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譯丹+姜鵬樂

摘 要:黃賓虹是中國現代卓越的藝術大師,是中國繪畫史上承前啟后、里程碑式的畫家。他的山水畫藝術渾厚華滋,筆墨高妙,具有獨特的藝術風格。他極具個人風格的“書寫式”創作手法,對其以后的山水畫藝術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從當代“黃賓虹熱”的背景、對黃賓虹藝術“書寫意識”的界定、書寫意識的主要來源、強化過程、在繪畫中的體現、書寫意識的擴展等方面,試對黃賓虹繪畫藝術中的書寫意識做一簡單論述。
關鍵詞:黃賓虹;書寫意識;中國畫;筆墨
一、當代“黃賓虹熱”的背景
黃賓虹(1865-1955)是中國現代公認的山水畫藝術大師、書法家、美術理論家、美術鑒賞家,在中國傳統藝術的多個領域取得了卓越的成就。然而就是這樣一位天才的藝術家,他的作品卻長期得不到世人的理解,他以“書寫性”為主要用筆特征的繪畫作品,長期被人們視為亂七八糟、不會畫畫。1943年,翻譯家傅雷等人在上海為黃賓虹舉辦《黃賓虹八十書畫展》,這是他的第一次畫展,也是他的作品第一次較為集中地與觀眾見面。黃賓虹生前多次對家人和學生說:“等我死后五十年,才會有人欣賞我的畫。”
自上世紀80年代的“星星美展”之后,世界上的各種藝術流派在中國紛紛亮相,走馬燈一般,“你方唱罷我登場”,藝術界的嘈雜與紛亂,前所未有。畫家們似乎沒有時間坐下來,好好分析一下國外各個藝術流派產生的深層的社會原因、潛在藝術發展脈絡、畫家自身的修為底蘊、社會諸多因素對作品的潛在影響、何處是精華與糟粕,等等,只要式樣新奇,能眩人眼目,便統統拿來。然而喧囂過后人們發現,無源之水形不成江河,無本之木長不成參天大樹,中國藝術家不扎根在中國傳統藝術豐厚的土壤中,不沉浸在中國傳統哲學、美學、文學、史學中摸爬滾打一番,終難有所成就。于是,對傳統重新審視、重新回歸的潮流,悄然興起,在這個大的背景下,從上世紀90年代初,“黃賓虹熱”悄然升溫,進而席卷了整個中國美術界,與黃賓虹有關的畫冊、專著大量涌現,其勢頭至今未衰。著名畫家、前中國國家畫院院長龍瑞提出一個觀點:中國畫的總體走向,要“貼近文脈,正本清源”。而龍瑞在藝術觀念、筆墨式樣、審美趣味上,由廣受人們關注的構成式、夏加爾式向黃賓虹式的全面回歸,引起畫壇不小的震動,以龍瑞在畫壇的地位和影響力,振臂一揮,追隨者眾多,把“黃賓虹熱”推向了一個新的高潮。
冷靜地看,“黃賓虹熱”不單是潮流使然,而是黃賓虹藝術的獨特魅力、美學價值被人們全面發現與理解的必然結果。面對黃賓虹的作品,有一個問題幾乎無法回避:要理解黃賓虹的藝術,首先要理解他作品中的“書寫性”,這幾乎可以作為打開黃賓虹繪畫藝術的“金鑰匙”。理解黃賓虹繪畫的難點,似乎也與此相關。詳細一點說,黃賓虹的繪畫藝術不為世人理解,我覺得有以下幾個原因,一是繁密厚重的面貌容易被人誤解為雜亂無章;二是他的作品與當時社會主流的欣賞習慣不相契合;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那就是他充滿書寫意識的繪畫技法中所包含的筆墨內涵、所反映出來的山水意境及民族精神不為觀賞者所理解。下面,僅從黃賓虹作品中的書寫性角度,談談筆者對黃賓虹繪畫的認識。
二、對書寫意識的界定
這里所說的書寫意識,就是以中國毛筆、水墨為工具、以中國書法的筆法為準則、以中國畫家對筆墨線條約定俗成的審美標準為特征的書寫心理過程。
中國繪畫與中國書法的緊密聯系,是中國藝術特有的現象。這既與圖畫是中國文字的重要來源有關,也與書、畫工具不分家有很大的聯系。我們從中國最早的繪畫——新石器時期、仰韶文化的《鸛魚石斧圖》中不難看到,雖然描繪魚與石斧的線條已出現勾勒、轉折、剛柔互用書法意味,但仍屬于本能意識下的描繪,在這里我們體會不到書寫法度所帶來的獨特意味。到了距今兩千三百多年的戰國《人物龍鳳帛畫》出現,我們看到了流利剛勁、細密均勻的線條,其線條的韻律感有了很大加強,線條的形態被有意規范,法度意味有所加強。
我們看到,秦漢時期和魏晉時期,是書法形態急劇變化的時期,書法所能體現出來的各種美感,在這一時期幾乎完全體現了出來。隋唐至五代兩宋,書法、繪畫皆法度大備,名家輩出,書法、繪畫都達到了后代難以企及的高度。這一時期,書法、繪畫從技法角度來說,高度融合,“直從書法演畫法”(吳昌碩),“石如飛白木如籀,寫竹還于八法通,若也有人能會此,“方知書畫本來同”(趙孟頫)[1],以書法規范為標準的繪畫技法,特別是用筆用墨技法得以確立,對以后的文人畫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在這里,之所以梳理書法與繪畫在技法上的聯系,只是想說明,中國畫技法的發展與演變,與書法的發展與演變密不可分,繪畫技法中所體現出來的豐富意象,其淵源就在于中國豐厚的書法傳統中。這就是為什么善書者多善畫,而善畫者亦多善書的主要原因,黃賓虹作為深諳傳統藝術精髓的畫家,他繪畫藝術中書寫意識的產生也是順理成章的。
三、黃賓虹繪畫中書寫意識的主要來源
黃賓虹1865年出生在浙江金華,6歲時,跟隨父親避亂金華山期間,其父為他聘請老師,讀書啟蒙。課余,黃賓虹喜歡圖畫,尤其喜歡詢問畫理畫法的事情。黃賓虹父親的好友、知名畫師倪逸甫曾告訴黃賓虹,作畫“當如作字法,筆筆宜分明” [2],這一畫訓深深影響了黃賓虹一生的藝術創作,其書寫意識從小就根植在黃賓虹的意識里。黃賓虹繪畫從早期到晚期,其風格面貌發生了很大變化,但有一點是一以貫之的,那就是“筆筆宜分明”的書寫意識。黃賓虹的書寫意識是如何強化的?
對黃賓虹來說,堅守“筆筆宜分明”,就是堅守書寫意識,而堅守與強化書寫意識的途徑,就是對筆墨的高度重視。黃賓虹說:“國畫民族性,非筆墨之中無所見。”他把筆墨視為中國繪畫民族精神的載體,而不單純是造型、造境的技術手段。中國畫家中對筆墨高度重視的不乏其人,對筆墨功能、內涵的闡述也不乏深刻,但像黃賓虹這樣將筆墨精神推至民族性的高度,好像并不多見。
黃賓虹欣賞和學習的畫家,幾乎都是從筆墨精神中體現繪畫品格的“筆墨至上”者。黃賓虹生活的晚清、民國時期,山水畫壇仍是被清代的“四王”畫風所籠罩,雖然也有不少畫家認識到了石濤、八大、揚州八怪、金陵八家等較有創新精神的畫家的藝術價值,但陳陳相因、“無一筆無來路”的畫風仍是畫壇主流。黃賓虹的繪畫雖然不能完全脫離“四王”的影響,但他對筆墨價值的認識、對筆墨所包含的巨大美感的洞察,顯然超越了與他同時代的畫家。比如在“四王”中,他對王原祁情有獨鐘,因為他看到了王原祁在四王中,是最強調筆墨獨立審美價值的畫家。黃賓虹說:“王麓臺熟不甜、生而澀、淡而厚、實而清,書卷之氣盎然楮墨外。麓臺晚年專取筆力,大率任意涂抹,置畦逕物象于不問[3]。”王原祁的中鋒用筆、淡而厚的層層積墨都被黃賓虹用心吸收。對黃賓虹的繪畫產生深刻影響的還有一個畫家,那就是程遂。程的山水用筆簡淡,筆筆寫出,枯中有潤,意境高遠.黃賓虹說:“畫有初觀之令人驚嘆其技能之精工,諦視之而無天趣者,為下品;初見佳,久視亦不覺其可厭,是為中品;初視不甚佳,或正不見佳,諦視而其佳處為人所不能到,且與人以不易知,此畫事之重要在用筆,此為上品。”而黃賓虹稱程遂的作品為“無上上品”,可見對其賞識的程度。再有,黃賓虹推崇明末清初的新安畫派畫家漸江、查士標、汪之瑞等人,稱汪之瑞的作品“筆筆中鋒,瀟灑有致”,這些畫家都是在對元代畫家倪云林、黃公望的筆墨技法基礎上,又師法自然,自辟蹊徑,有自己鮮明筆墨特色的畫家。
黃賓虹對書法、金石高度重視,以此滋養自己的筆墨。黃賓虹說:“畫法用筆線條之美,純從金石、書畫、銅器、碑碣、造像而來,剛柔得中,筆法起承轉合,在乎有勁。”黃賓虹的繪畫有高深的筆墨功力,他的畫完全以書法的筆意寫出,而這份功力的獲得得益于他不間斷地書法學習與訓練。書法的形成雖然晚于繪畫,但法度卻比繪畫成熟得多,書法的各種用筆方式,如點、按、使轉,一波三折,感情的表達、意蘊、修養的體現,等等,都給繪畫提供了無數方便法門。黃賓虹有很高的書法水平,他從甲骨、鐘鼎入手,隸、楷、行、草無不精通,各種書體融于一爐,功力雄厚,格調高雅,從他留下的大量書法墨跡看,他對中國古代重要的書法碑帖幾乎是逐一研究臨習,對各種書體更是精心揣摩,領會其精神與美感。黃賓虹說:“書與畫亦是一本同源,理法一貫。”“唐宋古畫,純全以書法參入畫法,故筆墨高超。”他非常推崇陸探微,稱“畫有六法,陸探微得法為備”,而推崇陸的原因,是“書畫同源,能以書法通于畫法,為古來所獨創者”。黃賓虹的線條,曲線為主,即使是直線,則外直而內曲,變化多端,內蘊無窮,全是傳統書法的功力。
黃賓虹對金石、特別是戰國璽印的研究鑒賞,達到了很高的水平。關于金石與筆墨、繪畫的關系,黃賓虹說:“咸、同中,當時金石學盛,書畫一道,始稱中興”“用筆之法,書畫既是同源,最高層當以金石文字為根據”“蓋以畫重筆墨,明人太剛,清代太柔,剛柔得中,惟明季及清咸同之間有數十人,知用筆之理,從書法而來,上窺金石之奧得之”“清道咸金石學盛,籀篆分隸,椎拓碑碣精確,書畫相通,又駕前人之上,真內美也,”“金石之家,上窺商周彝器,兼工籀篆,又能博覽古今碑帖,得隸、草、真、行之趣,通書法于畫法之中,深厚沉郁,神與古會,以拙勝巧,以老取妍,絕非描頭畫腳之徒所能比擬”[4],等等,將金石學認作改變由清以來山水畫用筆柔靡軟弱的最佳途徑。實踐中,黃賓虹將金石文字之古拙、純樸、天機爛漫之趣引入筆墨中,以此作為自己“繼古人墜絕之緒,挽時俗頹敗之習”的學術動力。
對西方印象派繪畫的細心感悟,讓他找到了中西方“筆筆宜分明”的相同點,從而更加堅定了他的書寫意識。印象派繪畫重視瞬間的印象,由此決定了畫家的創作過程較少修飾,不太顧及物象的細部,大多以粗放的筆觸作畫,追求光感與色彩的美。這種創作方法與中國的寫意畫在觀察方法、繪畫技法等方面,有很多暗合之處,因此黃賓虹對西方印象派的作品很感興趣,有很多人在回憶錄中,談到黃賓虹對印象派作品的揣摩和吸收。黃賓虹說:“將來的世界,一定無所謂中畫西畫之別的,各人作品盡有不同,精神都是一致的”“歐風東漸,心理契合,不出二十年,畫當無中西之分,其精神同也。筆法西人言積點成線,即古書法中秘傳之屋漏痕”“畫無中西之分,有筆有墨,純任自然,由形似進于神似,即西法之印象抽象”“野獸派思改變,向中國古畫線條著力”,等等。傅雷稱贊黃賓虹的作品,有“模糊復燦爛”之視覺效果,正是看到了他的作品與西方繪畫、特別是印象派作品精彩之處的暗合而發出的贊語。
四、黃賓虹的書寫意識在繪畫中的具體體現
黃賓虹的作畫程序,按中國美院教授、黃賓虹研究專家王伯敏先生所言,共分為七個步驟:勾勒、上墨、補筆、點墨或點色、墨破色與色破墨、潑墨(彩)鋪水、焦墨宿墨理層次[5]。按照這七個步驟,我們仔細觀察黃賓虹的繪畫,不難發現,所有程序都是在保證書寫性的前提下完成的,比如:
他勾勒物象的用筆方式都是嚴格按照書法的用筆操控的,有時為了保證書法用筆的純粹性,寧可在造型上有所減損。我們看黃賓虹畫的房屋、橋梁、小舟、點景人物,甚至勾勒山石、樹木的線條,時時斷開,房屋的線與線之間也不相連,黃賓虹管這種線與線的關系,叫“空接”,稱之為“空接活、實接死”,其實我們不難看出,空接“活”的是書法用筆的“筆意”,一旦筆與筆接實了,相碰了,“筆意”就會被破壞。關于這一點,黃賓虹的作品中幾乎隨處可見。在黃賓虹看來,一幅作品中,“筆意活”畫面就精神,以此造成的型的缺損,可以忽略不計。
對用筆痕跡的強調。黃賓虹說,繪畫用筆,不論千筆萬筆,要筆筆拆得開,不論畫多少層,要層層不亂。比如“染”這一繪畫程序,很多畫家會將紙打濕,保證墨、色上去不見用筆的痕跡。可黃賓虹在繪畫中很少這樣做,他處理這一程序的方法是“點染”,即用飽蘸墨、色的筆在應該“染”的地方,以書法用筆“點”的寫法,一筆筆點上去,每一點的筆跡要清晰地保留;再比如“擦”,黃賓虹也不像其他的畫家那樣,只要效果、不要用筆的起止痕跡,而是用干筆焦墨,像寫字的用筆一樣,直掃過去,筆意分明,即便是畫大面積的墨色(比如遠山),他仍舊把“面”看做加寬了的“線”,用筆的輕重緩急、一波三折仍舊清晰可見。
黃賓虹書寫意識的擴展。黃賓虹對書寫精神性的重視,不單單體現在書畫作品內,在他看來,由書寫所展現出來的精神性,與君學、民學的精神毫無二致。黃賓虹說:“君學重在外表,在于迎合人;民學重在精神,在于發揮自己。所以君學的美術,只講外表整齊好看,民學則在骨子里求精神的美;涵而不露,才有深長的意味。就文字來說,大篆外表不齊,而骨子里有精神,齊在骨子里。自秦始皇以后,一變而小篆,外表齊了,卻失掉了骨子里的精神。西漢的無波隸,外表亦是不齊,卻有一種內在的美;經王莽之后,東漢時改成有波隸,又只講外表的整齊。到了晉、(北)魏、六朝,六朝字外表不求整齊,所以六朝字美。唐以后又一變為整齊的外貌了。根據此等變化,可以看出君學與民學的分別。”
常言說,大道至簡,黃賓虹在紛紜復雜的中國繪畫歷史中,緊緊抓住“書寫意識”這一關鍵環節,用之于繪畫,同時以筆墨的精神性、變遷史為切入點,關照社會,使其成為中國繪畫史上的里程碑式的人物,為后人留下了一個獨特而深邃的課題。
參考文獻:
[1]楊成寅.中國畫論輯要[M].蘇州:江蘇美術出版社,2005.
[2]王忠秀.黃賓虹年譜[M].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05.
[3]趙志鈞.黃賓虹論畫錄[M].杭州:浙江美術學院出版社,1993.
[4]浙江省博物館編.黃賓虹文集[M].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99.
[5]王小川,王伯敏審定.黃賓虹筆墨探微[M].杭州: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1995.
作者簡介:
張譯丹,南京林業大學藝術設計學院2014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視覺傳達設計。
姜鵬樂,南京林業大學藝術設計學院2014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視覺傳達設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