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姜婷婷
各國法律都在不同程度上規定了親屬、律師、醫生等人員的拒證權,但對記者拒證權始終沒有做出明確規定,普通法系國家的判例對這一權利也處于曖昧不明的狀態。無論是從保護新聞自由的現實考慮,還是從法理學上進行考量,拒證權都應該成為記者的一項基本權利,因此,推進記者拒證權的立法和在審判中的實踐,對法治的進步、人權的完善和社會的良性發展,都具有重要意義。
美國就有記者因拒絕提供匿名信源吃官司的案例。2003年7月,專欄作家羅伯特?諾瓦克披露了前駐伊拉克大使約瑟夫?威爾遜夫人瓦萊麗?普萊姆的特工身份,之后不久《紐約時報》記者朱迪思?米勒也采訪到了相關消息。特工身份的曝光引發司法部門的介入,米勒也成為調查對象,但調查中米勒拒絕提供線人的身份,法院因此以藐視法庭罪將米勒送進了監獄。
為了保護匿名信源,這兩起案件中的媒體和記者最后都被判敗訴,但他們所遵循的卻是保護匿名信源的職業倫理和新聞自由的至上理念。職業倫理與國家法律,新聞自由與公正審判,此類案件中的這兩組張力,就這樣將記者推向困境。
美國有著發達的新聞媒體和成熟的公民社會,憲法第一修正案規定了最大限度的新聞自由,同時美國也創制出其他任何國家都沒有的強大的司法權。媒體普遍認為從憲法第一修正案與第四修正案可以推導出媒體信息隱匿權,因此,關于記者拒證權的張力在美國顯得尤其突出,觀察美國的立法與審判實踐,對于認識記者拒證權具有重要意義。
美國法律關于記者拒證權的保護主要體現在州法上。1896年,馬里蘭州制定通過了第一部《保護秘密消息來源法》,之后又陸續有各州通過類似的法律。1972“布萊茲伯格”案以后,共有49個州和哥倫比亞特區通過制定成文法或者發布法庭命令確立了特權制度。其中23個州和哥倫比亞特區制定了成文法,又稱“庇護法”,16個州將特權作為州憲法或者普通法上的事項,還有10個管轄區在庇護法之外,又采納了普通法或州憲法特權。但對于記者拒證權為絕對特權還是相對特權、拒證權的享有主體、受保護信息涵蓋的范圍,不同的州又有不盡相同的規定。采用州法保護記者拒證權的優點是除非與聯邦法律有直接沖突,州法院的解釋不會被撤銷,但不如聯邦法律能夠提供更強有力和廣泛的保護。
在聯邦立法層面,1970年司法部制定的《美國首席檢察官指導準則》規定,檢察官在向記者索取信息前必須先嘗試其他渠道,確認只能向記者詢問后征求記者同意方可進行。但這個準則僅為司法部針對檢察官制定的指導守則,并不具備法律層面的效力,更沒有明確拒證權就是記者的一項合法權利。1972年最高法院通過《聯邦證據規則草案》涉及拒證權的內容多達13條,除了律師、心理醫生、夫妻、神職人員享有拒證權,還包括“線人的拒絕證言權”。但在其后的1975年國會通過《聯邦證據規則》時,由于處在“水門事件”之后行政特權爭議的背景下,拒證權被大肆攻擊,原草案中的具體規定都被刪去,僅在第501條做了“一般規定”。法院應運用普通法的“經驗與理性”來處理拒證問題,實際在操作層面上對記者拒證權沒有任何意義:2007年,《信息自由流動法》草案被提交至國會審議,法案支持記者對秘密信源進行有效的保護。10月,該法案在眾議院被表決通過,但由于政府當局的反對,在參議院的表決中夭折。
美國為普通法系國家,對記者拒證權的爭論主要圍繞案例展開,其中以布萊茲伯格案影響最為深遠。這是唯一一起由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受理的涉及記者拒證權的案件,也是今天理論界關于憲法第一修正案與記者拒證權各種爭論的開端,當時的判決及大法官們的反對意見對這一議題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1969年,《路易斯維爾密使》雜志記者保羅?布萊茲伯格在發誓保密后觀看了將大麻提取為麻醉劑的過程,并為此寫了一篇報道,在報道中注明了保密承諾。隨后,他被縣大陪審團傳喚,但他基于《肯塔基州記者特權條例》、憲法第一修正案和肯塔基州憲法拒絕回答素材來源問題,而州法院對此并不認同。1971年1月,布萊茲伯格又發表了一篇關于在法蘭克福市毒品使用的報道,這篇報道同樣是通過匿名信源完成的,大陪審團要求他為他所看到的事情作證,他拒絕出庭,法院同樣否定了他的特權主張。最高法院的九名大法官在布萊茲伯格案上展開了激烈的爭論。最終以5比4的投票結果判定憲法第一修正案沒有賦予記者拒絕向大陪審團提供秘密消息來源的特權。
以懷特為首的四名大法官撰寫了最高法院的判決意見,肯定了初級法院對布萊茲伯格案的判決 。最高法院的判決意見認為,此案并未涉及侵犯憲法第一修正案保護的言論自由,新聞記者被大陪審團傳喚不會導致秘密新聞來源的枯竭,現有的證據并不能證明新聞向公眾的傳播會受到明顯的壓制。懷特在意見中還援引憲法第五修正案,“除非有大陪審團組成或者提出控訴,任何人可以不參加關于財產犯罪或者其他不名譽罪犯的答辯”,用大陪審團在美國司法體系中的地位否定記者特權的存在。
鮑威爾大法官是投下第五張票的大法官,他的意見搖擺在贊成方與反對方之間。在贊同意見中,他補充了傳喚記者出庭不會損害新聞自由的觀點,并從功利的考慮出發提出解決此類問題的思路應該是,“考察新聞自由與所有公民對于刑事犯罪的作證義務之間的適當平衡”。
斯圖爾特、布倫南和馬歇爾三位大法官發表了反對意見,認為最高法院的判決結果破壞了新聞媒體的傳統獨立地位,不僅會損害新聞界實施憲法保護功能,從長遠的角度看也會損害新聞界對司法管理協助。
布萊茲伯格案的判決幾乎給出了下級法院所有關于記者拒證權的理解。法院的這種態度開啟了幾十年來在記者拒證權問題上不休的爭論,各州立法和下級法院的判決對這一問題的態度也不盡相同。以鮑威爾大法官主張的“個案利益衡量法”為指導思想,以斯圖亞特大法官提出的“三步檢驗法”為具體衡量標準,成為了日后美國各級法院應對記者特權案件的主要處理方式,實際上在不同程度上承認了記者有限的拒證權。
從本質上說,法律與倫理都是對調節人們行為的規范體系,正義和良知是二者共同的基礎。倫理是人們在長期社會交往中約定俗成的柔性規則,其形成是持久的;法律則是體現社會或國家意志的剛性規定,立法是即刻的。現有法律體系中基于職業倫理的考慮已經承認了律師、醫生、神職人員的拒證特權,因此,推進記者拒證權的立法和在審判中的實踐,對法治的進步、人權的完善和社會的良性發展,都具有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