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超
(河南工業大學 新聞與傳播學院, 河南 鄭州 450001)
駢體散化:初唐詔敕文體風貌研究
張 超
(河南工業大學 新聞與傳播學院, 河南 鄭州 450001)
初唐詔敕文是初唐時期帝王專用的具有最高政治權威的政令文體,是具有強烈的政治色彩及實用功能的“王言”,有著獨特的文體色彩。在文體形式上,初唐詔敕文雖然繼承了六朝詔書文風的顯著優點,講究聲律、辭藻、對仗等藝術形式的雕琢,但是由于受到唐朝開國之初百廢待興、昂揚開闊的時代風氣的影響,以及為了更好的實現在百姓中“布告天下,咸使聞之”的政治功效,因而在文體風貌上呈現出駢體散化的發展趨勢,對駢文傳統體制上的一些過于拘泥僵化的形式缺點進行了變通。
初唐詔敕;駢體散化;文體風貌
詔敕文是中國古代帝王專用的具有最高政治權威的政令文體,是具有強烈的政治色彩及實用功能的“王言”,有著獨特的文體色彩。
初唐詔敕文作為唐高祖武德元年(618年)至玄宗開元初(713年)代擬王言的政令文,強調布告天下、咸使聞之的政治功用,表現的是統治者對國計民生的思考以及政治措施的實施,在文體形式上也多有其特定的語言表述體系,因而很容易面目雷同。
但是,中國古代“文學”與“非文學”之間的界限難以截然劃分。歷代編纂的文學總集,從《昭明文選》到《文苑英華》,再到《古文辭類纂》,都是把文學與非文學作品并列選錄?!墩衙魈蛹肪砦濉段倪x序》載蕭統的選文標準是“事出于沉思,義歸乎藻翰”[1],詔令也在選文中出現。另外《春秋左傳注疏》卷三十六中孔子云:“言之無文,行而不遠?!盵2]劉勰《文心雕龍》卷四《詔策》第十九云:詔敕文辭應當“輝音峻舉,鴻風遠蹈。騰義飛辭,渙其大號”[3]。這些理論都左右著人們對詔敕文的審美要求。
從草詔者來看,初唐詔敕文由當時擅長辭筆、文章功底極高的大手筆出之,如虞世南、李嶠、蘇味道、沈佺期、張說等人,皆集政治家、文學家于一身。他們在文學與非文學沒有區別的情況下,皆自覺地運用文學筆法草擬詔敕,在行文中展示文才。再加上詔敕文事關國體,代表天子圣音,為了保障天下萬邦的信服順從,以及詔令內容的實施,需要出言謹慎,展現出帝王權力的至高無上以及皇家的威儀。因此,草詔者常將撰寫詔敕文作為一項重大的政治任務來執行,在詔敕文的謀篇布局、結構安排上都苦心經營,在用典、辭藻、對仗、聲律以及各種修辭手法的運用上都反復琢磨,對其重視程度絲毫不亞于隨機創作的文學作品。詔敕文因此難免受到草詔者文學修養及創作風格的影響,具有濃厚的文學色彩。
此外,漢、魏晉南北朝、隋代文學的余韻,以及初唐百廢待興、昂揚開闊的時代風氣的影響,再加上這一時期詩歌、散文等其他文學形式創作上的繁榮,都使得公文的寫作更加傾向于文學性,詔敕文也頗具文采。
林紓《春覺齋論文》云:
(唐太宗詔書)其中或緯以深情,或震以武怒,咸真率無偽,斯皆詔敕中之極筆也。[4]
這正是對初唐時期詔敕文語言之美的由衷贊嘆。
由此可見,初唐詔敕文在文學藝術方面的成就并不亞于其他任何文學樣式,對其開展文體風貌方面的研究,是十分必要的。
初唐詔敕文上承六朝的駢體文風,講究聲律、辭藻、對仗。但駢文發展至唐初已積弊甚多,《隋書》卷六十六《李諤傳》記載當時文章:“屬文之家, 體尚輕薄, 遞相師效, 流宕忘反 ?!盵5]
此時的文壇急需一股新的文學風氣來扭轉頹敗。
唐高祖李淵雖然于武德元年(618年)五月頒布過旨在改革公文風氣的《誡表疏不實詔》, 但收效甚微。
唐太宗也是駢文的倡導者。計有功《唐詩紀事》記載:
帝嘗作宮體詩, 使虞世南賡和, 世南曰:“圣作誠工,然體非雅正, 上有所好, 下必有盛焉, 恐此詩一傳, 天下風靡, 不敢奉詔。”[6]
事實上,李世民針對駢文積弊,亦曾提出過改革文壇風氣的主張。吳兢《貞觀政要》卷七記載李世民言論:
比見前、后漢史載錄揚雄《甘泉》《羽獵》,司馬相如《子虛》《上林》, 班固《兩都》等賦, 此皆文體浮華, 無益勸誡, 何假書之史策? 其有上書論事, 詞理切直, 可裨于政理者, 朕從與不從, 皆須備載?!奕糁剖鲁隽? 有益于人者, 史則書之, 足為不朽。若事不師古, 亂政害物, 雖有詞藻,終貽后代笑, 非所須也。只如梁武帝父子及陳后主、隋煬帝, 亦大有文集, 而所為多不法, 宗社皆須臾傾覆。凡人主惟在德行, 何必要事文章耶?[7]
李世民雖然反對南朝齊梁以來浮艷的駢體文風,但同時也提倡有選擇地借鑒其精美的藝術形式。他在創作中身體力行,對革除六朝以來的駢文積弊起到了一定的示范及推動作用,既承襲了隋朝文人李諤、王通、隋文帝楊堅、西魏宇文泰、蘇綽等人革除駢文弊病的文學追求,又開啟了初唐時期陳子昂風骨興寄之說的先河,對初唐文學乃至整個唐代文學的發展都起到了積極的導向作用,正如《全唐詩》之《序言》所云:
(太宗)天文秀發,沉麗高朗,有唐三百年風雅之盛,帝實有啟之矣。[8]
在這樣的文壇風氣之下,初唐詔敕文繼承六朝文風,同時又受到唐朝開國之初百廢待興、昂揚開闊的時代風氣的影響,在藝術形式上借鑒了六朝詔書文風的優點,同時也對其過于拘泥僵化形式的缺點予以變通。為了能夠更好地在百姓之中上意下達、宣讀教化,初唐詔敕文在保持典雅莊重的文體特色的同時,十分注重題材的廣泛充實以及語言的自然流暢。這與六朝的駢體詔書(如沈約的作品)相比有了明顯的變化。
初唐詔敕的文風也受到了當時政治環境的影響。唐朝開國之初,為了收服民心以鞏固新生政權,李淵在農業、賦稅、人口、賑災、律法等方面均采取了一系列的德政措施,以此來革除隋朝弊政遺留下來的社會問題。與這些德政措施對應的初唐詔敕文,要實現“布告天下,咸使聞之”的政治功效,就應當考慮到百姓的文化水平及理解能力,如過分講究語言的雕琢,便會使文意變得晦澀難懂,很難被普通民眾所理解。初唐詔敕文的語言風格總體上呈現出駢文散化的發展趨勢,表現出兼具駢文之華贍與散文之清峻的特征。
(一)內容充實,情感真切
從初唐時期的文壇風氣來看,南朝齊梁以來,駢文因為過于拘泥于聲律、辭藻、對仗,導致其題材范圍狹窄,內容空洞無物等諸多弊病出現,此時急需一股新的文風來扭轉文章創作的頹勢。
從時代風氣來看,初唐君主們昂揚向上,力展宏圖,他們鑒于隋朝因失政而導致其最終于農民起義的風暴中土崩瓦解的歷史教訓,因此在治國過程中, 能夠深切地體恤到百姓的基本生存需求。與六朝詔書相比,初唐詔敕文題材廣泛,內容涉及到了當時社會生活的諸多方面,如政治、經濟、律法、人口、文化、科舉、稅法等,而且情感的表達非常的真摯動人。
如《全唐文》卷一收錄的李淵《授老人等官教》曰:
乞言將智,事屬高年。耄耋杖鄉,禮宜優異。老人等年余七十,匍匐壘壁。見我義旗,懽踰擊壤。筋力之禮,知不可為。肉帛之資,慮其多闕。式加榮秩,以赒其養,節級并如前授。自外當土豪雋,以資除授。[8]
李淵在起兵反隋之際為了收服民心、擴大自己的勢力,對那些久經隋朝弊政荼毒、而今對武德政權心生好感、前來歸附的民眾大加獎賞撫恤?!妒诶先说裙俳獭肪褪撬麑τ跉w附者中那些年過七十的長者的褒獎。
這些老人盡管已經“事屬高年”“耄耋杖鄉”“年余七十”,然而在隋煬帝的弊政之下仍要步履蹣跚的參加兵營的工事營造(匍匐壘壁),遭受到不人道的奴役和剝削。因而當李淵的義軍到來之后,他們“懽踰擊壤”(“懽踰”即歡愉,“擊壤”即一種古代的擊石游戲,這里是用來比喻老人恬靜安樂的生活狀態)。
李淵體恤他們因年邁已經不能承擔重體力勞動,考慮到他們的衣食之用可能會匱乏,因而賞賜他們一定的官階,保障他們能夠得到奉養。這種對待老人的關懷和仁厚之情,顯然和隋煬帝時期的不人道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肮澕壊⑷缜笆凇保f明李淵對老人的這種仁愛的政策并不是第一次實行,之前就已經有過多次。這篇詔敕文雖然并沒有使用過多華麗的辭藻或典雅的事類,但語言平實誠懇,深情款款,頗能打動人心。
《全唐文》卷五中的李世民《賜孝義高年粟帛詔》內容也是有關敬老,其情感色彩與上一篇詔敕文有著相似之處。這篇詔敕文開篇即云:
百行之本,要道惟孝;一言終身,恕而已矣。[8]
從而點明了此文的敬老主題。文章接著闡述了自己的觀點:
春生夏長,寬仁之令行焉。齊禮道德,恥格之義斯在。
即實行寬厚仁愛的政令,是符合自然界萬物運行規律的。“齊禮道德,恥格之義斯在?!笨梢娪凇墩撜Z注疏》卷二《為政》第二,孔子云:“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盵9]即用道德誘導,用禮教整頓,讓百姓知羞恥而歸于正。
文章又寫到:
朕爰自幼年,夙稟庭訓,……仁發于心,義形于色。大敵必勇。匪為身謀;大憝必誅,志安天下。
這是李世民對自己在太原起兵、推翻隋朝政權、創建大唐功業的夸贊。文中的“戮鯨鯢于原野,救黎蒸于涂炭”是十分文雅工整的對偶句?!蚌L鯢”本來是指巨鯨,其中雄曰鯨,雌曰鯢,這里是用來借指兇狠的敵人?!巴刻俊背鲎浴渡袝⑹琛肪砥摺吨衮持a》:“有夏昏德,民墜涂炭。”[10]涂炭的本意是陷入泥沼,墜入炭火,這里是比喻極其艱難困苦的生存環境。這些都形象的襯托出李唐王朝創業之不易。
文章中又寫到:
太上皇留心姑射,尚想軒轅,駐蹕太安。使朕正居紫極,顧惟虛薄,辭不獲免。……朕聞《書》曰:“至誠感神”,況於兆庶乎?比聞遠近黔黎,恥為盜賊,州縣囹圄,多并空虛。豈由德教至此,自是人心厭亂,因其遷善,可以化之。
這段話敘述了李淵晚年無心政治,只希望能夠高蹈事外,頤養天年,因此命令李世民接掌皇位。李世民在辭讓得不到獲準的情況下,只好接受。他當政以來兢兢業業,正所謂“未明求衣,乙夜忘寢”,注意恤宥律法,激濁揚清,親近任用賢能之士,救濟窮困者,廣開言路,言行謹慎,希望百姓能夠人心思善,如果“一物失所。一人有惡”,這也是由于君主訓道不明所致。正所謂“至誠感神”,百姓也是如此?!叭诵膮拋y,因其遷善”,因此百姓是可以教化的。
詔敕文最后一段云:
朕往因征伐,行天下多矣。每見村落邱墟,未嘗不撫膺太息。自登九五,不得橫役一人……泣辜慎罰,前王所重。枉系一日,事等三秋,州縣法司,特宜存意。普告天下。知朕意焉。
這是李世民于戰亂之后對百姓的具體賞賜,并在段首表明了“惟冀遐邇休息,得相存養,長幼有序,敬讓興行”的主旨。賞賜的對象除孝義之家、八十歲以上老者之外,還包括剛生育過男丁的婦人、鰥寡孤獨者、逃戶初還者、為官正直廉平及刑清訟簡者、文武賢才及忠信克己堪理時務者等。文章對于賞賜的對象、賞賜的種類及級別皆逐條陳之,井然有序,穩妥合理,具有寬厚感人的情感色彩。
《全唐文》卷四中李世民的《旱蝗大赦詔》是在旱災及蝗蟲之后對百姓的賑恤及大赦,文中寫到:
宥過肆眚,列圣所以垂風;一面三驅,至人所以被物。故知畫冠化俗,義在無刑;擊磬求情,志存疏網。[8]
意思就是,饒恕過錯、寬赦罪人(肆眚,出自《春秋·莊公二十二年》:“春王正月,肆大眚。”唐代杜預注:“赦有罪也。”)這是列代圣賢的遺風;田獵時讓開一面,三面驅趕(一面三驅,出自《易·比》:“九五,顯比,王用三驅?!?,這是至尊之人顯示出的好生之德。施行教化、以改風俗為的是不濫用刑罰;罄聲哀婉、懇求寬恕,這是為了能網開一面。
文章接著寫到:
然去圣滋遠,淳風漸薄,上陵下替,獄訟繁興。罪名日積于簡書,深文亟陳于嘉石。自非帝堯臨政,皋陶作師,觀色聽聲,哀矜靡失,雖復三章兩造,能無冤濫?自新改過,其道何由?
這是李世民對前代政治失德的反思。醇厚的世風日漸澆薄,上下失序,綱紀廢弛,法律條文嚴峻而苛刻。自己雖然并非堯舜之類的圣主,也并非皋陶之類的司法官,但聽聞民聲,內心哀矜。雖然簡明了律法(三章,指漢高祖劉邦率兵進入咸陽時,與父老約法三章: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獄訟時盡力不偏聽偏信(“兩造” 這個古漢語詞匯出自《書經·呂刑》中的“兩造具備,師聽五辭”。指訴訟的雙方當事人),但難免還會有冤假錯案發生。如果不寬恕這些人,他們怎么會有機會改過自新?這段話是李世民陳述的實行大赦的理由。
文章最后寫到:
今茲旱蝗,又傷宿麥。萬姓嗷然,懸罄已甚?!瞬紝挻笾鳎皂樌子曛?,可大赦天下。
古代的帝王多將自然界的災異現象作為上天對自己政權的警示。因此,李世民在旱災及蝗災傷及莊稼、百姓生活困苦無告的情況下實行了大赦,以順應天意及民情。
另外,《全唐文》卷十二中收錄的李治《恤刑詔》是專門赦宥刑獄的詔敕文,這里也簡單分析一下。
此文篇幅十分簡短,全文只有四十三個字;
天德施行,陽和在節,言念幽圄,載惻分宵。雖復每有哀矜,猶恐未免枉濫。在京系囚應流死者,每日將二十人過。[8]
結構卻十分齊全。“天德施行,陽和在節”,這是說明當時的政治環境非常的安泰和諧?!把阅钣泥簦d惻分宵。雖復每有哀矜,猶恐未免枉濫。”表明李治對律法刑獄的問題十分關注,以致于夜半無法安眠。雖然常出于哀矜之心而實行大赦,但仍然擔心會有冤屈。“在京系囚應流死者,每日將二十人過?!边@是李治對囚犯實行寬赦的具體措施,體現了他對百姓生命的尊重,仁愛之情溢于言表。
李淵父子于唐朝開國之初大修武備,率領威武之師掃除流寇、統一了全國。那些關于招撫降將,任用隋朝舊臣的詔敕文內容充實,語言自然,如同春風化雨,注重以情感人。
如《唐大詔令集》卷六十四《大臣·附屬籍》中李淵的《褒高開道來降詔》[11]一文,是在武德年間頒布的褒獎歸降的地方割據勢力頭目高開道的詔敕文。
《舊唐書》卷五十五《高開道傳》記載:
三年……羅藝在幽州,為竇建德所圍,告急于開道,乃率二千騎援之。建德懼其驍銳,于是引去。開道因藝遣使來降,詔封北平郡王,賜姓李氏,授蔚州總管。[12]
這篇詔敕文頒布的時間,當是在武德三年(621)。
唐朝君主在招降之前便已經風聞高開道如雷貫耳的威名,領教過他驍勇的戰斗力。因此,一向秉持德政原則的李唐王朝對他采取了以德化之的政策。
詔敕文開篇首先指出“褒德敘功,有國彝訓;任賢賞善,列代通規”,這表明對高開道的封賞符合歷代的規矩,從而為招降定下了合理的基調。
文章接著高調贊譽了高開道于隋末戰亂中建立的功績,以及順應時勢、歸附大唐的決斷:
偽燕王高開道,家本海隅,志懷慷慨。有隋之末,州域彫殘,招集徒旅,自保邊塞,繕修斥堠,捍御寇戎,民吏肅清,倉庫完實。既而審達機變,遠慕朝風,闔境獻誠,歸款內屬,請申經略,輯寧燕代。厥功以茂,宜從褒寵,禮命之差,用超常級。
這表明高開道是隋末唐初地方割據勢力的重要領袖人物之一,其勢力是不容小覷的,同時也表達了高開道在當時投靠唐朝的態度是積極、自愿的。
為了表彰高開道歸附大唐的忠心,激發他為大唐盡力的熱情,李淵對其賜以寬厚的封賞:
可使持節蔚州諸軍事蔚州總管,加授上柱國。賜姓李氏,上籍宗正。封北平郡王,食邑五千戶。
這是唐朝采用超常提拔的方式對高開道降唐行為的肯定。
在唐朝創建之初的武德年間,全國四分五裂,統一戰爭風云迭起, 李唐王室對內面臨著各方割據勢力的殘酷斗爭, 對外則時常遭受到突厥等外藩的侵凌,采用招撫降將的政策,使唐朝能夠化干戈為玉帛,從而避免了一些不必要的戰事給社會和民眾造成的創傷。招撫政策的推行使唐朝將原來的敵對勢力拉入了自己的陣營,既削弱了新生政權面臨的威脅,同時也擴張了自己的勢力,可謂一舉兩得。
這篇詔敕的文風總體上比較平實,但語言亦不失典雅精妙之氣。
例如文中“請申經略,輯寧燕代”一句,是采用了暗典的方式來指代一定的意義。
其中“經略”是經營治理的意思,可見于《春秋左傳注疏》卷四十四《昭公七年》條:
天子經略,諸侯正封,古之制也。杜預注:經營天下,略有四海,故曰經略。[2]
《漢書》卷一百下《敘傳》第七十下有云:“自昔黃唐,經略萬國”。[13]可見“經略”乃是天子才有的權限?!罢埳辍?,即申請。《晉書》卷四十五《劉毅傳》云:“前已口白,謹復申請?!盵14]“輯寧”,意為安撫,安定?!渡袝⑹琛肪砥摺稖a》云:“俾予一人,輯寧爾邦家?!盵10]“燕代”,即戰國時期燕國、代國所在地。這里是泛指戰國時期諸侯國的統治領域,在文中是指代地方割據勢力的地盤。“請申經略,輯寧燕代”的意思就是高開道主動自愿地接受唐朝皇帝的政治統治,以及對自己統治范圍內百姓的安撫。這實際上表明了唐朝政權的正統地位。
總之,李淵的這種以理曉之、以德招之、以利誘之的招撫政策既能夠使剛投降的人安心, 也可以招致其他人前來歸順,既可以對外顯示出優厚的禮節, 也可以對內表明大度, 這種以德動人、以德化之的方式顯然強過直接訴諸武力。
《全唐文》卷六的李世民《矜宥周隋名臣子孫罪犯詔》[8]是對隋朝舊臣子孫實行寬宥的詔敕文。文章在開篇指出:
朕聽朝之暇,觀前史,每覽前賢佐時,忠臣徇國,何嘗不想見其人,廢書欽嘆。
這表達了李世民對前朝名臣賢能佐時、忠能殉國的欽嘆。文章接著寫道:
至于近代以來,年歲非遠,然其允緒,或當見存,縱未能顯加旌表,無容棄之遐裔。
這是說這些名臣的后代如今尚有在世者,自己出于對他們先輩的崇敬,因而要善待這些名臣之后,即使不能給他們多么高的榮耀旌表,但是也不忍心將他們放逐于邊遠的地方。
文章末尾寫到:
其周隋二代名臣,及忠節子孫,有貞觀已來犯罪配流者,宜令所司,具錄奏聞。
這是李世民對那些被配流邊遠地區的名臣忠節之士具體實行的寬宥。
總體而言,初唐詔敕文作為與當時的民生大計休戚相關的德政措施的文字載體,對百姓的現實生活頗為關注,語言飽含深情, 親切自然,體現了以民為本的思想。雖然初唐詔敕文在本質上是當時君主施政時頒布的王言政令,但其內容的廣泛充實、情感的真摯動人、文章體式的自然流暢,較之六朝駢體詔敕文的矯揉藻飾,已有明顯進步。
(二)駢散交錯,不拘音律,句式流暢
六朝末期駢體文的寫作逐漸陷入了形式主義的窠臼,原本倍增文學形式美感的聲律、辭藻、對仗、用典等文學表現手法,日益變得刻板僵化。初唐詔敕文在這種文壇風氣的影響之下,在繼承六朝駢體詔書形式上的長處時,對其弊端也有所突破。雖然初唐詔敕文總體上仍以對仗工整的駢句為主,但并沒有受到聲律及四六字句的限制,靈活自然的散句亦間出其間,參差錯落, 流暢自然。句式除了四言、六言句外,五言、七言、八言句也頻繁出現。各種句式靈活運用,全隨筆意。初唐詔敕文雖然也使用典故,但是多采用明典及熟典,擺脫了六朝詔敕繁瑣堆砌典故之弊,自然生動。
例如李淵的《授老人等官教》,這篇文章在主體上為四言句,雖然語意相關的上下句之間字數相同,看起來十分整齊,但是并不構成句子的結構、詞義、詞性的互相對仗,而是一種語義上的順承關系,因此并不屬于駢體句。例如“乞言將智,事屬高年。耄耋杖鄉,禮宜優異”“見我義旗,懽踰擊壤”“式加榮秩,以赒其養”。另外像文中的“老人等年余七十,匍匐壘壁”“節級并如前授”“自外當土豪雋,以資除授”,這些都屬于雜言句,從而打破了單一的四言句式在形式上的刻板滯澀,給文章帶來流暢自如的美感。
又如《全唐文》卷一的李淵《授三秦豪杰等官教》[8],文中的句式與上文相似,雖然總體上仍為整齊的四言句,但這些句子中絕大多數并不屬于對仗工整的駢文句式,例如“義旗濟河,關中響應,轅門輻湊,赴者如歸?!币约啊皬奈嵬洞蹋涛泛髸r,扼腕連鑣,爭求立效。縻之好爵,以永今朝?!钡闹幸灿袃蓪︸壩木涫?,如“五陵豪杰,三輔冠蓋”,“公卿將相之緒余,俠少良家之子弟。”其中第一對句子是工整的四言駢句,上下句之間字數相同,句子結構及詞義、詞性也相對,如“五”對“三”“陵”對“輔”“豪杰”對“冠蓋”。后一對句子原本是六言的駢體句,句子中“公卿將相”對“俠少良家”,“緒余”對“子弟”,原本是十分工整的,但語氣助詞“之”的使用,則使句式具有了散體文的流暢自如之感。
李世民的《報長孫無忌讓司空詔》中的“昔黃帝得力牧而為五帝先, 夏禹得咎繇而為三王祖,齊桓得管仲而為五伯長?!贝四艘匀齻€散句連用三個典故來論證對長孫無忌的任用可助李唐王室廓清宇內,一匡天下。用典既使得文章的說服力增強,文風顯得典雅莊重,同時采用散句形式,亦擺脫了駢句的雕琢刻板之弊。
李世民的《賜高麗璽書》中,“新羅委命國家,朝貢不闕。爾與百濟,宜即載兵。若更攻之,明年當出師擊爾國矣?!边@幾句均為流暢的散體句,簡潔自然。
李世民的《報竇建德書》中:
其余渠魁危蹙,獨保孤城,重圍已合,自知淪敗,茍延朝夕之命,空為炫誘之言。若非國家膺圖受,翦暴除兇,亦當并吞東夏,自稱西伯。足下豈不屈膝稽首,著在前聞。又世充與足下,舊稱和好,中途翻覆,罕能結誠,遣使頻說匈奴,欲令侵伐冀土,外欺內忌,惟利是圖。……昨者前茅警路,后騎啟行,乃與足下中途相遇,旌麾未列,鋒鏑暫交……
這段文字乃以散馭駢,語氣舒緩自如,較之文風尚熾的駢體句式,可謂難能可貴。
《贈堯君素蒲州刺史詔》中:
雖桀犬吠堯,有乖倒戈之志;而疾風勁草,實表歲寒之心。
句中的一、三句首使用“雖”“而”兩個語氣助詞,將駢句化為散句。同時還使用了“桀犬吠堯”和“疾風勁草”兩個典故。前者意為壞人的爪牙攻擊好人,堯君素本姓堯,用此成語,可謂一語雙關,甚為妥當;后者語出自“疾風知勁草,板蕩識忠臣”,比喻人的忠義。兩個典故恰當自如、生動形象。
以上李世民的幾篇詔書可見于吳云、冀宇校注的《唐太宗全集校注》[15],文章的語言特點可以說都體現出了對駢文藝術形式的揚長避短。
另外,初唐詔敕文中語言句式上比較有特點的還有:
《全唐文》卷十一中李治的詔書,如《置乾封明堂縣制》中的“元天著象于紫微,厚地區域于赤縣”;以及《封周王顯制》中的“周武垂則,汾邑啟維城之固;漢文承統,睢陽樹磐石之基”。[8]
《全唐文》卷十六中李顯的詔書,如《加太平公主實封制》中的“月至漸宮,下金娥而毓照;星分漢渚,回寶婺以凝姿”;以及《遣十使巡察風俗制》中的“仰則乾行,順性命之理;俯思坤載,成博厚之德”。[8]
《全唐文》卷十八中李旦的詔書,如《誡諭天下制》中的“外戚成挾主之謀,奸臣起移國之計”;以及《定刑法制》中的“疏網恢恢,實素懷之所尚;苛政察察,良夙心之所鄙”;還有《付史館紀皇太子等勸進詔》中的“上以奉宗廟,下以育黎元,跡宜彰于簡編,事須聞于朝野”。[8]
以上這些詔敕文皆以語氣詞來弱化文章的駢儷文風,有化駢為散的趨勢。
由以上多篇初唐詔敕文的舉例分析可以看出,雖然這些文章在主體上仍采用了駢句,但散句的成分日益增多,呈現出了駢文散化的發展趨勢,值得我們關注。
(三)反對綺靡浮艷,倡導莊重典麗
初唐詔敕文在草擬過程中反對六朝駢文綺靡浮艷的文風,以及探索新的文章風格,與當時的社會復興儒學的風氣、士人積極入世的心態都有著很大的關系。
《唐太宗全集校注》中的李世民《帝京篇序》曰:
庶以堯舜之風,蕩秦漢之弊,用咸英之曲,變爛漫之音,求之人情,不為難矣?!怨澲谥泻?不系之于淫放?!寣嵡笕A,以人從欲,亂于大道,君子恥之。[15]3
吳兢《貞觀政要》卷七記載了李世民對房玄齡之言:
比見前后漢史載錄揚雄《甘泉》《羽獵》,司馬相如《子虛》《上林》,班固《兩都》等賦,此既文體浮華,無益勸誡,何假書之史策?其有上書論事,詞理切直,可裨于政理者,朕從與不從,皆須備載。[7]
魏征《隋書》卷七十六曰:
梁自大同之后,雅道淪缺,漸乖典則,爭弛新巧。簡文、湘東啟其淫放,徐陵、庾信分路揚鑣,其意淺而繁,其文匿而彩,詞尚輕險,情多哀思,……蓋亦亡國之音乎![5] 1730
李世民君臣雖然將前朝的亡國歸因于文風綺靡所致,明顯有夸大其詞的嫌疑,但卻表現了他們對于六朝淫靡文風無益于政教的高度警覺。
同時,他們還在文學理論上指明了文章風格發展的新方向,即“皆節之于中和,不系之于淫放”。
令狐德棻《周書》卷四十一《王褒庾信傳論》云:
摭六經、百氏之英華,探屈、宋、卿云之秘奧。其調也尚遠,其旨也在深,其理也貴當。……然后瑩金璧,播蘭芝,文質因其宜,繁約適其變,權衡輕重,斟酌古今,和而能壯,麗而能典,煥乎若五色之成章,紛乎若八音之繁會。[16] 745
以上言論即主張要有所批判地繼承六朝以來的文學經驗,要文質并重,于辭采華艷之外,應當多關注文章的情志及內容。
魏征《隋書》卷七十六云:
江左宮商發越,貴乎輕綺;河朔詞義貞剛,重乎氣質。……若能掇彼清音,簡茲累句,各去所短,合其兩長,則文質彬彬,盡善盡美矣。[5] 1730
提倡批判地繼承六朝駢文的綺靡浮艷之風,以情志及內容為重,追求南北融合的文章風氣,可謂順應了當時的文學發展趨勢。初唐時期的草詔者如溫彥博、岑文本、馬周、張說、蘇颋、沈佺期等人皆積極地將這些文學理論與他們草詔的創作實踐結合在了一起,由他們草擬的詔敕文風格平實真切,同時亦不失莊重典雅。
本文在前面部分已經談到了,初唐詔敕文駢散交錯、不拘音律、句式流暢的文風特點,而這些正是建立在擺脫駢文綺靡浮艷文風的基礎上的。體現之一就是初唐詔敕文的語言比較平實,易于理解,雖然仍保持了用典的特色,但用典數量很少,且所用典故多為熟典。
例如《全唐文》卷五中李世民的《賜孝義高年粟帛詔》[8]用典的數量極少,而且所用的典故為熟典。文中:“齊禮道德,恥格之義斯在?!笨梢娪凇墩撜Z注疏》卷二《為政》第二中所載孔子之語:“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盵9]即用道德誘導,用禮教整頓,讓百姓知羞恥而歸于正。這個典故出自儒家經典,在當時崇儒興學的社會環境中,顯然是人所共知,不難理解的。
體現之二就是文章的句式整齊,但上下句之間多為語義的順承關系,并不構成對仗。
例如前面提到過的李淵的《授老人等官教》,這篇文章在主體上為四言句,雖然語意相關的上下句字數相同,看起來十分整齊,但是并不構成句子結構、詞義、詞性的互相對仗,而是一種語義的順承關系,因此并不屬于駢體句。例如“乞言將智,事屬高年。耄耋杖鄉,禮宜優異”“見我義旗,懽踰擊壤”、“式加榮秩,以赒其養”。 另外像文中的“老人等年余七十,匍匐壘壁”“節級并如前授”“自外當土豪雋,以資除授”,這些都屬于雜言句,從而打破了單一的四言句式在形式上的刻板滯澀,給文章帶來流暢自如的美感。
體現之三就是文章中工整的駢體句式比重下降,并且駢句常被語氣詞弱化,散體句式增多,不拘于音律,自然流暢。
例如前面提到的《全唐文》卷一中李淵的《授三秦豪杰等官教》,文中的“公卿將相之緒余,俠少良家之子弟?!盵8]這對句子原本是六言的駢體句,句子中的“公卿將相”對“俠少良家”,“緒余”對“子弟”,原本是十分工整的,但語氣助詞“之”的使用,使句式具有了散體文的流暢自如之感。
值得注意的是,初唐詔敕文雖然對六朝綺靡浮艷的文風予以了摒棄,但分寸十分得當,詔敕文中仍然恰當地使用了一些工整的駢句、人所熟知的典故、雅致的詞語,文風莊重典雅。
例如《唐大詔令集》卷二中李淵的《改元大赦詔》曰:
舜禹殊時,禪代存乎揖讓;殷周異世,革命事乎干戈。至于據龍圖,握鳳紀,統御皇極,撫輯黎民……三光改耀,九服移心……一匡海內,再造黎元……上答蒼靈之眷,俯順億兆之心……孝子順孫,義夫節婦,旌表門閭;孝悌力田,鰥寡孤獨,量加賑恤。[11]
這篇文章的語言精妙典雅,聲韻抑揚頓挫。全篇氣象開闊,句式自然流暢,可謂詔敕文中的上乘之作。
總之,初唐詔敕文有著廣泛充實的德政內容,厚生愛民的真實情感,駢散結合、流暢自然的句式,反對綺靡浮艷而又不失莊重典雅的文風。這些風格特色較之六朝詔書,頗具新的氣象,對于當時的文壇革除六朝駢文積弊也起到了積極的示范及推動作用
[1] (梁)簫統著.昭明太子集[M].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86.
[2] (清)阮元???春秋左傳注疏[M].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5.
[3] (梁)劉勰.文心雕龍.[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4] 林紓撰.春覺齋論文[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
[5](唐)魏征等撰.隋書 [M].北京:中華書局,1973.
[6](宋)計有功.唐詩紀事 [M].北京:中華書局,1965.
[7](唐)吳兢.貞觀政要 [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8](清)董誥等編.全唐文 [M].北京:中華書局,1983.
[9](魏)何晏集解,(唐)陸徳明音義,(宋)邢昺疏.論語注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10](漢)孔安國傳,(唐)陸徳明音義,孔穎達疏.尚書注疏 [M].長春:吉林出版集團,2005.
[11](宋)宋敏求等編.唐大詔令集 [G].北京:中華書局,2008.
[12](后晉)劉昫撰.舊唐書 [M].北京:中華書局,1975.
[13](東漢)班固撰.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2008.
[14](唐)魏征等撰.晉書[M].北京:中華書局,1987.
[15] 吳云.唐太宗全集校注 [M].冀宇校注.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4.
[16](唐)令狐德棻.周書 [M].北京:中華書局,1971.
[17](宋)歐陽修等撰.新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
[責任編輯:陳忻]
Parallel Prose Became Prosaic: Inquiry on Stylistic Features of Imperial Edicts in Early Tang Dynasty
Zhang Chao
(College of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 Henan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 Henan Zhengzhou, 450001China)
The imperial edicts of early Tang Dynasty which were the appropriative government decree style for emperors of that time had the highest political authority. They were emperors’ orders which had strong political colors, practical functions, and unique stylistic colors at the same time. Although the imperial edicts of early Tang Dynasty inherited stylistic advantages from imperial edicts of the Six Dynasties, they paid attention to carving art forms,such as rhythm, rhetoric, antithesis and so on, but due to the influence of ethos in early Tang Dynasty- a thousand things waited to be done, and the social atmosphere was widely open and immeasurable, as well as the purpose to achieve better political effect of announcing people, so the imperial edicts of early Tang Dynasty presented a trend of “Parallel prose became prosaic” on their stylistic features, they made some modifications on the prose traditional stylistic defects which were too rigid to be confirmed.
imperial edict of early Tang Dynasty;parallel prose became prosaic;stylistic features
2017-1-15
張超(1980-),女,河南安陽人,文學博士,河南工業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講師,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
本文為2015年度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文學視角下的唐代詔敕研究”(編號:15CZW022)階段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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