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保信
2017年春節,對于很多中國人來說,是一個特別的春節。特別之處在于,在很多家庭,一家老少都坐在電視機前看《中國詩詞大會》,掀起了全民讀詩的熱潮。在蒙曼看來,這個節目之所以能如此火爆乃是情理中事,因為中國人的詩心未死,詩性未泯,只是未被激活而已,更因為古詩詞承載了幾千年來中華民族的審美、智慧、情感、信念等財富。
【父母并未刻意引導我讀詩】
《同舟共進》:很多人看了詩詞大會后,一家人都成了您的“粉絲”,估計不少家長都希望把孩子培養成像您這樣飽讀詩書的“文化偶像”。所以,我想請您講講您跟詩詞之間的故事。您在接受媒體采訪時曾說,8歲時因讀到《唐詩故事》而喜歡上詩歌。我比較好奇,您父母是什么樣的人?他們當時是刻意引導您閱讀詩歌呢,還是“無心插柳柳成蔭”了?
蒙曼:我父母比我厲害多了,他們是上世紀60年代的大學生,受“文革”影響,還沒畢業就被分配到了家鄉的中學教書。他們都非常愛讀書,愛到什么程度呢?從1979年開始,新華書店每次進新書后,店員都會拿著手抄的書單到我家來,讓我父母勾選他們想要的新書,然后店員再騎車把書送來。我父母都是普通的中學教師,當時家里并不富裕,但是他們卻愿意拿出很多錢來買書。我想,這不論是在我們縣城,還是在中國其它一般的縣城里,都是非常少見的。所以,在我小時候,家里到處都是書。
現在的父母在培養孩子時,可能總喜歡指導孩子讀書,可我父母從來沒有指導我,他們只是各讀各的書,也不管我。但有兩件事情,我至今都印象深刻。
第一件事,我七八歲的時候開始讀《唐詩故事》,知道了李白叫青蓮居士,然后我就跟爸爸講,李白叫青蓮居士”。他當即回答:“不錯,你還知道青蓮居士呢。”我第一次因為有了點詩詞方面的知識,而得到了父親的贊賞,很開心。
第二件事,我上小學的時候,有一次跟父親到書店去買書,看中了一本清代的詩集,想要買,父親也沒說什么就給我付了錢。在回家的路上,我邊走邊翻這本新買的書。父親就提到,其實清朝的詩沒多大意思,因為“詩不下盛唐,文不下秦漢”。這件事情讓我印象深刻,因為父親雖然不喜歡清代的詩歌,但也并沒有不許我買。這說明父親很尊重我,這種教育方式非常好。假如他當時跟我說,這本書你不能買,要買就買《唐詩三百首》,這樣反而會讓我反感。
還有一件事也讓我印象深刻,不過這跟詩詞沒什么關系。我上初一時才11歲,有一天逃學在家看《福爾摩斯偵探集》,正好那天父親的同事臨時跟他借錢,他就帶著同事回家拿錢,把逃學在家的我逮了個正著。但他很給我面子,沒說我也沒罵我,只是跟我說,“你也在家呀”。我回答:“我也在家呢。”他見我看的是《福爾摩斯偵探集》,就跟我說,這本書你現在也看不懂啊,然后隨手拿一本《紅巖》給我,說,你還不如看這個。父親就是這樣開明,他雖然沒提我逃學的事情,但他是知道的,所以我第二天肯定不敢再接著逃學了。
我家里一直有很多書,因為我媽媽是教英語的,所以還有很多英漢對照的簡寫版世界名著。我沒事就在那兒翻,翻完后再去看全譯本,這個過程很好玩。比如說,我是先看了簡寫版的《牛虻》,知道了大概的故事情節,后來才去看全譯本。
現在很多人問,怎么樣才能讓小孩喜歡上看書?我經常反問:第一,你們家有書嗎?第二,你本人喜歡看書嗎?如果這兩個前提條件都具備了,孩子不喜歡讀書是不可思議的。
【我跟詩詞相處的方式是:沒事閑翻】
《同舟共進》:《唐詩故事》這本書對您有什么影響?
蒙曼:《唐詩故事》剛出版時是四卷本,每冊都很薄,只有手機這么厚。我是一篇一篇翻過去的,第一次系統地了解了那么多詩人。這本書有個非常大的優點,因為作者是個地質學專家,一個外行人寫唐詩,他肯定是從興趣出發而不是從文學史的角度出發的。對當時的我來說,這點太重要了。假如作者是從“初唐四杰”開始寫起,一路把中唐和晚唐的詩人介紹一遍,那我可能就不喜歡唐詩了,因為這不符合我當時的心智。作者的高明之處在于,他會把寫建筑的一類詩歌放在一起,比如關于大明宮有什么詩,關于大雁塔有什么詩。此外,他還會把描寫唐朝人是怎樣生活的詩歌放在一起,比如《新嫁娘》之類的詩,讓人感到很有意思。所以,我對詩詞的興趣被這本書歪打正著地激活了。
《同舟共進》:在您接觸唐詩后,在往后的成長歷程中,詩歌對您來說,是一種什么樣的存在?您平時是如何和詩歌相處相守的?
蒙曼:我跟詩詞的相處方式就是沒事閑翻。我是做歷史研究的,詩歌從來都不是我的主業。但是,我喜歡詩、詞、曲,我幾乎把中國文學史里的主要著作都翻了一遍。當然,我在學生階段,翻得最多的肯定還是唐詩、宋詞、元曲。為什么呢?因為學生時代時間是零碎的,不可能有大段的時間去通讀整個文學史里的作品。而且,當時我的興趣點其實主要在小說上,《紅樓夢》和《金瓶梅》我都看了很多遍,對它們的熟悉程度絕對超過了對《資治通鑒》和兩唐書的熟悉程度。《水滸傳》和《三國演義》我也讀得很多,只有《西游記》讀得少點。我不喜歡《西游記》是因為覺得里面的妖精都太像了,而且書中提到的飲食也很乏味。我讀到孫悟空大鬧天宮為止,此后的取經故事我不喜歡,因為覺得孫猴子被戴上緊箍就玩完了。
《同舟共進》:問得具體一點,“沒事閑翻”是一兩個月翻一次還是幾乎每天都會翻翻?
蒙曼:“沒事閑翻”是指我讀詩并沒有一個具體計劃,不會規定自己每個月必須讀多少,或必須讀什么。我的床頭有個書架,《紅樓夢》《唐詩三百首》以及錢鍾書點校的《宋詞》是我長期的枕邊書。沒事就翻翻,興之所至也拿起來看看,這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晚上睡覺前,如果讓我讀一下艾略特的《荒原》,我肯定讀不下去,但是讓我讀一首李白的《春思》,“燕草如碧絲,秦桑低綠枝。當君懷歸日,是妾斷腸時。春風不相識,何事入羅幃?”六句話而已,我會很容易讀下去,而且感覺很美。我就是這樣,把這些詩詞翻了一遍又一遍,對很多詩詞自然就熟了。
《同舟共進》:從小到大,您有沒有刻意背過詩歌?
蒙曼:背過一些,但是從來沒檢驗過有多少,主要是因為沒參加像《中國詩詞大會》這類的比賽。但我對很多詩歌都很熟,而且心領神會。很多詩都能整首背誦下來,但不一定記得每一首的標題。比如說,“舍南舍北皆春水”這樣的詩句我能張口就來,但未必能說出這首詩的名字叫《客至》。這也說明我讀詩完全是出于純粹的興趣,沒有帶著任何功利的目的。
【詩詞展現了不一樣的世界】
《同舟共進》:您喜歡沒事閑翻詩歌,那詩歌對您的生活有什么影響?如果說詩歌能滋潤人的生活的話,表現在哪些方面?
蒙曼:我覺得詩歌很美,它們展現了一個跟現在不一樣的世界。古人常講天人合一,他們的感覺特別敏銳,一花一草在他們眼里都是有生命的。我們現在看外面的花花草草,假如一個人非常多愁善感的話,也仍能產生很多生命感觸。但問題是我們現在整天被高樓大廈包圍著,要是對一棟大樓生出一些生命感觸來,那就太不自然了。所以,現在的生活本身就沒有古代那么有詩意了。
另外,古詩中有個非常重要的題材是“相思”,這也是現代人不太可能有的感觸了。現在交通這么發達,通訊這么便利,無論思念誰,哪怕遠在天邊,只要拿起手機,就可以跟對方視頻聊天。所以,現代人的思念都很短、很窄,特別蒼白,失去了古代那種綿長的感覺。這其實是不利于錘煉人的內心的,使得我們既不敏銳,又不深沉。可是,我們卻能在古詩里發現這么美好的東西。
總的來說,古詩詞能讓我跟現實世界有一種疏離感,這種感覺對我非常重要。因為人在紅塵中打滾,如果完全跟紅塵融為一體,那是很可怕的。詩歌能讓我在精神上進入另一個世界,讓我覺得生活有意思得多,輕松得多,也豐富得多。
《同舟共進》:所以閱讀詩歌相當于讓心靈有個美好的棲息地。
蒙曼:是的。而且因為我的專業不是研究詩詞的,這點也特別好。如果把詩詞研究作為專業,那就可能會讓我感到很累,因為有時候必須要面對一些研究目標。可是,當詩詞只是業余愛好時,想讀的時候就隨時讀,這更自然而然。就像我看小說一樣,想看的時候就找來看,不想看的時候就把書放下,一點心理負擔也不會有。
《同舟共進》:所以“沒事閑翻”,這個“閑”字可能也是閱讀詩詞最好的心態。
蒙曼:其實,古人的生活比現代人要閑很多。現在生活節奏太快了,一天的時間總是被亂七八糟的事情填滿,可是到了晚上回想一下,卻又說不清一天到底干了些什么。并且,我們所忙碌的事情都是必要的嗎?也不一定。但就是沒什么閑散的時間。人要是閑不下來,精神就會特別緊張,精神緊張,怎么會有幸福感?
《同舟共進》:從您個人經驗而言,讀詩從來都沒有覺得苦嗎?
蒙曼:是,我還真的是從來沒覺得苦。可能很多人第一次讀到的詩歌,剛好是他不喜歡和不感興趣的。如果大家碰到這種情況,不妨多給自己兩三次考察機會,再多讀幾首試試。但假如一個人讀了幾十首詩,仍然不能感受到詩詞的美好,那就先放下吧。世界上總會有些東西是不適合自己的,也會有些東西是適合自己的。假如一個人一輩子都對詩詞不感興趣,他其實仍然可以是一個好人,并且仍然可以是一個很有智慧的人。但假如你發現自己對詩歌有興趣,這是好事,不要扼殺這個興趣,多給自己一些時間來接觸詩歌,看看我們對世界的認知和感受能豐富到什么程度。
【詩歌里的中國是個豐富的中國】
《同舟共進》:您最喜歡的詩歌是哪幾句?
蒙曼:我好像沒有最喜歡的幾句詩,對我來說這可能是個不存在的話題。既然我們剛才聊到“閑”,那我就分享幾句與此有關的詩——“兩人對酌山花開,一杯一杯復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這是李白的《山中與幽人對酌》,我很喜歡。我來逐句解讀一下。
“兩人對酌山花開”,給人的感覺好像是在一個山坡上喝酒,眼前是漫山遍野的閑花野草,沒有其它東西。喝酒的場所很重要,如果在酒樓,則過于奢華腐敗;如果在家里,則又可能放不開,因為可能有各種人倫關系的拘束。可是,兩人在開滿鮮花的山坡上喝酒,這種感覺會是多么的自由自在?
“一杯一杯復一杯”,這不是為了工作上的應酬而喝酒,也不是在很有氛圍的家宴上喝酒,只是兩個好朋友坐在那里喝酒,一杯一杯又一杯,也沒有別的什么事。
“我醉欲眠卿且去”,你想想看,誰跟誰才能這么說話呢?假如咱倆坐一塊喝酒,你肯定不敢喝醉,當然我也不敢。第一,咱倆還沒那么熟;第二,各自背負著一種身份,我是一個大學老師,要是喝醉了那成什么樣了?你是一個記者,喝醉也害怕出事。所以,能夠“一杯一杯復一杯”地喝酒,說明倆人肯定是知心朋友。喝醉了,想要睡覺了,就各回各家。
“明朝有意抱琴來”,這里用了一個有關陶淵明的典故,陶淵明收藏了一把無弦琴,沒有弦,但曲調卻在內心之中,好朋友之間會有這種會心感。
談到李白的詩,我們一般會想到“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這說明他很狂;也可能會想到“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這是小清新的風格。但我覺得李白其實是一個很自在的人,《山中與幽人對酌》就能說明這一點。
《同舟共進》:您比較喜歡的詩人是誰?
蒙曼:就是李白,他是我心中一個永遠的夢。對我來說,無論是李白的詩,還是李白本人,都是精靈一般的存在。李白不像杜甫那樣厚道、溫暖,正因如此,我才那么喜歡他,他像是站在云端上照鏡子,讓我感到跟神仙一樣。讀李白的詩歌就好像進入了春天。
如果要給盛唐找一個“代言人”,我覺得這個人應該是李白,因為他天真、任性、浪漫、多才。而且李白身上寄托了很多寒士的理想。所謂寒士的理想,就是能憑借自己的本事,在這個世界上自由自在地活著。
《同舟共進》:在您看來,古詩詞里的中國是什么樣的?
蒙曼:詩歌里的中國是一個非常豐富的中國。就拿唐宋時期的詩詞來說,唐詩里的中國,主體上是一個情感的中國,反映的是人與人以及人與自然之間的情感;而宋代的詩歌,更多的是說理,比如“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其實,詩歌里的中國,跟其它文學作品里的中國都是一樣的。從它反映的范疇來講,中國有多廣闊,中國的詩歌就有多廣闊。
詩歌能讓人更敏銳,因為它不僅是語言上的提純,還是生活的提純。詩歌能把生活中最典型、最精致、最美以及最殘酷的面相提煉出來,通過詩歌來觸摸中國,更能直指核心,更容易把握一個時代。
《同舟共進》:詩歌里的中國人和現代中國人有什么不同?
蒙曼:古代人沒現代人這么大的能力,所以更知道自己局限,當他們面對這種局限時,比我們要更深情一些。現代人太自信了,覺得自己無所不能,覺得天邊的風月都是可以夠得著的。古代人往往會感到自己渺小,比如一個在荊楚之地的人,可能并不知道塞北是什么樣子,因而很容易就有渺小感。可是現在呢,人們很方便就能看到全世界的全景圖。我覺得現代人自信心爆棚,但不敏感,也少了些謙卑和深情。假如一個人喜歡詩歌,我敢說他的精神世界會更豐富。
【詩詞就像貓嘴上的胡須】
《同舟共進》:有媒體人撰文指出,在清末以前,古典詩詞的社會功能都還在,所謂“興、觀、群、怨”。但到了如今,詩詞教育已經不再是無可替代的手段,也不是現代人生活之必需,而成了一種文化偏好或說是進階學習,詩詞可以說是“老虎嘴上的胡須,沒有也不礙事”。您同意這個說法嗎?現在對于孩子的詩詞教育,我們到底是做得太多還是遠遠不夠?詩詞教育與其它的素質教育(諸如鋼琴、奧數等)是不是一樣可有可無?
蒙曼:我不知道老虎嘴上的胡須是否真的沒用,但我知道貓嘴上的胡須看起來沒用,但實際上特別重要。貓需要用胡須來探路,測量洞口或道路的寬窄,如果沒有胡須,它很容易被卡住,甚至變得不會走路。
無論古詩詞也好,還是傳統文化也罷,我認為對于中國人來說,它們就像貓嘴上的胡須,是一種特別重要的存在。雖然詩詞跟水、米、空氣不一樣,它在日常生活中并沒有什么實際用途,但假如生活中真的沒有了詩詞和傳統文化,這也是件可怕的事。因為我們不但不知道自己是從何處來的,也不會養成良好的審美觀。比如當我們說“流水落花”時,大部分中國人會想到“流水落花春去也”,這是有點傷春的意思了。但假如你完全沒有接觸過中國文化,那就不能體會到這一點。所以,如果不懂點詩詞,有時候甚至都沒法和別人交流,也沒法和古代的祖先交流。古人留下了很多好東西,但我們都完全不知道,你說這是不是挺可怕的?
假如生活中沒有詩詞,那你的肉身所在之處,就是你的全部世界了。你想想,這個世界有多狹窄,看山就是山,看水就是水,乏味極了。但假如我們生活中還有詩歌,那肉身所在和精神所在則是兩個不同的世界。肉身可能只是蝸居在幾平米的陋室里,但精神世界卻可以很廣闊。
詩歌有一個很重要的功能,就是幫助我們去感觸過去那個已經消失了的世界。當我們在面對新世界時,敏銳度就更高了。你說人更敏銳好,還是更遲鈍好呢?所以,我覺得對孩子的詩詞教育很重要,我們不要輕視精神的力量。孔子說的“不學詩無以言”用在今天也合適。我們不讀點詩歌,可能都不會審美地說話了。一張口只能是粗話、俗話,讓人聽了感到厭惡。所以說,在物質生活越來越豐富的今天,恰恰是弘揚詩詞文化最好的大時代。
【詩詞教育要解決三個問題】
《同舟共進》:《中國詩詞大會》冠軍武亦姝母校的一位教師說,在應試教育的夾縫里傳承詩詞文化特別難,如今中小學老師都是“考什么教什么”“怎么考怎么教”。而學生們也只是把古詩詞當作語言材料,機械地練習和記憶,背離了詩歌作為文學和文化的本質。對于今天的詩詞教育,您有什么建議?
蒙曼:如今學校的詩詞教育,有三個特別重要的問題需要解決。
第一個問題,學校現在的詩詞教育是不成體系的。相較而言,古代的詩詞教育更講究循序漸進,這是人們更喜歡的一種方式。比如說,在小孩開蒙的時候,會有專門的開蒙讀物。開蒙之后,小孩才沿著小經、中經、大經這樣一個序列學習,由淺入深,由具象到抽象。古代教育跟現在還有個很大的不同,它一開始可以說是一種綜合性的教育,不僅教文字,還教人生觀。比如,《三字經》是蒙學讀物,“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茍不教,性乃遷”。這里面不僅有詩詞韻律,而且還包含了做人的道理。《三字經》學完后,開始讀《論語》,然后是《大學》《中庸》,非常有層次感。
中國現在的詩詞教育,在小學、中學和大學里是這么銜接的嗎?小孩子在小學時學的詩歌真的適合他們嗎?我沒有翻過小學教材,但前兩天一個年輕的記者媽媽跟我講,她女兒剛上小學一年級,老師給指定的詩詞讀本就是《唐詩三百首》,我想這是有問題的。《唐詩三百首》第一首是張九齡的《感遇》,“草木本有心,何求美人折”,這是一個中年人才能懂得的情懷,人要歷經挫折后,才會有這樣的想法。你讓一個六七歲的孩子去讀這首詩,他怎么能理解?所以,在詩詞教育中,學生在不同階段,應該學習什么樣的詩詞,這是一個首先要解決的問題。
第二個問題是誰來教,現在的一些語文老師能不能教好詩詞,我有所保留。詩歌最大的特點是,“詩無達詁”,詩只是一個觸媒,你怎么理解,就要看它觸動了你內心深處的哪一塊。但老師在教詩詞時卻通常喜歡給個標準答案。舉個最簡單的例子,“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現在的孩子都覺得這是在說野草生命力很頑強。可是,你知道蘅塘退士怎么解讀的嗎?他說,這首詩講的是君子和小人之爭。“離離原上草”指的是小人;“一歲一枯榮”的意思是,不管你怎么打壓小人,他都會卷土重來;“春風吹又生”,天氣暖和了,小人又開始當道了;“遠芳侵古道”,“古道”指的是君子,這句詩的意思是小人把君子都給遮蔽住了;“晴翠接荒城”,“荒城”指的是荒唐的皇帝,意思是小人老是能親近皇帝;“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小人最后得勢,君子只能黯然收場。蘅塘退士說,這才是白居易這首《草》的正解。蘅塘退士是個老官僚,當的官也不大,只不過是個縣令,但他可能自認為是個正人君子,一輩子沒少被小人遮蔽。所以,他讀《草》這首詩就會有這種理解。當然,一個年輕人讀《草》,看到的是野草頑強的生命力,這也是沒問題的。正由于“詩無達詁”,所以教詩詞的老師需要有很高的素質。如果讓小孩去背指定的標準答案,那就是件可怕的事情了。
第三個問題,學校的詩詞教育應該克服功利心,而不能培養功利心。教育的本來目的,應該是幫助人在精神上有更高層次的追求,而不是相反,就好比一些小孩熱衷于學奧數,其實是出于功利的目的而不是興趣。同樣道理,如果抱著一顆功利心來學詩詞,要考高分,或者要贏得一個比賽,那么所有的詩詞,無論好壞,當然都只能是素材而已。現在社會的評價標準是單一的,其實不應該這樣,教育應該讓每個人按照自身資質,以不同方式和不同速度去成長,而不能只有一個功利的目標。這可能不單是詩詞教育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