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馬來西亞華文作家商晚筠的小說《癡女阿蓮》展示了馬來西亞華人鄉村封建思想壓制下的人性異化、鄉村女性被摧殘喪失獨立人格和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困境。對于人生存狀態和鄉村社會痼疾的反思,使這部小說具備追求時代和人性之永恒的特征。小說濃厚的鄉土氣息顯然受到臺灣聲勢浩大的鄉土文學創作思潮的影響。
關鍵詞:商晚筠 阿蓮形象 鄉土書寫
商晚筠是較早期一批獲得臺灣文學大獎的馬來西亞華文作家,也是受到李昂、王潤華等文壇評論家一致稱贊的優秀馬來西亞華文作家。商晚筠留學臺灣時期創作的《癡女阿蓮》深受臺灣大眾喜愛,這與20世紀70年代臺灣鄉土文學興盛的背景密切相關。小說從對瀑布村風土人情的描述,到對癡女的形象塑造,再到對農村封建思想和人生存狀態的反思,都是在自然幽默、客觀卻不乏批判意識中完成敘述。文本中的鄉土寫實傾向與當時狂飆突進的臺灣鄉土文學大潮一脈相承。本文采取文本細讀法,分別從瀑布村風土人情、受封建思想毒害轉而異化的人、女主人公自我主體意識的覺醒和幻滅等方面展開論析,探討商晚筠小說創作中鄉土書寫的異彩。
一、馬蓋瀑布村的鄉村風情:自然而暗陬的鄉村社會
鄉土文學的魅力首先源于文本中特有的地域文化特色,“對于鄉土文學作家而言,獨特的風俗、風情、風景等地域文化特征,是與生俱來的創作資源”{1}。
《癡女阿蓮》講述的是一個馬來西亞小鎮姑娘阿蓮的故事,小說開篇交代故事發生的地域環境,將讀者帶入古老閉塞的馬蓋瀑布村,奠定了整部小說濃厚的鄉土氛圍。較之城市文學書寫而言,鄉土文學作者們總喜好用筆描繪鄉村中的自然景致和天然風貌。商晚筠筆下的瀑布村其實包含她對馬來西亞故鄉的記憶與眷戀,瀑布村的風景有純然雋麗的特點,瀑布村生活的人有著和自然相依相存的特質。商晚筠多處使用擬人手法,“一叢一叢的含羞草驚慌失措地把葉身吻合她盡量不去踩著她,但還是驚擾了伊們的寧靜的午寐。”{2}賦予植物人的情感色彩,表現了對生命萬物的尊重,突顯了鄉村中天人合一的和諧境界。瀑布村里的男子喜歡攀爬瀑布上頭的崖壁,商晚筠將他們比作貼在墻上的壁虎,不僅寫出了瀑布村男子攀爬技術的高超,而且道明了人與自然交融為一的生活狀態,一種娛樂消閑的自然享受。小說對瀑布村紅白喜事等民風民俗的描寫,不僅增添了小說的鄉土風味,而且使文本更具生活感。喇叭、嫁車、喜酒、彌月紅蛋糯米等道出了瀑布村的婚娶儀式的熱鬧,宛如一卷鄉村婚娶喜慶圖。出殯、戴孝、抬棺、送殯入公墓、孝子孝孫號哭以顯示喪葬儀式的講究。通常,鄉村風情是“安詳、靜謐的田園詩的別稱,鄉村意味著自然、和諧寧靜”{3},但原生自然往往與野蠻閉塞相伴生。特色的風俗畫中隱喻著封閉、滯后、愚昧無知、不開化的文化批判和對生活其中的受害者的憐憫。商晚筠雖描寫鄉村風情,但側重點更多的是表現鄉村文化滯重的一面——鄉村的落后封閉、封建家長制度的嚴苛、男權話語的絕對統治、女性對自我認知的無意識,等等。
商晚筠的筆調自然流暢,小說行文看似平淡客觀,實則充滿現實主義批判精神。阿蓮父親的童年遭遇反映了鄉村重男輕女的陋習和買賣男嬰的罪惡交易。阿蓮心中希冀給白家添個白胖的男孫,進一步揭示了農村中重男輕女的封建思想根深蒂固。鄉村因閉塞而窺探他人隱私的好奇心,助長了村民對流言蜚語的制造,阿蓮被父母送去醫院檢查,看似一出滑稽鬧劇,其實夾雜了作者對鄉村中人言可畏不正風氣的批判。
二、鄉村封建制度和封建思想束縛下人性的異化
20世紀70年代,《癡女阿蓮》一經刊出就在臺灣受到廣泛閱讀和接受,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商晚筠筆下的瀑布村和臺灣鄉土小說中所描寫的鄉村有著內質上的統一性。1977年,臺灣文壇爆發了第二次鄉土文學論戰,鄉土作家們呼吁“堅持回歸土地、扎根臺灣人民生活土壤、揭露社會矛盾的現實主義創作路線”{4}。旅臺留學的商晚筠受到鄉土文學狂飆突進的影響,《癡女阿蓮》描寫鄉村中根深蒂固的封建制度,被封建思想壓制、扭曲、戕害的苦難村民,對人生問題及人性做出思考,能夠喚起臺灣讀者內心的共鳴。所以,盡管《癡女阿蓮》講述的是馬來西亞小村的故事,但在臺灣受眾那里并不覺得晦澀難懂。《癡女阿蓮》主要描寫了三個人物形象:阿蓮,阿蓮母親,阿蓮弟弟白定。這三個人物的性格中都有長期受封建思想壓抑而扭曲異化的特征。
首先,阿蓮天生弱智,看似癡呆,但她有自己的情感和判斷。她逢人喜事替別人高興,逢人喪事跟著嚎啕痛哭,小時候照看三個弟弟,長大后替家里做家務,事事聽從家人安排。阿蓮值得被尊重被憐憫,但因為左鄰右舍的冷眼和家人的嫌棄,她壓抑了自我意志,她不敢提出自己的內心想法,習慣于被欺壓。阿蓮希望有一天為白家添男孫,“隱喻了生命延續的堅強與無理性”{5},女性理所應當被視為繁育的機器,幾乎沒有自我意識。
其次,阿蓮的母親用封建思想中對大家閨秀的那一套手段應用在阿蓮的身上,讓她化妝、撒花露水、換涼拖鞋、注意吃相等,用近乎變態的手段要求阿蓮去扮演一個所謂的理想女性的角色。又因為急于將女兒嫁出,所以當白定帶了朋友來家吃飯,她就以找女婿的眼光去審視別人。她異化成為一個不像母親的母親,對女兒專制,對兒子縱容,完全失去了傳統母親身上慈愛純良的特質。
第三,阿定作為阿蓮的弟弟,不僅沒有照顧愛護阿蓮,反而虐待、羞辱、厭惡她;他作為兒子,不僅沒有孝敬父母,反而逼著家人每月給生活費,還一副理所應當的架勢。阿定的這種心態根源于封建制度下對男性和男權的崇尚和敬畏,女性不管是母親還是妻女,都應該服務于男性,順從男權制度賦予男性的絕對權威。白定身上還帶有當時農村青年拜金主義的影子,透過阿炳對他的評價即可知曉。
三、鄉村少女自我意識的追求和幻滅
阿蓮天生弱智,左鄰右舍的嘲笑和家人的不理解,導致她內心欲望被壓制、自我話語被淹沒。她懼怕弟弟阿定,唯母親的話是尊,不敢質疑,不敢反抗。在阿定錯用了她的白毛巾擦嘴之后,她不敢吱聲。阿蓮明明不習慣母親強加于她身上的脂粉和裝扮,但卻穿著蹩腳的鞋和不適的衣服去給阿定他們送咖啡。阿蓮的生存環境和生活狀態導致了她不懂得自己的存在價值,也沒有意識到自己作為一個人擁有應當被尊重的權利,她的尊嚴早已被親人打落。
阿炳的出現,使故事有了反轉。阿炳同情阿蓮的遭遇,給予了阿蓮從未體驗過的關懷,把她當一個真正的人來看。面對阿炳的關懷和耐心,阿蓮心生一種異樣的感覺,這實際是阿蓮自我意識的覺醒,她感覺到自己是有尊嚴地活著。阿蓮看到了自己的本體,即自己生存的價值和自我的存在。但是,阿蓮自我意識的覺醒是短暫的。當阿炳發現阿蓮丑陋的大肚皮后,本能地認為她懷孕了,于是選擇逃離。面對阿炳態度的變化,阿蓮執意追回阿炳瞳孔里的白蓮,這時“她根植于人性本身的‘索要自我的邏輯就更加清楚地表現出來”{6}。面對無果的追問,阿蓮只能嚎啕大哭,因為她的追求和理想沒有人會尊重,在她周圍是殘缺不全的世界。小說以阿蓮在冒個不停的蒸汽里憧憬幻境收尾,結局令人無奈而絕望。阿蓮的覺醒只是一次偶然的意外,她未來的人生仍舊掙脫不了封建家長制度和男權勢力的欺壓,仍會在被嘲笑被蔑視的環境中無意義地生活下去。
白蓮這一取名本身就值得玩味,白蓮應該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亭亭玉立的形象,但商晚筠卻偏偏讓白蓮不僅生得丑陋而且弱智。“然而,瀑布區之行顯示了她猶如‘完整無瑕的白蓮,而她周圍的世界才是殘缺的”{7}。“蓮”字又和“憐”字同音,顯示出商晚筠對忍受封建思想和封建家庭制度摧殘的無辜女性的憐憫之情。在阿蓮的故事里,她陷入永久性失語的生存空間中,沒有自我地生活下去,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和自知被商晚筠置于一個看不見底的深淵。
我們在解讀《癡女阿蓮》時,要結合商晚筠留臺期間的20世紀70年代正是臺灣鄉土小說興盛之時,可以看到她對于故鄉的眷戀,以及將故鄉的風情和小人物的故事與鄉土小說創作相結合的努力嘗試。商晚筠“飄零苦雨中的原鄉書寫”{8}滿足了臺灣讀者的閱讀期望,多次在臺灣獲得文學大獎。商晚筠通過對馬來西亞故土鄉村素材的關注,對生活在鄉村中村民的體恤,對落后鄉村體制的批駁,對民眾精神啟迪之路的探索,在“實踐馬來西亞鄉土寫實特色”{9}的過程中,找到了進駐臺灣文壇的制勝秘訣。
{1} 毛宗崗:《論20世紀70年代臺灣鄉土文學價值觀》,《南京師范大學學報》2003年第3期,第141頁。
{2}{6} 江少川、朱文斌:《癡女阿蓮》,《臺港澳暨海外華文文學作品選》,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241頁,第270頁。
{3} 王嘉良:《現代中國文學思潮史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47頁。
{4} 陸遇川:《論70年代前后臺灣鄉土小說的本土意識》,《時代文學》2015年7月下半月,第222頁。
{5} 黃熔:《特殊地緣景致下的女性衷曲——商晚筠小說的創作主題研究》,《世界華文文學論壇》2010年第1期,第24頁。
{7} 黃萬華:《新馬百年華文小說史》,山東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第214頁。
{8} [馬來西亞]金進:《臺灣焦雨中的迷思與遠躕——試論馬華作家商晚筠小說中的臺灣文學影響》,《世界華文文學論壇》2010年第1期,第18頁。
{9} 許通元:《編后語:永遠的商晚筠》,轉引自商晚筠《跳蚤》,馬來西亞南方學院馬華文學館2003年版,第270頁。
作 者:岳寒飛,紹興文理學院人文學院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
編 輯:趙紅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