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廣震
摘要:
商標侵權的民事訴訟中,被控侵權人提出注冊商標無效進行抗辯時,法院因無權直接對注冊商標效力做出判決,導致糾紛解決程序復雜,效率低下。借鑒國外的相關制度,在現有法律規則內,法院應積極審查當事人提出的注冊商標無效抗辯事由是否成立,并在此基礎上繼續對侵權糾紛審理判決。
關鍵詞:無效抗辯;程序簡化;制度契合;司法審查
中圖分類號:
DF523.3
文獻標志碼:ADOI:10.3969/j.issn.1008-4355.2017.01.09
一、 問題的提出
隨著社會經濟發展及權利意識的覺醒,涉商標侵權案件更加復雜,越來越多地被控侵權人以注冊商標無效并應宣告無效為由抗辯侵權指控。目前司法實踐的做法是,當事人以涉案注冊商標無效抗辯,若注冊商標無效宣告已進入行政程序處理時,法院將中止審理,待注冊商標無效宣告結果確定后再繼續審理商標侵權糾紛;否則視為注冊商標效力是確定的并繼續審理,而無論當事人提交的證據能否證明注冊商標無效宣告的事由成立。
目前我國注冊商標無效宣告及其救濟程序中行政程序與司法程序相互糾纏并可能循環往復、周期較長,由當事人申請啟動的注冊商標無效宣告一般會經過商標行政管理機關的裁定、法院一審、法院二審三個程序。當事人提出注冊商標無效宣告申請后,通常由商標評審委員會作出維持注冊或宣告無效的裁定。當事人不服裁定結果的,向法院提出行政訴訟,由知識產權法院、高級人民法院進行一審、二審。如法院判決撤銷商標評審委員會裁定并令其重新作出裁定,對依據新的事實和理由重新作出的裁定當事人仍不服時,上述程序可能循環往復地進行。我國《商標法》第45條還規定,商標評審委員會對無效宣告請求審查時,如所涉及的在先權利的確定必須以法院正在審理或行政機關正在處理的另一案件的結果為依據,可以中止審查,待中止原因消除后即在先權利確定后再恢復審查程序。即審理侵權糾紛的法院中止審理等待商標評審委員會對注冊商標無效宣告的裁定結果時,商標評審委員會可能也處于中止審查狀態而在等待其它法院或行政機關對在先權利的處理結果。由此可見,最復雜的注冊商標侵權案件的民事訴訟,將經歷商標評審委員會的行政裁定、法院或其它行政機關如專利局對在先外觀設計權利的確定、法院對商標評審委員會裁定的行政訴訟、再裁決和再訴訟等程序。民事訴訟、行政訴訟、行政裁定、行政確權等司法與行政程序相互滲透,在如此復雜的制度設計中注冊商標無效問題也許要用幾年時間方能塵埃落定,這種“環節過多、費時耗力弊病” [1]一直飽受學者詬病。
在法院無權直接對注冊商標無效宣告抗辯事由進行審理時,等待注冊商標無效宣告結果的處理方式將過多地占據行政與司法資源,大大增加民事糾紛解決的經濟成本和時間成本,造成較為突出的商標侵權案件“審理周期長”以及形成新的商標秩序導致問題復雜化的社會問題,影響市場交易的效率。而無視當事人的注冊商標無效抗辯時,一旦做出侵權判決而涉案的注冊商標又被宣告無效,法院判決的公正性和權威性將受到不可歸因于法院自身的無端質疑,事實上承受了制度的“負效應”(Negative Externality)。商標侵權訴訟中存在“程序繁瑣冗長、行政資源和其他社會資源被不合理地耗費等弊端”,其原因在于我國知識產權訴訟制度的民事訴訟與注冊商標無效宣告程序嚴重脫節的程序性缺陷[2]。
財產的價值只有在適當的法律制度體系內才能實現,故上述問題的解決依賴于商標司法與行政之間制度張力的消除。借鑒其它國家注冊商標無效宣告的解決機制及商標侵權訴訟的司法實踐,在未將決定注冊商標無效的權力配置給法院的背景下,應由法院獨立判定注冊商標無效抗辯事由成立與否是有效的路徑選擇。
二、注冊商標無效抗辯的合理性
(一)訴訟請求權的滅失。商標專用權注冊取得模式下,商標行政管理機關的注冊直接影響著商標財產權的存無。邊沁在《道德與立法原則導論》中批判了英國法學家威廉·布萊克斯通建立在有體物基礎之上對“財產”的定義,認為財產不過是思想的產物,是抽象的而非物質的[3],打破了財產限于有體物的界定。之后的司法判例逐漸將商標視為有價值的財產進行保護,20世紀美國法理學家霍菲爾德(W.N.Hohfeld)依據判例中蘊含的法理將財產視為人與之間的一組法律關系[4]。至此隨著財產含義的轉變,現代的注冊商標已經被完全納入到財產的范疇。實際上自19世紀60年代英國展開“商標是否是一種財產”的討論后[5],以現代注冊商標制度建立為標志,注冊商標屬于無形財產、注冊商標專用權為包括使用、收益、處分權能的私權理念已經成為現代商標法的共識。與有體物及其財產權相比,注冊商標和注冊商標專用權必須經商標行政管理機關注冊產生。
但“商標注冊只是商標權的推定,它的有效性只是一個假定”[6],不符合法律規定的注冊將導致注冊商標喪失合法性基礎,不再屬于法律保護的財產客體。商標注冊由民事主體提出申請,再經商標局審核注冊,審核過程將因主、客觀方面原因出現有悖于商標法規定的情形。主觀原因為各審查員對其所審查的注冊條件,如描述性標志、功能性標志、顯著性、與在先權利沖突的判斷存在差異。客觀原因為任何國家的商標局都僅能對申請注冊的商標與在先注冊商標、在先申請注冊的商標之間的沖突進行審查,而無法對與其他在先權利,如在先著作權、外觀設計權、姓名權等的沖突進行審查[7]。無論何種原因產生注冊商標無效宣告事由時,注冊商標僅具有合法權利的外衣而實質上處于無效的狀態,注冊商標無效宣告僅是消解這一“合法形式”的途徑。
商標民事侵權糾紛過程中,被告若提出注冊商標無效的抗辯且被法院采納,將從根本上摧毀原告的請求權基礎,否定各項訴訟請求。注冊商標被證明不符合注冊的實質條件,將導致“商標在注冊之初便不符合法律的要求,因而所有權應當恢復到未產生的狀態,即所有權應被視為自始不存在”的法律后果[8],這是由商標注冊無效的本質特征決定的[9] 。
(二)商標侵權糾解決效率的提高。商標法律制度的變遷與演化,體現著商人利益集團對自身利益的訴求,促進商事交易效率是商事審判的獨立理念[10],為商業和市場發展提供制度的便捷性是商標法律價值所在。商人群體對商標法的影響最早可追溯到歐洲的商業行會自發要求成員進行商標注冊的中世紀(公元476年至公元1453年)。在美國1791年以塞繆爾·布雷克(Samuel Breck)為首的波士頓帆布商即向當時的國務卿托馬斯·杰斐遜建議,政府應立法允許他們可以使用一種專有的標記以區分本地與外地產品。費城的商人致信波士頓報紙予對此以支持[11]。在英國,1862年謝菲爾德向英國的下議院提交了由不同地區商人和商會起草的允許將商標在財產法規則下轉讓的商標法議案[7]??梢娚虡朔◤膩砭褪桥c商業相伴相生的,其名稱“Trademark”充分展示了與“商業”的血源關系?!吧虡朔ㄊ且幏渡淌禄顒拥姆ǎ淌禄顒泳哂泻軓姷臅r效性,商標法必須考慮到商事活動的這一特點”[12],因而商標法律制度應提供便捷、高效的權利糾紛解決程序。。
行政與司法公共資源的節約無疑是體現效率制度化的現實要求。將效率作為對法律程序具有強烈影響的因素是一種法律學術范式,在普通法系和民法法系國家都比較流行[13]。當事人無需通過宣告注冊商標無效制度即可由法院解決侵權糾紛,迅速、便捷地解決其損害賠償等訴訟要求;商標行政管理機關無需啟動注冊商標無效宣告的程序,節省了行政資源;法院也沒有增加相應的司法審判工作,而且還減少了可能對商標評審委員會提起的行政訴訟,節省了司法資源。行政資源和司法資源得到節省,當事人糾紛得以迅速處理,商標行政管理機關、法院、當事人三種不同社會力量要求通過對注冊商標無效理由的司法審查得以契合,完全符合經濟學上的“帕累托效率(Pareto efficiency)”。
資源分配的一種理想狀態,在人員和資源確定的前提下,從一種分配狀態變化到另一種狀態,沒有使任何人境況變壞,但卻使得其中至少一個人變得更好。
由法院審查商標侵權訴訟中被告提出的注冊商標無效抗辯利于實現商人追求的高效率,有利于解決程序循環、審查周期長的弊病,極大減輕當事人的訴訟成本及市場交易成本,系保障公平競爭利于經濟發展的工具主義進路。無需與其它可供選擇的法律工具相互競爭,幾乎不需要法律經濟學的理論進行論證,出于制度效率的考慮,一個更簡單的程序和審判制度可能產生更加低成本的判決[14]。效率引入法律制度是較少具有主觀性的價值判斷,增強了法律制度的客觀性。我國臺灣地區“智慧財產案件審理法”就確立了法院對當事人提出的知識產權廢止抗辯自為判斷的規則
我國臺灣地區“智慧財產案件審理法”第16條:“當事人主張或抗辯知識產權有應撤銷、廢止之原因者,法院應就其主張或抗辯有無理由自為判斷,不適用民事訴訟法、行政訴訟法、商標法、專利法、植物品種及種苗法或其他法律有關停止訴訟程序之規定。前項情形,法院認有撤銷、廢止之原因時,知識產權人于該民事訴訟中不得對于他造主張權利?!?。
三、注冊商標無效抗辯司法審查的確證
(一)法律適用中的注冊商標無效事由。司法裁判是一個以規則或規范為前提的法律適用的邏輯運算過程,判定行為模式后根據法律規則確定法律后果。法律適用大致包括有效的規則(validity of rule)、法律解釋(interpretation)、被證實的事實(facts held proven)和法律裁判(legal consequences appropriate to the proven facts)四個要素[15]。在侵權民事訴訟中,注冊商標無效宣告事由和注冊商標效力的證實屬于行為模式判定中的事實因素。法院對注冊商標無效抗辯的審查,其性質并非對注冊商標效力進行確權,而是在選擇適用的法律規則過程中對侵權行為模式的認定及相關事實判斷,與行政訴訟中對商標行政管理機關注冊行為合法性的審查性質迥然。例如,當事人認為注冊商標為功能性標志因而構成注冊商標無效宣告事由的,法院首先應確定注冊的三維標志是否屬于僅由商品自身性質產生的形狀或功能性形狀,若判定符合法律規范中的功能性標志,在現有法律規則下該“行為模式”將產生不應被注冊或注冊商標應被宣告無效的“法律后果”。
在有些國家看來,商標注冊的狀態被視為證明注冊商標專用權有效的一個證據,如南非、印度等國的《商標法》規定“注冊是有效性的初步證據”
南非《商標法》第51條:在所有與注冊商標(包括本法第25條規定的申請)有關的訴訟中,某人被注冊為商標所有人這一事實應被作為證明原始商標注冊及其后續轉讓和轉移具有有效性的初步證據。印度《商標法》第31條:注冊為有效性的初步證據。。這樣的法理基礎下,商標侵權訴訟中拒絕注冊的事由、注冊行為的合法性、注冊商標專用權的效力等就被轉換為對證據和法律事實的判定。而在法律適用上對事實狀態的審查,法院擁有獨立判斷權[16]。我國司法系統的觀點目前比較明確,相關文件均主張對商標侵權案件中涉及到的事實認定、法律適用進行“全面合法性審查”
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全面加強知識產權審判工作,為建設創新型國家提供司法保障的意見》(法發【2007】1號)提出,“在事實認定和法律適用上對行政行為進行全面的合法性審查”。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貫徹實施國家知識產權戰略若干問題的意見》(法發【2009】16號)再次提出:“在事實認定和法律適用上對專利和商標等知識產權授權確權行政行為進行全面的合法性審查,……又要對相關的實質性授權條件進行獨立審查判斷,切實依法全面履行司法復審的基本職責?!?。認為注冊商標無效抗辯的司法審查可在更廣闊的法律視野中根據證據對商業標志的合法性、顯著性、與他人在先權利沖突等事實進行審查,這恰為精于處理民事糾紛的司法所擅長;法官的知識背景也使其更擅長行使法律規定的自由裁量權,具有更為嫻熟的法律適用技術[17]。司法機關對注冊商標無效抗辯進行審查不存在理論方面的障礙。所以對提出注冊商標無效抗辯的,法院可直接審查認定注冊商標是否違反了注冊的積極要件和消極要件[18],即是否構成注冊商標無效宣告的事由,并據此判決不侵權或繼續考察其它因素解決侵權糾紛問題。限制法院對此抗辯進行審查的觀念,裁定中止審理等待行政機關對注冊商標效力裁定的結果的主張不過是一種路徑依賴,不外是偏愛行政救濟輕視民事抗辯的思維作祟。
對注冊商標無效事由的司法審查也與侵權糾紛舉證責任制度中法院的角色地位相契合。商標注冊人向法院請求侵權損害賠償,舉證證明自己享有注冊商標專用權;被控侵權人抗辯注冊商標無效并以證據證明存在注冊商標宣告無效的事由,以徹底否定商標注冊人救濟請求權的根本,無需承擔停止“侵權行為”或承擔賠償損失、排除妨礙、消除危險、消除影響、賠禮道歉等責任??亍⑥q雙方順利地往復對抗方能實現法律事實的查明,忽視其中一方都無法真正實現舉證責任制度的價值追求,處于中立地位的法院同時審查雙方的理由及證據是民事訴訟制度得以構建的基石。
(二)注冊商標無效事由的最終司法審查權。從商標法的比較研究來看,法院不但可以直接宣判注冊商標無效而且這種模式還被更多國家/地區所選擇。目前通行的宣告注冊商標無效的權力行使模式有三種:一是僅由商標行政管理機關行使,包括由原審核注冊的行政機關或專門設置的行政機構,如我國的商標評審委員會、俄羅斯的專利爭議局。二是僅由司法機關行使,如法國、意大利和埃及,法國《知識產權法》典規定,商標注冊依司法決定被判決無效
法國《知識產權法典(法律部分)》L.714-3條規定,違反L.711-1條至L.711-4條規定的商標注冊依司法決定被判決無效。檢察院可依職權依照L.711-1條、L.711-2條及L.711-3條提起無效訴訟,只有在先權利人可依照L.711-4條提起無效訴訟。但是商標已依善意獲得注冊且已被容忍使用5年的,該訴訟不予受理。。三是法院和行政機關均可宣告注冊商標無效,如英國、巴西、德國、南非和美國。巴西《知識產權法(商標、地理標志部分)》規定商標注冊因違反規定無效時,應通過行政決定的方式予以宣布;當事人應向聯邦法院主張注冊行為無效
《巴西知識產權法(商標、地理標志部分)》第168條、第175條。。
在實行后兩種模式的國家,法院有權直接判決注冊商標無效,當然可對當事人提出的注冊商標無效事由進行審查。在法國的一宗仿冒商標和不正當競爭案中,原告SA Setric Biologie公司注冊了“LALVIN 522 Davis”和“LALVIN 2056”兩個商標,而被告SA Oeno Fance公司認為由于缺乏顯著性所以原告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對兩個涉案商標主張據為己有的權利,
并據此提出宣告注冊商標無效的反訴。1994年法國南特大法院在全面分析當事人雙方的請求、理由、所爭議商標是否滿足法律規定的注冊條件及相關證據的基礎上,判決駁回訴訟請求,并直接宣告已注冊商標無效。凡爾賽上訴法院同樣判決商標應宣告無效,只是將理由改為了注冊是通過欺詐取得[19]。美國的“OCL公司訴日本酒業進出口公司商標侵權、不公平競爭和使用虛假原產地案”中,被告提出抗辯認為原告的注冊商標是通用名稱,按規定應宣告聯邦注冊無效,上訴法院對證據進行了審查并認為涉案商標是通用名稱,不能受到商標法的保護[8]38。
我國注冊商標無效宣告制度采用第一種模式,宣告注冊商標無效的權力僅由商標局或商標評審委員會行使。但自2001年《商標法》修改后,確立了法院對商標行政管理機關裁決進行司法審查的職能,改變了之前商標評審委員會對注冊商標無效的處理(當時稱為“撤銷”)為終局裁決的做法。《TRIPS協定》第41條強制要求各成員國應當對最終行政決定提供司法救濟
TRIPS第41條第4款原文: Parties to a proceeding shall have an opportunity for review by a judicial authority of final administrative decisions and, subject to jurisdictional provisions in a Members law concerning the importance of a case, of at least the legal aspects of initial judicial decisions on the merits of a case. However, there shall be no obligation to provide an opportunity for review of acquittals in criminal cases.。根據該項要求可以推定,注冊商標無效宣告的權力歸屬并未限定為行政機關,法院應行使對行政機關做出行政決定的理由、法律依據進行司法審查的權力,事實上法院已經擁有了最終決定注冊商標無效宣告正當性的管轄。根據我國現行《商標法》第44、45條,當事人對商標評審委員會決定或裁定不服的可向法院起訴,法院有權審查商標評審委員會作出注冊商標無效或維持商標注冊決定的事實和理由。通過對商標行政機關宣告注冊商標無效行為合法性的審查,以撤銷或維持其決定并同時要求商標行政機關重新做出行政決定的判決為途徑,法院間接行使了確定注冊商標無效的權力。從邏輯上推論,侵權訴訟中被控侵權人提出注冊商標無效抗辯,法院應查明相關的事實、理由、證據及應適用的法律是否符合《TRIPS協定》的強制要求和我國《商標法》的規則。
四、注冊商標無效抗辯司法審查的制度實現
商標法對商標注冊條件的規定以禁止性規范為主,禁止特定的行為模式并強制規定了法律后果,為注冊商標無效抗辯的司法審查提供了具體的制度空間。商標法強制規定有拒絕注冊絕對事由的,不得作為商標使用或注冊;有拒絕注冊相對事由的,不予注冊并禁止使用或駁回申請不予公告。發生上述禁止特定的行為模式的法律后果為商標注冊應被宣告無效,不再成為法律保護的財產客體,事實上注冊商標專用權僅具有形式合法的表象。消解這種形式上合法的權利或實質性內容的變動需要經由法定的程序,侵權訴訟中提出的注冊商標無效抗辯不過是未啟動這一程序但卻具有合法依據的權利行使。
法律文本的表述是對上述抽象法理的直接轉換。如《商標法》第12條規定功能性標志不得作為商標注冊
狹義上指僅由商品自身的性質產生的形狀,為獲得技術效果而需有的商品形狀或者使商品具有實質性價值的形狀。,第59條規定違反第12條注冊的法律后果是無權禁止他人正當使用,即商標注冊人不享有禁止權或排他權,實現的路徑是按照《商標法》第44的規定由商標局宣告注冊商標無效。因而在具有第12條規定的情形時,侵權訴訟中當事人以注冊商標無效的抗辯僅僅是未要求商標行政機關啟動無效宣告程序,并不改變在實體上當事人不享有注冊商標專用權的法律狀態。以功能性標志注冊的商標存在兩種情形,第一種情形為,整個注冊商標除功能性標志外不含有其它文字、字母、數字、形狀等組成要素,屬于違反商標法不得注冊的典型情形。因任何同類商品都具有相同的形狀,無法區分來源,不具有顯著性。為避免公共領域的縮減,妨礙思想交流及信息傳遞,“并且一旦私權化會妨礙公共利益”[20],不應由某一商業主體所壟斷,不得作為商標注冊。如果已經成為注冊商標,應宣告無效,此時《商標法》第59條第2款的“無權禁止他人正當使用”已經隱喻商標注冊人不擁有注冊商標的使用權、禁用權和侵害救濟權,注冊商標實質上已經無效,不具有受法律保護之效力,被控侵權人的使用不受其注冊商標專用權的控制而屬正當性使用,注冊商標無效抗辯也是題中應有之意。第二種情形為,功能性標志是注冊商標的部分構成要素,除此以外被注冊的標志還包括其它要素。注冊商標專用權的控制范圍僅限于核準的商品或服務上,出此特定區域,普通公眾、市場主體的使用行為與商標專用權互不影響,仍可正當使用
法院認為《商標法》第59條屬于合理使用抗辯(參見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課題組徐杰.關于商標侵權訴訟抗辯事由的調研法律適用[J]. 2012(1):81);立法者認為,第59條是對注冊商標專用權使用限制的規定(參見:朗勝.商標法釋義[M].北京:法律出版社,2013:112);也有法官認為第1、2款規定的情形在注冊商標權利范圍之外,故屬于正當使用行為,無需考慮是否侵權的問題,只有第3款才是對注冊商標禁用權的限制。(參見:蔣利瑋.從目的解釋的角度看商標法59條3款[J/OL].[2016-09-01].http://www.zhichanli.com/article/7705(2015-06-25))。可見商標法的現有規則已經為法院審查注冊商標無效抗辯提供了制度空間,適當的思維轉換即可實現法律的寄寓。
司法實踐為此提供了鮮活的樣本。在注冊商標“賽克思SAIKESI”侵權糾紛再審案中,最高人民法院認為涉案注冊商標是以違反誠實信用原則利用職務上的便利或業務上的優勢惡意取得,不應受到法律保護,對在先使用企業字號的權利人提起侵權之訴,不具有正當性,確認在先權利的抗辯理由成立,維持了一審法院“駁回訴訟請求”的判決
參見:最高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14)民提字第168號。。該案提出的抗辯事由為在先權利的正當使用,一審法院和再審的最高人民法院均審查了構成“在先權利”的相關證據及事由,并直接做出不侵權的判決。根據該案事實,注冊商標“賽克思SAIKESI”的取得系違反《商標法》第32條規定的不得損害他人現有在先權利的情形,該情形構成注冊商標無效宣告的相對事由,如果以“注冊商標無效宣告”進行抗辯,法院審查的證據、事實、法律適用等并沒有什么不同,得出不侵權的結論亦符合法律規范。同年在湖北十堰武當山特區仙尊釀酒有限公司因“武當紅”等五個注冊商標侵權糾紛再審案中,法院遵循了同樣的理念,并表述得更為直接。最高人民法院認為注冊商標本身符合商標法的要求是合法權利獲得法律保護的前提,如果注冊商標是搶注他人在先使用并有一定影響的商標而獲得的,在先使用人有權依據商標法的規定,“在一定的期限內對商標本身的注冊行為提出異議或者無效請求,其同樣可以在民事侵權訴訟中以此為由提出不侵權的抗辯”,并由法院
做出不侵權判決
參見:最高人民法院民事裁定書(2014)民申字第1234號。。
與對注冊商標無效宣告抗辯如此曲折、隱晦的規定不同,《商標法》對以三年不使用應撤銷注冊商標為由抗辯的,明確規定被控侵權人享有抗辯權。即法院無須決定是否撤銷注冊商標,也無須認定侵權與否,直接判決不予以賠償。《商標法》第64條規定,被控侵權人以注冊商標專用權人此前三年內未實際使用該注冊商標而提出抗辯的,法院可以判決被控侵權人不承擔賠償責任。同為注冊商標專用權滅失制度,注冊商標無效在民事侵權訴訟的地位應受到法律的平等對待?!秾@ā穼嫵蓪@麩o效事由的處理提供了更為直接的規范樣本。我國《專利法》第62條規定,專利侵權訴訟中被控侵權人以公知技術抗辯并有證據加以證明時,法院可直接判決不構成侵權。
五、結論
商標民事侵權訴訟中,當事人選擇注冊商標無效抗辯是其理性選擇。為提高解決侵權糾紛的效率,減少程序環節,商標侵權訴訟中當事人以注冊商標無效作為抗辯時,“由法院直接裁決知識產權無效,是改革的基本思路。”[2]129如南非
南非《商標法》第52.(1):在任何訴訟中,商標注冊行為的有效性存在爭議的,法院如果認定注冊行為有效,可以對此出具證明。、英國
英國《商標法》第47(2F)(3)(a):如果有爭議商標的訴訟仍處于法院審理中,無效申請必須向法院提出。、巴西
巴西《工業產權法》第173條獨立款規定:在司法程序中,法官可以在滿足相關條件的情況下,中止注冊的效力以及中止商標的繼續使用。商標法規定對訴訟中的商標法院有權決定注冊的效力,同樣法國、美國的司法實踐經驗值得借鑒。
在不突破注冊商標無效宣告的行政權力唯一歸屬的框架內,制度改良的方式更具有實踐意義。即法院可直接審查注冊商標無效抗辯事由并根據法院自己的判斷審理侵權案件,而“無需認定在后注冊商標無效,也無需等待商標行政確權程序的結果?!?[21]法院對被控侵權人提交證明注冊商標無效的證據進行審查、判斷后,認為確有規定的注冊商標無效宣告事由情形的,在判決書中做出明確陳述,認定當事人的抗辯符合法律規定,對于商標侵權之訴直接判決駁回原告的訴訟請求(包括構成侵權、要求賠償、停止注冊商標使用等),但不應直接認定注冊商標專用權無效。無法證明或法院判斷不屬于拒絕注冊無效事由的,按民事訴訟程序繼續對侵權糾紛進行審理。其核心在于,在當事人未啟動注冊商標無效宣告程序的情形下,法院不應中止案件的審理,而必須審查當事人提交的證據,并對涉案注冊商標是否存在拒絕注冊的事由,即構成注冊商標無效宣告無效的事由進行審查。
審判期間當事人已經向商標評審委員會提起注冊商標無效宣告申請的,因注冊商標專用權的效力問題已經進入行政程序,屬于“必須以另一案的審理結果為依據,而另一案尚未審結”的情形,法院應中止審判等待注冊商標無效宣告的最終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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