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本文通過對北方方言的廣泛調查,發現指示代詞的語義、句法特征使其常用于修飾語和中心語之間,具有兼攝表領格和定語從句標記的語用功能,得出指示代詞和“的”都可以作定語從句標記的結論,進一步印證了定語從句標記大都是由指示代詞演化而來的,指示代詞傾向于發展成為從句標記、向結構助詞演化的規律。
關鍵詞:指示代詞 結構助詞 語法共性 北方方言
一、引言
指示代詞可以表示領有關系。呂叔湘等指出,名詞前有“這”或“那”,又有領屬性修飾語時,一般不帶“的”。朱德熙在《語法講義》中指出,雙賓語結構中,如果中心語前有指示代詞“這”“那”,不用“的”的說法更占優勢,如將“買了他的一所房子”說成“買了他那所房子”,將“收了你的兩百塊錢”說成“收了你這兩百塊錢。”①根據Hopper&Traugott(1993:190-1),人類語言的定語從句標記的來源主要有四種類型:零標記、指示代詞、疑問代詞、人稱代詞(特別是第三人稱代詞),說明指示代詞可以用作定語從句標記。漢語結構助詞的主要功能之一就是作定語從句標記,既可以用于名詞性(領屬定語)、動詞性(關系從句)、形容詞性定語和中心語之間,也可以用于“的”字短語(中心語隱含結構),因此我們將在下文中討論結構助詞與指示代詞的共性關系。
在現代漢語中,結構助詞“的”的主要功用是連接修飾語和中心語,形成一個偏正結構。從語義上劃分,這類結構主要有兩大類:一是修飾語為中心語所代表的事物的領有者,二是修飾語是一個從句。前人得出了定語從句標記大都是由指示代詞演化而來的結論。李訥、石毓智(1998)認為,漢語史上先后出現的兩個主要結構助詞“之”和“底”原來都用作指示代詞。結構助詞的主要功能之一就是作定語從句標記。李訥、石毓智還從歷史動因和語義功能等角度論證了指示代詞和結構助詞之間的可能發展關系。
本文探討指示代詞的兩項語法功能,并將其與結構助詞的功能進行比較。
二、指示代詞表領有關系
通過調查發現,北方方言中有一個普遍現象:指示代詞可以出現在結構助詞的位置上?!斑@”“那”在方言口語中的使用情況有情境用、示蹤用、語篇用、認同用四種②。調查發現,北方方言中“這”“那”的領屬性使用情況分別為:
1.“人稱代詞+指示詞+名詞”,例如:“我這衣服”。指示詞后的名詞可以是人物、地點、時間或機構。
2.“人稱代詞+指示詞+形容詞”,例如:“我這好,你那不好?!?/p>
3.“人稱代詞+指示詞+動詞”,例如:“你這哭太管用了,什么都解決了。”
以上三種構成了指示詞兼作領屬定語標記的情況,在一些語境下,作領格的指示代詞有自己的特殊功能,不能與“的”替換,比如“我們這一代人”不能說成“我們的一代人”③?!拔疫@書/小王那朋友/老張這帽子/大家這想法/北京這胡同”④中的“這”“那”都不能省略,否則會影響句子結構。這些例句中的領屬結構基本上都屬于可讓渡(alienable)領屬關系,而不是親屬關系(親屬關系的領屬結構在漢語和一些美洲、大洋洲語言中被處理為不可讓渡關系,參閱張敏,1998:230-231、358-360),通常需要連接項來連接。如果不使用定語標記“的”,就要靠指示詞起連接作用,從而在結構上不可省略。假如指示詞不兼有定語標記的作用,就不能解釋它們為什么在結構上不能省略。因此劉丹青(2005)認為,一個成分具有或兼有定語標記作用的兩個句法特點是:1.用了它可以不用“的”類標記;2.刪除它必須補進其他標記。在指示詞兼作領屬定語標記的情況下,指示詞兼作定語標記時,仍保留了很強的指示作用,因此“這”“那”經常與“樣”“么”“個”連用。這些指示詞的指別作用(區別于另一對象)會降低,因為領屬定語往往限定該詞語的所指范圍,有時甚至是唯一的對象。如“我這花園”等同于“我的花園”,“我這好”等同于“我的好”。但是指示代詞的功能不完全等同于結構助詞,結構助詞“的”在語篇中大多無法發揮所需的話語功能。“依我勸,你正經下個氣,陪個不是,大家還是照常一樣,這么也好,那么也好?!敝械摹斑@么”“那么”就無法換成“的”來表達情境現場的相關性。
三、指示代詞作定語從句標記
劉丹青指出,由指示詞派生出關系從句標記是很自然的語法化過程,英語中的關系從句標記“that”也是由指示詞派生出來的,所以傳統語法稱之為關系代詞。本文對多種北方方言進行了比較及分析,探究指示代詞“這”“那”出現在類定語標記“的”的位置上,作為漢語的關系從句標注手段的使用情況。從大量北方方言例證中發現,指示代詞作定語的使用規律是:名詞性詞語作定語時,指示代詞在很大程度上能充當定語標記;名詞性詞語作定語且后面無中心詞時(“的”字短語或中心語隱含結構),指示代詞也經常充當定語標記;動詞性詞語作定語時,指示代詞經常充當定語標記;形容詞性詞語作定語或動詞性詞語作定語且后面無中心詞時,指示代詞也經??梢源妗暗摹背洚敹ㄕZ標記;形容詞性詞語作定語且后面無中心詞時,指示代詞較少充當定語標記。在絕大部分北方方言中,副詞性詞語作狀語時,如“悄悄的,別說話”,其中的結構助詞“的”不能由指示代詞代替。
(a:名詞性詞語作定語;a':名詞性詞語“的”字短語;b:形容詞性詞語作定語;b':形容詞構成的“的”字短語;c:動詞性詞語作定語;c':動詞性詞語構成的“的”字短語;d:副詞性詞語)
指示代詞在山西省方言內部主要有三種使用情況:“這、那、?!狈謩e表示近指、中指、遠指⑤。指示詞或指量短語兼作標記的用法已見于用北京話寫作的書面作品,只是不如兼作領屬標記那么常見。像領屬語和核心名詞之間的指示詞一樣,關系從句和核心名詞之間的指示詞也都保留了明顯的指示功能,特別是與現場情境有關的話語功能。與普通話“這”相比,山西方言中“這”的指示功能弱化,能出現在關系從句之后替代結構助詞“的”;“那、兀”的虛化比“這”更加徹底,遠指功能已經消失,大部分情況下可以直接在關系從句中替代“的”⑥。但在大部分山西方言中,指示代詞與普通話一樣,只能出現在可讓渡領屬關系結構中。例如:endprint
(1)我的書。
(2)我那書。
(3)他想要我買的書。
(4)*他想要我買那書。
例(4)中,若用指示代詞替換“的”將會改變句意,變成“他想要讓我去買那本書”。即在c類動詞性詞語作定語的句式中,“的”字結構處于主語位置時,指示代詞可以充當定語標記,但“的”字結構處于賓語位置時,指示代詞不能代替“的”。在“這”“那”作為結構助詞使用的例句中,中心名詞都提取了關系從句中的賓語或時間詞語,或者說與關系從句中謂語動詞的空位賓語或空位時間語同指,例如:“他買(的)那書不好看。”然而在山西省南部地區的一些方言中,如臨汾、運城,動詞性詞語作定語時,指示代詞可以替換賓語位置的結構助詞而不改變句義(如“這是我這/那/兀書”)。當一個述語后接連出現兩個賓語時,如果遠賓語和近賓語在意義上有領屬關系,那么可以將原來的雙賓語轉換成單賓語,如“我買老張的橘子”說成“我買老張那橘子”,“娶了他家的一個閨女”說成“娶了他家那個閨女”。
在山西方言中,形容詞常放在名詞后使用,如“屋子黑黑的”,而不像普通話那樣表達為“黑乎乎的屋子”。由于表達方法的關系,在b類形容詞性詞語作定語的句式中,指示代詞充當結構助詞的情況比較少見,但并不是沒有,如忻州方言中可以說“黑黢黢外房”。另外,在一些方言中,指示代詞只可以替換狀態形容詞后的“的”字結構,而不能替換性質形容詞后的結構助詞,如臨汾市襄汾縣方言中,可以說“黑乎乎這屋子”,不能說“干干凈凈這屋子”。在形容詞性詞語作定語的無核關系從句中,大多數方言的指示代詞都不能出現在結構助詞“的”的位置上,而多與“的”字連用,不具有指示代詞的功能,如“長的給你”不能說成“長這給你”。
在大多數北方方言中,指示代詞可以在a句和a'句中替代“的”來連接句子結構,并且指示代詞的指示性弱化,基本相當于普通話中結構助詞的功能,如:河北方言中的“我滴書”,山東方言中的“我哩書”。需要指出一點,如果句子開頭出現了指示代詞,如:“這是我的書包”,那么,在大部分方言中就不能使用“這、那”充當結構助詞代替“的”。即“這是我這書包”的說法不成立。
在頻率方面,山西省南部方言中的指示代詞語法化程度最高,臨汾、運城、長治方言中,除副詞性詞語作狀語外,其他情況都可以使用指示代詞充當結構助詞。山西省大同、忻州部分地區、呂梁、陽泉等地方言中,指示代詞的語法化程度也較高。此外,陜西省北部的延安、寶雞方言中,副詞性詞語作狀語時,不能使用指示代詞充當結構助詞;在動詞性詞語構成的“的”字短語、句子中,也有不能使用指示代詞充當結構助詞的情況,但總體來說指示代詞語法化程度也較高。
調查發現,河南省開封與山西省呂梁、文水方言中的指示代詞的語法化程度最低,只有在名詞性詞語作定語的句子中,才可以用指示代詞充當結構助詞。作為關系從句標記,專用定語標記“的”與指示類標記在語義上有所區別。指示類標記詞都保留其原來的有定指稱意義,因而保證整個名詞短語是有定的。用“的”進行標記并且不帶指示詞的關系從句并沒有明確的指稱義,整個名詞短語有多種理解的可能?!斑@”和“的”指稱義的差別顯示,指示類標記還不是單純的關系從句標記,其指示詞語的性質仍然保留著。但在北方方言中,“的”和指示類標記在句法上差別不大?!暗摹奔孓D指性名詞化標記,可以構成無核(headless)關系從句,“的”代替被刪除的核心名詞,如:“媽媽買的衣裳好看”→“媽媽買的好看”。北方方言中,指示類標記也可以構成無核關系從句,如:“媽媽買這橘子好吃”→“媽媽買這好吃”??傮w來說,北方各地的方言中或多或少都有“這、那”來充當結構助詞的情況,印證了指代詞傾向于發展成為從句標記、指示代詞向結構助詞演化的規律。
南方方言中,存在著指量詞充當關系從句標記的情況。比如蘇州話中“我的那本書”說成“我本書”。湖南省邵陽方言中,“我這/那書非常好”說成“我這個[ke21r]∕那個[lɑu31r]書非常好”。南方方言中最基本的關系化標記是泛用定語標記“葛”(相當于“的”,源于與“個”同音。量詞類標記是由量詞的定指用法發展而來的,其作用相當于定冠詞),它們在用作關系從句標記時仍保留著有定性,如蘇州話中的“我本書”就相當于英語中不分遠近指的“the book”。需要指出的是,南方方言中的指量詞在大部分情況下都可以用于無核關系從句作為標記手段,與北方方言中的指示代詞的功能有所區別。
(本文受山西大學科研訓練項目資助。)
注釋:
①朱德熙.語法講義[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5:123.
②方梅.指示詞“這”和“那”在北京話中的語法化[A].徐杰.漢
語研究的類型學視角[C].北京:北京語言大學出版社,2005:174-196.
③呂叔湘.漢語語法論文集(增訂本)[M].北京:商務印書館,
1984:585.
④劉丹青.漢語關系從句標記類型初探[J].中國語文,2005:
(1).
⑤呂叔湘.指示代詞的二分法和三分法[J].中國語文,1990,
(6).
⑥史秀菊,史榮.山西絳縣方言指示代詞“這、乃、?!迸c結構助
詞“的”的語法共性[J].中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1):61-64.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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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雅茜 山西太原 山西大學文學院 030006)endprint