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華
張永高大哥
◎李建華
今天早晨,在重慶打工的幺弟李六打來電話:“三哥,張永高出車禍死了,我現趕往善溪參加葬禮,你回來不?”“我在自貢,路程遠,加上這幾天單位化工產品生產安全大檢查,走不了,你幫我帶個禮吧!”我回答道。
其實,照理講我應該回去看張永高一眼,因為我出生時是他媽接生的,雖然永高大哥帶著我們一幫小屁孩度過快樂的童年和少年,但我們也欺負過他。我十分愧疚!
嚴家壩院子坐落在丘陵地區明義公社星屋四隊兩個小山包間,原來是個氣派的瓦木結構四合院,是嚴姓地主老財所建,嚴老財被政府槍斃后,房屋田地分給了農民?!拔母铩睍r將前排房拆了,剩下正排房和兩邊當頭,我們家住正排當中房屋,張永高一家和另一吳姓家住在南當頭。永高大哥兄妹八個,他排行老大,父親是個打鐵匠,辛苦掙錢也難以正常維持一大家人生計。
張永高和我大哥同年同月同日生,比我大八歲。一九七二年,我大哥十九歲結婚時,他參加了婚宴。看到我大哥娶了漂亮媳婦,自己卻連個女人的影子都沒到身邊,一惱怨,不待正式開席,便倒上一碗酒,一飲而盡,然后跑到壩子邊抱頭蹲著號啕起來?!斑@不公平,不就是我矮了點,黑了點,丑了點,笨了點,窮了點,就沒得妹兒喜歡我喲!”永高大哥反復哭訴著,鄉鄰們怎么也勸不好他。這時,張鐵匠猛喝一口酒,抹了一下油嘴,氣沖沖走過去抽了兒子一耳光,吼道:“你不嫌丟人我還嫌呢,走,跟老子滾回去!”說完,把他拖走了。
過了三年,張永高那頭腦靈光、嘴甜手巧的二弟也娶進了媳婦,然而沒有一個媒婆給他說親。他想,在農村,像自己這樣的家庭,特別像自己這樣的條件,歲數越大,結婚的希望就越小,可能一輩子也聞不到女人味道。他心里十分惱火,男人的原始生理萌動,攪得他腦殼都快炸了,鉆心地痛。這時,他就往柱子上撞,往心窩上擂,無情地虐待自己。
這年夏天的一個夜晚,月明星稀,炙烤了一天的大地,仍彌漫著熱浪。院子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像往常一樣,給壩子澆上涼水降溫后,在各自門前鋪上篾席斗筐(大簸箕)乘涼過夜。疲勞的人們躺下不一會兒便睡著了,鼾聲與石縫草叢里的蟋蟀聲,此起彼伏,交替鳴響著。
半夜時分,一個人影在南當頭屋角地上篾席邊鬼鬼祟祟地不停轉動,然后蹲下身用手摸捏著什么。這情況,被起夜屙屎的李明哥看見了。他知道,篾席上睡的是吳家老大——十八歲的國珍姐,心想這鬼影肯定在使壞,便沖上去抓住鬼影,扭身一看,是張永高。他大聲喊道:“張永高是壞人,快來抓流氓!”鄉下人最恨流氓,只要是懂事的娃兒,說到流氓就知道是大壞人,就特恨。聽到喊聲,睡在斗筐里我們三個血氣方剛的少年,一齊沖了過去,摁住張永高就拳打腳踢。在我們那里,只要是壞人,就要受到活麻(即蕁麻)侍候。我們往張永高裸露的上身抽打時,張鐵匠一把抓過活麻,狠勁抽打著:“你這畜生,丟盡了我的老臉!”受辱哭泣的國珍姐被李幺娘安慰著送回屋里。她的父母憤怒地跳著腳,指著張鐵匠討說法。
張永高上身被活麻打得腫痛,哎喲著被拖進屋。張鐵匠仍未消氣,用繩子捆了他的手腳,吊在屋梁上,用打鐵的鋏鉗在張永高身上搗鼓了一陣,累了,才氣哼哼地進里屋睡了。
第二天早晨,張永高的母親抹著眼淚解了繩子,給蔫答答的兒子喂了一碗苞谷羹后,執行著丈夫的死命令。她一手提了小半袋苞谷,一手扶著既恨又愛的兒子向屋后頭堰塘邊一間廢棄的柴屋走去。張永高被家人趕了出去,開始了自己掙工分吃飯的獨立生活。
自從張永高被慘打拋出家門后,艱難地生活著。他想到跳塘死,可一轉念,萬一今后有女人看上他,這樣死了,豈不很不劃算。他選擇活下去。
院子北當頭后邊,是唐鳳家,前年死了老公,三十出頭兒就成了寡婦,拖著一男一女兩個小娃兒,缺勞動力。為掙口飯吃,張永高就經常去幫她干地里的活兒。吃飯時,唐寡婦招呼他進屋坐桌子旁吃,張永高傻乎乎地站在門口外,一副恐懼的樣子望著唐寡婦,腦殼搖得像撥浪鼓。在他心里,不敢再對女人有非分之想,更不敢再去觸碰女人,如果出事,必定要被打死。每次站在門外吃完飯,他就帶著不是滋味兒的心情回到柴屋里,仰躺在有臭味、像狗窩的床鋪上,望著屋頂上的破瓦發呆。
堰塘旁柴屋對面,有一棟土墻瓦房,是殺豬匠熊二家。女的肥得像豬,男的壯得如牛,結婚多年也沒生個一兒半女。七天趕一場,賣完豬肉回到家里,太陽還沒落山,兩口子酒足飯飽后,像兩坨大石頭坐在有些搖晃的床上,眼睛瞇成一條縫,喜滋滋地數著油兮兮的鈔票。數著數著,男的就一下壓在女的身上。床鋪吱吱作響,搖晃得更加厲害。女的殺豬似的號叫聲,傳得很遠,院子里的人,每七天的傍晚都要聽見這樣的號叫聲。女人聽了心里發怵,男人聽了身體發癢。每到這時,女人都把門窗關得嚴嚴的,男人又悄悄地把門窗開了縫口。
張永高吃得早睡得早,孤家寡人,無牽無掛,倒床便呼呼入睡。以前,熊屠戶家的動靜也沒鬧醒過他,這次,肥豬婆更加放肆誘人的叫聲,把他驚醒了。張永高坐起來,側耳傾聽,那很有節拍的叫聲極富磁性和穿透力,鉆進他的身體,令他全身酥癢,尤其下身更有一種沖動感。此刻,那聲音喚起了張永高心中想要女人的念頭,對女人的向往和渴求顛覆了他近幾年不再想女人、碰女人的心理和行動堅守。他要冒死去看看,看看男女間那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張永高溜出柴屋,悄悄走向熊屠戶家。走到半道,背部突然一陣疼痛。那是他爸用大鉗子夾過的地方,他感到一陣后怕,恐懼蓋過了他一探究竟的欲念,他慌忙跑回了柴屋,在糾結中失眠了。
熊屠戶家的叫聲激活了張永高雄性需求的欲望,盡管他竭力壓制了自己的行為,但他卻壓制不住腦子里時不時迸出的想女人的念頭。在院子里或者田間地頭,他總是兩眼直勾勾地看著那些成熟的女人。女人們吐出舌尖“呸”的一聲“色鬼”,遠遠地避開了他。
夏天熱的時候,院子里女人洗澡,上了點兒年紀的,在家燒盆水簡單搓洗一下了事,那些講究點兒的年輕妹兒們,都喜歡在天黑的時候,三五成群挎著盛有換洗衣服的籃子,靜悄悄地去魚塘泡澡。
三灣塘距嚴家壩三百多米,靠北當頭,水域面積百多畝,最深處近四米,院子人洗衣、洗澡都在齊腰深的淺水區。
住在北當頭的陳大妹,瞅準今晚沒有男人去洗澡,約了三個伙伴,借著暗淡的月光,急匆匆向三灣塘走去。她們誰都沒注意后面跟著張永高。
張永高害怕女子們發現他,不敢過分靠近,躲在魚塘邊剛掰過的苞谷地里,伸出腦袋,盯著水面上朦朦朧朧晃動的幾個黑影,水邊不時傳來擊水聲和低低的嘻笑聲。
“啊,陳大妹遭淹倒了,快來救人啦!”忽然有人呼救,呼救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響亮。
張永高猶豫幾秒后,猛地跳出苞谷地跑向水邊,邊跑邊脫衣服邊嘀咕:“我是救人,不是耍流氓,是救人?!?/p>
張永高水性很好,三二下游到伸出半只手、在水中撲騰的落水者,一把抓到齊脖深的地方,緊緊抱著嚇傻的陳大妹,原處不動。雖然陳大妹穿有衣服,但他仍感覺是赤裸肌膚的觸撫,令他心跳加速。此刻,他心里滾涌著幸福的潮水,快三十的人,第一次體驗這種幸福和快感。他真想一輩子就這樣抱著,緊緊地抱著。
“張永高,你快把陳大妹拉上來,快拉上來呀!”岸邊妹兒的促叫聲,使他從遐想中清醒過來,他連忙把陳大妹扶到岸上,然后慌不擇路地又鉆進了苞谷地里。
這一夜,張永高在胡思亂想的興奮中失眠了……
陳大妹和其他女人一樣,很看不起張永高,甚至有些恨他,但他畢竟救了自己的命,內心也存感激。于是,她悄悄塞了十元錢在柴屋,作為答謝。后來,陳大妹害怕張永高以此事要挾自己,逼迫和他好,年底,就匆忙嫁給鄰隊的一個退伍兵,次年九月難產,母子雙雙離世。陳大妹被埋葬在三灣塘西邊小山坡竹林旁。
在涪陵山區農村,有一個習俗,對剛入土的人,連續三晚在墳前點亮菜油燈,意思是指引亡者魂歸墓地,天亮將燈吹滅。
張永高得知陳大妹死了,在柴屋里擂胸頓足,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像死了自己爸媽一樣,悲傷地號啕了幾天。入葬那天,他躲得遠遠地看著,嘴里反復說著:“可惜了!可惜了……”
當天,天剛擦黑,張永高提了半瓶白酒,用草紙包了兩個苞谷粑、兩顆水果糖,匆匆出門了。
天完全黑了,下起毛毛雨,陳二娃穿了塑料雨衣,提了馬燈,吹著口哨自我壯膽,背溝還是有些發毛地去給大姐點燈。剛到竹林邊,微弱的亮光照見墳頭一個戴斗笠跪著的黑影,一動不動,嚇得他驚叫著轉身往回跑。
被嚇慘的陳二娃一陣小跑回到自家門前,一屁股坐在屋檐石上,手掌不停地拍著胸部。等舒緩了一會兒氣,稍微靜下了心后,心里就嘀咕起來:這是鬼還是人呢?最后,陳二娃堅決斷定:“肯定不是鬼,是他!”
陳二娃立刻叫了幾個小哥們兒,趕到墳前將醉熏熏的張永高狠狠收拾了一頓,然后把他拖回柴屋。
傷痛與心痛交織在一起,使張永高病倒了半月。
北當頭后山灣里是上壩,住著人稱“智多星”的姚智能,能掐會算,鬼點子多,也是當地有名的陰陽先生,別人家紅白事都請他摻和。已過而立之年的張永高,趕完場回來,拎了一斤朝頭肉(豬脖子肉),去了智多星家。不一會兒,他滿臉高興地出了門。
初冬的夜晚,清冷的月光灑滿大地,雞公嶺山下百匯碼頭,滾涌的長江水拍打岸邊,發出嘩嘩響聲,江面薄霧飄浮。入冬后,長江多霧,霧重的時候,所有大小船只扎霧停開,等霧散后才能航行。
九點鐘剛過,一聲汽笛鳴響,劃破寂靜的夜空,傳向遠方。姍姍來遲的“涪州”號客船,像餓了頓飯似的,沒精打采地靠了岸。下了幾個乘客后,又鳴一聲笛,懶洋洋地向下游碼頭駛去。
雞公嶺是百匯碼頭通往山后腹地另一條小路的必經之處。躲在雞公嶺路邊灌木叢里,手持一把爛菜刀的張永高,遠遠地望見一個人影向他走來,越走越近。他看清了,是個高大的中年男子,手里還拎了個黑皮包。此時,張永高是又高興又害怕,高興的是皮包里多少有錢,害怕的是自己打不過他。
等中年男子快走到跟前時,張永高還是鉚起膽子跳出樹叢,大喝一聲:“快,快把包放下!走,走人,不給我下手嘍!”
中年男子突然看見樹叢里跳出一個人來,手里還拿有刀,著實嚇得倒退了幾步。稍定了下神,借著月光,發現搶劫人拿刀的手抖個不停,剛才威脅的聲音也發結,心想是個作案嫩娃,不虛他!于是,中年男子反壯起膽子,大聲吼道:“你搶老子,嫩了點兒。滾,不然老子打死你!”
張永高自知打不贏對方,反被嚇得手足無措,丟了菜刀,慌忙鉆進灌木叢。他十分膽怯、沮喪,拖著疲憊的身體,走了近四小時才回到自己的柴屋。
原來,張永高去找智多星讓他幫想個掙錢娶媳婦的主意,沒想到差點兒丟了自己的命。
又過了兩年,張永高父親張鐵匠患水腫病在家躺了大半年,死了。三個妹妹前后嫁了出去,這時,他才得以回到南當頭屋里和他的母親、二弟、弟媳、侄兒住在一起。第二年剛開春,張永高家辦了農轉非,舉家搬進善溪鎮,住在長江岸邊一排窩棚里,開始自謀職業,自己掙錢吃飯,仍然過著十分艱苦的生活。后來,因長江水位線升高,一家人被安排住進公租房。他一直以撿破爛維持生計。
街道居委會領導看到張永高年歲大,又沒結婚,日子艱難,幫他找了一份掃大街的臨時活兒干。他欣喜若狂,徹夜難眠,不等天亮就出門工作了。
“救命呀!救命呀!”正在掃街的張永高聽到附近傳來女子的呼救聲。他聞聲跑去,看見街道邊樹下一男子正要對女子施暴。不由分說,他舉起掃把就朝男子頭上打去。男子被打跑了,女子從地上坐起來,嘴里連聲說著謝謝。他想去扶她,但轉念一想,自己不能去碰女人。待女子站起來,說著謝謝走過斑馬線。站在斑馬線另一頭的他,注視著女子背影消失在晨曦中。就在這時,他被快速駛來的出租車撞倒了……
我十九歲當了兵,幾十年不曾見過張永高大哥,他后來的事情,是我大哥告訴我的。
(責任編輯 王芳)
李建華,男,1961年出生,大專,黨員,1980年11月應征入伍,先后當過戰士、新聞報道員、排長、組織干事、連隊指導員、團軍務參謀等,后轉業至自貢央企化工單位紀委工作。業余時間堅持新聞報道寫作和文學創作,曾發表短篇報告文學《坑道里的小太陽》、小小說《王老四的愛》、游記散文《高石梯三景》和部分詩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