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華讀詩

楊瑾

蟲子的美學

前幾天

蟲子在我的吉腿

叮了幾個包

這幾天

蟲子又在我的左腿

叮了幾個包

它要讓我的不適感

保持對稱

龐華，南昌人。著有《一個夢的歸宿》《呼吸》。曾入選《2004年中國最佳詩歌》《2012年好詩三百首》《新詩典》及其他多種選集。主編過《無限制詩歌》《趕路詩歌》民刊。2009年開始無詩意寫作。作品散見于國內各種刊物。

龐華讀詩：一首詩的角度一旦確立好，詩就成了一大半，剩下的就是語言功夫了。另外，一首詩的標題也非常重要，往往是詩的極其有機的一部分。本詩標題明顯富于揶揄意味，不無對我們人類的美學暗諷。延伸而讀，是不是也和人類的美學對稱？詩寫得簡單不過，就是蟲子在幾天里在左右腿上叮出幾個包，從右到左，呈現時間的流動，并由時間打開了空間。詩人的不適感，也一直延續而來。蟲子在詩里被賦予了一種“美學”記憶，是以會“對稱”，并且還“對稱”著詩人的“不適感”。右腿對稱左腿，前幾天對稱這幾天，幾個包對稱幾個包，不適感對稱不適感。然而這就是“美學”。本詩寫得極簡，零下無詩意，對人類美學的質疑，立意之巧，輻射之大，洞悉之深，當屬零下無詩意寫作之典范。

魚浪

我們的孩子

像半粒

老婆說

十多天過去了

老婆又給我比畫

藍莓那么大了

從B超單上

我看了好幾遍

怎么看

都是深邃宇宙中的一顆行星

龐華讀詩：當我說打劫本詩時，魚浪說他明白了真情為什么是最后的技巧。這話是我對他私聊說的。他真的是明白了。本詩就是最好的證據。他妻子的比畫充分表現了一個初為人母的女人是如何悉心體察腹中胎兒的。而他雖不能體察，但對自己的孩子的關懷和希望表現在B超單上，也就是這樣一種觀看，使本詩從逼仄空間一下子上升到了深邃宇宙——魚浪以不容質疑的語氣，給自己的孩子發出了召喚。寫得奇崛而深情，不零下，有點零上，似乎要控制在零度，不疾不徐，但最后一行，以血性父親之力，陡然沸騰起來，是以當屬抒情之詩，以事實為底，以夫妻體察為輔，情到真時詩自來。延伸而讀——我們抬頭望星空，找找各自的行星，感覺很棒的。

東岳

婚禮

司儀問我媽“高興嗎？”

我媽回答“高興！”

司儀又問“開心嗎？”

我媽回答“開心！”

司儀又問“給孫子和孫媳婦準備紅包了

嗎？”

我媽回答“準備了！”

在我侄子大婚的現場

我媽作為奶奶坐在那里

一臉笑容回答那名司儀的

提問

現場有并排的兩把椅子

我媽只坐了一把

另一把

空著

龐華讀詩：從零下之情來讀東岳此詩，我覺得標題不夠零下。零下的標題如果是《婚禮》便堪稱完美（這一建議，果然被作者接納，可見一首詩的標題有時會大大拓寬整首評的時空）。我認為一首詩的信息完全交給讀者自行讀取更好。一首詩就是一盞燈，讀者讀取的信息與讀者處于燈光中的位置有關。本詩的空白處就是詩人最用情處，完全是計白當黑的手法。大婚現場越鬧，其情感越濃烈，是從零下50度直升零上50度的好詩，本詩完全是實實在在的事件，不比喻，不高深，直接呈現所見，而一切皆在其中。情感的增幅不但是詩人眼見，其母，其親朋好友，一樣眼見。此情此景，此景此情，水乳交融，對比何其鮮明！由此我想到弘一法師臨終的四個字：悲欣交集。換言之，這就是一個人進入了大境界才能有的感受。是以，從零下50度到零上50度，東岳此詩又首當其沖成了此類寫法的典范。

王犟

罪惡感

我一邊擠牛奶

我一邊聽

有聲小說

當聽到

“那個弱女子跪下說

恩人哪！

到下輩子

我做牛做馬

也要報答您啊！

時

雙手不由得

停了，下來

龐華讀詩：此詩的幽默和辛辣盡藏于詩人王犟的零下之情里。詩人寫得很機智，很清醒，層次分明，結構嚴密。從擠牛奶到女子“做牛做馬”的話再到“我”的不由而停，一氣貫之，令人笑一下，就一下轉而就笑不出來了，還有“色”，也就最多一下就“色”不了了。本詩寫法上有海明威短篇小說的手法，什么都不說又什么都說完了，太干凈利落了。這牛奶真是無法擠下去了——詩人機智而又大情懷的地方就在這里——分兩個部分：一，詩人的立場；二，還是詩人的立場。一，詩人助人何求回報？二，詩人發現正在得到回報的時候的戛然而止。另一方面，相信讀者都明白詩的第二節，一弱女子都懂的事，還有多少人不懂？懂歸懂，怕就怕在懂了也是一個屁，那么詩人之停擠奶到底因何而停？讀者盡可自我發揮。王犟的博客我讀了不下50首，劫來此首，不負我精力，不負我予以零下無詩意寫作之典范。

龐雪君

大佛

那年我從船上遠遠地注視他

無苦集滅道

現在我從左邊看他右邊

從他腳下看他眉眼

從右邊看他身上的蒼涼

從上面看他身前的流水

陽光照射進來

夏天還是過去了

龐華讀詩：本詩是龐雪君詩里相對比較零下的。她借用“大佛”這尊信仰的化身來詩寫，寫出了自己復雜的塵世感受。起句“遠遠地注視”一開始便保持了與“大佛”的距離，一種冷觀的距離，發現“大佛”的“無苦集滅道”，繼而從各個角度看，看什么？看“蒼涼”，看“流水”。詩寫就是時間的過程。本詩在這個時間的過程中，包含了更巨大的時間過程。時間對我們而言一直在流失。對“大佛”也一樣。那么“大佛”還能“無苦集滅道”嗎？這是本詩隱藏著的一個質疑。“大佛”沒有跳出時間，就該和我們一樣了。在這里透露了詩人對“佛性”的一次婉轉體悟：佛性原也平凡如己。此時，回想“眾生平等”就有點意思了。只要超不了時間，一切就沒什么堪稱奇跡了。但反過來想，正因為知此，詩才是真正的奇跡。有一天，“大佛”沒了，本詩很可能卻還在被閱讀。這是一首寫大佛的好詩，寫得干凈、濃縮、婉轉、冷靜、寬博，視為零下無詩意譬作之典范。

沙凱歌

空氣濾芯

那個工人

必須每天

把摩托車開進

堆放煤炭、鐵礦、滑石粉的

堆場上

開著開著

車就壞了

換掉了好幾個空氣濾芯

修理師傅說

這相當于

人的肺

龐華讀詩：當我告訴沙凱歌打劫此詩的時候，她說出她的擔心，唯恐“空氣濾芯”晦澀了。她低估了讀者。詩寫細節，不是工筆畫，我更愿意認為是小寫意，這樣才準確又蘊藉。十分明顯，此詩分為兩筆，（運送或不運送的）摩托車在特殊環境的頻繁損壞和修理師傅的話。鋪敘下來就是為了最后的話“相當于……”。本詩可以視為控訴環保的詩，也可以不是，讀者盡可延伸去聯想。本詩簡潔明了，以零下之心抒發零下之情，以無詩意寫作洞悉了人的處境，令人疼痛。鑒于其結構上的簡單，就是一撇一捺，為我們的生存世界重寫了又一個“人”字，特別納入零下無詩意寫作之典范。

張玉明

暮冬，我去看張映紅

2002年暮冬的某一天

我去精神病院

看張映紅

我們整整三年

沒見面

張映紅趴在床上

寫詩：那詩寫得怪怪的

好像只有一句

“紙包住火”

標題是：精神病院紀史

她征求我的意見

我

攤開她的手掌

輕輕拍一下

沒吭聲

我們，將目光移向窗外

外面是漫天飛舞的雪花

張映紅

推我一下

“我給你唱歌吧”

唱的是那首

“雪在燒”

那天張映紅的臉

是好看的酡紅色

仿佛醉酒。其實

那天

她發著高燒

精神病院的護士

第二天

整理被褥

問張映紅

你的被褥

摸上去怎么那么燙

張映紅說：

昨夜，我夢見

我懷孕了

懷上了火山

龐華讀詩：張玉明的“張映紅”系列是絕無僅有的，當初，十幾年前在論壇讀到他的這些詩時，就深披折服。今天“劫”來此詩，首先是“張映紅”情結，其次是整首詩寫得太“零下”了，有零下50度，何況還營造了零下環境。至于選材精神病患者，里外更是符合無詩意寫作。相信聰明的讀者會根據個人經驗讀取詩中種種信息的。我這里想多說說的就是“整整三年”暴露了詩人的悲憫之心，不論患者是誰都不影響這點，同時也呈現了患者對“我”的高度信賴。由于本詩處理特殊題材的獨到，不能不視為零下無詩意寫作之典范。

陳陟云

守株待兔

相傳，那一年，就在那棵樹下

一個屬兔的男人，撞在她懷里

像一顆子彈，進入，穿透，渺無蹤跡

留下隱隱的暖，和

長久的痛

那么多年過去了，她還守著那棵樹

等待著再暖一次，再痛一回

人們總說她，那是在守株待兔

人們總勸她，不要在一棵樹上吊死

相傳，那時，他還是少年

那個守株待兔的女人，就已經故去

他長大了，執意走進那棵樹下

發誓要等待這么一個女人

他說，這么一個女人，總有一天

會像一只兔子一樣撞到他懷里

這么多年過去了，他還守著那棵樹

兔子或女人始終沒有出現

人們都說他，這是在守株待兔

人們都勸他，不要在一種樹上吊死

龐華讀詩：今天選讀陳陟云的這首詩，大家一眼之下，必會詫異，與我所倡導的零下無詩意寫作，貌似不沾一點邊，因其顯而易見的抒情特征。本詩結構上，詩人已經顯明無疑兩大部分，一是寫女人對男人的守候，一是寫男人對女人的守候。手法上采用回環和疊句修辭。兩部分相互修辭，相互交織，都是一場無望的守候。無望而不絕望。我想起《等待戈多》。我想起《西西里弗》。我想起吳剛伐桂。或者，我想多了。讀者自可讀取信息。另外我要說的是，本詩兩部分寫得都疼痛無比，全無虛假的詩意抒情，緊緊抓住詩核：守候。整體語氣上表現為敘事特征，節制，平靜，以冷色調（小說陳述的口吻）糾正了舊抒情的詩意泛濫。本詩塑造了典雅而孤絕的忠誠的男女愛情形象，寫出一種美麗的“輪回”，不能不叫人在炎涼人世獲得了一份人性溫暖。因此，在我進行零下無詩意寫作選讀的時候，選讀這樣一首富于技法，情感綿摯，色調較冷，心痛又不無希望的抒情特征明顯的詩，我認為對詩寫也是有積極意義的——純口語詩寫也許能借此發出更大的力，那些堅持抒情詩寫的也許能從中悟到如何正確抒情。

張明宇

相濡以沫

每次下課

我總要到辦公室喝杯水

可是經常找不到

我的杯子

我知道老婆捷足先登了

于是我到處找她

一直找到上課

有時找到

可以喝幾口

有時找不到

只好默默吞下口水

龐華讀詩：婚姻也好，愛情也罷，一切誓言和壯語在本詩面前都化為了齏粉。什么是愛？這就是。兩口子，兩位教師，同飲一杯水，這水便是“道”了。延伸去想，這樣的夫妻教師當不會誤人子弟，同學們必會呼吸到他們身上無處不在的愛的氣息。一首好詩，一首好的現當代詩最明顯的特征就是抓緊一個或幾個細節，尤其又是使用口語寫，正所謂寫成所見的就是比寫成所想的高級——目擊道存，難度挑戰、由于本詩對情感別樣的洞悉，零下的處理，口語的嫻熟，為我們貢獻了一杯解渴之水，我有一萬個理由視為零下無詩意寫作之典范。

落莎

宇宙星球

總這樣問自己：

會不會是上帝

在某個球場

生氣了，幾腳將它們踢飛

孤懸在天空

再讓一個個人來

一代代將問題搞清楚

龐華讀詩：詩需要豐富的想象力。落莎此詩就是對這句話的最佳印證。踢足球的上帝！宇宙成了上帝的足球場。上帝一個人的足球場。生氣的上帝面對太多的足球抬腳亂踢。這些足球一旦踢飛了，就是“孤懸”在天空。好一個“孤懸”。從詩的起句來讀，是詩人在自問，在追問，把生存于星球之一的地球上的全體人類的終極存在感問出來了。詩小卻時空巨大。面對此詩，一切問題都微不足道了。本詩想象力奇特，寫得活潑而又零下有趣，嘲諷了上帝的失控，呈現了人類的困境，純熟的口語，高濃縮的細節，把本真詩意擴散到最大限度，我非視為零下無詩意寫作之典范不可。

莫莫

夜深了

幾乎所有人都睡著了

我粗粗數了數

這節車廂

大約有一百余號人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

坐著的，躺著的

閉著眼的，半開半閉眼的

打呼嚕的，不打呼嚕的

齜牙咧嘴的，緊閉嘴唇的

流口水的，不流口水的

就是沒有一個人

是面帶笑意的

龐華讀詩：莫莫這首詩再次展現了她不僅能寫女囚題材，一樣可以寫別的，而且一樣寫得觸目驚心。這也是一首老老實實的詩，非常直接寫下了詩人在車廂所看見的百種睡態。他們是誰，從何而來，往何而去，這個要靠讀者去運用個人經驗聯讀。標題沒有過多意指，除時間性作用外，就是叫我們不要打擾酣睡的他們。關鍵在結尾的高潮突起，一下就使全詩活了起來。一車廂的人沒有一個能睡出“笑意”！寫得如此零下，毫無詩意，令人目瞪口呆，我必須視為零下無詩意寫作之典范。當然，詩的結尾有點老套，但我認為，老實人用老套之法寫老實之詩，寫得又如此精彩，就一點不老套。方法沒有什么新套老套的，只要用得好。我喜歡這首詩的另一個私人原因就是我曾經正是這一車廂人之一。興許，詩人看到過我。這是一支疲憊之“師”。噓，我們都輕點，別驚動了他們。

獨禽

太陽像往常一樣

小麥已經快到收割的時候

一個人走在山路上，路

隨著山勢起起伏伏

繞過山梁去了

不知道有多少地碌碌

一邊在地下鉆洞

一邊發出煩人的震鳴

誰知道它是在歌唱

還是要干什么呢

昨天，還在城市里

大屏幕上滾動播放著

國際新聞

同樣讓人不懂

遠處，路還看不到頭

龐華讀詩：獨禽乃獨化之弟也。論壇時代不聞其名，自媒體時代，大名鼎鼎。嘆曰：弟弟比哥哥厲害。此詩以“一個人”為線索，穿起幾個事情，既有線性結構感又具有事件交織感，但終歸歸于標題：還是那個太陽。貌似在說太陽底下無新鮮事，實際上傳達出來的卻是新鮮事——新鮮不新鮮，太陽還是和往常一樣，才不管它下面照亮的我們怎么發傻發癡發呆，由近及遠，是這首詩最為顯著的特征。寫得遼闊、零下、毫無詩意、戲諷，堪為零下無詩意寫作的又一典范特例。

黃仁錫

神像

他畫了很多神像

有的站著

有的坐著

有的慈眉善目

有的威武嚴肅

即使姿勢有異

神態不同

但這些神像的肚臍眼左邊

都有兩行小字：

某某某拜祭

某年某月某日

某某某是我的同學

我不便說出他的名字

龐華讀詩：前幾天，我差點寫下“五百羅漢”，意即眾生相。這不今日讀到此詩。毫不猶豫就“綁架”來了。一切神莫不是我們自己。黃仁錫此詩妙在結尾一句盤活全詩，是以也就是用一句力扛千鼎。“不便說”這三個字，讓本詩充滿復雜感，大有百味一呈。寫得絲絲入扣，零下，毫無詩意，卻一下子捅到人心窩，屬于花招百出，幻影重重，冷不丁一刀扎中我們的零下無詩意寫作的典范之作。其排比，就是幻影，大家當心，及時珧開，別被扎中。

獨化

我是荷

為什么？我來到了這里，

這兒是永恒的黑暗啊。

我是荷。憑此一念，

我從這荒涼的世界上站立起來了。

龐華讀詩：僅此四行，讓我一上午面對著，沉浸其中。我向來以為只有自己是天生荒涼的，這不，又冒出一個。獨化的詩，幾乎首首都值得珍愛和反復閱讀。其詩不急不躁，多是“短小”之詩。前兩天我也想寫“荷”，一直無切入點。但愿讀完這首會得到切入點。為什么這樣一首四行詩我不惜用去二三個小時？因為它小得太大了。錐心之詩。我毫不猶豫地視為零下無詩意寫作的典范。這是值得記誦的詠物詩。但這首更勝在零度敘述上。對事物的精準洞察，陳述性的自白，生命經驗的集中和擴散，我相信，這首詩就是被十分差勁的翻譯翻譯出去，詩核也是丟不掉的。這

是詩寫的一個啟示。

園旗

無題

我老了。

把一生的

酸甜苦辣成

泡進酒里

自斟自飲

自己的一生

一瓶假酒

龐華讀詩：讀到此詩，尤其得知詩人已經年逾八十高齡，心里的震動便更強烈了。我無法相信這樣一首純口語的詩是一位如此高齡的老人寫就。此詩寫得老嗎？一點不老！完全是一顆富有活力的年輕的心！這也是“口語詩”的奇跡。再細想想，也難怪，一個能如此“瞄準”自己并開槍的老詩人怎么會老！詩寫得簡潔，零下，剔除“美麗”的詩意，把自己當作一瓶“假酒”，“自斟自飲”——其內心由此而昭然：假的，只能留給自己！那么真的何在（這個疑問就懸置著吧）？這又是一首反向抒情的詩，有的是自我嘲諷，有的是一個老人滄桑之后的淡定泰然。我甚至認為這一首《無題》秒殺了我一百首《自畫像》，我沒有園旗老人自畫得好，所以，此詩必須列入零下無詩意寫作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