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尚平



對我來說,攝影是一門“放框框”的藝術。我時常思考兩個問題——如何在這個無邊無際的世界里,放下你的框框,框住某個影像?而當你放下那個框框時,又如何產生一種創造性的、擺脫框框的觀看?有時,明明是框住現實的一角,卻可能創造出現實中所沒有的意涵,一種因觀看而產生的意涵。
另一方面,在我的認知中,攝影亦同時包含了對外的發現與對內的探索,是一種雙向觀看。透過攝影,我可以不斷去觀看外面的世界,看看生活中的人與環境,同時也可以探索自己是個什么樣的人,為什么這樣看世界。
而我就住在臺北市中心,周邊街廓四通八達,新鮮事在各個街角隨時發生,只要走下我家的四樓老公寓,就進入一個龐雜的大城市,這正是一個我可以雙向觀看的地方,從事街頭攝影,可說順理成章,何樂而不為?
迷人的不確定性
一般而言,街頭攝影是指在公共場域拍攝未經安排的景象。對善于分類的西方人來說,街頭攝影還被分得更細。但對于分類與定義,我個人其實并不是很在意,畢竟我們創作,不能也不必是為了符合某種定義。
我喜歡街頭攝影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其所具有的極大不確定性,那是它最吸引人的地方,也是其他類型攝影所沒有的特點。街上的情況瞬息萬變,前一秒與后一刻,人來人往,恒常變動。
我認為街頭攝影所面對的不確定性還體現在解讀層面。我們并非看到什么,都可以即刻“解碼”,了解它的含義,并加以捕捉。世界充滿繁復的灰色意義與感官夾層,在街上走動觀看,會使我們迎向這些不熟悉的內容:某種浮動的巷尾氣息,事物間交雜穿插的無厘頭組合,某種人與人間難解的微妙關系,都會不期而遇地撞擊我們的眼簾,帶給我們沖擊,卻未必是我們可以立即標定的感受。這種不確定性,甚至會跨越拍攝當下,即使你將景象拍了下來,也未必就很清楚畫面在說什么,只能回家細細品味。因此,攝影作為一種確知世界的工具,也可能在許多時候將我們引向不可知的世界,當你嘗試解讀眼前景象,不時也會意識到自己的有限與外在世界的廣褒。
臺北向內看
我曾認為臺北不適合拍照,但那只是一時執念。出了門,不管往哪個方向走,東彎西拐、穿街過巷,其實都有風景可看。臺北有它自己的雜、自己的亂、自己的邏輯,以及自己的莫名其妙;它既不光鮮亮麗,也不陰沉頹敗,只要你不急著在其中尋找特定美感,它總能回報給你一些什么,看不完,也看不煩。
我早年在攝影上所受的影響,主要來自街頭與紀實攝影,但當時我就感到,攝影者多半比較追求史詩式的關懷,或是鄉野異地的人文探索,對都市中平淡無奇的日常活動卻較少著墨。而這個領域,卻是如今我密集從事攝影活動后,比較想探索的。
從2013年開始,我在臺北街頭陸續拍了十二萬張照片,希望能透過我的觀看,找尋這個城市一些難以言說,卻又確實存在的影像氣味。在拍攝時,我并不預設觀點,也不尋求特定事件或活動,而是盡量讓來到眼前的景象與我直接對應,并在這種對應的過程中,捕捉瞬間所見。希望我的作品里能呈現一個未被事先歸納所馴服的臺北,也能呈現出與之摩擦交融、并在其中度過一生的、那些如我一樣的臺北人。
臺北做為一個大城市,有它的豐富性,而所謂“被歸納過”的城市,最簡單的例子就是旅游指南,里頭總想告訴你什么東西值得看、什么不值得看。而每個都市居民,也都有一張透過他自己的生活邏輯所繪制出的地圖,那也是“被歸納過”的。
在拍攝時,我并不想進一步彰顯他人所歸納出的臺北特質,也無意跟隨自己過去的印象,而是希望透過雙眼,與這個城市重新磨合。這其中也并不包含一種搜奇的心態,想要告訴別人“這才是真正值得看的臺北”,我只是想不帶意見與批判地去看臺北,簡單地走過那日常的街巷角落。我相信,最平淡的現象中或許反而包含最多共相。
我的專業背景雖為建筑與都市設計,拍攝時卻無意從這些角度切入。建筑與都市設計的專業訓練,會讓我比較習慣從一種“治理”的角度去看城市,會想找問題,并設法處理問題、建立秩序;也會去看隱藏在現象背后的系統架構,譬如臺北的住商混合如何衍生出市街的現象等。但我的拍攝角度,則偏向于一種“接受”的態度:接受臺北,不找問題,放掉優劣判斷,也放掉好惡,直接去看都市表層的現象與活動,并在其中找出某種意思。我希望透過長期探索能深入臺北的城市底蘊,挖掘出臺北人絲絲縷縷的行為線索與環境態度,并找到自己獨特的觀看方式。
而我看到的臺北,簡單來說,整體井然有序、微觀上卻相當混亂。這是一種臺北式的混亂,其中包藏著許多趣味。當年我曾覺得臺北太丑太亂,不想在臺北拍照,現在回過頭來看這個城市,竟會多花點時間留意它的混雜面,但也并無意頌揚混亂。
早期,我也拍了多年黑白照片,甚至認為黑白才是藝術,直到我置身于一些色彩斑爛的環境,譬如到印度旅行,才發現如果不拍彩色,好像活生生剝除了我對環境的某些核心感受,拍出來的東西,跟我的實際認知也有相當大的差距。于是,我認識到,黑白與彩色各有其表現特點,只是所表現的東西不同而已。現在,我的拍攝以彩色為主,因為臺北帶給我的感受,必須透過色彩來表達。可以說,臺北的情境,在我內心是彩色的。
運氣,是掙來的
若說攝影是“放框框”的藝術,那么街頭攝影在我的體驗中,則可以被定義為一種賭徒的藝術。面對某個場景,我們在極短時間內要同時掌握許多事情——解讀意義、選擇視點、框景構圖、平衡光影色彩、預測人物動向等。但所有這些要素,即使你都意識到了,能否在最后一刻構成一張好照片,常常還得靠運氣來催化。
有時,我在街上走了許久,卻拍不到任何像樣的東西,真正遇到少數“快門機會”時,卻又陰錯陽差錯過了。但我覺得這也未必不好,因為它似乎在提醒我們,認為只要付出就該有相對收獲,是一種不切實際的期待。這種付出與收獲的不對等,這種事不由人的滋味,其實有它的意思。往好處想,世界或許正是透過這種暫時的拒絕,在邀請我們繼續跟它打交道!當年,我買了一本寇德卡的攝影集《流亡者》(Exiles),非常喜愛。那時我就想,若一生能拍出一本這樣的攝影集,于愿已足。我數了數,那本書中總共也只有六十五張照片,也就是說,一輩子若有十年時間拍照,每年只須拍6.5張真正好的照片,而那也就是我的目標。
當然,要拍出好照片,除了運氣,鏡頭后面觀看者的意識還是必要前提。我曾讀到英國攝影家馬丁·帕爾(Martin Parr)的一句話:“運氣是掙來的。(You earn your luck)”這話說得好,在許多情況下,攝影者除了需要感知與觀看,也需要一點堅持,甚至是很多堅持,運氣才會到來。這并不表示每個場景我們都要拍很久,但當機會到來時,多堅持幾分、幾秒,多按一二次快門,甚至只多投注一點意識,都會很有幫助。所以,運氣并非不可跨越,也非完全操之在天。
當然,有時街頭攝影的突發性與瞬時性讓我們的思考往往來不及在那一二秒間介入,所以它常常接近于一種人們對眼前景象所做出的實時反應,而相機只是一個介質罷了。因此,我覺得通過街頭攝影作品也可以認識一個人,甚至更加準確,如同一面鏡子,因為拍攝者連偽裝的時間都沒有。當我們坐下來審視自己所拍攝的一格格檔案時,只要你還保有一點客觀性,便不難在格與格之間看出自己的狀態:何所求、何所感、何所失、何所悟,自己的秉性與能耐,都顯現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