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邦
我上高中那年,弟弟輟學了。從此,他走上了一條和我完全不同的人生之路。
18歲那年我考上大學。去省城大學報到那天,弟弟吃力地扛著行李,把我送到通往縣城的那條公路上,然后轉身回家。那次送別仿佛是個象征:兄與弟如同兩葉小舟,在生活的海洋里,各自前行了。
我讀大學后,弟弟開始學木工,早出晚歸,四處奔波。少年稚嫩的肩頭過早掮起了生活的重擔,少年清澈的眼神很快彌漫起生活的風沙。
1
大三那年,弟弟從家鄉(xiāng)來省城看我。我注意到弟弟那雙與年齡不相稱的手:粗大,厚實,布滿裂縫與疤痕。或許,只有憑借這雙粗大的手,弟弟才能應付生活的風霜和砂礫。
我和弟弟在省城街頭四處閑逛,本來說好去看一次錄像,但最終也沒去看。那一年,他十八我二十,正是風華正茂的年紀,但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懼與惶惑卻在他的眉宇我的心頭時隱時現。
我在求學路上掙扎,前途莫測;他在謀生道上趑趄,前景不明。畢竟不是孩子了,再也不能無憂無慮廢寢忘食地在錄像廳里打發(fā)時光了。出生在農家的我們,在這個年齡,即將與生活這頭巨獸搏擊,一無所有,赤手空拳,但卻不容退縮,因為無路可逃。
弟弟那時已經訂親,按鄉(xiāng)俗,給了女方家庭一筆彩禮。弟弟眼中閃著憧憬的光。他指望從那筆不菲的彩禮中“騙”出一點錢,充學費,學駕駛,跑運輸。但弟弟的如意算盤落空了。一來母親反對,擔心學駕駛跑運輸不安全;二來他吝嗇的未來丈母娘也根本不可能把到手的彩禮再返回一點給他。
弟弟第一個可憐的“夢想”就這樣肥皂泡一般破滅了。學駕駛,在當下算是多么稀松平常的事,可它卻曾是20歲弟弟的一個關乎生計關乎命運的夢想,而這一可憐的夢想,卻因為貧窮未能實現。每念及此,我都強烈地感到內疚,深深的內疚,倘若不是我多年讀書,耗盡了家中微薄的資財,弟弟或許不會這么困窘吧?
2
大學畢業(yè)后,我被分配到一個偏僻的地方,從事一樁自己不喜歡的工作,薪水也極其微薄,彼時的我,心情灰暗,意氣消沉,是可想而知了。
一個酷熱的午后,弟弟騎著自行車,趕了幾十里路來看我。單位食堂已關門,我領弟弟去了一家小食店,給弟弟叫了碗面條,但也許天太熱,抑或弟弟太累,沒吃幾口就放下碗筷,只說不餓。
那時我因對工作極不滿意而神情落寞心灰意懶,根本沒有心思和弟弟交談,竟忘了問他何以冒著酷熱騎車來看我,也忘了問家中父母是否健康經濟是否困頓。我的沉默讓原本沉悶的氣氛顯得更加壓抑,令人難以承受。弟弟覺察出我的不快與懊惱,但他小心翼翼不敢深究,怕觸到我內心的隱痛。不一會兒,弟弟提出要回去,并問我能否給他五塊錢。我當時手頭確實沒錢,就回他說沒有。弟弟滿頭大汗騎車而來,現在又揮汗如雨蹬車而去。我居然麻木地忘了道別。
現在每每想起這看似尋常的小事,我就追悔莫及,感到一股錐心之痛!我居然那么粗心,那么冷漠,也許弟弟內心掙扎了很久,終于鼓足勇氣才開口要這五塊錢,而我卻輕描淡寫麻木不仁地隨口拒絕了。是的,我當時確實很窮,但我不能向同事借來這五塊錢嗎?弟弟蹬著自行車,在烈日炙烤下,跋涉半天來看我,只吃了幾口面條喝了幾口水,又馬不停蹄騎著車頂著烈日往家趕。想要五塊錢,卻被我木知木覺拒絕了。如果弟弟不是遇到難處,他會要這區(qū)區(qū)五塊錢?而連這區(qū)區(qū)五塊錢的愿望,我都沒能讓他滿足!實在是太不應該了!
追根溯源,那時的我還是太自私,完全沉浸在因工作不如意帶來的懊惱中,和弟弟交談時漫不經心魂不守舍,所以當弟弟要這五塊錢時,我就機械地如實回答說沒有,根本沒有想到這五塊錢對弟弟意味著什么!
倘若時光能倒流,我一定會為弟弟借來五塊或者更多的錢,會細心問他遇到什么難處,何以頂著烈日來回奔波?然而這一切都無可挽回!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滿了南山。”每次讀到這句詩,我都會想到弟弟揮汗如雨的樣子,想到他奔波幾十里來看我,想到他要五塊錢,而我卻沒給。
那五塊錢,已成了我內心最深的痛,盡管年深月久,被歲月層層包裹,但只要回憶的觸須稍一觸及,結痂的傷口便瞬間潰破,那種疼痛,一如往昔,歷久彌新。
后來,我多次想問弟弟,那次為何要五塊錢,但話到嘴邊又生生咽下。一來事過境遷,木已成舟,再問這些還有何用?二來我害怕知道真相后因無法彌補會陷入更深的痛苦中。
3
鄉(xiāng)下年輕人結婚都早,眼看弟弟同齡人都娶妻生子,父母著急了。他們兩個兒子,一個大學剛畢業(yè),尚未戀愛;一個訂親了,卻沒成婚。他們羨慕村中那些早早抱上孫子的人,甚至覺得兒子一天不結婚他們在村人面前就抬不起頭。于是,他們張羅著要給剛過二十的弟弟辦喜事。我當然反對弟弟早婚,但也理解父母的焦灼與急切——畢竟,生活在僻陋鄉(xiāng)村的人們,祖祖輩輩都將抱上孫子視為頭等大事。為了讓父母舒心一點,我也違心地勸弟弟干脆結婚算了。弟弟就這樣匆忙而懵懂地步入婚姻的“圍城”。父母如釋重負,喜上眉梢,而我似乎也感到一陣輕松。弟弟結了婚,解了父母的燃眉之急,他們也不像往常那樣催促我戀愛、結婚了。然而,這卻苦了弟弟,因為早婚結出的苦果他必須品嘗,早婚釀出的苦酒他終生都得啜飲。
現在想來,我勸弟弟結婚,貌似善意,實則自私。我不想草率結婚,又顧及父母的心情與面子。弟弟結婚了,父母的面子有了,我也趁機擺脫了父母的嘮叨。這潛意識中的自私,包裹在“善意”中,又被歲月深埋,但不經意中,常會露出鋒利的牙齒,在我的心頭,猛啄一下。
弟弟婚后不久,因做木工不賺錢,想進城做裝潢,卻沒錢買裝潢必需的工具。弟弟、弟媳因此大吵一架,后來還是借債買了工具。我聽到這消息,心酸又愧疚。其實,那時候我經濟情況略有好轉,完全可以資助弟弟買裝潢用的工具。但弟弟寧可向外人借偏不和我說。我想弟弟還是沒忘記那年他開口要五塊錢我沒給的事。當然,我相信弟弟絕不會因此記恨我,他只是覺得我的手頭也不寬裕,所以再難也不向我開口。弟弟不愿把困難告訴我,是因為他不想因此而影響我的生活,擾亂我的情緒。可他越是體諒我,我越是陷入深深的自責和愧疚中。我真的很后悔那次無心卻粗魯的拒絕。自那以后我和弟弟之間有了一道無形的裂痕,而我卻找不到彌補的辦法。
4
弟弟對我的付出遠遠多于我對他的幫助。
記得讀大學時,每次開學都是弟弟騎車送我到烏江鎮(zhèn),再搭車去縣城轉車赴省城。一次因為下雨道路泥濘不堪,弟弟騎車很累,就讓我下車和他一道走,而我習慣了在車的后座“坐享其成”,竟老大不高興,完全不理會弟弟蹬車的勞累。
長期以來,我享受著親情卻渾然不覺,把弟弟的付出視為理所當然卻從未有過回報的念頭。
某年春節(jié),村人照例要玩麻將。弟弟那年手氣好,玩牌贏了不少錢。父母毫不客氣“繳獲”了他的戰(zhàn)果,全給了我作大學的生活費。我收下這筆錢,收得那么心安理得。全沒想到,對一個鄉(xiāng)下孩子來說,那筆錢數量相當可觀。但弟弟毫無怨言,并且很樂于把它貢獻給我。
后來我結婚時,弟弟手頭緊,還是借了1000塊錢資助我。為這1000塊錢,弟弟該要付出多少汗水,而我依舊收下這筆錢,并且依舊那么心安理得。
2006年,我因患急性胰腺炎住院治療。這場病來勢洶涌,尖銳的疼痛折磨了我八天八夜。那段時間,是妻子和弟弟輪換在醫(yī)院看護我。弟弟白天打工,晚上在醫(yī)院看護,常常通宵不寐。病榻上的我,因為生病住院心情惡劣,顯得任性而蠻橫,常常把弟弟支來支去。在春光明媚的季節(jié)遭遇疾病,我顯得極其沮喪,脆弱的天性暴露無遺。那段日子,我要么唉聲嘆氣,要么亂發(fā)脾氣,而弟弟卻以其堅韌與寬厚化解了我的不安與焦躁。
病榻上的人,才真正體會出親情的可貴!
弟弟因看護我而疲憊不堪,累得膽囊發(fā)炎,他一面吃藥一面仍堅守在我的病榻旁,沒有一絲怨言。
那場病讓我現出自私怯懦的原形,卻讓弟弟顯露赤誠果敢的本色。那場病也為我提供了一次難得的自我反省良機。
胰腺炎這種病對人傷害極大。出院半年后我仍有強烈的不適感。我沒想到,就在那時,老家卻出了大事。原來,父親一天晚上臨睡前沒有把火塘里的火滅盡,結果發(fā)生了火災。雖然全村人都幫忙救火,屋頂還是燒了個窟窿。弟弟知道我在養(yǎng)病,不讓家人告訴我這件事。一直到后來很長時間,我的病徹底痊愈了,才從家人口中得知此事。才知道,弟弟剛剛結束對我的陪護,又趕回家修理房頂。那一階段,弟弟的身心憔悴是可想而知的,但他卻選擇獨自承擔這一切,讓我安心養(yǎng)病。
面對弟弟的勇于擔當,身為兄長的我自是羞愧不已。
5
弟弟四處打工,省吃儉用,終于在我所居住的小城買了一套兩居室,雖然地段不佳,但畢竟在這個陌生的城市有了自己的家。然而,剛搬進新居不到半年,命運卻向弟弟一家露出了猙獰的獠牙:四十剛出頭的弟媳查出患有惡疾。得知兇信是一個炎熱的正午,但那一刻,一股涼意從我的足底直躥天靈蓋。
弟弟帶弟媳去南京大醫(yī)院治療。那一階段,我既盼著弟弟來電話,想知道情況是否好轉;又怕聽到弟弟的電話,因為生性悲觀的我害怕弟弟帶來更壞的消息。那一階段,我常想給弟弟打個電話,但最終往往選擇放棄,因為我不知道該說什么。我這才意識到,那些四平八穩(wěn)中規(guī)中矩的安慰,往往出自與己無關者口中。一旦悲劇與你痛切相關,你是說不出那些中聽不中用的話。
以中國目前的醫(yī)療狀況,弟媳得了這種病,耗盡家產無須說,無力回天也是注定的。
去南京探望病人那天恰遇瓢潑大雨。那灰蒙蒙的天氣,那細密而急促的雨點,加劇了我內心的郁悶與哀傷。在醫(yī)院里,面對眾多親友,弟弟落淚了,但隨即將眼淚拭去。那一刻,弟弟想必已經明白,突如其來的災難,除了面對別無選擇,眼淚和安慰,實在于事無補。
弟媳做了手術后在老家養(yǎng)病。那一階段,弟弟憂心如焚,又日夜操勞看護病人,心焦身累,人困馬乏,膽囊炎的宿疾復發(fā)了。一向從容樂觀的弟弟這一回幾近崩潰。病人需要照顧,而他疼得整夜睡不著覺,根本無法照料重病在身的妻子。后來,是三姐挺身而出幫他照顧病人,弟弟決心去醫(yī)院做膽囊切除手術。我聽到消息后趕到醫(yī)院。坐在弟弟的病榻前,我盡量和他說一些輕松的話,但弟弟的臉色一直很凝重,心事重重,若有所思。后來聽二姐說,那晚我走后,弟弟忍著忍著還是流淚了。他牽掛家中的病人,又擔心自己的手術,更不放心他那剛滿18歲的兒子。一時間,思前想后,百感交集,終于忍不住大放悲聲。慶幸的是,經過診斷,醫(yī)生認為,弟弟的病起因于心情焦慮與過于勞累,與膽囊沒有關系,根本不須做手術。聽了醫(yī)生一席話,弟弟心情開朗多了,身上的病痛也一瞬間風卷殘云無影無蹤。看來,是心理壓力太大,弟弟才感到腰酸背痛渾身不適的。當晚,卸下心理包袱的弟弟乘最后一班車趕回老家。他不放心家中的病妻,歸心似箭。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弟弟這一回流淚了,但我仍然佩服他的堅強。弟弟以前膽囊發(fā)炎時吃幾片藥就對付過去,這一回,他是為了更好地照顧病人,才冒著風險,頂著巨大的壓力去醫(yī)院做手術的。弟弟對身邊的每一位親人,付出的都是百分之百的愛。弟弟、弟媳年輕時難免拌嘴、吵架,但弟媳生病后,弟弟對她的照顧盡心盡力無微不至。
半年后,在弟弟花光積蓄又負債累累之后,弟媳還是未能留住生命。在一個陰冷的冬日,弟媳含恨而去。我趕回家,母親劈面就是一句:“家清了!”(方言,傾家蕩產的意思)而我除了滿面凄然,還能說什么?只能默默聽著母親業(yè)已麻木的哭訴,哭訴弟弟的命乖運蹇,哭訴弟媳的橫遭不測……
弟弟穿著臃腫破舊的棉襖,失魂落魄地坐在弟媳的遺體旁。寒冷封鎖著大地,哀傷緊鎖著弟弟的眉宇。
那個寒冷的冬季,是弟弟人生中一段暗無天日的隧道,也是我生命中沉重的一頁。
6
弟媳去世一年后的某個傍晚,我忽然想起弟弟。當晚便去了弟弟的家。多日不見,我發(fā)現弟弟的眉眼已舒展開來。那個兩口之家也被他收拾得井井有條。看來弟弟已走出了陰霾,他的眼中再次流露出對未來的期盼和憧憬。弟弟有一雙能干的手。他裝潢的住房每每獲得雇主的贊賞。他的獨子我的侄子在一家工廠工作。父子倆靠勤勞苦干正在慢慢擺脫窮困的陰影。
然而不久,我聽說侄子所在的工廠不景氣發(fā)不出工資,不得已只能辭職。聽到這個消息我憂心忡忡,侄子技師學院畢業(yè),文憑不高,謀職相當不易。但我隨即暗下決心,要想方設法為侄子找個相對穩(wěn)定的工作。一番苦思冥想之后,我陷入深深的沮喪和自責中。我在高校任教多年,交往圈子十分狹窄。想找門路托關系,談何容易。但我沒有像以往那樣輕言放棄,打了一圈電話,費了一番周折,終于,一位廠長在了解到弟弟一家的境況后,答應讓侄子去他們單位做工。雖然薪水不高,但工作相對穩(wěn)定。當我把消息告訴弟弟時,弟弟開心地笑了。
弟弟笑了,不僅僅是因為我?guī)椭蹲勇撓档揭粋€新單位,更主要的是,弟弟從我的言行中感受到在這個陌生的城市畢竟還有一位兄長在關心他,愿意為他分憂解愁。
我多么希望,我對弟弟的這一點小小幫助能給弟弟一個信念:面對人生的風風雨雨,至少還有一位兄長會與他共同面對。
7
下雨的夜晚,有時深夜醒來,寂靜中,我會感到一種安寧和幸福。然而猛地,我會想起弟弟,心頭不由得一緊,我想到弟弟和他的兒子在異鄉(xiāng)相依為命,想到弟弟這些年所走過的曲折而艱辛的人生之路,心頭如同灌了鉛那樣沉重。
弟弟在城市打工,是道地的底層民工。在一個社會保障體系亟待完善的國度,弟弟這樣的底層民工,年輕時,靠做苦工謀生,一旦年紀大了,干不動了,怎么辦?汪峰的《春天里》是一首感人的歌,每次聽到“如果有一天我老無所依,請把我留在那時光里”,我都會想到弟弟,想到弟弟這樣的民工。“老無所依”的,不正是弟弟這樣每天都在盡情地揮灑著汗水,默默地做著奉獻的底層民工嗎?如果有一天,這些底層民工,也能拿到一份足以糊口的養(yǎng)老金,我們這個社會在文明進程中將邁出至關重要的一步。
愿這一天早日到來。
責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