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真
舞蹈人類學、方法論和中國經驗(下)①
劉曉真
在中國經驗中,化成天下的禮樂文化與舞蹈從來都是關系密切的,只不過在不同歷史時期有各自不同的時代表征。當代民間舞蹈在各種感召民族—國家意義的場合和事件中參與完成了禮制的建設。民間文藝會演、《中國民族民間舞蹈集成》的編撰、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表面是社會主義集中制的結果,其實仍然是大一統的傳統觀念在塑造文化,便有了化成天下流動于舞蹈身體的禮制。
舞蹈人類學;方法論;中國經驗
舞蹈人類學與中國舞蹈的歷史發展并非伴生關系,后者的經驗積淀與前者的問題意識、理論方法之間也沒有直接的因果關聯。如何在一個晚近的學術視野、思維和話語中考量中國的經驗,或者說,如何在一個經驗積厚的文化土壤中去豐富、拓展舞蹈人類學的向度,都是值得探究的。本文的目的,不是討論舞蹈人類學在中國的經驗狀況,而是筆者以局內人的觀察,在舞蹈人類學的視野下,對中國經驗做一個判斷,從舞蹈角度提出一個觀點:所謂“中國經驗”,就是這片土地有著“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易經·賁卦》)的傳統。舞蹈與化成天下的禮樂文化從來都是關系密切的,只不過在不同歷史時期,有著不同的時代話語表征,本文稱之為“流動的禮制”。
前文曾經提到,舞蹈人類學對中國舞蹈有一個間接影響,即:19世紀末20世紀初歐洲民間舞蹈復興運動,有著民族主義興起的歷史背景,為了確立國家的邊界和民族身份的情感,大量區域性的舞蹈被收集選取,強化風格,搬上舞臺,作為國家身份的象征。而與之伴生的是,歐洲的舞蹈人類學(民族學)學者開始關注舞蹈的歷史和功能,在此基礎上進行類型學的歸納分類,這種將民間舞蹈抽離出文化環境進行記錄,將民間舞蹈搬上舞臺和記錄舞蹈文本的方式,都經由蘇聯傳播到中國,并影響至今(這便是第三部分的邏輯出發點)。在這種影響下,中國舞蹈作為專業、職業、事業開始起步,從對舞蹈動作的搜集到舞臺形態的塑造,再到國家身份的彰顯,無不顯示著各時期的時代風貌。
“梳理從1949年至2009年六十年間民間舞蹈在文化建設方面的呈現方式,就會發現,無論是‘全國民間音樂舞蹈會演’(展示),還是‘中國民族民間舞蹈集成’(檔案保存),抑或‘學院派’民間舞(教育),它們的規格一樣,都是集中制下傾精英之力做成的一個事業?!俏镔|文化遺產保護’則可以看作是上述三種方式的一種延續,有所不同的是,第一階段是在民族民間藝術的基礎上建立新政權的文化氣質和形象,第二階段則是修正十年浩劫對文化根基的損毀,使其典籍化體系化,并保持著社會活動不斷的局面。前兩次的經歷都使得民族民間歌舞受到舞臺創作思維和邏輯的影響,在不同程度上與其產生的鄉土環境和精神內涵拉開了距離。而第三階段則是在經濟利益全球化的背景下,將民間文藝保護作為文化戰略的一部分。只是在新的時代環境中,將民間舞蹈的傳承、學習納入到現代國家的制度化管理中……”[1]這三個不同的階段都可以看到國家政治進程在舞蹈行業中的反映。然而,“(中國)文化與政治的創生有密切的關系,既不能用法國式的文明概念或德國式一般意義的文化概念,從人類學上去解釋這個文化范疇。換句話說,文化也不是19世紀歐洲這些人類學范疇可以界定的范疇,而要在新政治的涌動中才能解釋的范疇。”①“二十世紀中國歷史解釋的幾個問題:思想史的角度”,汪暉在華東師范大學“第三屆中國思想史高級研修班”講座錄音,2016年9月3日。筆者想借此進一步說,雖然中國舞蹈的每個歷史發展階段都帶有時代印記或不同的話語,但終究有一個化成天下的禮樂思想潛行其中。在中原士子文化與邊疆民族文化共處的方式與結構中,樂舞在禮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中國傳統中有容乃大、天下一統的王朝思維在當代仍在延續。
以1949年為節點,中國與蘇聯、東歐社會主義國家的正面接觸和學習,直接結果就是將民間舞蹈的舞臺化提上日程。在蘇聯專家的指導下,“那種反映勞動人民生產生活、發揚集體主義精神的題材成為這一時期民間舞蹈創作的重要特征?!保?](P30)從學校、歌舞團和官方會演全面開啟了將“動作”典型化、代表化為核心藝術理念的舞蹈發展。大量區域性的舞蹈被收集選取,強化風格,作為國家身份的象征。除了對外身份的需要,對內的政治訴求也使得歌舞有了藝術之外的用武之地。1952年8月,費孝通專門就建立中央民族文工團的事宜找到吳曉邦,后者回憶道,“他認為民族歌舞是少數民族日常生活中最有群眾性的一種文化活動。由于民族間語言的隔閡和一些民族還沒有自己的文字,因此歌舞的表演比起訪問團的一篇政治講話,或開會、學習更能收到效果。他告訴我,中央民委就要成立一個民族文工團,進行各民族間的文化交流,溝通民族之間的感情,消除漢族和少數民族間的隔閡?!保?](P97)現實的政治目的之外,“從歷史來看,少數民族歌舞作為中原主流文化的異域之風,常常作為邊地小政權進獻之禮,表達對中原帝國的朝拜,而反向看來,將其理解為樂官們用邊民的樂舞來實現萬國來儀的國體氣度也亦未不可。至現代中國,少數民族歌舞則作為多元一體文化格局中的一分子,更加彰顯了儀禮觀念的延續。”[1]這些少數民族歌舞走上舞臺的道路與漢唐之際的四裔之樂和九部樂、十部樂擁有同樣的功能,表達著國家對邊疆權力輻射的象征意義。
而以1979年為節點,中國進入經濟改革發展時期,文化藝術曾經一度在一種去政治話語的思潮語境中。完成于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中國民族民間舞蹈集成》就是在以上兩個時期的雙重文化影響下,走向了提純典型動作、提煉要素、強化風格的舞蹈文本記錄,學院教學和舞團創作也在同樣地踐行著這種思路。直至20世紀末,民族民間舞蹈的“學院派”這一概念被提出之后,強化了以“漢、藏、蒙、維、朝”等舞蹈為主的教學內容。確立那幾個作為主要教學內容的族別舞蹈,其實深受20世紀初提出的“五族共和”的思想的影響。其中的“五族”指漢、滿、蒙、回②泛指內地回族和西北各地說突厥語系語言的諸多穆斯林民族,包括維吾爾族、哈薩克族等。清朝曾將新疆稱為回疆。、藏,但實則是彰顯一種世居民族多元共處的政治思想。而“‘五族共和’并不純粹是個現代民族國家觀念下的發明創造,它也是中國傳統的延續。戰國末年,秦國為統一天下做準備,摩拳擦掌,已經有五帝共尊,五岳并祀的設想。五岳是五座神山,代表中國的東西南北中。五帝是五個老祖宗,代表中國的五大族系。元朝和清朝,這兩個征服王朝都是多民族國家。蒙古人和滿人都是多種文字并用,元朝有六體,清朝有五體……”[4](P5)在這里,“五”可以確有所指,但又并非確數,其政治上的象征意義要遠遠大于顯而易見的所指。
21世紀初十多年里,在非物質文化遺產方興未艾之時,舞蹈從業者在學術層面重返田野,對“原生態”“原生性”這類概念表現出極大熱情,是什么樣的價值觀導致這樣的行為?盡管當代文化人類學早已反思進化論觀念影響下的研究,從早期關注“原住民”(原始)文化的焦點視野中拓展脫離開來,舞蹈人類學的研究也有相應的變化。但是,對于那個“原”的價值追求仍然盤旋在一些中國舞蹈學者的腦中,或者說,在他們的知識結構和認知里,“原”在塔尖,有著很高的地位。在黑格爾的古典主義哲學體系里,這是正統而正確的。但放在今日,把“原”置換在一個百年來多變不定的現當代中國,打出“原生態”“原生性”的名號,來修辭鄉土民族民間舞蹈,就是利用人們好古復古、迷戀桃花源的心理,扮演了學術麻醉師的角色。在民族民間舞蹈調研的現場,常常會有“不行了,不如以前了”的專家口氣,言下之意,不夠“原生態”了。但是不要忘記,20世紀的中國,“一次去神毀廟運動(20世紀二三十年代,地方神廟與民間舞蹈的緊密關系在此不得不提),一次‘文化革命’(20世紀六七十年代,民間舞蹈作為‘四舊’被大規模禁止),一次經濟建設下的旅游沖擊和鄉土農村到現代化城鎮的空間改造(20世紀九十年代中期開始,至今方興未艾)”,[5]都必然讓鄉土民族民間舞蹈不再具有文化原教旨主義者所追求的“原”。而且民族民間舞蹈的自然傳承,無所謂對錯,無所謂原版,丟失與創新共生,傳承與變遷同存,世間萬物就是變動不居的。而問題的關鍵在于,在這樣一股潮流中,暗含著對權威的推崇,誰擁有所謂“原生態”舞蹈的資源,誰就有了話語地位。當“原生態”成為一個衡量高下標準的時候,仍能看到傳統中國皇權正統思想的身影,即對正統、正宗的臣服,它和專業領域對“典型性”“代表性”的訴求,共同作用于當代中國社會。對于“原生態”舞蹈的打造和重構,也正是在身體文化層面樹立正統、加深正統觀念的行為。這關乎文化的身份與根本。
由此看來,中國民族民間舞蹈在各種感召民族—國家意義的場合和事體(“中國民間藝術之鄉”的命名、“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中,與中國傳統的禮樂文化達成了呼應,亦是將民間文藝納入一種秩序,以行政認定的形式完成了“禮”的制度化建設。由此,再回頭去看民間文藝會演、《中國民族民間舞蹈集成》的編撰、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表面是社會主義集中制的結果,其實仍然是大一統的傳統觀念在塑造文化,便有了化成天下流動于舞蹈身體的禮制。
需要說明的是,舞蹈人類學的研究對象、理論使用和闡釋創新絕不僅限于民族民間舞蹈,通過它展開對創作、表演及其背后觀念的剖析,同樣重要。而在中國有一種學科潛意識,認為舞蹈人類學就是對民族民間舞蹈的研究。這種潛意識的形成主要是因為蘇聯、東歐民族舞蹈學的影響。民族民間舞蹈這一概念的產生有著對人群進行民族識別的政治文化土壤,它是一個結構性的文化結果。而隨著整個學術話語學習對象的轉移,由蘇聯、東歐轉為美國,舞蹈學科內部就顯示出了滯后的狀態,即仍舊將舞蹈人類學的對象等同于民族民間舞蹈,而沒有打開思維向度,將諸多舞蹈文化事項納入舞蹈人類學的研究當中。
更為深層的原因在于,歐亞大陸是原生民族長期生活的大陸,而美洲大陸則是被洗劫、殖民化的大陸,歐洲大陸與中國都是小農經濟的社會基礎,擁有產生民間舞蹈(folk dance)概念的同質文化土壤。而美國經歷了對原住民驅趕殺戮的歷史,到建國時只剩不到2%的印第安人,沒有與歐亞大陸同等內涵的民間舞蹈(folk dance)概念。隨著美國人對本土印第安人研究的飽和,將眼光投向世界,同時,其多元族裔共同生活的拼貼文化特色和后現代主義思潮的崛起,也使美國舞蹈學界將舞蹈人類學的研究最終放入世界舞蹈文化研究的領域。
作為方法論的舞蹈人類學,無論是理論還是個案研究都有其產生的特定歷史人文環境。經典人類學的直接經驗來自于對小社會(島嶼社會、部族社會)的調查分析,從中提取的理論是否有具備分析巨變中國的素質和能力?這里面不僅僅是要進行理論知識更新,還要調整中國經驗中的學術發展與西方學術發展的錯位關系。那么在后現代語境的理論發展里,又如何向當下中國提問呢?在精英知識體系與民間文化的雙向流動中,如何警惕把理論化了的意識當作事實,如何超越混雜的學術觀念來面對社會現實?……這一系列問題的關鍵就在于,方法論不是束縛思想的,而是開啟思考的。中國當下社會關系的復雜性才是舞蹈人類學的出發點,而不是在已有的理論模式中對舞蹈行為做出判斷。舞蹈人類學的意義本來就是在撕開大幕的一角,深入肌理探究世界的隱秘,讓人從單一同質的思考和行為模式中解放出來。
(責任編輯 唐白晶)
[1]劉曉真.身體記憶和流動的禮制[J].北京舞蹈學院學報,2016,(1).
Liu Xiaozhen,Bodily Memory and Floating Etiquette,Journal of Beijing Dance Academy,No 1,2016.
[2]劉曉真.走向劇場的鄉土身影[M].上海:上海音樂出版社,2012.
Liu Xiaozhen,the Folk FigureWalking towards Theatre,Shanghai:Shanghai Music Publishing House,2012.
[3]吳曉邦.我的藝術生涯[M].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82.
Wu Xiaobang,My Art Life,Beijing:China Drama Publishing House,1982.
[4]李零.我們的中國,第一編茫茫禹跡[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6.
Li Ling,Our China:The First Chapter Mang Mang Yu Ji,Beijing:Sanlian Bookstore,2016.
[5]劉曉真.雙重傳統下職業化中國民族民間舞蹈的歷史困境[J].舞蹈,2016,(9).
Liu Xiaozhen,The Historical Dilemma of the Professionalization of Chinese Ethnic and Folk Dance under the Dual Traditions,Dance,No 9,2016.
Dance Anthropology,M ethodology and Chinese Experiences(Second)
Liu Xiaozhen
In Chinese experience,the socialized propriety and music culture and dance are always closely connected although they were interpreted differently during different period of times.Present folk dance is constructed as etiquette in a series of situations and events under the calling of nation-statemeanings.Although it seems to be the resultof socialist centralization,the performance of theatrical festival,the compilation of the Integration of Chinese Ethnic Folk Dance,the safeguarding of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 are away ofmaking culture under a grand unification of traditional concept.Consequently,it becomes the etiquette that is popularized in the society and that is floating in the dancing body.
dance anthropology,methodology,Chinese experiences
J70-05
A
1003-840X(2017)03-0141-04
劉曉真,中國藝術研究院舞蹈研究所副研究員,美國夏威夷大學、加州大學訪問學者。北京 100029
http://dx.doi.org/10.21004/issn.1003-840x.2017.03.141
2017-05-06
① 《舞蹈人類學、方法論與中國經驗(上)》于2016年12月28日發表于《民族藝術研究》2016年第6期“民族舞蹈學”專題,上文分兩部分著重介紹了“開放的知識結構與舞蹈人類學”“方法論與價值觀”,筆者認為舞蹈人類學并非一個獨立的學科,也并非舞蹈研究和文化人類學簡單的嫁接,二者在研究理路上恰好有相似相近的方向,最終有了交叉相會的地方,它沒有嚴密的學說體系和流派,沒有特有的范疇和標準,而是將邊界落在具體的個案研究、專業經驗和對其他學科的借鑒總結中;作為方法論的文化人類學在被應用于舞蹈研究時,并非中立的,其背后有意識形態的立場。至于舞蹈人類學的中國經驗,將在本文中著重闡述。
About the author:Liu Xiaozhen,Associate Research Fellow at the Institute of Dance Studies of Chinese A-cademy of Arts,Beijing 100029;visiting scholar at University of Hawaii and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US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