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朗
(蘭州大學 文學院,甘肅 蘭州 7300000)
“唐人好詩,多是征戍、遷謫、行旅、離別之作,往往能感動激發人意?!盵1]而杜甫作為“中國有史以來的的第一個大詩人,四千年文化中最莊嚴,最瑰麗,最永久的一道光彩”(聞一多《唐詩雜論·杜甫》),其爍古耀今的巨大成就之一便在于其詩歌含富宇宙之廣博。綜觀現今流傳下來的一千多首杜詩,其涉及領域之多實令人驚嘆,更況乎“其所作必不止今所傳古體三百九十首,近體一千六首而已”(趙翼《甌北詩話》卷二)。相較于女性在各種文學作品中不時地以“被玩弄”、“被觀賞”的姿態展現,兒童在廣大文人墨客的作品中則更是難覓蹤影。婦女和兒童的弱勢讓他們總是被排斥在文學和文學研究的圍場之外,杜詩中雖寫了兒童,但對其研究卻較少。
雖然親情詩、家訓詩等所指涉范圍有交叉,但本文所論及的教子詩,是指古人出于對其后代或有關系親屬后代的德行修養、前途命運的殷切關懷和美好期待的、以詩歌形式記述的以期達到對后人具有教育或警示作用的古體詩或近體詩。以此考察仇兆鰲《杜少陵集詳注》中符合條件的有:作于至德二年(757)編于第四卷的《憶幼子》、《遣興》和第五卷的《得家書》,有乾元元年(758)第六卷的《贈畢四曜》,有大歷元年(766)第十五卷的《催宗文樹雞柵》,有大歷二年第十七卷的《宗武生日》、第十八卷《熟食日示宗文宗武》、《又示兩兒》,有大歷三年第二十一卷的《元日示宗武》和《又示宗武》等十首。依仇兆鰲注釋前三首作于杜甫四十六歲時,第四首作于四十七歲時,第五首作于五十五歲時,第六、七、八首作于五十六歲時,最后兩首作于五十七歲時。在至德二年至大歷三年間,杜甫在居住地上經歷由隴入蜀的變化,故而以其居住地大致可將其分為秦川階段(前期)和巴蜀階段(后期),前四首詩當屬于杜甫旅居秦川時所作,后六首當是杜甫客旅巴蜀所創。杜甫的教子詩前后大概跨越了十年時間,仇兆鰲在《示宗武生日》注釋說“至德二載,公陷賊中,有詩云:‘驥子好男兒,前年學語時?!藭r宗武五歲矣?!惫识?,《憶幼子》、《遣興》和《得家書》三首詩當是寫于宗武五歲杜甫四十六歲時。仇兆鰲在《元日示宗武》下說“按次章言‘十五男兒志’,時年蓋十五歲矣?!贝藭r杜甫五十七歲,而宗文十五歲。
杜甫十首教子詩分為秦川時期(前期)和巴蜀時期(后期)不只是因為其地點的變化,也與當時社會對“兒童”年齡層次的劃分理念緊密相關。《列子·仲尼》中雖有“亮乃微服游于康衢,聞兒童瑤曰:‘立我蒸民,莫匪爾極。不識不知,順帝之則?!盵2]的記載,但是《列子》成書時間目前尚存疑,因而無法斷定其是否為現存最早的文獻記載。現代意義上的“兒童”一詞最早完整出現在文獻記載中應西晉司馬彪所作《九州春秋》中閆忠條之下,其文曰“如此則攻守無堅城,不招必影從,雖兒童可使奮空拳以致力,女子可使其褰裳以用命,況厲智能之士,因迅風之勢,則大功不足合,八方不足同也?!北M管在《后漢書·陳宴傳》中有“陳宴字仲弓,潁川許人也。出于單微。自為兒童,雖在戲弄,為等類所歸?!盵3]的記載,但《后漢書》成書于南朝劉宋時期,故其所用語言與詞匯也當是劉宋時期的詞匯而非東漢。雖然真正意義上的“兒童”一詞時至魏晉南北朝時方才出現,但是并不代表中國在西晉之前沒有兒童的概念。在《詩經》中便有:“芄蘭之支,童子佩觿。”(《國風·衛風·芄蘭》)、“婉兮孌兮,總角丱兮”(《國風·齊風·甫田》)等關于兒童的直接言說,而此時受當時社會條件的制約對兒童年齡的認識不夠充分和深入,因此對兒童年齡層次的劃分比較籠統,相應的稱呼也比較概念化。春秋戰國時期隨著對兒童年齡認識的深入指稱兒童的詞匯逐漸變多,出現了《孟子·公孫丑章句上》中“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非所以內交於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譽於鄉黨朋友也”中的“孺子”等詞語。秦漢雖然沒有對兒童年齡層次做出明確的劃分,但是在兒童年齡層次的劃分理念上較前代以前的時代有了一定的發展。漢代文獻中已大量出現“未筓”、“童”、“幼童”以及“未巾冠”等大量新的詞匯?!皾h代文獻所見‘童’即‘未巾冠’、‘未筓’階段概括‘未成年’,是大體相宜的?!盵4]除此之外,漢代在兒童理念上出現了青少年時期與兒童時期的概念?!皾h代的嬰兒、孺子、悼、幼或幼童諸階段相當于現代意義上的兒童時期,童或成童相當于青少年時期。”[5]魏晉南北朝時期,對兒童的理解更加深入,“兒童”一詞作為一個整體概念已經出現,并對兒童分年齡進行教育。
唐代由于社會政治、經濟、文化等高度發達,兒童作為社會的重要組成部分開始受到了社會的重視,對兒童的理解也就更加深入。隨著對兒童理解的深入,對兒童年齡層次的劃分也就更細了。在唐初的《唐律疏義》中規定:“諸年七十以上、十五以下及癈疾,犯流罪以下,收贖。九十以上,七歲以下,雖有死罪,不加刑;即有其教令,坐其教令者?!盵6]依《唐律疏義》至少在唐朝初年兒童已被根據其年齡大小劃分為七歲以下,七歲到十歲,十歲到十五歲等三個階段,每個階段承擔相應的法律責任。①詳見錢大群.《唐律疏義新注》[M].南京: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128-130.隨著社會的發展,兒童在唐時依據年齡被進一步劃分為不同的社會群體而有一定的權責?!胺裁袷忌鸀辄S,四歲為小,十六為中,二十一為丁,六十為老。授田之制,丁及男年十八以上者,人一頃……”[7]丁及男子十八歲以上者就可以參與得田,而十八歲以下則被分為出生到四歲的“黃”、五歲到十六歲的“小”、十七歲到十八歲的“中”三個層次,這三個層次與現今之“幼兒期”和“青少年時期”大體相近。另據《唐會要》記載玄宗曾昭告天下“男年十五,女年十三以上,聽婚嫁。”[8]可見在唐玄宗時,男子五歲與十五歲被看作一個孩子成長中的重要時間節點。
在“黃”的這個時期,“人在年少,神情未定所以款狎,熏漬陶然,言笑舉動,無心于學,潛移默化,自然似之?!盵9]所以《大戴禮記·保傅》則言:“古者,年八歲而出就外舍,學小藝焉,履小節焉。束發而就大學,學大藝焉,履大節焉?!彪S著朝代的變更,唐人將兒童的五歲之齡看作一個重要轉折點,認為孩子自此以后認知能力有了較大的發展,可以進行系統的文化教育,所以唐代在五歲到十五歲之間對兒童具備良好的學習天分的描繪比較多。“(令狐楚)生五歲,能為辭章”(《新唐書·令狐楚傳》);“(王)勃六歲解屬文,構思無滯,詞情英邁”(《舊唐書·王勃傳》)等記載在各類史書中大量存在。僅《舊唐書》與《新唐書》就有記載35人在五歲至十五歲時就已經表現出較高的聰明才智,從而展現出他們具有很高的天分和入仕可能性。杜甫的志向是“奉儒守官”,而唐代出于籠絡人才的需要在科舉中特設了童子科。兒童中“有特稟異質,迥越倫萃,岐嶷兆于襁褓,穎悟發于齠齡”(《冊府元龜·總錄部·幼敏》)的將會有機會在幼時便入仕為官。杜甫對于自己的宗族懷著高度的自豪感,在這個“未墜素業”的家族中杜甫自然要在孩子生命中的這個重要時間節點上有所教導或者是向人展示這種教導和其子的天賦,以便為宗武繼承素業創造一種氛圍。
由此可見,杜甫的教子詩主要出現在宗武五歲至十五歲之間與唐代社會對兒童年齡劃分為“黃”、“小”、“中”三個階段,并在“小”時開始對兒童進行系統的科舉教育有著密切的關系。此外,由于“以童為薦者,比比有之”的童子科的盛行,或許也是杜甫對其二子在此期間而進行大量教育的重要因素。故此,杜甫的教子詩可按唐時兒童的生命節點分為前后兩期而這恰與其地域分類相吻合。
正如袁枚所說“人但知杜少陵每飯不忘君,而不知其于友朋、弟妹、夫妻、兒女間,又何不一往情深耶?”[10]若說杜甫“一飯未嘗忘君”[11],“即一鳥獸草木之微,動皆切于忠孝之義”[12],但是“若徒為一飯不忘君而不動心骨肉者,必偽人也。”[13]杜甫現存多首“親情詩”,但教子詩中只有《催宗文樹雞柵》一詩是專寫給長子宗文的,且是教導宗文“墻東有隙地,可以樹高柵”(《催宗文樹雞柵》),同時寫給長子和次子的有《熟食日示宗文宗武》、《又示兩兒》,但是余下的七首均是專教次子且是對宗武進行“詩是吾家事,人傳世上情。熟精文選理,休覓彩衣輕”(《宗武生日》)的詩樂教育。杜甫的這種差異性教育,并不是因為宗武“驥子好男兒,前年學語時。問知人客姓”便已“誦得老夫詩”。他對宗文、宗武兩兄弟“因材施教”,這只是在當時社會中的一種被迫的較為常見的教育選擇。
在“前年學語時”便已“誦得老夫詩”的宗武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中并沒有表現出太多的聰明才智,這樣少時便可誦詩的現象在李唐一代是一種常見的社會現象,而非天資聰慧。“唐制,取仕之科,多用隋舊,然其大要有三。有學館者曰生徒,有州縣者曰鄉貢,皆升于有司而進退之。其科之目,有秀才,有明經,有俊士,有明法,有明字,有明算,有一史,有三史,有開元禮,有道舉,有童子?!薄胺餐涌疲畾q以下能通一經及孝經、論語,卷誦文十,通者予官;通七,予出身?!盵14]李唐王朝這種“征文射策,以取祿位”(《全唐文》沈既濟卷《詞科論并序》)的取仕方式,直接促成了唐代文化的發展,以至于“五尺童子,恥不言文墨”。詩歌尤其是律詩因其篇幅短小、形式整齊劃一、內容精煉、語言朗朗上口、便于記誦而受到廣大蒙學兒童的喜愛而作為識字習文的教材,因此兒童誦記名人詩歌的現象。咸通年間胡曾作《詠史詩》一百五十首作為適齡兒童的學習教材,《九九乘法歌》、《夫子勸世詞》等一系列唐代的兒童讀物都是以詩歌的形式編撰。這以至于作為稍晚于杜甫的元稹在《白居易集》的開頭曾說:“予嘗于平水市中見村校童競習詩,召而問之,皆對曰:‘先生教我樂天、徽之詩。”在唐代村中校童皆“競習詩”,且所習之詩都是當時名士之詩,更何況宗武生于“未墜素業”的詩書之家。杜甫生于開元年間,而元稹生于大歷年間,兩者相距不足百年,可推知在杜甫之詩在當時被廣大適齡兒童所廣泛記誦是不足以為奇的。這種兒童習誦名人詩歌的現象在李唐一代是非常普遍的,晚唐時皮日休還說“予為童在鄉校時,簡上抄杜舍人牧之集”(皮日休《傷嚴子重·序》)。從李唐一代廣闊的社會背景來看,宗武僅兒時可以記誦其父之詩,而其后則不見有何作為,故此不能作為其具有文學天賦的表現。杜甫對宗文、宗武的“因材施教”不是因為其彼此間的天賦差異,而是現實中的無奈。
杜甫三十歲時才結婚,由于他此后長達十年的時間在長安“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且在四十二歲時才喜獲幼子宗武,其喜愛之情自是可知。杜甫由于家道中落而長期在外漂泊,家中妻兒生活一直十分艱苦甚至連自己都“賣藥都市,寄食友朋”。家中妻兒在動蕩的社會中艱難求生,以至于杜甫回家時“床前兩小女,補綻才過膝。海圖坼波濤,舊繡移曲折。天吳及紫鳳,顛倒在裋褐?!碑敹鸥υ谕獯蚱吹臅r候面對殘酷的社會現實,王氏夫人不得不獨自承擔起家庭的重擔。這時年齡稍長的宗文便不得不承擔起家庭的部分擔子,從事一些力所能及的農事勞動以緩解家庭壓力,同時由于宗文少時起就跟著母親生活,父親在外“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自然也就很少關注到自己的大兒子了。杜甫與妻兒生活期間生活也不甚艱辛,作為長子宗文也便一直擔那份擔子。杜甫一直都希望“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醇”,而能夠做到這一點的前提便是讀書入仕。因此,杜甫希望自己的兒子文武雙全,而取名宗文、宗武,對兩子都寄予厚望,但迫于現實宗文不得不從事農事時,杜甫便將其希望全部寄托在次子身上,而對宗文則表現出一種愧疚的心理,所以杜甫沒有言及宗文是怎樣“懶惰故無匹”或“不愛文術”,而是只說宗武聰慧。在這種“所愧為人父”的心理狀態下對宗武表現出更多的關注,為其寫了許多專題詩作而不言及宗文是一種自我逃避,同時也是對于現實發展合理性的自我確證與自我安慰。
在殘酷的社會現實中,杜甫對自己的兩個兒子被迫“因材施教”并多次教育宗武習詩承家傳,但杜甫的教育是有一種歷史傳承性和社會現實性的,并沒有發生突變。杜甫始終以“詩是吾家事”和“未墜素業”來勉勵宗武習詩,但事實上這只是杜甫為確證自己的族群而劃定的族群邊界。杜甫在家道中落后又官運不順,雖少年成名且有經世之才卻因家道中落不受重用,他也由此漸漸地從族群內部向族群邊界滑落。從族群中心向族群邊緣轉換的過程中伴隨而來的強烈的認同危機感迫使杜甫不斷的強調他所在族群的文化特征,以期可以通過這種共同的文化特征凝聚其所在的族群[15],而這種族群文化特征的強調常常伴隨著一系列的族群文化重構。在這個“未墜素業”的杜族世系中,以詩而聞名的只有杜甫與杜審言,而杜甫之祖杜預、杜叔毗等人都“尤善《左氏春秋》”(《周書·杜叔毗傳》)故此,就其家學而論當是《左氏春秋》之學而非詩,且杜氏宗室一直有慷慨俠義的家門傳統。杜預的祖父杜畿為人坦蕩,父親杜恕為人忠正剛毅,杜預本人也是一名馳騁疆場的武將。杜叔毗不但“勵精好學,尤善《左氏春秋》”而且“性慷慨有志節”。據史料記載,當杜叔毗之兄為曹策所害,被其知道后杜叔毗“遂白日手刃曹策于京城,斷首刳腹,解其肢體。然后面縛,請就戮焉?!盵16]杜甫的伯父杜并因“(杜審言)累遷洛陽丞,坐事柩吉州司戶參軍。司馬周季重、司戶郭若納構其罪,系獄,將殺之。季重等酒酣,審言子并年十三,袖刃刺季重于座,左右殺并。季重將死,曰:‘審言有孝子,吾不知,若納故誤我?!瘜徰悦夤伲€東都。蘇顔傷并孝烈,志其墓,劉允濟祭以文。”“俠義之舉,是儒家所崇尚的忠信孝悌信條的實踐,因此襄陽杜氏的家風,也是傳統士族家族所倡導和追求的”[17]。但杜甫卻不言其家族俠義之風只說其家“未墜素業”及且“詩是吾家事”,則可見其在家庭敗落后深沉的身份認同危機。身份的自我危機感常常伴隨著當事人強烈的身份自我突圍意識,杜甫對這種身份認同的危機是通過強化其家族的共同文化核心,根據社會的變化改造家風來獲取自我的身份認同感。杜甫雖言“獨恥事干謁”,但是“麻鞋見天子,衣袖漏兩肘”的他為了再次向族群中心靠攏卻寫了許多投贈干謁之作。[18]面對自己漸漸遠離族群中央的現實,他雖對干謁之事不甚情愿,但他對于自己所重構的以詩為核心的文人家庭類型的需要和強烈的少年成名而后家道中落自己不受重視的強烈憤慨讓他不由的發出“紈袴不餓死,儒冠多誤身”(杜甫《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和“儒術于我有何哉,孔丘盜跖俱塵?!?杜甫《醉時歌》)的憤慨。當因現實中的巨大落差強烈的憤慨遭遇“死為星辰終不滅,致君堯舜焉肯朽”(杜甫《可嘆》)的堅定信念時,杜甫的憤慨便不由的化為向族群中心靠近的強大動力,而在當時的社會中杜甫出于社會現實和自身家道衰敗的現實不得不將詩歌看作是向族群中心突進的捷徑。
李唐一代施行了“詩賦取士”的人才選拔制度,為寒門文學學子開辟了一條向社會族群中心靠近的捷徑,而杜甫也因兩次向皇帝呈賦進言而終獲任用(盡管官職極低,但杜甫卻十分喜悅)。這種人才選人舉措不但刺激著杜甫進行詩歌創作,也刺激著杜甫進一步通過強化自己家族在詩歌史和詩歌創作中的地位來獲取向社會階層流動的機會的決心。李唐王朝“三教并重”,但杜甫不但放棄了自己家族俠義之風和其他兩教,并告誡宗武“熟精文選理,休覓彩衣輕”是杜甫在現實中所采取的可“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中庸之策?!度圃姟ば颉分姓f:“蓋唐當開國之初,即用聲律取士;聚天下才智英杰之彥,悉從事于六藝之學,以為進士之階,則習之者,固已專且勤矣。而又堂陛之賡和,友朋之贈處,與夫登臨宴賞之即事感懷,勞人迂客之觸物寓興,一舉而托之于詩?!盵19]將一個人的詩歌創作的能力直接與是否能“為進士之階”直接相關聯,此舉促進了廣大適齡兒童學詩和寫詩的熱情。唐時在這種政策的誘導下便出現了許多少年英才,如顏真卿少年時“博學、工辭章”;元稹“九歲工屬文,十五擢明經,判入等”;楊收“十三,略通諸經義,善于文詠,吳人呼為‘神通’”之類的記載屢見不鮮。詩賦盡管不是唐代童子科的必考之列,但在兒童識記并創作詩詞的過程中心智會得到啟迪并進一步達到積累非常深厚的文史基礎有利于其童子科或是科舉的發展,甚至可以達到以詩賦通仕的目的。杜審言在詩歌上的地位對于杜甫凝聚自己的族群記憶和堅定自己的發展道路起到了強化作用,而自己“賦料楊雄敵,詩看子建親”的詩歌成就更是進一步促進了杜甫教導宗武學習詩歌的決心。對于詩歌創作,杜甫從自身實際經驗出發認為只有“讀書破萬卷”才能“下筆如有神”,而《文選》是唐代唯一一部集詩歌、雜文和辭賦于一體的大成之作,自是廣大學子學習詩文創作必備的應舉良物,以至于唐初便有“文選學”之名。其后,李善注《文選》;玄宗時呂延濟、劉良、張銑、呂向、李周翰等五人再注《文選》,稱《五臣注》,這進一步成就了《文選》在李唐一代不可替代的作用?!段倪x》“其言約,其利博,后事元黽,為學之師,豁然撤蒙,燦爛見景,載謂淑俗,誠為便人?!盵20]至此“文選學”聲勢漸濃,教習《文選》乃為社會教育之普遍現象,而并非只有杜甫一人重《文選》而責其子要“誦《文選》”并“熟精《文選》理”。李德裕曾與唐武宗李炎說:“臣無名第,不合言進士之非。然臣祖天寶末以仕進無他歧,勉強隨計,一舉登第。自后不于私家置《文選》,蓋惡其祖尚浮華,不根藝實?!盵21]在唐代以文選入其詩文而成大家者亦不止杜甫一人,如白居易曾說“《文選》六十卷中無”等,甚至《舊唐書·吐蕃傳》中有:“時吐蕃使奏云:‘公主請《毛詩》《禮記》《左傳》《文選》各一部’,制令秘書省寫與之”的記載。唐人詩句中化用《文選》中謝脁等人詩句的佳句數不甚數,杜甫詩歌中也有大量化用前人詩歌的佳句,由此可見《文選》對于唐代士子的重要性。杜甫教子宗武“誦《文選》”并‘熟精《文選》理’,不僅是自己習詩、作詩的方法總結與傳承,更是在現實中被迫讓宗武通過詩歌承擔起重新構建自己族群邊界的重擔,并通過詩歌這條捷徑走進族群中心,而后通過三教劃歸達到“再使風俗淳”的理想的選擇。
宋朝出于現實的需要,將杜甫塑造成了一個“一飯未嘗忘君”的偉大愛國詩人,卻忽視了其人性中最美好、最真摯的那份倫理親情。自袁枚發現杜詩中的倫理親情后,杜甫方才開始以一個有血有肉的較為全面的形象出現。杜甫在家道沒落、自己不受重用且生活貧苦的環境中,不得不讓長子宗文從事農事以減輕家庭負擔。隨著家室的衰敗,杜甫自身的危機感不斷增強通過自己的實際經驗,杜甫選擇了對宗武進行和當時大多數人一樣的以學《文選》、習詩歌而通仕途的教育路子。杜甫的教子詩中有著深厚的歷史傳承,同時又受到社會現實的深刻影響,但卻并沒有發生突變而是當時社會中的一種普遍教育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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