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粵方言的體貌標記

林曉玲+鄧小琴

摘 要：本文對清末粵方言的13個體貌標記進行考察。“體”標記“V番”“V緊”“V住”“V開”“V親”“V嚇”和“貌”標記“V過”“V埋”“V嘥（曬）”“V定”“V親”的意義與功能都沿用至今，其中，“V親”兼有“體”特征與“貌”特征。至今，“V嘵”在粵方言部分片區仍然使用，“V起嚟”發展出“V起上嚟”的形式。清末時期，粵方言體貌標記基本定型成熟。

關鍵詞：粵方言 清末 體標記 貌標記

“體”表示動作、事件在一定時間進程中的狀態，是人們對客觀進程的觀察和感受。“貌”表示和動作、事件進程沒有關系或關系較少的情貌，往往還體現著動作主體的一定意向和情緒。鄭定歐（2001）通過對廣州話事實的考察，贊成“體貌分立”的觀點，其中“體”代表“線”，表示過程，強調外在時間的作用效果，即動作的時間線性鋪展，體現為“完成與否”；“貌”代表“面”，表示非過程，強調內在時間的作用效果，體現為“如何實現”。本文從“體標記”與“貌標記”兩個角度出發，對清末《圣經》四福音書粵方言漢字譯本的體貌標記進行考察。

一、清末粵方言的體標記

《圣經》四福音書文本中“體”特征較明顯的語法標記有“V起嚟”“V嘵”“V番”“V緊”“V住”“V開”“V親”“V嚇”。（本文例句大部分選自清末《圣經》四福音書粵方言漢字譯本，原文為繁體漢字，本文轉寫為簡體。例句中帶下劃線“___”的部分為抽取的粵方言語法標記成分，括號內為注釋。例句句末括號內“馬太傳福音書14.3”表示“馬太傳福音書第14章第3節”。）

（一）V起嚟

袁家驊等（1983）、張洪年（2007）、詹伯慧（2002）認為，“起嚟”是表示“動作開始發生”的開始體標記。《圣經》中“V起嚟”表“動作開始發生”。如：

（1）想著呢句說話、就喊起嚟（開始哭）。（馬太福音傳14.30）

（2）王就閉翳起嚟（開始憂愁）。（馬太福音14.9）

例（1）中的“喊起嚟”表示“開始哭”。例（2）中的“閉翳起嚟”表示“開始憂愁”。“起嚟”位于動詞后表示動作開始發生，是開始體標記。

（二）V嘵

鄧小琴（2014）指出，“敲”是明清木魚書“完成體”的主要標記，“敲”在音義上與“嘵”相近。《圣經》中主要采用“嘵”的書寫形式，是完成體標記。

1.“V嘵”表示“動作完成”。例如：

（3）喺個處、至到希律死嘵（死了）。（馬太福音傳2.15）

（4）對佢話、你嘅女已經死嘵咯（死了）。（路加傳福音書8.49）

例（3）、（4）中的“死嘵”表示“死了”，動作完成并結束。

2.“V嘵”表示“事態變化”。例如：

（5）忽然在海上、打起大風颶、至到船都被浪遮蔽、但系耶穌瞓著嘵（睡著了）。（馬太福音傳8.24）

（6）因為佢使頭嚟會意呮、竟然啞嘵咯（啞了）。（路加傳福音書1.22）

例（5）中的“瞓著嘵”義為“睡著了”，表示由“醒”到“熟睡”的狀態變化。例（6）中的“嘵”后帶句末助詞“咯”“啞嘵咯”表示狀態“啞”已經實現變化，相當于現代廣州話中的“啞咗喇”。

清末粵方言“嘵”的功能相當于現代粵方言的“咗”。

（三）V番

張洪年（2007：162）、袁家驊等（1983：216）指出，粵方言“番”表示“恢復某種已經中斷的動作、行為或是使某種事物回復原來狀態”，是回復體標記。例如：

（7）第三次祈禱、亦系講番個的說話（再講那些話）。（馬太福音傳26.44）

（8）惟系佢俾眼淚流濕我腳、俾佢頭發抹番干（重新擦干）。（路加傳福音書7.44）

例（7）中的“講番”表示“再一次講”，后帶賓語“個的說話”，表示“再講一次那些話”，回復發生動作“講話”。例（8）中的“番”附著于動詞“抹”，后帶結果補語“干”，“抹番干”表示“重新擦干”，回復事物先前的狀態。

“V番”表示“動作事件或事物狀態的回復”，“番”是回復體標記。

（四）V緊

袁家驊等（1983）、李新魁（1994）、張洪年（2007）指出，體貌標記“緊”在粵方言中表示動作正在進行，歸為“進行體”。《圣經》中的“V緊”用作進行體標記。例如：

（9）行緊船（船正在航行）個時、耶穌瞓著、喺湖中間、忽然翻起大風。（路加傳福音書9.23）

（10）明日、好多人嚟過節、聞得耶穌嚟緊（正在來）耶路撒冷（約翰傳福音書12.12）

例（9）中的“行緊”表示“正在行駛”，后帶賓語“船”，“行緊船”表示“船正在行駛”。例（10）中的“嚟緊”義為“正在來”，帶表處所的賓語“耶路撒冷”，表示“正在來耶路撒冷”。

“V緊”于動詞后表示動作事件正在進行，“緊”是進行體標記。

（五）V住

袁家驊等（1983）指出，“住”表示動作還沒有完成，只保持存在、持續狀態的持續體；李新魁（1994）認為，粵方言用“住”表示動作、行為持續進行，動作所造成的狀態一直保持著；張洪年（2007）指出，“住”表示“動作進行，停在一種存續靜止的狀態之中”；詹伯慧（2002）指出，“住”表示“動作行為有關的某種狀態的持續”。《圣經》中的“住”是持續體標記。例如：

（11）喺個處、必定哀哭、及咬住（咬著）牙齒咯。（馬太福音傳8.12）

（12）有的跌落荊棘里頭、荊棘生起嚟偪住（擠著）佢。（路加傳福音書13.8）

例（11）中的“咬住”表示“咬著”，動作“咬”發生并保持。例（12）中的“偪住”表示動作“擠壓”發生并保持的狀態。

“V住”表示“動作行為有關的狀態持續”，“住”是持續體標記。endprint

（六）V開

關于體貌標記“開”的語法意義，袁家驊等（1983）認為，“開”表示動作正在進行或曾經進行，將其歸為“進行體”。張洪年（2007）認為，“開”表示動作的持續，是“持續體”。詹伯慧（2002）認為，“開”是“始續體”。“V開”在《圣經》中的語法意義有以下兩種類型。

1.“V開”表示動作行為在此前已經開始并持續了一段時間。例如：

（13）眾人食開（正在吃）個時、耶穌話、我實在話你知、你哋之中、有一個噲賣我嘅。（馬太福音傳26.20）

（14）佢講開（正在講）個陣時、十二門生之中、一個猶大、同埋群眾、揸刀共棍、從眾祭司長共民間長老處嚟。（馬太福音傳26.46）

例（13）中，“食開”表示動作“食”在之前已經開始，并持續了一段時間。例（14）中的“講開”表示“講”在之前已經開始并持續。“開”在動詞后表示動作在之前已經開始，并持續進行下去，是始續體標記。

2.“V開”表示“動作習慣性進行的狀態”。例如：

（15）惟系新酒必載落新皮袋、冇人飲開舊酒（喝慣舊酒）、又想飲新嘅。（路加傳福音書5.38）

例（15）中的“飲開”帶賓語“舊酒”，表示在過去一段時間內保持“喝舊酒”的狀態，“V開”表示動作在過去一段時間內習慣性進行。

綜上所述，“開”一方面是始續體標記，表示動作事件在之前已經開始，并繼續進行下去；另一方面表示動作在過去一段時間內習慣性進行。

（七）V親

李新魁（1994）指出，“親”表示每經歷過某事以后，就會出現慣常性的反應，“親”后一般要加“就”；張洪年（2007）指出，“親”表示某動作一經發生，就馬上會引起相應的結果；鄧小琴（2014）認為，“V親”相當于“一……就”，是一種短時體標記。《圣經》中的“V親”是短時體標記。例如：

（16）凡系摩親佢（一摸了他）嘅、個個都得好番。（馬可福音傳6.56）

例（16）中的“摩親”后帶賓語“佢”表示“一摸了他”，就出現下文“個個都得好番（每個人都可以好回來）”的結果。“親”在動詞后表示某種動作一旦發生，就引起相應的后果，相當于“一……就”，是短時體標記。

（八）V嚇

關于“嚇”的語法意義，詹伯慧（2002）稱之為“短暫體”，表示動作行為的時間短，動量少。楊敬宇（2006）在關于清末粵方言的語法研究中表示，動詞后的“下”專門表示動作持續時間上的短時。清末傳教士文獻，包括《圣經》粵方言譯本、粵語教材等，對其多記作“嚇”。例如：

（17）試睇嚇（看看）天上嘅雀鳥吖、佢唔耕種、唔收割。（馬太福音傳6.26）

（18）耶穌伸手摩嚇（摸摸）佢話、我肯、你得潔凈咯、佢嘅痲瘋卽時潔凈。（馬太福音傳8.3）

（19）于是對佢哋話、我心閉翳到死咯、你哋喺呢處等嚇（等等）、同埋我儆醒喇。（馬太福音傳26.38）

例（17）中的“睇嚇”表示“看看”，動作行為時間短，動量少。例（18）中的“摩嚇”表示“摸摸”。例（19）中的“等嚇”表示“等等”。“嚇”在動詞后表示動作時間短、動量小，是短時體標記。

二、清末粵方言的貌標記

《圣經》四福音書文本中，“貌”特征比較明顯的標記主要有“V過”“V埋”“V親”“V嘥”“V定”。

（一）V過

張洪年（2007）指出，“過”有“重新再做一遍”義，表示整個動作過程從頭重復，重新再做一遍。楊敬宇（2006）指出，清末時期“過”表示要重復發生的經歷。例如：

（20）我將拆嘵佢、三日內起過一間（再建一所）。（馬可福音傳14.58）

（21）我不要拆嘵我嘅倉、起過間更大嘅（再建一所更大的）。（路加傳福音書12.18）

（22）但凡出佢嘅妻、娶過別個（再娶另外一個）、系行奸淫呀。（路加傳福音書16.18）

例（20）中的“起過”表示“重新建”，后面帶的數量短語“一間”作賓語，表示“重新建一所”。例（21）中的“起過”表示“重新建”，“起過間更大嘅”表示“重新建一所更大的”。例（22）中的“娶過”表示“重新娶”，“娶過別個”表示“重新娶另一個”。“V過”表示“重新發生某動作行為”。

（二）V埋

李新魁（1994）指出，“粵語有時用‘埋表示范圍的擴充，表示‘由此及彼，相當于普通話的‘連……也”。張洪年（2007）指出，“‘埋作謂詞詞尾時有‘擴充范圍、連帶的意思”。例如：

（23）彼得就拉埋佢（拉上他）嚟勸諫、話、主呀、要愛惜自己呀、愿呢的咪累及你。（馬太福音傳16.22）

（24）番到屋企、就請埋（一起請）朋友共鄰舍嚟。（路加傳福音書15.6）

（25）眾祭司長斟酌、想連拉撒路都殺埋（一起殺）。（約翰傳福音書12.10）

例（23）中的“拉埋”后帶賓語“佢”，表示“拉他一起”。例（24）中的“請埋”帶賓語“朋友共鄰舍”表示“連朋友和鄰居一起請”。例（25）中的“殺埋”表示“一起殺”。清末粵方言中的“V埋”表示“動作靠攏，聚集在一起”的狀態。

（三）V親

李新魁（1994）指出，粵方言“親”表示動作行為引起的一種不如意的感受、遭遇。《圣經》中的“V親”表“遭受”義。例如：

（26）佢哋就扌戒手扶住你、免至你腳踢親石（踢到石頭）。（馬太福音傳4.6）

（27）人若系夜晚行、就跌親（摔倒了）、因為冇光在佢處呀。（約翰傳福音書11.9）

例（26）中的“踢親”帶賓語“石”，表示遭受“踢石”的不如意行為。例（27）中的“跌親”表示遭受“跌倒”的行為。“V親”表“遭受”義。endprint

（四）V嘥

楊敬宇（2006）表示，清末粵方言“嘥”在意義上是“嘵”“完”和“全部”的綜合，在動詞后強調動作所涉及的對象是全部，有周遍性。例如：

（28）但凡自兩歲以下嘅、盡哋殺嘥（殺光）。（馬太福音傳2.16）

（29）又對佢話、你若跪下拜我、我扌戒呢的俾嘥（全部給）過你。（馬太福音傳4.9）

（30）佢母親扌戒佢嘅說話、擠嘥（全部放）心處。（約翰傳福音書2.51）

（31）去歸喇、你嘅病好嘥（全好）咯。（馬可福音傳5.34）

例（28）中的“殺嘥”表示“殺光”。例（29）中的“俾嘥”表示“全部給”。例（30）中的“擠嘥心處”表示“全部放在心里”。“嘥”置于動詞后，表示動作所涉及的對象為“全部”“所有”。例（31）中的“好嘥”表示事件由“不好”到“好”的變化程度，直至徹底、完全，此例表示病“痊愈了”。“V嘥”表示動作所涉及的對象為“全部”“所有”，事態變化的程度“徹底”“完全”。

（五）V定

關于“V定”在粵方言中的用法，《廣州話詞典》（1997）中解釋為：“定”用在動詞之后，有“預先”“好”“妥當”義。鄧小琴（2014）指出，“定”是明清時期粵方言“貌”的標記，表示動作固定、確定的狀態。例如：

（32）共的工人講定（說好）、每日銀一錢、打發佢哋入菩提園。（馬太福音傳20.22）

（33）我嘅牛與及肥畜、已經劏定（宰殺好）、而且各樣齊備咯、請嚟埋席喇。（馬太福音傳22.4）

例（32）中的“講定”表示動作完成、確定的狀態，大致相當于“說好”。例（33）中的“劏定”表示動作“劏”完成、確定的狀態，大致相當于“宰殺好”。清末粵方言“定”于動詞后表示動作完成、確定、妥帖的狀態。

三、結語

本文對清末粵方言《圣經》中使用的13個體貌標記進行了描述，其中體特征比較明顯的語法標記8個，貌特征比較明顯的語法標記5個。部分標記兼有“體”特征和“貌”特征，如“V親”，既表“短時體”，也表動作“遭受”義。

清末粵方言的體貌標記基本定型成熟。本文所考察的13個體貌標記，其功能和意義基本都保留在現代粵方言中。完成體標記“V嘵”，在現代廣州話中基本不使用，但根據甘于恩和趙越（2013）的研究，“嘵”在粵方言區中的深圳、東莞、佛山、珠海、陽山等地仍在使用。起始體“V起嚟”發展出“V起上嚟”的形式。體貌標記“V番”“V緊”“V住”“V開”“V親”“V嚇”“V過”“V埋”“V嘥（曬）①”“V定”都保留在現代粵方言中。

（本文為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規劃基金項目“清末《圣經》粵方言漢字譯本的語言學研究——以四福音書為中心”[項目編號：12YJA740010]；廣東省哲學社會科學“十二五”規劃一般項目“清末《圣經》粵方言漢字譯本的語言學研究”[項目編號：GD11CZW03]；汕頭大學國家基金培育項目[項目編號：NFC13005]。）

注釋：

①現代粵方言體貌標記“嘥”記作“曬”。

參考文獻：

[1]鄭定歐.說“貌”——以廣州話為例[J].方言，2001，（1）：

53-59.

[2]袁家驊等.漢語方言概要（第2版）[M].北京：文字改革出版社，

1983.

[3]詹伯慧.廣東粵方言概要[M].廣州：暨南大學出版社，2002.

[4]鄧小琴.明清木魚書中的粵方言[J].暨南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2014，（4）：11-16.

[5]張洪年.香港粵語語法的研究（增訂版）[M].香港：香港中文大

學出版社，2007.

[6]李新魁.廣東的方言[M].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94.

[7]楊敬宇.清末粵方言語法及其發展研究[M].廣州：廣東人民出版

社，2006.

[8]饒秉才，歐陽覺亞，周無忌.廣州話詞典[Z].廣州：廣東人民出

版社，1997.

[9]甘于恩，趙越.粵方言的完成體標記“休”及相關形式[J].中國

語文，2013，（6）：546-549.

（林曉玲 廣東江門 五邑大學軌道交通學院 529020；鄧小琴 廣東汕頭 汕頭大學文學院 515063）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