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岳
在人們的印象中,猶太人是經商天才,能從任何生意中掙得利潤。羅曼·波蘭斯基的《鋼琴師》中有這么一個細節:在同被送往集中營的前一刻,依然有不幸的猶太商販向同樣不幸的同族兜售糖果,賺取暴利。作為一個猶太人,波蘭斯基恐怕對自己所屬的民族有一些特別深的體會。
猶太人并不是原本就具備經商天才與愛好的,事實上,他們是被迫學會了這項技術。猶太人原來幾乎全是農民,反抗羅馬帝國的起義失敗后,在公元70年,耶路撒冷圣殿被搗毀,猶太人多數被擄獲。在此后的流亡過程中,猶太人卻在巴比倫學會了經商,而且成為專家——優勢一直保持到了現在。
流亡固然不幸,新知識與新技能卻是豐富自己的重要收獲。不流亡,就接觸不到巴比倫人迥然不同的商業技術。當然,這不能理解為被敵人擄去是一件好事,它只是為了表明,時空的突然轉換、熟悉環境的完全消失,能逼迫人做出艱難的轉變,從而迎來命運的轉折。
任何動物都具有惰性,對熟悉的環境有迷醉式的依戀,即使相當簡陋的物質及知識供給,都可以讓人忍耐下去。所以“流亡”狀態的出現,從古至今,都有被外力強迫的因素。
在集合了大量猶太人歷史的《舊約》中,“流亡”也是一個重要主題,從中也可以看到“流亡”是人的本性所憎惡的。在《出埃及記》中,先知摩西帶領寄居的以色列人離開埃及,找到神應許的“流奶與蜜”的土地;在幾十年的流浪過程中,以色列人一碰上難題,就會沖著摩西大發怨言:“巴不得我們早死在埃及法老的手下,那時我們坐在肉鍋的旁邊,吃得飽足,你將我們領出來,到這曠野,是要叫我們全都餓死啊!”
只要有肉鍋,當奴隸的現狀就可以坦然接受;而只要餓幾頓,再自由的“流亡”也會引起普遍反感。自由的價值遠遠高于奴役,這是個常識,也無須論證了。可是奴役的狀態仍舊為許多人所選擇,原因很有可能就是,自由的狀態需要某種程度的“流亡”。
《新約》中的許多元素都是新的,可是“流亡”的主題還是一再出現,而且被賦予了傳播學意義:那些被驅散的人,流落到各地,宣揚自己的理念。當“流亡”的價值在長期的事件中凸顯出來以后,“流亡”逐漸成為他們主動追求的狀態,“流亡”的狀態也多數是在精神狀態內的“靈性流亡”,從“埃及”走到“流奶與蜜”之地,全都在自己每天的一念一瞬,在自我掙扎中完成。這個過程所需要的時間,也許不會少于摩西在野地里花去的幾十年吧。
我們的惰性是不是大得一定得被關在牢里,或被人驅趕,才能開始自己的“靈性流亡”?但愿不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