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春偉/寧波市地方志學會
據寧波大學龔纓晏教授研究,歐洲人最早獲知寧波是在14世紀,這在歐洲是中世紀,在中國是元朝。公元12世紀末,蒙古人建立了橫跨歐亞大陸的蒙古帝國,后來分出去四大汗國,雖然相互獨立,但都在一定程度上承認元朝的宗主地位。元朝與三大汗國(窩闊臺汗國短暫存在后即被吞并)之間有發達的驛站系統,這為東西方之間的交往提供了交通保障。沿著這些交通路線,歐洲人可以很方便地來到元朝本部,這樣東方與西方的文化交流進入了一個空前繁榮的階段。
鄂多立克(Odoric of Pordenone,原名為Odoricus de Portu Naonis[拉丁語],Odorico da Pordenone[意大利語]),是13世紀至14世紀游歷中國的最重要人物之一,留有敘事作品《東游錄》(Itinerarium)。鄂多立克祖籍是波希米亞,出生于意大利東北部弗留利地區。大約在1324年,他經印度到達廣州。1330年5月,鄂多立克經過長途跋涉回國,在意大利的帕都亞城講述了自己在東方的見聞,一位神父記載了他的敘述,形成了《鄂多立克東游錄》。《東游錄》以通俗拉丁語(Lingua latina vulgaris, sermo vulgaris)寫成,文風平淡簡潔。在第35章,鄂多立克提到了一個名叫Menzu的城市:“離此城(南京)十英里遠,在那條Talay大河(長江)出口處,有另一座叫做Menzu(明州)的城市。此城的船只恐怕比世上任何其他城的要好要多。船身白如雪,用石灰涂刷。船上有廳室和旅舍,以及其他設施,極盡所能地做到美觀和整潔。確實,當你聽聞乃至眼見那些地區的大量船舶時,有些事簡直難以置信。”從對音看,Menzu當為明州,即寧波,是宋元時期著名的對外港口。但明州離南京不止十英里,而且不在長江出口處,因此有人認為Menzu指的是鎮江。另一方面,從作者的敘述看,他并未親自到過鎮江或明州,所了解的情況恐系聽聞,出現種種混淆和錯誤是難免的。值得注意的是,雖然宋紹熙五年(1195),明州因是寧宗潛邸緣故被升格為慶元府,人們依然習慣用明州這個名稱。英國東方學學者玉兒(Henry Yule)在1866年初版的《契丹及通往契丹之路》(Cathay and the Way)中收錄了《鄂多立克東游錄》,并用英文譯注,在英譯本上他將Menzu轉寫為Montu。
大概在1357年,英國作家約翰·曼德維爾(John Mandevile)創作了幻想作品《曼德維爾爵士游記》(The Travels of Sir John Mandeville)。該書最初用法文寫作,其拉丁文版和英文版系佚名人士翻譯而成。之所以選用法語進行創作,是因為在英國法語比拉丁語更易懂。曼德維爾在《游記》里把中國塑造成一個人間天堂,迎合了歐洲人對世俗生活的追求和對財富的渴望。他將明州轉寫為Menke,書里面對寧波的印象基本抄襲了《鄂多立克東游錄》。
《1375年加泰羅尼亞地圖》(Catalan Atlas)被譽為是“中世紀最好、最豐富完備的一幅世界地圖”。“加泰羅尼亞”是現在西班牙的自治大區,14世紀統治這一地區的是阿拉貢王國。阿拉貢王國是一個東西方文明交匯的海上商貿大國 ,長于航海與貿易,需要精確的航海圖,所以該國十分重視航海圖。亞伯拉罕·克萊斯克(Abraham Cresques)用時一年,繪制出了這幅中世紀歐洲的第一幅歐亞大陸交通圖。這幅地圖圖卷長300厘米、寬65厘米,共用了6張細羊皮,形象地描繪出當時歐洲人對于歐亞大陸的認知。該地圖是當時了解東方的必備地圖,其注文十分豐富,所用文字為拉丁文。根據地圖記載,中國沿海自北而南還有3個港口,一個港口在Cansay(行在音譯,指南宋故都杭州)附近叫Mingio,這便是指寧波。在鄂多立克的游記中,明州被錯誤地表述成在行在之北,而這幅地圖清楚地標注出明州在Cansay和Zayton(刺桐音譯,即福建泉州)之間。這個時期,歐洲人對寧波開始有了較為清楚的認知。目前,這幅地圖的正本收藏于法國國家博物館。
吳元年(公元1367年),吳王朱元璋改慶元府為明州府。明朝建立后的洪武七年(1374),朱元璋實行海禁政策,撤銷了自唐朝起就存在的負責海外貿易的明州、泉州、廣州三處市舶司。洪武十四年(1381),為避國號諱,朱元璋采納鄞縣讀書人單仲友的建議,因境內有定海縣(鎮海縣前身,縣境基本在今鎮海北侖二區),故取“海定則波寧”之義,將明州改稱寧波。從此,基于明州這個地名進行音譯的時代就結束了,后來的音譯名都是來源于寧波的發音。

《寰宇全圖》之《亞洲新圖》
洪武二十年(1387)的海禁更為嚴厲,其時廢昌國縣(今舟山市)為鄉,并入大陸的定海縣。然而海禁卻無法阻擋歷史前進的腳步,寧波終與西方發生聯系。那時歐洲進入了大航海時代,受經濟利益與政治利益的雙重驅使,歐洲人進行的探索極大地擴展了已知世界的范圍。意大利學者拉穆西奧(Giovanni Battista Ramusio)于1554 年編輯出版了《航海與旅行叢書》(delle Nauigationi et Viaggi),該書第三張圖將Niampo標注在中國東海岸的陸地內側。Niampo就是寧波,應該是歐洲對寧波最早的音譯,此時Liampo這一音譯還沒出現在地圖中。這意味著歐洲人知道寧波的時間,要早于葡萄牙人在雙嶼建立居留地的時間。
1522年西草灣之戰后葡萄牙人被逐出廣東,但他們并未善罷甘休,他們認為與中國的貿易極具價值、不能放棄,于是避開廣東港,駕駛貿易船從馬六甲直接駛往浙江和福建。嘉靖十九年(1540)左右,葡萄牙人在中國走私商人的幫助下,占據了寧波轄下的雙嶼并建立了葡萄牙居留地。葡萄牙人占據雙嶼之后,由于經常越海前往寧波沿海進行貿易,遂把舟山群島以及寧波伸入海中的地帶稱為Liampo。葡萄牙人最先接觸的是閩南人,Liampo是閩南語寧波的讀音。葡萄牙人是最早來到浙江沿海活動的歐洲人,因此Liampo之名也最早出現在他們的航海圖上。1554年,葡萄牙制圖家洛波·侯門(Lopo Homen)制作了一幅海圖,把寧波描繪成一塊半島,標為Liampo(英文轉寫為Lyangpo)。從此,寧波就被歐洲人稱為Liampo。
Liampo這一稱謂的興起,并非是因為Niampo被歐洲人遺忘。在歐洲人的地圖中Niampo和Liampo是有區別的,分別用來指不同的地區:Niampo專指寧波的內陸,一般被標在寧波海岸線的內側;Liampo則專指寧波沿海突出區域,與舟山群島被標在海上。1570年,佛蘭德地理學家亞伯拉罕·奧特里斯(Abraham Ortelius)出版的《寰宇全圖》(Theatrum orbis terrarum)中有三幅圖涉及寧波,其中的《亞洲新圖》(Asiae nova Descriptio)就把寧波內陸標為Nimpo。有一幅《東印度及周邊島嶼》(Indiae Orientalis Insularuque Adiacientium Typus)地圖出現了Liampo,并標明位于海洋之中,但沒有標出Niampo。1595年,荷蘭地圖制圖學家杰哈德·墨卡托(Gerhard Mercator)的地圖集中,把Liompot和Niompo都標在寧波之外的海域中。1643年,若奧·迭修拉(Joao Teixeira, fl)的《東南亞航海圖》(Sea Chart of Southeast Asia),用Lianpo標注寧波的陸地。該圖被收入1663年麥基洗德·泰弗諾的《航海游記集》(Relation de Divers Voyages Curieur)之中。
可以看出,當時歐洲人對寧波地名的音譯相當混亂,而這一“亂象”被一個叫衛匡國(Martino Martini)的意大利人改變了。衛匡國曾師從著名的數學家和東方學家阿塔納修斯·基歇爾(Athanasius Kircher),系統學習幾何學、數學、天文學、地理學等科學知識。在名師的熏陶下,他傾心于伽利略學說,這對他后來研究地理科學起到了很大幫助。崇禎十六年(1643),衛匡國進入上海,拜會了耶穌會士潘國光(Francesco Brancati),并開始系統學習中文,取漢名為衛匡國,字濟泰。衛匡國后入杭州傳教,在此期間游歷了包括浙江在內的江南地區,對浙江相當熟悉。1655年,衛匡國在阿姆斯特丹首次刊行Novvs atlas Sinensis,即《中國新地圖集》(又稱《中國新圖志》),該地圖集是早期歐洲人及來華傳教士所繪制的質量最好、影響最大的中國分省地圖集。該地圖集用拉丁文編制,繪有17幅地圖,其中中國總圖1幅、分省圖15幅,各分省圖行政區劃標至府一級,還附有日本朝鮮圖1幅。衛匡國根據官話發音為各地命名,在地圖中修正了很多錯誤地名。介紹寧波時,他先從Liampo這個早期葡萄牙人口中的詞匯說起,敏銳地指出這個譯名與城市本名有些出入,并賦予了Ningpo這一拉丁文名。隨著該地圖集在西方的影響力不斷擴大,Ningpo這一譯名為歐洲人所接受,并基本固定下來。后來《南京條約》的英文本,就將寧波寫成Ningpo。
大概在1707年,英國索頓(Samuel Thorton)的3張英文版海圖都出現了寧波,其中《東印度群島和中國航海圖》(A chart of the eastermost part of the EAST INDIES and CHINA, from cape comarine to IAPAN, with all adjacent Islands)寫作Limpo;《自廈門到舟山》(A large draught of the coast of CHINA from Amoye to Chusan with harbour of amoye at large)及《中國北部水域圖》(A large draught of the North part of CHINA. Shewing all the passages and chanells into the harbour of CHUSAN. To the honourable the court of mannagers for the UNITED TRADE to the EAST INDIES),寫作Lingpo和Ningpo。可見Ningpo的譯法已經被歐洲人所接受。
上文所述的譯名,都是基于官話讀音所譯。鴉片戰爭后,譯名出現了名從主人的轉變。1850年,美國青年傳教士丁韙良(William Alexander Parsons Martin)被派到寧波傳教。丁韙良是寧波近代史乃至中國近代史上非常重要的一個人物,以中國近代教育的“奠基人”、清政府的國際法“顧問”和多產的“漢學家”而著稱于世。為盡快掌握寧波地方方言,丁韙良發明了一套基于教會羅馬字的拼音系統,即使用教會羅馬字標注寧波方言發音。1853年,寧波華花圣經書房印行了《地球圖》(Di gyiu du),其中有寧波府地圖, 直譯為《寧波府底下六縣地圖》(NYING-PO FU TI-'LOH YN DI-DU),地圖由麥嘉締(Divie Bethune McCartee)所繪,地名根據當年寧波話讀音,用教會羅馬字拼寫,寧波被拼作Nyingpo。
1892年,時任英國駐寧波領事翟理斯(Herbert Allen Giles)和莊延齡(Edward Harper Parker)合作,出版了《華英字典》(A Chinese-English Dictionary)。《華英字典》的首要貢獻是改進了威妥瑪創立的拼音法,改良后的威妥瑪—翟理斯拼音法(Wade-Giles System)成為漢語拉丁化的標準拼寫方式,為當時的中國及世界普遍采用。《華英字典》保存了大量的漢語歷史語音,每個漢字下方注明了9種方言的時音,同時還有朝鮮、日本、安南3地的漢字音。按照字典里的注音,寧波應該轉寫為Nyingpou。
1906年春,上海舉行了帝國郵電聯席會議,擬對中國地名的拉丁字母拼寫法進行統一和規范。海關總稅務司、英國人赫德(Robert Hart)狂熱地支持漢語拉丁化,在1906年之前,他經常要求各地郵政主管確定當地地名的拉丁字母拼寫方式,并希望各地能用地方音拼寫(大清郵政隸屬于海關)。但是郵政系統為法國人占據,法國人并不歡迎英國人發明的威氏拼音法,于是折中的郵政式拼音方案就此產生。會議決定以翟理斯所編《華英字典》(1892年初版)中的拉丁字母拼寫法為依據;為方便打電報,會議還決定不采用任何附加符號(例如送氣符號等)。會議規定, 閩粵的部分地名因有拉丁字母的習慣拼法,可保留不變,如Canton(廣州)、Amoy(廈門)等,寧波不在此之列。
1957年,我國漢語拼音方案出爐,用于幫助本國人民識字和推廣普通話。因此,漢語拼音的拼寫法是否符合外語習慣,并不重要。在我國的堅決要求下,所有漢語專名的拉丁轉寫都以漢語拼音為標準。1977年,聯合國正式改用漢語拼音拼寫中國大陸地名。1982年,漢語拼音被國際標準化組織認可為漢語拉丁轉寫的標準,諸如Peking、Canton這樣的慣用名也漸漸為Beijing、Guangzhou所取代。所以,我們現在看到包括寧波在內的中國大陸地名的譯名,用的就是漢語拼音。
參考文獻:
[1] 龔纓晏:《早期歐洲地圖上的寧波(上)》,《寧波晚報》,2008年6月22日。
[2] 龔纓晏:《早期歐洲地圖上的寧波(下)》,《寧波晚報》,2008年6月29日。
[3] 龔纓晏:《浙江早期基督教史》,杭州出版社,2010年2月1日。
[4] 廖大珂:《世界的寧波:16—17世紀歐洲地圖中的寧波港》,《世界歷史》,2013年06期。
[5] 吳倩華:《16—18世紀入華耶穌會士中國地理研究考述》,浙江大學,2013年5月1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