鞠覺亮：請別用顯微鏡看一部娛樂片

趙曉蘭

鞠覺亮，1959年生于香港，著名導演，執導多部古裝劇和武俠劇。代表作有《神雕俠侶》《天龍八部》《八月桂花香》《水滸傳》《十月圍城》等，新劇《孤芳不自賞》正在熱播。

鞠覺亮穿著一件鮮亮的橘紅色短羽絨服，走路虎虎生風。他說話像他的行動一樣麻溜，語速快，雖然普通話里夾雜著港臺腔，不太標準，但絲毫沒有阻礙他旺盛的表達欲。說話時，齊肩的頭發還經常隨著音節不時地甩動。“我是上世紀50年代生人。”當他自報年齡時，連一旁接車的司機師傅也不由自主地搖搖頭，“看著真不像。”

他看起來年輕，有活力，這與他工作有關。多年來，這位香港導演一直游走于兩岸三地，馬不停蹄地執導一部又一部電視劇。他的作品經常處于輿論的風口浪尖，但本人作風低調，很少在媒體上露臉。最近他執導的電視劇《孤芳不自賞》一面獲得高收視，一面也引發很多爭議，尤其是因為“摳像”等特效運用問題，延及對主要演員職業素養的批評，鞠覺亮坦言：“是有制作上的問題。但不要把演員牽扯進來。”從業那么多年，他對質疑并不抵觸，“觀眾的批評、反饋，我會反思，但有時候，制作中的前因后果、辛酸苦辣，只有自己清楚。一切但求問心無愧。”

務實、向上的專業精神

鞠覺亮出身于香港TVB無線電視臺，1977年香港無線藝員訓練班第七期的學員，是劉德華、梁朝偉等人的師哥。后來他從演員轉到幕后，作為執行導演拍攝了1983年那版被奉為經典的《射雕英雄傳》，24歲那年，他開始獨立執導電視劇。

在一個古裝武俠劇大熱的年代，他受到TVB重用，拍攝了多部金庸劇，如《神雕俠侶》《鹿鼎記》《雪山飛狐》等，很多人稱他為港臺電視劇“武俠教父”。提起這個稱號，鞠覺亮謙虛地擺擺手，笑著說：“實在不敢當。要說‘武俠教父，我首推徐克。我在他的作品里偷師了很多。”

在TVB打拼的那些年月，既是他職業生涯的起步，也是香港影視劇的黃金歲月。憶及當年，鞠覺亮語氣中充滿懷念。當年拍攝條件簡陋，但電視人特別擅長發揮自己的創造力，取長補短、趨利避害，從而誕生了許多觀眾喜聞樂見的經典。

比如拍《射雕英雄傳》時，劇組根本不具備拍“千軍萬馬”的戰爭場面的條件。拍郭靖在蒙古長大的經歷，劇組買了十幾只羊、兩匹馬，在大嶼山附近搭了幾個帳篷，就營造了蒙古大草原的場景，十來個人在一個星期內就拍完了。“但我們很注重細節的營造、感情的渲染。TVB一向注重劇本環節，編劇都比較年長、成熟，像王天林、蕭笙等都會帶隊把關，會把原著里一些淡化的情感線有意識地放大。比如電視劇里楊康與穆念慈的愛情、郭靖對楊康的兄弟情等。”到了2001年，鞠覺亮在內地拍新版《射雕英雄傳》，投入增加了，劇組規模浩大，在全國各地實景取景，但感情戲弱了，劇情還失去了重點，“老頑童在山洞里教郭靖左右搏擊，拍了整整一集，那有什么看頭？”

香港娛樂業競爭激烈，電視人很拼，鞠覺亮也是著名的“拼命三郎”。他記得在劇組當副導演時，從前期的演員遴選、通告安排、場地選擇到后期制作等，他都要負責。拍攝時，經常到夜里兩三點收工，早上六七點又要準備開工。他在辦公室里準備了睡袋和簡單的日用品，趕不及回家就在公司里睡覺。“那時候真是熬出來的，但在熬的過程中也熟悉了電視制作的各個流程。”

鞠覺亮是個直性子。一次早上6點多有人打電話到化妝間，說第二天有一個“勁歌金曲”的節目，能否通融一下為在劇組拍戲的鄭少秋、鄭裕玲放行，讓身為副導演的鞠覺亮安排一下。不管電話那頭如何請求，鞠覺亮堅決拒絕。掛了電話他猛然醒悟，電話那頭的人是公司老板，他心里多少也有點戰戰兢兢。一周之后公司開會，導演王天林對他說：“鞠覺亮，老板對你很贊賞。”“站在工作立場，我沒有錯。老板覺得，我堅守原則幫他做事，是專業精神的體現，得罪他是沒問題的。我很慶幸遇上這樣的老板。”

在鞠覺亮看來，這在某種程度上也是香港精神的體現，“我這人EQ（情商）算不上高，但務實、向上。”

好男兒游走四方

拍了那么多武俠劇，對于鞠覺亮來說，既是因緣際會，也是性格使然。他說自己年輕時很叛逆，渴望像江湖俠士一樣，背一把劍，騎一匹馬，孤身一人，行走天涯。他晚婚，40歲之前都覺得不能勝任家庭，如今才有些浪子回頭，有了一個4歲的孩子。

好男兒必須游走四方，懷著這樣的理念，多年來他一直在兩岸三地闖蕩。

在去臺灣拍戲前，他曾在香港執導了電影《情義我心知》，這是他迄今為止唯一一部電影，由著名導演杜琪峰擔任監制。他在杜琪峰手下當了3年副導演，杜琪峰可說是領他進門的師傅。“杜導的脾氣很壞，做得不好就是劈頭蓋臉地大罵，經常被罵到不知道怎么拍戲為止，完全沒有尊嚴。”但鞠覺亮明白，愛之深才會責之切，對師傅充滿敬畏。

杜琪峰的電影觀直接影響了鞠覺亮的職業生涯。第一是杜導的一句感嘆“還沒吃飽，就別去講什么藝術”——即便操作自己并不喜歡的商業片，也要把工作做好，等到有足夠的能力再去做自己理想中的東西；第二是杜琪峰對拍片始終不渝的堅持，“拍之前都不是導演的責任，開拍后，導演就要背負起所有責任。”

但是在拍完《情義我心知》之后，鞠覺亮感到自己對于拍電影，還不能心領神會。于是他又回頭繼續好好地拍他的電視劇。

《八月桂花香》是鞠覺亮在臺灣拍攝的第一部電視劇，一鳴驚人。這部劇在大陸也曾風靡一時，尤其是主題歌《塵緣》被廣為傳唱。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之交，有許多香港導演赴臺灣拍戲。鞠覺亮說：“香港導演當時很受歡迎，因為我們非常有計劃性，各個環節都會統籌規劃好，答應3個月拍完就是3個月拍完。反觀臺灣的劇組，當時出現了很多職務，比如進度導演、進度制片等，在我們看來完全沒必要。”

臺灣，給他提供了一片新天地，而大陸，對他來說更是海闊天空。

1988年、1989年他兩次赴大陸，給程小東擔任副導演，拍攝張藝謀、鞏俐主演的《古今大戰秦俑情》。西安一個軍事學校的飛機場，停滿了米格舊飛機。拍攝時，劇組把這些飛機挪來挪去，完全沒把它們當回事。“哇，原來在大陸，只要想得到，就能做得到。”當時鞠覺亮被這樣的陣勢震驚了，因為在香港拍戲，這簡直是不可能的事情。

1995年，他在大陸拍攝了第一部電視劇《江湖奇俠傳》，之后便一發不可收，在這個更廣闊的天地間輾轉行走，拍攝了多部作品。他深入銀川取景，拍攝的《逆水寒》，被觀眾認為是最好的一版溫瑞安小說的改編劇，也捧紅了顧惜朝的扮演者鐘漢良；他執導的《射雕英雄傳》《天龍八部》，是備受關注的金庸大戲；他還拍了根據古龍小說改編的《新楚留香》《蕭十一郎》，等等。

在大陸拍戲，令他壓力最大的或許是2009年執導《水滸傳》。接下這部經典翻拍的大劇后，“所有人都跑來告訴我，這部戲有多難拍，好像拍完之后就將死無葬身之地。”但作為一個香港導演，他珍惜這樣一個能向經典致敬的機會，“以平常心對待，不被經典嚇住，就當它是一個好劇本，拍得讓普通觀眾覺得好看。如果觀眾看完片子后找原著來讀，就是我們電視人的成功！”

鞠覺亮說，拍攝武俠劇是天性，自己就像是一個小孩一樣，習慣了天馬行空地亂想，最受不了的就是老套。他擅長隨機應變、因地制宜，打破套路。“武俠劇里，不能太講究邏輯，也有很多虛虛實實。要用最慢的感覺，拍最快的速度。”

“希望大家像喝茶一樣，慢慢品，而不是豪飲”

近年來影視圈盛行“IP熱”，鞠覺亮執導的兩部熱門大IP作品《幻城》《孤芳不自賞》，先后引發了不少爭議。在這次采訪中，他很認真地向《環球人物》記者一一回應了觀眾的質疑。

《孤芳不自賞》由當紅明星鐘漢良、楊穎等主演，改編自同名網絡小說。電視劇講述了魏晉南北朝時期，大將軍楚北捷與“女諸葛”白聘婷之間雖彼此相愛，卻身處敵對陣營，在家國情仇間矛盾掙扎、一次次彼此錯身的虐戀故事。

“之所以接這個劇，是因為我覺得這個題材還比較新鮮，現在很多宮廷戲逃不出男女之間的勾心斗角，但這部劇不只停留在小情小愛，劇情里有個人情感在民族大義面前的犧牲與割舍。你會因為男女主角的命運而感到心疼。”在鞠覺亮看來，這是一部“抒情武俠”，動作戲只是甜點，情感戲才是主菜，他讓電視劇節奏慢下來，把情感戲處理得比較唯美，“希望大家像喝茶一樣，慢慢品，而不是豪飲。”

質疑聲主要針對片中大量綠幕的運用，抱怨男女主角的戲很多都是用綠幕拍攝、后期合成的，稱之為一個“摳像”大片。有觀眾直指根本原因在于，男女主角身兼多部戲約，并沒有專注于這一部戲，缺乏演員應有的專注度與敬業精神。

對此，鞠覺亮對《環球人物》記者說：“綠幕在影視劇拍攝中早就不是什么新鮮事了。它可以增加空間上的可能性，讓觀眾的視覺體驗更豐富，不能說它就是玩弄玄虛、搞欺騙。現在我們是用顯微鏡去看電視，用審查的眼光去看一部娛樂劇。你可以說導演的技術做得不好，但不要亂扣帽子。演員不應該背負那么多罵名！像鐘漢良、楊穎給劇組的時間是夠的，他們的表演在我看來也是有層次的。”

不過，鞠覺亮也毫不隱瞞地對《環球人物》記者承認了電視劇制作上的瑕疵和不足。這里面有制作周期短、播出時間緊的問題，也有整個產業大背景的問題。“我們現在都追捧特效大片，但整個技術能力是達不到的。就拿《幻城》來說，它有2000分鐘的特效。張藝謀的《長城》，100分鐘的電影，好萊塢頂級團隊用了一年多的時間才制作出來。《幻城》對我來說也許并不成功，但我很慶幸把它做完了。現在有一堆IP玄幻大片，片子拍完了放著，后期做不完。時間拖得越久，資金鏈斷了，風潮過了，賣不出去，風險巨大。”

他感嘆近十年，中國電視劇生態完全變了。“比如觀眾要看小鮮肉，播出平臺就出高價追捧小鮮肉，制作方就一窩蜂地跟著上。我們沒有給觀眾很好的引導、滋養，而是完全被觀眾牽著鼻子走。”

鞠覺亮終究不是“苦大仇深”的個性，感慨了幾句后，他的話題又回到拍電視劇給他的快樂。“蠻好玩的”，是鞠覺亮在采訪中經常蹦出的詞匯。在TVB養成的高效、務實、敬業的精神，讓他看淡周圍的褒貶；拍戲首先做到對投資人負責，讓他制作的劇都有不錯的歸屬，在這之外，他才會去顧及那些名聲問題。

時間到了，鞠覺亮也想拍一部自己真正喜歡的電影。“如今最想拍的是一個‘古代版的007——楚留香的故事。” 還是武俠。當記者問他，何為“俠”的精神？他回答：公平、正義，還有自由、瀟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