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霞云
在朱斌峰的前期作品中,我們明顯感受出作者醉心于對先鋒技巧的嘗試與實驗。也許作者已經意識到純粹的技巧演練并不能傾情表達其對世界的看法,故在新作《玻璃店》中,其開始嘗試運用具有后現代主義傾向的現實主義手法,試圖為讀者展示一個介于現實與超現實之間的彼岸世界。
《玻璃店》采用典型的“福克納”式結構,試圖以第一人稱多重視角并置的敘述方式來還原一樁人命案的真相。關于“并置”,此乃古今中外創作中較為常見的一種寫作手法。如中國古代最早的《天凈沙·秋思》就是典型的意象并置,而在20世紀下半頁隨著后現代主義思潮對全球的強勢滲透,空間并置已然成為小說創作中常見的一種寫作手法。在中國,尤其進入新時期以來,從戴厚英在《人啊!人》中嘗試使用敘述者并置以來,中國諸多作家采用串聯式、并聯式、串聯并聯式等空間并置形式,實行敘述者并置、人物并置、故事并置、情節并置、意象并置等內容,多角度踐行著空間并置的文體觀,進而使中國當代文壇產生了一批文體佳構,最典型如李洱的《花腔》、賈平凹的《病相報告》、莫言的《檀香刑》、羅偉章的《不必驚訝》等。當然,眾作家選用并置手法不僅緣于此種敘述方式的經濟與靈活,更多青睞于作品形式的構建與作者寫作意圖的巧妙融合。以此來評判《玻璃店》,其在并置的形式構建中是否透過表象,融合形式,妥帖地表達出起初的寫作意圖?我們不妨回到文本中去尋找答案。
“玻璃店”乃故事發生的中心地,故事圍繞發生在玻璃店的一樁人命案而展開敘述。按傳統的線性敘述方式,一女子死在玻璃店,死因不明,與之相關的玻璃店老板和員工莫名潛逃,警察介入偵查,故事隨著案情的進展而推進。若作如此處理,作品則變成一個老套的偵查故事,文學的品質也隨之大打折扣。很顯然,在這部作品中,作者的用意不在于揭示女子的死因真相,真正舉意是從故事中突圍,在形式的構建中表達其對生活、人性的感悟和洞察。作品采用并聯式空間并置結構,按照現實生活邏輯,分別安排玻璃店馬老板、玻璃店員工春子、玻璃店對面洗頭房紅姐、街坊領居阿婆、玻璃店隔壁修摩托師傅以及公安等六個敘述者,以第一人稱內視角,以獨白或對談的方式向讀者展示各自隱秘的內心世界,而這些或絮絮叨叨、或神神叨叨、或油滑無忌的傾訴正是小說的精神內核所在。如馬老板,雖然身體殘缺,但他的精神世界寧靜而充實,外界的紛擾喧囂也擾亂不了他的內心。如此心境中,“鏡子都是柔軟的,即使出現裂縫也會慢慢彌合,它們會給每個人一個完整的夜晚”。正因靈魂充實,堅硬的鏡子讓他倍感溫柔,而自春子像躁動的小獸一樣出現在他的生活中,他隱隱處于一種莫名的慌亂之中,他的安靜的靈魂受到了現實的沖擊,只能在寓意著古老傳統文明與歷史的“銅鏡”中獲得些許安慰與寧靜,但庸俗艷麗的女客戶的出現更讓他驚慌,盡管他沒有殺人,一種本能的恐懼使他選擇了逃離。很顯然,女客戶的死與馬老板無關,而春子在飽受苦難生活的折磨之后,內心深處依然善良,但物欲橫流的世界還是在一點點撕裂他年少柔軟的心,世俗的社會還是在一步步教會他冷漠與漫不關心。與馬老板喜歡“銅鏡”相對應的則是,他喜歡意喻著暴力與現代文明的“玻璃”,面對無聊失意的女客戶的糾纏,他只能琢磨著如何施以暴力制服,但善良的他只是揮動了一下手中的玻璃碎片而已,其實在他揮動“兇器”之前,女人已死。可他不知真相,只能畏“罪”潛逃。而作為曾經的風塵女子紅姐,她對死者的人生經歷了如指掌,對死者自殺的原因也了然于心。作為和死者有過相同人生經歷的她深深體會到死者曾經的迷茫與當下的悵惘。但與死者不同的是,她選擇了以平淡的方式活著,而死者選擇了以極端的方式解脫。這三位敘述者對于故事的發生、發展乃至真相的揭示具有線索意義和敘事功能。
至此,案情似乎已真相大白,故事的核心情節似乎也已交代完畢,所謂的人命案件也只是一種虛妄的存在,不過通過這虛妄的鏡像,我們讀出了底層人生活的辛酸與不易,體味出他們無處逃遁的困窘與掙扎。但從作者的結構設置來看,其更深的意圖似乎寄寓在后三位敘述者身上。接下來,作者讓年邁的阿婆看見馬老板逃進“銅鏡”,讓修摩托師傅與公安進行了一場充滿喜劇感的對話,讓公安對偵查行為本身進行一番解構,這種安排意圖何在?嘲諷公安的無能、無聊與荒誕?“銅鏡”意象的再一次突顯寓意著“人性本善”的缺失與找尋?這不禁令人質疑:這些就是小說的全部精神內核嗎?我們常說,文學無高低之分,文體也無優劣之別,但若文體的形式構建與作品的表達意圖得以巧妙融合,那我們不得不說此“文體”乃妥帖的文體。以此觀照《玻璃店》,這部作品除了延續前期常用的“銀城”地名以及“玻璃”意象,在整體表達上并沒有彰顯出他意欲打造的文學版圖的地域色彩。作品已摒棄了迷宮式敘述,話語表達也不再晦澀難懂,從形式構建到內容表達,都不再是一部與“先鋒”技巧有任何關聯的文本。作者大膽地選擇了一個庸常的故事素材,意欲通過非傳統的文體設置,在現實與歷史中尋找生活迷宮的出口,但從實際藝術效果來看,六個敘述者的人生言說稍顯單薄與含混,形式的構建與作者的意義探尋存在一定的斷裂,庸常的故事依然難以支撐富有深度的理性反思。
當然,對于一個具有明確寫作目標和強烈文體探索意識的作家而言,存在不足正是其前進的空間所在,《玻璃店》是朱斌峰不多作品中的一部,應該也是其寫作的起點之一,我們堅信在今后的寫作中,他會以獨特的方式踐行自己的文學觀、文體觀,逐步打造出屬于自己的文學版圖,妥帖地表達出對這個世界的理解。
責任編輯 李國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