損害,尤其“系異姓承嗣,則又對于家族整體利益構成威脅”,所以根據習慣,立異姓為嗣還需要得到族人的認可且不允許嗣子隨意歸宗。據此,法律從習慣和人情的角度出發肯定了“愛繼”行為的合法性,同時也強調嗣子“有情愿歸宗者,不許將分得財產攜回本宗”。
(三)體現利益平衡的追求
從中國古代財產繼承的一般方式來看,通常采用諸子均分之法,清代的戶絕財產繼承制度雖未完全背離這一做法,但是畢竟該類財產繼承問題較為特殊,在析產時往往涉及多類主體的利益,同時還要考慮到兼祧和異姓承繼等特殊情形,均分之法未必一以貫之。由于法律并未詳細規定應繼財產的具體分配方式,官員仍然需要根據案情考量多種因素,而在具體的制度實踐中則更多地凸顯對利益平衡這一價值理念的追求。
如前述樊增詳所批復的稟詞中,對于趙元中選擇繼子行為的認同,很大程度上就是從利益平衡的理念出發,由此使財產在各房的分配更顯公平。蒯德模在處理楊氏一門爭產之案時,也是堅持利益平衡的價值理念。此案中楊氏二房楊昭德亡故無子,其妻顧氏以三房楊芳仙長子鳴皋為嗣,長房不愿三房獨得二房產業,認為自己房屬也有繼承權利,并獲得族長支持。蒯德模就雙方的財產糾紛作出如下判決:“姑斷令楊顧氏將遺產分給長房若干畝,以推讓之理,息覬覦之心,所謂以讓化爭也。至嗣子則專以三房鳴皋為斷。”不難看出,爭產糾紛的化解在貫徹律例要求的同時,需要利益平衡的價值導向。
不可否認,利益平衡的價值理念無法從傳統儒家法文化中直接推導出來,但是在戶絕財產繼承的制度建構與實踐中,已經充分體現對利益平衡的追求。事實上,過于強調法律的儒家化,反而弱化了中國古代法本就具有的對于確定性的追求。可以認為,對于利益平衡的理念追求,使律例本身及其適用的不確定性得以降低,其原因就在于影響律例的各類因素在利益平衡的原則下得到統一。據此,利益平衡就成為在戶絕財產繼承的制度建構與實踐中,皇帝和官員們自然而然的一種價值選擇。
[責任編輯:杜敬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