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心

劉占奇

曹文是鳳凰山私立醫(yī)院的院長，也是當?shù)爻雒耐饪漆t(yī)生。

這天，金雞嶺景區(qū)出現(xiàn)踩踏事件，他親自率領幾個同事前去營救，一直忙到了傍晚，才拉著幾個重傷游客往醫(yī)院趕。

回醫(yī)院的路上，隨行的周主任看到曹文時不時用手揉著肚子，而且臉色很難看，腦門還不住地往外冒汗，便關切地問：“曹院長，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

曹文尷尬地笑了笑：“剛才情況緊急，沒顧得上方便，現(xiàn)在有點兒內(nèi)急。”

周主任忙讓司機靠邊停車，指著馬路左側，半開玩笑地說：“咱們曹院長真是左右逢源，想什么來什么，這不，馬路那邊正好有個收費廁所。”曹文囑咐周主任等隨時留意傷者的情況，然后，一陣風似的穿過馬路。

看廁所收費的是一個胖嫂子，曹文左腳剛剛跨進廁所門檻，就被胖嫂子一把拽了回來：“請你出示證件。”

曹文眨巴眨巴眼睛，問道：“上個廁所也要看證件？這是什么規(guī)矩？”

“可不，沒有證件，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合法公民？”胖嫂子撇了撇嘴，白了曹文一眼。

曹文顧不上理論，摘下胸牌便遞了過去，又急急往廁所里鉆。

“別急，讓我先檢查檢查。”胖嫂子一邊說一邊在曹文身上隨意輕拍起來。

曹文咽了一口唾沫，表情非常痛苦：“你到底要干什么？上個廁所有必要這么麻煩？”

“那當然，我必須知道你是不是適合上廁所，萬一你帶了利器傷了別人或者傷了自己，就沒法交代了。”胖嫂子又輕拍了他幾下說，“好了，可以交費了，小便五毛，大便一塊，童叟無欺，價格公道。”

這時，曹文內(nèi)急到了極點，額頭上的汗水來不及蒸發(fā)，就順著臉頰淌下來。這會兒，他的前列腺憋得難受，小肚子漲得如同腰鼓，一刻也等不了了，他快速去摸錢包卻沒摸到，怎么辦？他想跑到救護車上去借錢，可膀胱不允許啊。

真是幾毛錢難倒英雄漢，曹文咬著牙，說話聲都帶了哭腔：“大嫂，你通融一下，先讓我方便，錢，一會兒肯定給你送來。”胖嫂子還沒答話，旁邊突然冒出來一個傻小子，一把抱住了正要硬闖的曹文。

曹文肚子的壓力本來夠大了，被傻小子這么攔腰一抱，頓時感到兩條褲管里一陣熱乎乎的。救護車里的周主任看到了這一幕，火急火燎地跑過來接應，問出什么事了。胖嫂子不好意思地說：“沒出大事，就是糟蹋了一條褲子。”

曹文的臉“唰”的一下紅了，他吭吭哧哧正要對胖嫂子發(fā)怒，這時手機響了，是醫(yī)院打來的。“我是曹文，有什么事情？”他猛然提高了嗓門，“什么？患者不治身亡，家屬跟外一科于主任鬧起來了？好，我馬上回去。”

醫(yī)院外科大樓門口，里三層外三層圍滿了人。周主任勸曹文先觀察觀察，暫且不要露面，曹文堅決不聽，因為于主任是他前不久從省城一家三甲醫(yī)院“挖”過來的專家，決不能有任何閃失。

曹文提了提褲子，用力地從人群里擠過去，二話不說，就把于主任護在身后，沖死者家屬說：“有事好好說，別沖動。”

“好好說，我爸死在他的手術刀下，我要他償命。”跟周主任揪扯的是死者的兒子，一個身強體壯的小伙子。

小伙子一連打了兩個人，圍觀的人看不下去了，一下子涌出了十幾個白大褂，硬生生地把小伙子摁在地上。

誰料，氣急敗壞的小伙子竟然像個泥鰍一樣，左突右撞，不多時便掙開了眾人，從攜帶的提包里抽出了一把大刀：“誰還敢攔著，我就砍了誰。”見狀，曹文隨手抄起了身旁一個輸液架。小伙子看曹文抄了家伙，就提刀追著曹文亂砍，曹文胡亂揮舞著輸液架抵擋，漸漸招架不住。

在這個要命的節(jié)骨眼上，突然跑來了一個喘著粗氣的女人，女人大喊一聲：“住手！”之后，趁著小伙子分神的時候，她擋在了曹文和小伙子之間：“小伙子，人死不能復生，你要節(jié)哀……料理你爸的后事才最主要，別的事先放放。”

“這事跟你沒有關系，不用你管，你閃開！”此時，小伙子已經(jīng)完全失去了理智，又舉著大刀砍過去，女人“啊”了一聲，來不及躲閃，就抱頭蹲在地上。說時遲那時快，小伙子的大刀將要挨到女人腦門的時候，被曹文用輸液架挑開了。隨后小伙子冷不防被人撲倒在地上。曹文這才看清楚，女人是看廁所收費的胖嫂子，撲倒小伙子的是跟著胖嫂子的傻小子。

小伙子倒地后，警察也到了。曹文跟警察簡單交代了一番，把胖嫂子請進了自己的辦公室里。

“大嫂，你究竟是誰？到底唱的是哪出戲？你把我搞糊涂了，我要方便那會兒，你百般刁難，害我尿了褲子；剛才，家屬鬧事時，你卻拼命保護我，

你……”

“你問得正好，我這就告訴你答案。”胖嫂子緩緩說道，“我刁難你，是在提醒你，提醒醫(yī)院要簡化患者治療程序，該省的過程要省，并且，想讓你認識到先交費后治療的后果……”

曹文一拍腦袋，恍然大悟，他上廁所前，胖嫂子讓他出示證件、對他強行搜身等一系列過程就是醫(yī)院掛號和冗繁的檢查過程；他拿不出錢上不了廁所，正是無錢不能看病的縮影。

曹文點點頭，又問：“還有一事我弄不明白，你幫醫(yī)院解圍的事怎么說？”胖嫂子道：“其實，我是覺得刁難你過了頭，特意過來跟你解釋解釋。至于，幫你們醫(yī)院解圍，我也說不上為什么，反正我認為小伙子做得不對。”

曹文還要再問什么時，周主任推門進屋了：“曹院長，那幾個重傷游客大都清醒過來了，要不要讓他們聯(lián)系家屬交治療費？”

曹文揮揮手：“先治著，醫(yī)療費的事再說。對，你順便通知幾個副院長到會議室召開緊急會議。我跟大嫂再說一會兒，稍后便到。”

會議室里，幾個副院長都感到十分奇怪，因為除了院長級別的人之外，會場上還有另外三個人，于主任、胖嫂子和傻小子。

“把大家叫來，是因為我要宣布幾個臨時決定。”曹文的話音剛落，副院長們就議論起來，他們幾個都是鳳凰山醫(yī)院的股東，往常醫(yī)院里有什么決定都是事先開會討論，舉手表決后再宣布的。可是最近沒有召開過討論會啊！曹文要宣布什么呢？

“第一項，減少患者治療前的程序，如不必要的檢查等；第二項，從今日起，認真執(zhí)行上級‘先看病后付費的文件精

神……”

“停，停，停！我反對。”幾個副院長異口同聲說，“第一項先放一邊，第二項我們堅決不同意！你這個決定簡直太草率了，上邊又沒有死要求，我們?yōu)槭裁匆J真執(zhí)行？”

“為什么？為了搶時間！對患者來說時間就是生命。”曹文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整個會議室嗡嗡作響。他倏地站起身，走到主席臺一側，猛地撩起大褂，露出滿是尿跡的白西褲：“時間不等人，內(nèi)急的人排便不及時，會尿褲子；重病的人不能及時診治，可能會有不可挽救的后果……我是個例子，他更是一個例子。”

曹文說完，大踏步走下主席臺，來到胖嫂子身邊，摟住傻小子的肩膀說：“原本生龍活虎的小帥哥成了傻子，你們可知道這是為什么？就是因為沒及時交醫(yī)療費，耽擱了！”

看著幾個副院長一臉狐疑，胖嫂子開口了，她抹著淚說，傻小子是她的兒子。前年冬天，兒子常常嚷頭疼，有一天，兒子頭疼得厲害，她就把兒子送到鳳凰山醫(yī)院，醫(yī)生一檢查，兒子居然長了腦瘤，急需做手術，醫(yī)院告訴胖嫂子趕緊張羅幾萬塊手術費。可胖嫂子是個寡婦，她一下子拿不出這么多錢，就只能四處籌借，好不容易借夠了錢，卻錯過了兒子的最佳治療時間，勉強保命的兒子成了傻子。

聽了胖嫂子這番話，幾個副院長幾乎一同低下頭來。

“大嫂是個仁義人，她沒有為難過咱們，沒找過咱們。不過，這兩年間，大嫂為了讓我們改變做法，往咱們醫(yī)院的意見箱里投了不下幾十封意見書，可愣是沒人理會……要不是今天偶遇，興許我們一輩子都不知道有這宗事。”曹文攙著胖嫂子在主席臺坐下后，又把頭轉向外一科于主任，“于主任，第三項決定，你應該想出來了吧！你給大家說道說道。”

經(jīng)歷“醫(yī)鬧”事件后，于主任到現(xiàn)在仍驚魂未定，臉色煞白，說話帶著顫抖：“既然曹院長讓我說，我老于只好豁出老臉了。從醫(yī)幾十年，我大小手術做了無數(shù)，成功率還是比較高的。今天的手術，技術上沒有任何問題，可是咱們醫(yī)院的設備太陳舊，搶救時多少還是耽擱了一些。所以今天的事故，我們不是一點責任沒有的。我建議醫(yī)院立即更換所有陳舊設備，減少醫(yī)療事故！”

“不行！”剛剛安靜的會場又嘈雜起來，副院長們又開始嚷嚷了，“先進醫(yī)療設備價格昂貴，哪能說換就換！”

“安靜！”曹文舉起手掌，要落下去時，一下停了下來，他盡力克制自己，因為他怕嚇到坐在自己身邊的母子。他咳了一聲，說：“咱們不抬杠，我覺得還是應該聽聽大嫂的意思。大嫂今天做的一切你們都看到了，如果不是她們母子舍命攔阻，咱醫(yī)院十有八九要出人命。真要出了事，以后誰還敢放心大膽地給病人診治？誰還能死心塌地在咱醫(yī)院工作？大嫂是我們的恩人啊！”

這一刻，胖嫂子的情緒已經(jīng)平穩(wěn)下來了，她微笑著說：“我一個婦道人家，不懂什么大道理，我只知道醫(yī)生和患者必須一條心，那就是把病治好。”

胖嫂子說完，幾個副院長面面相覷，沒再說什么。會議室里正異常沉靜時，突然響起了急促的敲門聲。曹文開門一看，竟是剛才醫(yī)鬧的主角——拿刀砍人的小伙子。

曹文急忙堵在門口：“小伙子，你爸的去世，我們肯定給你個說法，是我們的責任，絕不推諉，一切都好商量。你可千萬不能再沖動了。”

小伙子苦笑一聲：“曹院長，你誤會了，我是來找于主任賠不是的。我爸住院期間，我不在身邊，對治療過程不太清楚。我誤會于主任了，我爸臨終前說他是個好醫(yī)生。”

原來，小伙子在整理父親的遺物時，發(fā)現(xiàn)了父親寫的日記，父親在日記里多次提到于主任是個負責的好醫(yī)生。

聽到這里，一個年長的副院長帶頭站起來，嚴肅地向主席臺上的母子和門口的小伙子各鞠了一躬。然后，一字一頓地說：“我想，大嫂之所以救咱們、小伙子之所以給咱道歉，是因為怕咱們醫(yī)生寒心啊！他們肯為咱們著想，咱們必須對他們負責！咱們絕不能讓患者和家屬寒心。大嫂說得對，醫(yī)患之間本就應該一條心。曹院長的決定，我們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