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不韋，死在成功上的政治商人

孟憲實

呂不韋一生有多個身份。他是成功的商人，他經營大有收獲，身家千金；他是秦國丞相，連續12年執掌秦國的政權；他也是學者，他主編的《呂氏春秋》搜集了很多寶貴資料，至今都是思想史研究的重要對象。呂不韋到底算不算成功人士？成功的標志到底是什么？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呂不韋應該也在反復地追問自己。

這是戰國末期特有的鏡頭。一切秩序似乎都改變了軌道，整個中國看上去混亂但充滿朝氣。在呂不韋的家鄉河南，他經商成功，通過賤買貴賣的方法，迅速致富，家累千金。原本一個很有前途的商人，公元前265年卻突發奇想，決定要進軍政治。因為他發現了一個更有前途的商品，他說“奇貨可居”，不該放棄。

原來，他說的這個商品是政治。呂不韋瞄上了一個人，一個擁有政治身份的人。子楚，是秦國太子安國君的兒子，當時的秦國是在秦昭王的時代。安國君有20多個兒子，子楚位在中間，最不重要。他的母親夏姬也不得寵，太子最寵愛的是正夫人華陽夫人，可惜華陽夫人卻沒有兒子。子楚作為人質生活在趙國的首都邯鄲，秦國也不把這名人質當回事，進攻趙國從來不考慮還有一個人質。趙國因此也不待見子楚，子楚只能居住在荒涼的地方，生活相當寒酸。

呂不韋想通過幫助子楚進軍政界，《戰國策》記錄了他的思想過程。有一天，呂不韋回家跟父親商量，他問：“耕田的利潤是幾倍？”父親回答“十倍”。“朱玉的利潤是幾倍？”答曰“百倍。”又問：“確立國君的利潤是幾倍？”父親回答“無數。”原來，商人看中的還是利益的最大化，經營政治遠比經商利潤率更高。子楚在商人呂不韋的眼中，正是奇貨可居。

呂不韋開始行動。他先找到子楚，說“我能擴大你的事業”。子楚不信，說“你還是先擴大自己的事業吧”。呂不韋說“我的事業要在你事業擴大之后才能擴大”。呂不韋和盤托出自己的計劃，要讓子楚成為秦國王位的繼承人。子楚同意了，并承諾：“如果成功，你我共同分享秦國。”秦國值多少黃金？怎樣的經商能夠贏得半個國家？政治的誘惑力巨大的秘密正在這里。

呂不韋于是送五百金給子楚，讓他廣結賓客，擴大影響。然后自己攜帶重金，奔赴關中秦國。呂不韋買通關系，說服華陽夫人把子楚收養為她的兒子。子楚有了顯赫的身份，先得到一方印璽，接著就是大筆的金錢源源不斷地從關中運來。而呂不韋正式成為子楚的師傅。

秦昭王五十年（公元前256），秦國進攻邯鄲，子楚與呂不韋逃脫歸秦。6年后，秦昭王去世，安國君即王位，他就是秦孝文王，子楚為太子。一年之后的公元前249年，孝文王去世，子楚即位，他就是莊襄王。莊襄王以呂不韋為丞相，封文信侯，獲封洛陽十萬戶。呂不韋經過16年的堅持，這事終于獲得成功。

莊襄王僅在位三年便去世了，繼承王位的是嬴政。國王年幼，尊呂不韋為相國，號稱仲父。呂不韋進入了他一生的巔峰狀態。《史記》記載，這個時期呂不韋與太后關系不正常，常常私通。這可能是真實的，因為這個時期的秦國，就政治來說，其實是太后政治，比起幼小的國君，太后才是大權總攬者。呂不韋要保住相權，討好太后是可能的。后來，呂不韋給太后介紹了身強力壯的嫪毐（音同澇矮），證明這事確實與呂不韋有說不清的干系。同時也說明呂不韋不希望跟太后過于親密而敗壞了自己的大事業。

呂不韋經營政治，不僅獲得了經濟上無數倍的回報，而且進一步嘗到了權力的甜頭。這是戰國后期，七雄割據，魏國有信陵君，楚國有春申君，趙國有平原君，齊國有孟嘗君，號稱“戰國四公子”。呂不韋認為，秦國強大，卻沒有相應的名聲，于是起身挑戰。他家的門客，多達3000人，各個待遇優厚。他還集中大家力量，合著了一部大書《呂氏春秋》。

呂不韋把政治當作商業來經營，取得巨大成功。但是政治的風險，同樣遠超經濟，他最初一定沒有預料到，最大的危險來自國王嬴政。隨著國王年紀的增長，權力的意識也在覺醒，此時的呂不韋已經獨掌相印多年，他成了國王權力發展道路上的一個理所當然的障礙。在條件具備的時候，同樣的要素會發生成敗轉化。呂不韋給太后介紹的那位情人嫪毐，長期以來一直以宦官的身份侍奉太后，他們甚至生下了兩個兒子，嫪毐也被封為長信侯。事情的敗露，是因為嫪毐酒后失態。他與宦官頭領喝酒賭博，發生言語沖撞，最后大打出手。嫪毐大叫：“我是皇上的繼父，你們這種人怎能跟我比？”宦官立刻跑去找皇帝告狀，秦始皇下令調查，不僅查出了兩個私生子，還有更可怕的內容：等秦始皇死，讓這兩個孩子中的一個繼承大統。秦始皇的憤怒是可以想象的。嫪毐垂死掙扎，發兵造反，很快被鎮壓。事情也牽連到相國呂不韋。轉年，呂不韋從相國崗位上離職，回到自己的封地河南。

呂不韋離開了政壇，他感到委屈嗎？秦國在他手里獲得發展，確實這一點誰都承認。呂不韋經營秦國，讓秦國繼續保持大發展態勢，為秦始皇最后統一中國不斷累積更大的可能性。呂不韋經營秦國時間很長，政治人脈未斷，他雖然離開了政治中心，但來請教他的人依然絡繹不絕。呂不韋缺少寂寞感，也許感到安慰。但是這被秦王看作是威脅，如果呂不韋發動一場政變，秦王是否有取勝的把握？他自我判斷沒有。公元前235年，嬴政給呂不韋寫了一封信，連提兩個問題：“你對秦國有什么功勞，竟然成為封君，享受十萬戶？”“你跟秦國有什么親緣，竟然號稱仲父？”不久，秦王又發出命令：把呂不韋及其親屬，一律遷徙到蜀地。或許呂不韋知道，這不是最后一道命令。面對這樣的窘境，呂不韋選擇了飲鴆自盡。

臨死之前，呂不韋怎樣總結自己的一生？一個成功的商人，成功經營政治，是政治的成功，讓他獲得人生的巔峰，享受到成功商人享受不到的榮譽、權力和地位。還是政治，讓他感到無限的恐怖，最后不得不了斷自己的生命。這樣的結局，同樣是商界難以想象的。

即使這樣，呂不韋還是創造了一種人生奇跡，棄商從政，一舉成功，證明呂不韋的計劃是可行的，呂不韋的能力是足夠的。還是要回到戰國，那個特殊的歷史環境，才使得這種神奇的人生故事從幻想變成真實，最典型地反映了時代的印記。政治人物，什么時代不是奇貨可居？權力與金錢的等量交換，什么時候不是高層的核心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